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娜

內(nèi)容摘要：美國當代著名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的短篇小說《湖畔女郎》圍繞兩個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展開，探討了猶太后裔如何認識自己民族身份的嚴肅問題。本文試圖結(jié)合身體理論、記憶理論、鏡像理論，通過文本細讀分析小說中人物身份問題的形成和解構(gòu)，發(fā)掘作家對列文背棄民族行為的反思和對伊莎貝拉銘記猶太苦難歷史的贊揚，揭示作家對猶太民族共同體的呼喚與堅守。

關(guān)鍵詞：《湖畔女郎》 伯納德·馬拉默德 身份 自我認同

《湖畔女郎》是當代著名美國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Bernard Malamud，1914-1986）的短篇小說，講述了一位美國籍猶太青年亨利·列文在旅行途中與猶太姑娘伊莎貝拉相愛，卻因列文隱瞞了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而痛失愛情的故事。馬拉默德在這篇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小說里不僅贊揚了伊莎貝拉對自己猶太人身份的堅守和熱愛，更通過列文的愛情悲劇反思猶太后裔的身份認同問題。本文試結(jié)合記憶理論、身體理論、鏡像理論分析《湖畔女郎》中男主角列文愛情悲劇的根源在于族裔身份的缺失。

一.身份迷失

“身份”是個體在社會中的位置及地位的標識和稱謂[1]，即“身份”指向“我是誰”的問題。在小說開篇部分，列文的身份處于一種迷失狀態(tài)。小說開頭對列文的介紹十分簡練精干：一位因繼承遺產(chǎn)而辭退工作、出國旅游的猶太裔美國青年。通過文本細讀可以發(fā)現(xiàn)列文其實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他是獨生子，而且父母雙亡”[2]155，與僅有的兩個表親之間互不來往。這種獨來獨往的狀態(tài)正好印證了他為自己取的假名“弗里曼”（Freeman），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人。“對自己的過去和對自己所屬的大我群體的過去的感知和詮釋，乃是個人和集體賴以設(shè)計自我認同的出發(fā)點，而且也是人們當前——著眼于未來——決定采取何種行動的出發(fā)點”[3]3，對于列文而言，無人知曉他的過去實則象征著他與過去生活的斷裂;他試圖通過旅行來逃離熟悉環(huán)境，尋找“自我”。

1.追尋

列文的旅行不是簡單的走馬觀花，而是一直處于“追尋”的狀態(tài)。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漫不經(jīng)心地乘坐火車四處游玩。經(jīng)過意大利特雷斯扎地區(qū)時列文感受到大自然的召喚于是在馬喬列湖附近駐足停留，每天的活動除了享受閑散的度假生活之外便是探尋湖中小島?！八唤麑@些小島充滿了期望。可期望什么呢？他也說不清”[2]137，列文將自己內(nèi)心的渴望投射到湖中小島之上，潛意識告訴他湖中小島可以幫助他找到自己缺失的某樣東西。探尋小島的冒險實際上隱喻著對自我的尋找。在旅途中，列文的足跡踏遍了三個湖中小島，唯獨黛爾·東戈島被霧靄包圍，讓他看不真切又不斷地激起他的好奇心;而在與伊莎貝拉相遇之際，“他眼前的一團迷霧瞬間散去”[2]142，可見“霧靄”這一意象象征著列文對“自我”追尋的狀態(tài)，迷霧散去，列文“發(fā)現(xiàn)”了伊莎貝拉，這一動作表明伊莎貝拉正是列文此次旅行所要尋找的對象，暗示著伊莎貝拉將對列文“尋找自我”的旅程產(chǎn)生重要影響。

2.危機

如果說在旅行過程中尋找自我是列文的主動選擇，那么列文與伊莎貝拉的邂逅使他陷入身份危機、開始被動構(gòu)建自我身份。黛爾·東戈島的悠久歷史和旖旎風光在列文眼中成為意大利貴族階級的象征，島上的美麗少女被他先入為主地看作擁有煊赫家族背景的女伯爵。在旅游途中邂逅一位美麗的貴族少女正是列文一直期待的浪漫韻事，可是伴隨著夢想成真而來的不僅有快樂，還有焦慮。在列文看來，黛爾·東戈島上的恢弘宮殿、精美雕塑、奇花異草都讓他“感受到一種鮮明的反差，這讓他痛苦，這倒像是一種警告：他真的太窮了”[2]141。階級鴻溝和貧富差距只是列文追求愛情面臨的第一道關(guān)卡，更重要的是伊莎貝拉竟然在初次見面就直白了當?shù)卦儐柫形氖欠駷楠q太人。因為歷史原因，“猶太人”身份對列文而言不是引以為傲的自我認同，而成了讓他蒙羞、難堪的污點。為了追求愛情，列文拒絕了自己的族裔身份，相應(yīng)地，他必須要構(gòu)建一個“有資格”追求意大利貴族少女的體面身份。由此，列文的身份狀態(tài)實現(xiàn)了從“迷失”到“重構(gòu)”的過渡。

二.身份重構(gòu)

為了追求伊莎貝拉，列文選擇以“美國人”的身份來替代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列文本身就是猶太后裔被美國化的典型例子，他作為一個美國人長大，在相貌上已不具備猶太人的典型特征，父母雙亡意味著他與猶太傳統(tǒng)的割裂。雖然身為猶太移民的后代，列文對本民族的感情十分淡薄甚至可以說是厭惡：“這一身份都給他帶來些什么呢？除了讓他頭痛，讓人看不起，再有就是令人痛苦的往事”[2]155。傳統(tǒng)的“猶太性”在列文身上早已消失殆盡，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已經(jīng)徹底被“美國化”。

1.思想美國化

列文的美國化首先體現(xiàn)在其物化的愛情觀。列文對伊莎貝拉的愛慕并不是簡單的一見鐘情，而是建立在黛爾·東戈家族的地位與財富之上：“他曾從地方旅游書籍中讀到過黛爾·東戈家族的情況，很令他著迷”[2]144。根據(jù)弗洛姆的觀點，“愛是一種積極的活動，并不是一種被動的情感;它是主動的‘站進去的活動，而不是盲目的‘沉迷上的情感。它的通常方式是給予而不是接納”[4]18，但列文的愛情一開始并不包含給予、關(guān)心、責任，而是索取。他最先想到的少女美麗的外貌、顯赫的家世以及黛爾·東戈這個名號所代表的地位、權(quán)力和財富，只要俘獲了伊莎貝爾的芳心，不僅可以收獲甜蜜的愛情，還意味著自己抓住了飛黃騰達的機遇。相應(yīng)地，列文對自己“有資格”追求伊莎貝拉的信心并不是出于真摯的感情，而是來自于他的身體資本。列文對自己的外貌很有信心：“灰色的眼睛，目光清澈，鼻直口方，有一種即寬厚仁和，又瀟灑大方的氣度”[2]142。英國社會學家克里斯·希林在其著作《身體與社會理論》中提出，身體是未完成的實體，要通過參與社會生活才能形成，并被烙上社會階級的標記[5]124。對列文而言，他英俊的相貌和健美的體魄顯示出自己是一個體面的“美國中產(chǎn)階級”，足以配得上一位出身于古老甚至可以說沒落的意大利貴族世家的少女?！澳行缘某尸F(xiàn)（無論是捏造還是實存）有賴于他所具身體現(xiàn)的權(quán)力的保證。這種權(quán)力始終是一種積極主動的權(quán)力，可以拿別人來操練，可以左右別人”[5]108，在普通美國猶太后裔——意大利貴族少女這段地位懸殊的關(guān)系中，列文憑借身體資本為自己找到了平衡點，替換上“美國中產(chǎn)階級”的偽裝，確信自己有資格追求愛情。這種物化的愛情觀反映了消費主義、實用主義對列文內(nèi)心的異化，雖然他對伊莎貝拉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慕，但他的行動更多出于對浪漫騎士傳奇的效仿和對利益的追逐。

2.行為“去猶太化”

列文美國化的另一表現(xiàn)在于對猶太傳統(tǒng)的背棄。列文的生活方式和行為習慣上已看不到猶太傳統(tǒng)的影響，他過著一種完全現(xiàn)代化的生活。“她（伊莎貝拉）拿出一個大淺盤，里面有薩拉米紅腸、意大利熏火腿、奶酪、面包和紅酒。弗里曼剛才游泳時的那股怒氣現(xiàn)在已經(jīng)煙消云散。這時飲酒消遣，享受浴后的清爽，心情很是愉快”[2]154，從這段描述可以看出，首先列文沒有餐前祈禱的習慣，并且他自然而然地食用了豬肉，而這兩種行為都違反了猶太律法。另外，在列文與伊莎貝拉游覽蒙塔羅山時，伊莎貝拉突然提了一個列文始料不及的問題：

她用手劃一個緩緩的弧形指著那些山峰，問道：“那些山峰，那七個，看上去是不是像七扦枝大燭臺？”

“像什么？”弗里曼有禮貌地問，

“就像七枝的枝形燈臺擎著七根白色的蠟燭，直聳云霄。”她解釋說。

“是有點像?！保R拉默德 157）

七扦枝大燭臺是猶太教修殿節(jié)所用的燭臺，現(xiàn)在為猶太教教堂的宗教象征物[2]157。伊莎貝拉的提問十分突然，讓列文措手不及，所以他的回答一定是下意識的自然反應(yīng);列文沒有說“像”或者“不像”，而是反問伊莎貝拉七扦枝燭臺是什么？按理說七扦枝大燭臺是猶太教教徒或者傳統(tǒng)猶太人心中的圣物，然而列文的回答表現(xiàn)出他對這一宗教象征物完全不熟悉，可見列文平日也沒有去教堂的習慣。綜上所述，列文是一個不僅不信教、還在生活方式上完全背離猶太傳統(tǒng)的美國猶太后裔。德國社會學家揚·阿斯曼的記憶理論認為，與共同遵守的規(guī)范和共同認可的價值緊密相連、對共同擁有的過去的回憶，這兩點支撐著共同的知識和自我認知，基于這種知識和認識而形成的凝聚性結(jié)構(gòu)，方才將單個個體和一個相應(yīng)的“我們”連接在一起[6]17。列文試圖通過放棄猶太教信仰、違背猶太傳統(tǒng)來擺脫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加之接受現(xiàn)代思想、改變生活方式以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化。

三.身份解構(gòu)

列文成功實現(xiàn)了美國化，但同時也導致了愛情的悲劇。他熱烈追求的少女摘下了貴族的面具，向他坦承自己家境貧寒;“高攀”失敗后列文仍然選擇向伊莎貝拉求婚，卻因自己不是猶太人而慘遭拒絕。馬拉默德以伊莎貝拉為鏡，映照出列文的謊言與背叛。列文面臨的雙重打擊源于未能正確認識自己，列文的失敗寄寓著馬拉默德對猶太后裔身份認同的思考：無論在何時何地，都不應(yīng)忘記自己是猶太人，要銘記本民族的苦難，以熱愛和希望對抗悲慘的現(xiàn)實。

1.物化愛情觀的失敗

伊莎貝拉“貴族”身份的幻滅、猶太人身份的曝光讓列文構(gòu)建“美國人”身份的努力付之一炬。文中多次埋下伏筆暗示伊莎貝拉的真實身份，早在列文與伊莎貝拉第一次見面之后，花園旅館的房東就提醒列文不要和黛爾·東戈島上的任何人來往：“人們都知道他們背信棄義，詭計多端，善于欺詐”[2]146，這句話一語雙關(guān)，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評價黛爾·東戈家族，實際上帶有強烈的歐洲“排猶”色彩，影射伊莎貝拉的猶太人身份。在游覽蒙塔羅山時，伊莎貝拉為了試探列文而脫口而出的七扦枝大燭臺更直接表明她的身份，若非是猶太人，一位意大利的貴族少女如何能得知這個猶太教圣物的名稱呢？另外，伊莎貝拉的貧寒家境也早有端倪，當這位“貴族少女”派吉亞考比和厄尼斯托接列文上島游玩時，列文發(fā)現(xiàn)：“這一回這位導游不再如弗里曼想象的那樣坐在豪華的游艇上了，而是坐在一只很大的但比較破舊的木船的船尾上，這條船已久經(jīng)風雨”[2]147，因為無力承擔豪華游艇的費用，所以伊莎貝拉的家人只好劃著破舊的漁船來接列文。而在接列文的過程中，年邁的厄尼斯托直截了當?shù)卦儐柫肆形牡募彝デ闆r和經(jīng)濟狀況，在得知列文的收入數(shù)目后，厄尼斯托與吉亞考比表現(xiàn)出明顯的興趣，其實在這時列文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經(jīng)濟條件在這一老一少的眼里十分具有吸引力。第二次約會時，列文驚訝地發(fā)現(xiàn)伊莎貝拉竟然還穿著星期天的那身衣服。種種跡象都表明伊莎貝拉并非黛爾·東戈家族的貴族小姐，她的真實身份其實是一個貧窮的意大利籍猶太女子。相應(yīng)地，列文為了追求貴族少女而建構(gòu)“美國中產(chǎn)階級”身份的努力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本計劃高攀黛爾·東戈家族來實現(xiàn)階級的飛躍和物質(zhì)生活品質(zhì)的提升，卻沒想到自己反而是被利用的對象。伊莎貝拉貴族身份的消解意味著列文物化愛情觀的破滅。

2.重建“猶太人”身份

前文已經(jīng)提到，列文的意大利旅行實際上是一次身份追尋之行，伊莎貝拉正是列文一直尋找的“鏡像”，在與伊莎貝拉的相識、對比之中，列文重新認識了“猶太人”身份，最終重拾族裔身份認同，確立了完整的自我。

拉康的《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一文指出嬰兒自我的形成必須借助于“鏡像”，主體在成長過程中通過一系列的認同而漸漸獲得身份。隨著鏡像理論的發(fā)展，“鏡像認同不限于嬰兒，是主體與他者認同的某種結(jié)構(gòu)，貫穿主體一生。鏡像可能是鏡中自己的影像、同齡人、父母或任何客體”[7]，在《湖畔女郎》中，伊莎貝拉的“鏡像作用”在于映照出列文所缺乏的對族裔身份的認同和堅守。伊莎貝拉兩次在列文面前解開衣裙，列文的第一反應(yīng)都是以欣賞和占有的貪婪目光審視少女的身體，卻忽略了伊莎貝拉的真實目的——展示胸口的烙印。法西斯分子留下的烙印是永不磨滅的創(chuàng)傷記憶，既控訴了納粹的滔天罪行，更見證了猶太民族深重的苦難，飽含著伊莎貝拉對本民族的一腔熱愛。揚·阿斯曼在其著作《文化記憶》中指出猶太后裔之所以能夠在長期的迫害與屠殺中保有民族認同、體現(xiàn)出強大的民族凝聚力，是因為“用回憶保持了起到規(guī)范性和定型性作用的自我認知的輪廓，這種自我認知是他們從流傳下來的文化中提取出來的，同時這些人也通過回憶保持了其民族認同的基石”[6]177。納粹的罪行通過烙印具象化，時時刻刻提醒伊莎貝拉無論處于何種困難的境遇都應(yīng)銘記猶太人遭受的苦難，以紀念對抗遺忘。小說中，伊莎貝拉身上的烙印不僅僅是她個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更升華為集體記憶的象征物，“個體通過把自己置于群體的位置來進行回憶，但也可以確信，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xiàn)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xiàn)自身”[8]71，正因有一個個銘記歷史的猶太人民方才構(gòu)成了苦難深重但始終屹立不倒的猶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