陶麗群是廣西作家,讓我想起了以前的林白和現(xiàn)在的朱山坡,因為他們的小說中有著相似的撲面而來的南方的燠熱與眩暈。至于《寬恕》中的女主人公父親墓地邊那叢叢陰涼如傘的蓖麻,則讓我聯(lián)想到了林白《子彈穿過蘋果》中父親長年累月地熬煮蓖麻油提取顏料的古怪情節(jié)。還有在林白小說中出現(xiàn)的芭蕉,也與《寬恕》的女主人公稀薄的童年快樂緊密相連。當然,我們完全可以說這是地域元素使然,南方的巧合在不同代際的作家身上展開了它永遠的魅惑之姿。
相較而言,作為“70后”的陶麗群不再迷戀于林白似的喁喁獨語和詭譎陰郁,她的講述有著清晰可辨的經(jīng)驗世界的邏輯紋理和情感漣漪。在真實、細致、明曉的筆調(diào)下,《寬恕》的悲劇性逐漸呈現(xiàn):女主人公遭遇婚姻不幸、母親臥病,她正在進行一場返鄉(xiāng)之旅。然而,這場旅程有著讓人驚詫的涼薄。由此,作者逐層地剝開了一個家庭、一對母女之間的往事秘密。
和常人難以割舍的故鄉(xiāng)之戀相反的是,女主人公對故鄉(xiāng)莫納鎮(zhèn)的情感非常淡漠,她不但在十八歲就遠離了故鄉(xiāng),而且此后每年只有例行的三次回鄉(xiāng)。這樣有意識的拒絕仿佛是在頑強地對抗著某種記憶。這一次她匆匆地回到莫納鎮(zhèn),是因為六十八歲的媽媽摔壞了髖骨,差點被上帝帶走,潛意識里她竟然有點希望是這樣的結果。但老母親奇跡般地一點點好起來,牙口和胃口好到令女主人公絕望。母親明里暗里表示要跟隨唯一的女兒去到市里安享晚年,但女主人公毫不動容,一點兒也不妥協(xié)。
這種關系透露出令人不安的氣息,但又不同于殘雪那個怪異世界里畸形的母女關系。這是日常生活中的異常,作者必然埋藏了一個敘事之“雷”,等待著在某個瞬間將之引爆。女主人公一邊敷衍著從未親近過的母親,一邊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母女不動聲色地博弈著。這場面對面的博弈從床單上女主人公沒有洗凈的例假痕跡開始,一直到她回憶起父親受盡委屈的一生和早逝,中間夾雜著對于風情又強勢的母親的種種不滿。母親與女兒在各自的情境里彼此怨恨。這一切的情緒、情節(jié),都暗示著這個家庭曾經(jīng)發(fā)生過可怕的往事。一種危險而緊張的氣息引而未發(fā)。
往事的陰影大面積地展開了它的翅膀。陶麗群選擇以緩慢的節(jié)奏和不斷延宕的揭秘方式,讓那個駭人聽聞的傷口嶄露頭角。女主人公一個人去到了父親的墓地,在那兒可以望見鎮(zhèn)上的教堂,一個老男人緊跟而來,她認出了他,與此同時含淚想到了丈夫酒后關于她十五歲往事的質(zhì)問……在一系列情節(jié)、物象的調(diào)配和匯合下,氣氛越來越緊張,越來越不詳,最終,讀者隨同作者一起抵達了女主人公的精神和身體的致命痛點——那件讓她的婚姻破裂、母女不和、人生灰暗的往事從可怕的記憶深淵里慢慢浮現(xiàn)出來。跟隨她的那個老男人在多年前曾經(jīng)整天黏著她的媽媽,那位極不稱職的母親可能給了他一個可怕而模糊的暗示,使得那個男人去到了她的房間,對她做過什么。而現(xiàn)在,他竟然若無其事地坐在她身邊,想再次挑起某種往事的曖昧。這惹怒了她,她折斷一根蓖麻枝丫,戳著他命令他離開。
這是一個從成年回溯至童年、少年創(chuàng)傷的過程。陶麗群用了平淡扎實的生活細節(jié),一點點地攫取出了個體生命的全部艱辛和痛苦。女主人公佩戴的十字架,她與丈夫的尷尬關系和無子的婚姻,她送掉所有衣物只留幾件棉麻襯衫和辭職的人生“減法”,都讓我們體會到了一種絕望的心碎,一種隨時告別人間的漠然和無所謂。因此,即便陶麗群沒有揭開最后的謎底,我們也能夠準確地辨認出一個女孩充滿羞辱和創(chuàng)痛的巨大傷口。她早早地離開了故鄉(xiāng),試圖在新的空間里遺忘這場可怕的恥辱。當然,她沒有如愿,假裝遺忘無法釋放這一事件的重量,反而加速了她的婚姻走向破裂。這樣一來,當我們返回到小說的開頭,就完全可以理解女主人公為什么對母親和故鄉(xiāng)如此地冷漠、拒絕甚至滿含恨意。
在小說最后,女主人公在離開故鄉(xiāng)之前,去到了教堂懺悔,肯求主的寬恕。仿佛她能夠藉此從驚懼怨恨的心理懸浮層重返“正常”的家庭倫理秩序?!皩捤?不寬恕”的主題很容易讓我們想起魯迅,他說的“一個都不寬恕”常惹國人詬病,似與我中華民族溫良恭儉讓的傳統(tǒng)美德背道而馳。但我們不要忘記,當魯迅將“不寬恕”的匕首刺向他人時,也對準了自己。在此,我對于《寬恕》的理解是,女主人公之所以要肯求主的寬恕,正是因為她無法寬恕。這里面隱含著一個堅硬的敘事內(nèi)核:每個人都有不寬恕的權利。即便是對于母親,對于故鄉(xiāng)。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