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晨 孫虎
內容摘要:江南貴潘家族一批稀見的手札向我們細致傳神地呈現(xiàn)了江南家族生活情景。手札以碎片化的方式,真實而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時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生活。江南家族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縮影,手札中關于晚清科舉制度、稅收制度、文教生活的敘述,表現(xiàn)了江南士紳階層真實處境和社會生活中的曲折心史。
關鍵詞:手札 貴潘家族 社會生活史 心靈史
蘇州潘氏“貴潘”一支興起于徽州,商賈世家。自二十四世祖潘仲蘭開始,在江淮地區(qū)經(jīng)營鹽業(yè),經(jīng)常寓居蘇州,直至二十五世祖潘景文才正式卜居蘇州。經(jīng)過百余年的發(fā)展,潘氏家族成為蘇州門第顯赫的文化世家。蘇州市檔案館保存一批“貴潘”家族與其家人、友朋、師友與官宦的往來信件,這些信件中出現(xiàn)的人物或在歷史上身名顯赫,或詩文風流,或投身慈善,或為歷史遮蔽的無名人士,但從中得以窺探晚清時期社會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生活的面貌,還原一段真實的家族生活史和文化心靈史。
一.手札與政治:科舉與捐納制度的政治意義
江南家族多為科舉世家,商民之家成為顯貴家族多依賴科舉,貴潘家族也是如此。阮元在《貴潘科名草》中說:“蘇州潘氏由歙而杭,而蘇百余年來為吳會巨族。好行其善,子弟除讀書無旁務,是以列黌宮、登賢書、捷春榜者,指不勝屈?!盵1]科舉生活中的得失焦慮與信息交流,便成為家族書信的重要內容。吳景萱給松生老表兄信件就有記錄:“榜發(fā),蘇府脫科,實從來未有之事。文風之壞,至于此極。”江南一直是科舉重地,然而晚清官場烏煙瘴氣,考官貪腐成風,文風敗壞,致使真才實學之士子絕望。國無士難以立,文風之壞動搖了國家根本。王綱解紐,人才流失,是國家衰落的重要原因。
貴潘家族以鹽業(yè)興家,而入仕除科舉制度外,又與清朝捐納制度相關。清朝吏治允許士民通過捐納財物以獲取官職。據(jù)《歙風俗禮教考》所載:“商居四民之末,徽俗殊不然,歙之業(yè)鹺于淮南北者,多縉紳巨族,隸以急公議敘入仕者固多,而讀書登第,入詞垣臍朊仕者,更未易仆數(shù)?!盵2]嘉道之后,秦豫二年旱災、東南六省又有水患,而戰(zhàn)禍年年,捐納制度除財物之外,軍功成為重要的捐納之資。貴潘家族書信景萱給筱涯的信中說:“承詢保舉一節(jié),京官非打仗出力不得保,外官若尋常出力,實缺主事可保知州,實缺員郎可保知府。若候補京官,須打仗者方能得免選字樣捐至知府,亦不能以尋常出力保至道員?!薄八脑轮胁孔h新章,凡各省局員當差出力開保免補免選,奉旨允準者不再議駁,蓋因陜督懇請推廣行之也。”(蘇州檔案館未刊手稿,以下同,不另注。)說明保舉的一個重要條件是“軍功”,尤其是京官,一定需要戰(zhàn)功才有保舉資格,而外官只需要尋常出財力就可以。這樣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了景萱給筱涯的書信中,“各處紛紛保舉,敝部軍需詔許保四五人?!捝较鄧?,山陰司寇之侄,如此保法,亦可略見一班也”。捐納制度也發(fā)現(xiàn)國家英才,如李衛(wèi)和胡林翼等,但保舉推薦任人唯親,又展現(xiàn)晚清捐納制度的弊端。而且,各地標準不一,弊端叢生。景萱致信筱涯信中言:“鎮(zhèn)江捐甚便宜,且聞吾鄉(xiāng)餉局俱可請獎,如改官,亦較便捷”。
潘氏世侄在給潘筱雅信中多涉保舉捐納,這成為以商入官家族生活的一部分。貝晉恩說:“不得已勉措二百金改捐未入,因思缺分較多,或可藉得棲身之地。曾于月之初八日,懇三家叔作札代陳下悃,并附寄兵部執(zhí)照一紙暨三代履歷,託海運北兌委員李幼蘭二尹慶誥帶天津轉寄,約計三月杪呈上。俟李公寄到,再行繳銷,一切仰求年伯大人俯賜代辦。”“不惜小費,但欲求速”,只是為了可以獲得一個官職,世家大族紛紛通過親友貴者,以求進入仕途。為致一官半職,家族子弟捐官服、捐封典、捐虛銜,書信中也多有涉及,如“當祈代購二三副條頭者,須或綠或紅一色對者,假蘭花須擇其結實用銅絲穿者,覓便付來可也。”在景萱給筱涯的信札中,景萱買來官府贈送筱涯兄:“靴一雙,二兩四錢?;嵋恢?,平藍頂一座,稟望查收,不識稱意否。至翎管,與辛兄看過,竟無合式者。非價大昂,即物極不堪,以后如再有他物,寄示可也?!睆男爬锟梢钥闯?,官服官帽可以在市場上流通的,甚至三品官員藍頂官帽也可以私下置辦。
捐納制度的盛行也催生了印結局。辦理捐官事宜要請同鄉(xiāng)京官證明,需要一份印結,得到印結要付一些銀子,稱為“印結銀”。為了對“印結銀”進行“合理”的分配,各省京官成立“印結局”,“印結局”制定蓋印收費標準,得到的錢每月匯總之后,在月底或下月初按官職高低分送到京官手里。京官每月所能得到的印結銀多少不一,或幾兩,或幾十兩,多者可至三四百兩。貴潘家族的族人都從事收取印結工作,潘筱雅表弟彭慰高在書信中向筱雅討要相關印對口文書,“令侄匯票履歷并藩司抄案寄呈,從速辦妥寄下,連結費共銀若干,并希示悉”,文書與印結銀是捐官必不可少的憑證。各省印結費用也不一,書信中多次談到:“今年印結,他省均好,浙江每月二三十金左右,以江蘇為最下?!薄坝〗Y月得數(shù)金,聞浙江去年月得廿馀金,實深艷羨?!薄敖衲暧〗Y,浙江較勝?!睆倪@些信件透露出浙江每月印結費用十分可觀,而其他省份的印結費用甚微,這也從另一個方面,清朝官吏浙江一省居多的原因,經(jīng)濟與政治生活的基礎。然而,為了印結銀,一些官員甚至無法支撐家用,景萱給松生表兄的信中就多提到捐納后自己生活的窘狀:“日前照例報滿,補缺遙遙,所得差使竟不能實在好處,而情狀日窮一日。印結亦甚微,何以處之?”尤其是清朝后期,票號銀號的興起奪去了一部分的印結業(yè)務。票號在代辦印結時更為便利,具有捐官的競爭優(yōu)勢,因此,票號匯銀之外還要收取額外的費用,而印結因此衰微,“王公事幸于廿四始覓得代倩之人,而各處銀號因此閣起者比比,印結因之俱壞”。
收取印結,補政府之虧空,但也滋生貪腐,貴潘家族始終持守清廉正氣,展現(xiàn)大家族良好的家風,成為時代的中流砥柱。景萱給筱涯的信中也論及清政府對印結的管理,“前日發(fā)照,忽有二人被文堂駁詰,竟無一字對答出來,現(xiàn)將二人扣除,并將出結。官議處又通飭各部司員,如有出結,須帶同捐生同赴午門,倘有頂替,唯結官是問等情。因此,本月印結俱壞,而佐雜驗看者寥寥,然亦未便以貴友之事遽爾閣起,當為說法妥當,不致誤事,可請放心?!本悠嫠鲀r者不少,出結現(xiàn)象也不少,一經(jīng)查出濫竽充數(shù)的出結現(xiàn)象,就是死罪。面對種種貪污現(xiàn)象,“貴潘”家族以及親朋們保持清流,這與潘家“尚儉、謹慎”的家風是分不開的。潘世恩《潘文恭公遺訓》為后世制定了恭謹忍讓、清正儉約是居官良法,成為潘氏家族為官準則。馬銘給潘筱雅三兄、桐孫九兄的信中提及椒坡、秋谷“二公在此八九年,屢握銅符,依然兩袖清風,不如改一省分,或可做出一番事業(yè)耳”,字里行間滿是對二人清廉之風的贊賞和為官能擔大任的信任與支持?!百F潘”家族官場上的清廉正氣也從書信中時有呈現(xiàn)。景萱在寫給筱涯的手札中說:“何督以錢神之力,奪清議之公,最可笑者,竊比全不顧桑梓之誼,出此荒謬之言,幾將為同鄉(xiāng)所棄矣。滬上諸君聞之,當亦必勃然?!本拜嬲埱篌阊闹鞒终x:“何不公稟與滌帥,倘能仍就正法,則稍抒江浙士民婦孺之忿,豈非功德無量!況曾言必可動天聽,豈能留此大毒,再貽禍于他鄉(xiāng)乎!以為何如?”去一個腐敗官員,樹一地新風,“各省貪劣督撫,從此大動”。家族命運常與國家命運密要相關,正是良好的家風,在吏治整頓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景萱手札寫吏治整頓之后:“言路大開,日臻上理。京報附去閱之,竟是眼界一開,為近時所罕有者?!辟F潘家族的書信,以信證史,在晚清政局中世家大族,以清正家風挽救老大帝國,雖然終不能挽救腐朽帝國,但展現(xiàn)士大夫國身通一的家國精神。
二.手札與經(jīng)濟:稅收與外資對民生經(jīng)濟的影響
貴潘家族的手札來往的時間多處在嘉慶末至光緒年間,這一時期晚清朝政局內憂外患,外有帝國主義的入侵,內有農民起義不斷。但江南作為自古富庶之地,經(jīng)濟仍然向前發(fā)展,手札中朱垂炳向潘筱雅介紹江南邗地商賈往來的盛況:“業(yè)已云集,辦運者爭先恐后,挾重資者頗不乏人。實因楚湘西皖四岸銷路大暢,存數(shù)無多,每運一次,可獲利三分以上。而目前新章乃分四季定額,各商紛紛請運,先行掛號,竟溢額十數(shù)倍之多。昨奉都轉詳定驗資折派,特各場秋產(chǎn)不旺,定鹽尤貴先期。此皆有利,人所必趨,況利厚于尋常,且操券所能得,以故揚城市面氣象轉佳,而淮綱大有起色”。表現(xiàn)了晚清時局下,江南民族經(jīng)濟仍展現(xiàn)出勃勃生機。
然而,咸豐之后,戰(zhàn)爭給江南經(jīng)濟帶來了嚴重損害,苛捐雜稅多如牛毛,就連富庶的江南也難以承受。潘筱翁的表弟馬銘在上海的布局任職,手札中多次告知筱翁布局的盈虧情況,從中可以窺見江南經(jīng)濟發(fā)展之一斑:“局中公事照常,捐數(shù)平平,中旬共收錢一千四百零八千有奇?!薄皠e后局中捐數(shù)殊覺平常,二月份總計七千二百串?!辈季志钄?shù)平平、平常,反映戰(zhàn)亂對民生影響巨大。王恂在給潘筱翁的信中也提到了糖捐局和貨捐局,“即如糖捐局每月幾及十萬,經(jīng)費不過五六百兩,一減再減,去冬王敬亭尚加申飭。貨捐每月尚有二十萬,經(jīng)費亦不及一千兩,此時宮保發(fā)下核減單上仍復并列(布捐第二),可知不在捐數(shù)也。”布、貨、糧都關乎民生,而捐稅一減再減,反映民族資本的艱難處境。。
江南地區(qū)的“捐”“稅”通過牙厘局來實施,牙厘局是清廷稅收主要來源,也是各個地方的集市貿易的中介,中介通過業(yè)務利潤抽取稅款,而納稅的主體是江南富商,面對繁重的“稅”和“捐”以及雜捐體系的不完善,江南地區(qū)的富紳受到層層壓迫,嚴重制約了民族資本的發(fā)展。貴潘家族書信中多次談及牙厘局的工作,展現(xiàn)出一幅晚清江南經(jīng)濟生活史?!扒跋等丈计?,現(xiàn)在鄉(xiāng)人改折平梢,刻下認定月捐五十千文,只算免捐,日生均捐平梢。大約每年統(tǒng)計二十萬疋之數(shù),每疋應捐三文。只須給予諭單,不必出示,諭單上亦不必說出如何捐法,只要飭令該莊按月呈繳捐錢而已”這里馬銘向筱涯解釋了布局的捐數(shù),并且提到對于“捐法”竟然不加限制,只要收到錢就可以了。王恂給筱翁的信中也寫到:“振翁當即交閱,侄因告以常昭一律收捐,原就到滬者而論右諭各棧以省局移文為根據(jù),今準照免,亦須有一憑據(jù)。且柘翁不甚了了,忽而收捐,忽而照免,均自作主張,殊慮未妥?!笔站璞緛碛惺【忠莆臑橐罁?jù)的,但后來卻忽收忽免,都是局中自作主張,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收捐的混亂?;靵y的稅收體系加重商戶負擔,偷稅漏稅也“應運而生”。淞滬之地收捐偷漏十分嚴重,“至本月收數(shù)約在七千串,俟緩一二日再行督查奉達,現(xiàn)在此間各布莊號行棧,尚未能恪奉局規(guī),總是希圖偷漏”,由此可見,滬地偷漏風氣已經(jīng)十分流行,面對這種情況,朝廷對偷漏行為也進行了嚴厲的查處,“正在發(fā)信間,適總局來請侄等同往謁見蒯督辦,詢及布捐。以正月分捐數(shù)甚減,頗有申飭微詞,并云現(xiàn)在總辦均住蘇局,責成侄等住局認真稽查,并論及蘇常與松太界限必須劃清,囑侄等飛函奉達”“滬繳捐照偷漏倍罰”,嚴查與重罰并行,迫使地方為了收捐采取了許多的措施,“惟到滬繳捐照偷漏倍罰似屬勉強,至滬局查驗一節(jié),據(jù)司事諸君云難以周密,尚祈定一善策,示知以便照行?!F(xiàn)在滬局捐數(shù)寥寥,必得嚴查偷漏?!本瓒愐豁?,深切地反映出江南工商界與政府部門之間的尖銳對抗,也反映出民族經(jīng)濟的艱難處境,而家族在維護國家經(jīng)濟命脈中的艱難曲折。
晚清政治的腐敗,更加重了經(jīng)濟危機,致使民不聊生,貴潘手札中清晰勾勒了晚清經(jīng)濟生活史,表現(xiàn)對民生的關切。林濤認為,晚清“捐稅之多,無所不及,所有柴米、紙張、雜糧、蔬菜等項,凡民間所用,幾于無物不捐。凡百貨什物均要抽捐,肩挑負販,無不納稅”[3],景萱給潘筱涯信中,也表達了對民生的擔憂:“然聞捐局屢添,恐民命不堪,何以食肉者不顧而問焉”,捐局越來越多,百姓無錢消費,通貨膨脹,民生凋零,貴潘家族積極望族上書要求核減捐數(shù),一為救萬民于水火之中,也是為清政府經(jīng)濟能夠延續(xù)。為民請命,這也是潘氏家族傳統(tǒng)。據(jù)潘曾綬墓志銘中記載“尚書思所以救鄉(xiāng)里佐中興者,惟減漕賦一事為最重,而軍餉方重,度支累空,非常之舉,難于發(fā)言。復請于公(潘曾綬),此先太傅(潘世恩)之夙志……尚書(潘祖蔭)遂齋祓入告竟荷愈旨,三吳千里歡聲如雷?!盵4]潘家為江南百姓減壓減負,同時也讓重壓之下的江南經(jīng)濟恢復生機。馬銘在信中跟潘筱翁提到減租章程:“租額一石四斗者,四斗零頭對折收二斗。其一石九八折,收九斗八升(共收米一石一斗八升)。倘租額一石五斗,照算了折頭共該一石二斗三升,則收一石二斗,其三升頭豁免,蓋以折章租額不得過一石二斗也?!薄翱傊疁p數(shù)不在多寡,只須核減文書與頂回文書總局并發(fā)為妙。能得另開一核減清折,由閣下面呈宮保,再得一尊函致兩提調,侄當自往面交尤妥,就此二層尚在可緩,核減文書則萬萬不可稍遲,酌擬數(shù)語以備采擇”,“三月奉文以后如何量為裁減之處,必須早日定章移局為妙,因昨見牙厘局移會裁減蘇布捐局經(jīng)費公文,知省局業(yè)早核定,此間似不可再緩,與其由總局刪減,不若自行核減之,尚可酌量也?!睘楹藴p捐項,潘氏族人請筱涯為之呈文書,借力發(fā)聲,信中言辭懇切,急切之態(tài)躍然于紙。
手札中不僅表現(xiàn)官稅體系對經(jīng)濟的破壞,也反映民族資本在外國資本入侵后,民營經(jīng)濟的艱難。在馬銘給潘筱雅信中,就對列強的商品輸出進行直接的描寫:“奉聞轉關鈔數(shù)會防開來,僅有華商當恐不全。月抄曾向舍人陸少槎托其抄捐,近日布數(shù)不但兼鈔洋商,并可暗查托名洋商者。即如二月下旬,查有福州輪船裝布一千六百余,同掛名敦和洋行,實則是鴻源之布,今日當去傳鴻源前來查對,倘系托名,必須整頓?!眱鹊氐牟剂闲枰忻蟛?,其中原因不言而喻,也說明外國資本對中國經(jīng)濟的壓制。華商在經(jīng)營中受到官商、洋商的擠壓難以生存,而戰(zhàn)爭更是造成毀滅性的破壞。朱嘉棟給潘氏書信中說:延日西兵閣又隨續(xù)調至,奇威駿壯為高楊之賊,“不追則生意之路不通,進出船只均為梗塞,以后餉源恐亦減免,即使碩果僅存,而諸事益形掣肘。”戰(zhàn)爭一旦爆發(fā),街市就無法正常開啟,長途貿易亦是無法進行,水運陸運皆被迫停止,商品流通受到阻礙?!氨驹率真?zhèn)城瓜洲次第收復,軍聲大振,民氣稍蘇,冀得商賈漸通,藉資流轉?!睍胖幸矊懙綉?zhàn)爭導致米局的貨源成問題,米價上升,對經(jīng)濟穩(wěn)定造成破壞?!熬兔變r而論,照去年應減,今則加增,比年縣家頗有潤色,謹籌國計,罔體民情,守土生財,斯為盡職。放處租事,僅僅毛米七成,米少折多,錢價跌落,又吃大虧,完糧名為短價,實則短中極長,輸納外不過薄粥而已,偉生現(xiàn)署嘉松分司,賠累難堪,日望本任黃公回浙,音信杳然,度歲又多費用。”官員勤勤懇懇,米局虧本賠款累累,百姓依然要忍受饑餓。
三.手札與文教:家族文化生活與文學世家興盛的原因
潘氏家族世代簪纓,潘奕雋進士及第,鹿鳴瓊林,聲名大噪。潘奕雋之子“理齋先生”潘世璜一甲三名探花及第;潘世恩狀元及第,官至大學士、軍機大臣加太子太傅;潘世恩長子潘曾沂丙子舉人,次子潘曾瑩進士,三子潘曾綬舉人。潘世恩之孫潘祖蔭探花及第,曾瑩長子祖同進士。潘氏“科舉傳家”,“貴潘”家族便“以甲第文章冠吳中”,是吳地顯赫的文化世家。貴潘家族,世代書香,重視教育,文采風流,這在手札中也得到豐富的展現(xiàn)。
家族為了鼓勵貧窮族人專心致學,設立了義莊與修金。在手札中,景萱給筱涯的書信中就提到:“寓中考友皆極得意,辛兄為最,聽榜在即,敝寓可稱極盛?!睒O盛的原因與義莊的教育分不開,義莊將“子女讀書,最為訓族第一事”,義莊為族中子弟教育提供強有力的經(jīng)濟保障。惲世明就曾為此感謝過世兄小雅先生:“得順翁令叔信,知二小兒愿從貝潤翁讀書之說,已荷慨允,代懇周宅,銘感無既,脩膳金每年共若干,亦望酌示為幸,專懇即請小雅仁兄大人臺安不盡。”重視教育的結果就是帶來家族科考的興旺,蔣嘉棟給筱涯的信中就匯報了當時盛況:“振翁到后,適值大考,名列二等,安穩(wěn)之至。此次一等,浙江人居其四,可稱極盛。但聞前列之作有文勝質而質勝文對照,其文而昭其度者,殆所謂無考不踉蹌乎?!贝送猓瑸榱思钭拥茏x書,義莊還建立了比較完善的“查課”制度,“每仲月朔日,各支總帶領本支學徒到莊,分別試以背誦、寫字、作文、優(yōu)者加獎,如實系可造者,再酌加修金,期得日新之益?!盵5]定期從不同方面進行測試,優(yōu)秀的學子能夠獲得嘉獎。
除了建設義莊、設立修金之外,家族請名師教育子弟,這在手札中也多處表現(xiàn)。“誦兄此來可稱有志,弟本定薦與星師處教讀,而陳培之處亦欲延師,因即訂請。一切較為舒后,誦芬即從培之閱文,卻為兩益?!薄敖这傩痔師o西席先生,令叔星齋母舅命侄教讀,但教讀館不能就兩處,且侄學已荒疏,進京之后,須從一先生,就陳氏一席可即拜培之年伯為師,就怡琴兄一席,須另從別師,是以館在陳氏,而令叔前託伯寅兄轉稟矣?!薄拔灏说芙栽诩役诱n子侄,西席之秀,東家欲據(jù)之矣?!睆囊陨鲜衷浑y看出,義莊里挑選的老師都是名人推薦,實現(xiàn)家族之學的傳承。
重視教育使得貴潘家族成為吳地有名的書香世家,詩酒交往,為家族子弟成長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環(huán)境,培育族中子弟高雅的文化趣味。在手札中,我們看到潘家親友之間互相交換書法、藏書、畫扇等物,形成了高雅的文化環(huán)境。錢鼎銘信中就表示對筱涯贈物的感謝:“并蒙寄賜尊刻印章一匣,鼻煙兩瓶,足征金石之交,敬銘高誼,靜嗅芝蘭之味,如挹清芬。祗受臨風,感慚積日。就諗履祺增勝,著述自娛。修吳下之叢書,得閑中之真樂,高風逸韻,傾聽神馳。弟鞅掌塵勞,愧無佳況,吟情久窒,清興益枯,迺承遠惠印章多方,手自鐫刻,精妙絕倫,頓慰十年前宿愿,欣幸奚如?”除此之外,吳敦復寫信時還給筱涯呈上了自己的作品,以增官閣詩情?!肮阊囊鍪啦笕耍≡pA,克昭韋布之風,績著運籌。小試經(jīng)綸之手,定增官閣詩情。柳線拖金,益信畫堂喜溢,翹瞻矞采,曷勝忭頌?!币源藖斫涣鲗W習,增加詩情。隱士貝信三寫給筱涯信中附詩《小詩奉懷七疊西圃主人元韻》:
陶然亭畔菊花卮,載酒光陰轉眼時。千里思君縈斷夢,十年幼我負雄姿。難忘客館評詩樂,屢盼高堂捧檄期。怪煞雙魚蹤跡杳,洪喬一去竟長辭。
巍巍雙闕鳳城寬,向夕笙歌酒未闌。定有高軒吟李賀,漫勞臥雪憶袁安。山川能說商新稿,車笠相逢踐古歡。莫使老漁空望眼,尺書早下五云端。
戊午新正十有一日寄呈筱涯仁弟大人同年莞正。桐橋漁隱初稿。
家族文人的詩酒酬唱,增加了家族內部融融奕奕的詩文環(huán)境,也為家族文風的形成奠定了基礎,更重要是對家族子弟有引領作用,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文學成長環(huán)境,而其中家族藏書,在手札中得到多次印證。
潘氏家族文化生活中,藏書是一個重要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始自潘奕雋,歷經(jīng)兩百年間不衰。其中最重要的當屬潘祖蔭,潘祖蔭是晚清重要的藏書家,其有“圖書金石之富,甲于天下”[6]的美稱?!肚灏揞愨n》記載“吳縣潘文勤公祖蔭之藏書亦甚富。宋刻《金石錄》十卷,即《讀書敏求記》所稱馮硯祥家本,宋刻《白氏文集》殘本、《后村先生集》殘本、《葛歸愚集》、《淮海居士長短句》,皆黃蕘圃舊藏;北宋本《廣韻》,則張澤存所刊祖本也。其他高編大冊,斷璧零縑,皆世間希有之秘?!盵7]潘祖蔭之后,潘家在藏書方面成就最突出的是潘承厚、潘承弼兄弟。兄弟二人藏書數(shù)量達到了潘氏藏書之最。通過諸多的信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潘家的確在藏書一事上不遺余力。啟恭給小雅的信中就提到涉及購書、刻書、藏書等事:“新舊《五代》,只剩竹連紙者共廿四本,特送上乞詧?!比~廷琯手札中告知過筱涯關于所求詩集刻資問題:“《貝子木詩集》頃已刊成,所惜刻貲無余,助印甚少,是以刷印不多,今具印本八部送上,奉煩轉呈敏翁,另弍部謹呈雅鑒,并希詧入,瑣瀆容謝。”方保之給筱雅的信中也有“敝局《資治通鑒》業(yè)己刊成,在手刷印,弟等人有二部,如有愛者請為留意,正月內準可訂成。丁中丞定價五十金向弟輩買,其價較為便宜”等話。但求書之路并非一帆風順,李頌清在收集的過程中就遇到了問題,“日昨承詢《國語》《策》,因匆匆失于作覆為罪。竹連紙《國語》《策》皆有,惟此二種須欲并銷,或每種一部,或每種二部均可,難以拆售,如要乞諭取可也。”
藏書之余,潘家還雅愛藝術,書畫流連。潘氏文人尤愛書畫。潘世恩善書法,秀發(fā)圓潤,師法趙松雪。潘曾瑩書法初學趙孟頫,由歐陽修、柳公權上窺晉人之奧義,晚歲得米芾神髓。又曾與王學浩論畫,又與李宗翰、姚元之家遍觀所藏古人之跡,得其精髓。潘氏姻親中不乏書畫圣手。手札中,筱雅先生侄子吳宗麟就是一位書法家,師米芾,與錢松交善。景萱在手札中特意向筱涯討要書法:“日來極想吾兄與芝門書法,能作合錦小楷便面賜我,以作臨本,幸甚!感甚!”小雅世弟在手札中贊嘆過其書法的精妙:“兄境雖屬清貧,而書法愈增蒼秀,真所謂老當益壯,窮且益堅也?!北憩F(xiàn)出很高的家族審美趣味。
教育是為了家族的未來,對于文化的傳承和家族興盛的延續(xù)至關重要。義莊對家族子弟的教育不遺余力,家族也通過這一紐帶建立起了家族群體的文化品味。名師和學院,更兼高雅的詩酒酬唱生活,為家族創(chuàng)造良好的文學環(huán)境,使貴潘家族人才輩出,這也是名門望族興盛不衰的原因。
貴潘手札以時間為尺度,以筱翁為主要的傾訴對象,內容涉及家國政治、時局經(jīng)濟、民生百態(tài)、科舉功名、家族生活、士紳心靈等等。家族為國家之縮影,中國文化強調家國一體,國身通一,所以札雖然是家族親友、同事之間的往來書信,卻給我們展現(xiàn)晚清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生活史。它展現(xiàn)的生活雖然是碎片式的,卻是當時江南地區(qū)世家大族的生活縮影,也是當時社會格局下人們最真實的樣貌,反映士紳階層普遍的文化心態(tài),對于晚清政治、經(jīng)濟、文化生活、曲折心靈的研究具有豐富的歷史價值和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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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特此感謝周露(女,1998年生,無錫宜興人)、盛思苗(女,1999年生,江蘇蘇州人)、郎思思(女,1999年生,安徽蕪湖人)、李俐昕(女,1998年生,江蘇鹽城人)四位起稿人對論文寫作做出的巨大努力!另:以上引用的手札均來自蘇州檔案館的未刊稿,在蘇州檔案館的支持和指導老師孫虎的幫助下,我們對晚清時期蘇州“貴潘”家族內的信件往來進行了研究,將信件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整理,主要研究方向是以“貴潘”家族為代表的江南名門望族的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生活,并且寫下了此篇研究論文。特此感謝蘇州檔案館對我們項目的大力支持!此篇論文為國家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計劃項目資助,項目編號為201910332029Z。)
(作者介紹:江晨晨,蘇州科技大學文學院漢語言師范17屆在讀本科生;孫虎,文學博士,2009-2012年蘇州大學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現(xiàn)為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中文系主任,主要從事明清與近代詩學、地域與家族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