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宏

(上海社會科學院，上海 200020)

2012年5月，世界政治經濟學學會第7屆論壇在墨西哥都市自治大學舉行。會上授予世界著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伊藤誠教授(東京大學)和張薰華教授(復旦大學)“世界馬克思經濟學獎”(Marxian Economics Award)，以獎勵其為經濟學發(fā)展和人類進步做出的卓越貢獻?！笆澜珩R克思經濟學獎”由全球性學術團體世界政治經濟學學會于2010年設立，自2011年起每年頒獎一次，其宗旨是通過獎勵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方法及應用研究方面具有重大創(chuàng)新的世界各國經濟學者，促進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研究在世界范圍內的繁榮和發(fā)展。

一、 生于憂患：從革命者到經濟學者

復旦大學教授張薰華1921年12月出生于江西九江廬山腳下的一個中醫(yī)世家。幼年喪母，由執(zhí)業(yè)中醫(yī)的祖父撫養(yǎng)長大，并進私塾接受傳統(tǒng)教育，熟讀《論語》、《孟子》、《左傳》、《史記》、《古文觀止》等名著篇章。

祖父去世后，他輾轉到上海投靠外祖母和姨母，就讀初中。1937年淞滬戰(zhàn)爭爆發(fā)后，被迫舉家逃回九江。不到一年，日軍肆虐江南，他攜弟妹歷盡千辛萬苦重返上海，避難于租界外祖母和姨母家。1939年在上海就讀蘇州工業(yè)學校土木科，較早地學習了高等數學。外祖母去世后，他不得不帶著弟妹再次離開上海，坐船經溫州到麗水，投靠在浙江省郵局工作的堂兄。適值復旦大學農學院新辦的農藝系茶葉專業(yè)在麗水和衡陽兩地招生。他去報考，順利被錄取。斯時，復旦遷校重慶北碚，新錄取的學生在衡陽乘坐中國茶葉公司貨車一路顛簸到重慶就學。

在重慶的復旦大學，他完成了兩個轉變：一是由茶葉專業(yè)的學生轉變?yōu)榻洕鷮I(yè)的學生，二是由普通學生轉變?yōu)楦锩?。前者是從希冀“有一技傍身”到追尋“經世濟民”之道的轉變，而后者則是目睹國破家亡后滋生的熱血追求。他上高中時就曾是上海市學生抗日救亡協(xié)會的一員，在大學里，1944年又參加了中國學生導報社(中共外圍組織)。1945年，作為畢業(yè)同學會主席，組織了挽留校長章益的運動，使得章益多次拒絕國民黨“教育部”的遷臺命令，避免了復旦遷臺的命運。

抗戰(zhàn)勝利后，復旦遷返上海，他也畢業(yè)留校成為復旦大學經濟系的教師，并于194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9年上海解放后，他作為復旦代表參加上海高校接管工作的黨組，參與接管復旦工作。復校后，他被陳毅和粟裕任命為“校務委員并兼常務委員”。斯時，校務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志讓北上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副主任委員陳望道前往華東軍政委員會任職，均無暇管理復旦校務，他作為主任秘書代行學校行政事務。1952年，中國高校院系大調整，經同意，他開始逐步退出行政工作，回到經濟系任教。但仍長期擔任校工會主席和經濟系主任，直到改革開放后的1984年。此后，作為復旦大學經濟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任教至今。

二、 學術研究軌跡：從《統(tǒng)計學》教學到《資本論》研究

張薰華的學術研究始自他1945年從復旦大學經濟系畢業(yè)留校任教。最初任教的課程是《經濟數學》和《統(tǒng)計學》，相應地，其研究領域也類似于今天的數理經濟學。他最早的研究成果是1953年編寫的《統(tǒng)計學原理》講義，這部講義1954年被中央高等教育部列為全國推薦教材。最早發(fā)表的論文是《論國民經濟發(fā)展的平均速度指標》，發(fā)表于《復旦學報》1956年第2期。該論文是一篇與蘇聯統(tǒng)計學家卡拉謝夫爭鳴的文章，發(fā)表后受到國家統(tǒng)計局的重視，以《論平均速度的計算方法》為題轉發(fā)在其機關刊物《統(tǒng)計工作通訊》1956年第24期上。該論文受到同行的贊賞，被認為是敢于堅持真理，走自己的路(1)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

不過，那時候他發(fā)表的最重要的一篇論文，可能還是1959年刊于《復旦學報》第9期的《高速度和按比例的關系》一文。該論文的寫作緣起于當年的“中蘇論戰(zhàn)”，目的是與蘇聯統(tǒng)計學家論戰(zhàn)速度和比例關系問題。該文發(fā)表后引起有關方面關注，他因而被選派到中央黨校理論班脫產學習三年。在中央黨校，他師從著名的經濟學家、《資本論》研究專家王學文教授，廣泛涉獵文史哲，潛心鉆研《資本論》。在中國共產黨最高學府苦讀三年，相當于現在的研究生學習。他系統(tǒng)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訓練和培養(yǎng)，為日后從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研究和教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62年，他返回復旦大學經濟系，開始系統(tǒng)講授《資本論》，并把教學工作和研究、應用《資本論》結合在一起。在“文革”前，他已編寫出一套《〈資本論〉講義》，力圖順乎原著邏輯，逐卷逐章逐節(jié)闡述要點。在這部講義的基礎上，他于1977 年至1982 年間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三卷本的《〈資本論〉提要》。1980年代的中國理論界曾掀起學習《資本論》的熱潮，陸續(xù)有《資本論》研究的著作問世。張薰華的這套著作，是當時發(fā)行量最大且頗具特色的同類著作之一，其特點是：遵循原著思路，提綱挈領，要點突出，言簡意明，深入淺出，尤其是每卷書都附有“難句試解”，將公認的原著中的難點問題一一列出，釋疑解惑，受到當時正在學習《資本論》的高校師生和理論工作者的普遍好評，成為必備的參考書(2)何干強、冒佩華：《用辯證法指導經濟規(guī)律探索——張薰華教授的學術風格、學術成就與經濟思想》，《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2年第7期。。

在這個過程中，他陸續(xù)發(fā)表了沉潛20年的《資本論》研究心得，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范式，應用于中國現實的經濟問題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審視其公開發(fā)表的學術論文，從1979年《經濟研究》第10期發(fā)表的《論擴大再生產平衡條件的基本公式》到2015年以95歲高齡在《馬克思主義研究》第5期發(fā)表的《人口法制與依法治國》，36年共發(fā)表近百篇論文，其學術研究軌跡大致因循三條路徑演化:

其一是對《資本論》的深化研究。在正式出版的三卷本《〈資本論〉提要》基礎上，進一步深化對《資本論》相關問題的專題研究。在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主要有三個專題：一是對《資本論》中的計算問題的探討，如《中國社會科學》上發(fā)表的《試?！促Y本論〉中某些計算問題》(1980)和《關于試?！促Y本論〉中某些計算問題》(1982)，后來也形成專著《〈資本論〉中的數量分析》，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二是對《資本論》的再生產理論研究，如《論擴大再生產平衡條件的基本公式》(1979)、《論提高資金使用效率的途徑——學習馬克思關于再生產理論的體會》(1981)(3)張薰華：《論提高資金使用效率的途徑——學習馬克思關于再生產理論的體會》，《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5期。等，這一專題的研究形成專著《〈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三是參與關于如何發(fā)展《資本論》的討論，如《用怎樣的觀點發(fā)展〈資本論〉——與熊映梧同志商榷》(1984)、《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發(fā)展〈資本論〉的理論》(1984)等。1990年代以后的研究，主要是如何堅持和發(fā)展《資本論》，如《馬克思主義的真理顛撲不破》(1994)、《堅持與發(fā)展〈資本論〉原理》(1997)、《〈資本論〉論經濟規(guī)律》(1998)、《〈資本論〉教學改革初探》(1999)、《勞動價值論深釋》(2001)、《正本清源論價值》(2002)、《試論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問題》(2004)、《試論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2006)、《〈資本論〉與當代》(2008)等。

其二是對馬克思主義經濟規(guī)律體系的創(chuàng)新探索。馬克思在《資本論》初版“序言”中指出：“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4)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1頁。依據這一點，他應用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并以黑格爾的圓圈法，創(chuàng)造性地探索了生產力和經濟規(guī)律體系。這一探索從1979年在《學術月刊》發(fā)表《科學技術優(yōu)先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自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一文開始，到1989年復旦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一書，發(fā)表的論文包括《試論人口發(fā)展規(guī)律——兼論我國人口必須進一步控制》(1979)、《探索規(guī)律 尊重規(guī)律》(1983)、《論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1985)、《國民經濟按比例發(fā)展規(guī)律和國民經濟發(fā)展速度規(guī)律》(1986)、《論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規(guī)律》(1986)、《論價值規(guī)律制約的貨幣流通規(guī)律》(1986)、《生產力與分配關系相互作用的規(guī)律》(1986)、《經濟規(guī)律與平均數規(guī)律》(1987)、《試論環(huán)境經濟規(guī)律》(1987)等。

其三是對中國現實經濟問題的探討。除了《資本論》和經濟規(guī)律體系研究外，他也始終關注中國現實的經濟問題，并將自己的研究心得應用于這些現實問題研究。這些研究大致可分為兩個方面：一是和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相關的經濟運行問題，如《加速資金周轉,少花錢,多辦事》(1979)、《價格理論與理論價格》(1983)、《商品經濟與利息的重大作用》(1985)、《價格體系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1985)、《價格理論與實踐》(1989)、《股份制的資本性質》(1989)、《價值規(guī)律與宏觀調控》(1990)、《利用市場經濟機制發(fā)展生產力》(1993)、《體改中若干問題的思考》(1994)、《從生產方式看效率與公平》(1996)、《經濟改革的幾個理論問題探析》(1998)、《體改的源頭在金融與地產改革》(1998)等。二是與發(fā)展社會生產力相關的現實問題，諸如人口問題、土地問題、交通問題、環(huán)境問題等，發(fā)表的相關論文有《初級階段的主要問題是人口膨脹》(1988)、《人口、發(fā)展生產力與失業(yè)》(1991)、《關于人口的數量規(guī)模與素質結構的幾個問題》(2000)、《人口法制與依法治國》(2015)、《土地與生產力》(1986)、《論土地國有化與地租的歸屬問題》(1987)、《市場體系中的土地市場定位與運行》(1995)、《土地與環(huán)境》(1995)、《土地國有化與土地批租》(2010)、《論交通的癥結在于沒有走上有計劃商品經濟的軌道》(1987)、《試論經濟運行中的交通業(yè)》(1991)、《林字當頭與林農牧漁副為序》(1991)、《長江開發(fā)與保護長江》(1993)、《生態(tài)文明建設要義論》(2014)等。其中，關于土地問題的研究，形成了兩部著作，即《土地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和《土地與市場》(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關于交通問題的研究，形成著作《交通經濟學》(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版)。

可見，張薰華的學術研究軌跡開始于其留校任教《統(tǒng)計學》課程的教學工作，進而除了編寫教材還開始探討統(tǒng)計學中的學術問題，發(fā)表了多篇論文，引起了學術界的關注，此為他學術研究的第一階段。第二階段，從中央黨校學習至“文革”結束，是近20年的專注學習和研究《資本論》時期，在編寫《資本論》講義和教學過程中，積累了深厚的研究功底。第三階段從“文革”結束到本世紀初年屆80高齡，是他作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厚積薄發(fā)時期，除了繼續(xù)深化《資本論》研究，開始形成自己獨特的方法論和理論范式，并以其理論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建言獻策，做出了杰出貢獻。第四階段從本世紀初至今，依然筆耕不輟，多有總結性的研究成果面世。

目前，張薰華已屆期頤之年，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超過半個世紀，是國內公認的《資本論》研究權威和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曾任中國《資本論》研究會副會長、上海市經濟學會會長、上?！顿Y本論》研究會會長，現為中國《資本論》研究會顧問、上海市經濟學會名譽會長、上?！顿Y本論》研究會顧問。著有《〈資本論〉提要》(三卷)、《〈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資本論〉中的數量分析》、《〈資本論〉脈絡》、《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土地經濟學》、《交通經濟學》、《經濟規(guī)律的探索》等10部著作；論文有《論社會主義經濟中地租的必然性》等 100 余篇。自1978年恢復招收研究生以來，共培養(yǎng)33名碩士研究生、22名博士生。改革開放以來，他在經濟規(guī)律的探索方面，特別是在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理論、土地經濟學、環(huán)境經濟學、人口經濟學、可持續(xù)發(fā)展理論的研究上頗多建樹。因其“長期從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研究，在探索經濟規(guī)律方面形成獨到學術見解，提出‘土地批租’政策建議，對推動改革和經濟社會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榮獲上海市第九屆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之杰出貢獻獎。此外，因其教書育人和環(huán)境教育方面的突出貢獻，而獲得“全國優(yōu)秀教師”、“全國環(huán)境教育先進個人”等稱號。

中國著名經濟學家蔣學模教授曾評價說，張薰華的研究“無論在學術界還是在社會上都影響深遠”。(5)汪仲啟：《張薰華：中國土地批租制度的理論奠基人》，《社會科學報》2013年8月8日。尹伯成教授也說：“時下在對待馬克思主義經濟學是否‘過時’問題上，我國學界存在著偏見。對于這些偏見，張薰華教授的學術研究成果也許正好是一個有力的回答。”(6)尹伯成：《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并不過時》，《社會科學報》2013年8月8日。著名《資本論》研究專家洪遠朋教授指出：“張先生研究《資本論》與中國的革命建設、改革緊緊相連，既堅持了馬克思主義，又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7)洪遠朋：《學者·革命者·領導者》，《社會科學報》2013年8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院長程恩富教授指出:“張薰華是我國土地管理體制改革的最早倡導者和杰出貢獻者?！?8)程恩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是改革的首創(chuàng)者和支持者》，《理論視野》2006年第3期。又指出，以于祖堯、劉國光、楊圣明、張薰華等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是中國經濟改革的最早倡導者和支持者，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做出了巨大的貢獻(9)程恩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是改革的首創(chuàng)者和支持者》，《理論視野》2006年第3期。。

三、 領悟與解讀：《資本論》研究及其學術貢獻

張薰華的《資本論》研究始于中央黨校學習期間師從王學文教授，此后則是一邊教學，一邊研究。1980年代之前，他對《資本論》的研究和理解，主要體現在其三卷本的《〈資本論〉提要》中。此后，他從三個方面深化自己對《資本論》的研究：

一是對研究中發(fā)現的《資本論》計算錯誤問題的系統(tǒng)梳理。他在《資本論》研究中，注意到“《資本論》花了馬克思畢生精力，他來不及全面修訂就與世長辭了。恩格斯接下馬克思浩繁的遺稿，他眼病嚴重，也不能對這些次要的數字作精細的驗算，他在《資本論》第三卷出版以后一年也逝世了”，是以“繼承馬克思和恩格斯所倡導的對科學研究的實事求是的學風，試對《資本論》三卷中的某些計算問題作了校改”。這篇發(fā)表在《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第3期的《試?！促Y本論〉中某些計算問題》，引起學術界的廣泛關注。這是中國理論界第一次有人敢于指出，馬克思在《資本論》這部光輝著作中也有常人會犯的錯誤。該論文發(fā)表后，學者、研究生紛紛撰寫論文，或提出補充意見，或對他的有關校正提出商榷。兩年之后，他在《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2期發(fā)表《關于“試校〈資本論〉中某些計算問題”》，進行了嚴肅認真的答辯，堅持正確意見，同時又虛心地對個別地方作了再校正。事實上，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大討論的背景下，他這篇論文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其內容本身。人們公認，這篇論文有理有據，“校正”真誠中肯，為中國理論界弘揚馬克思主義嚴謹學風做出了表率。這篇論文體現的正是馬克思本人一貫堅持的科學精神，也正是深刻領會馬克思科學精神的人，才有勇氣客觀地對待像馬克思這樣的偉人。應當說，這篇論文是黨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在中國理論界結出的碩果，意義十分深遠(10)何干強、冒佩華：《用辯證法指導經濟規(guī)律探索——張薰華教授的學術風格、學術成就與經濟思想》，《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2年第7期。。后來，他進一步研究和充實，形成專著《〈資本論〉中的數量分析》，由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正式出版。

二是對《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的系統(tǒng)梳理和發(fā)現。1978年以后《資本論》研究越來越關注改革開放過程中出現的新現象和新問題，而1980年《資本論》第二卷節(jié)錄本《馬克思關于再生產理論》出版后, 全國更是掀起了學習第二卷的熱潮。有鑒于此，張薰華撰寫了《〈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一書，由復旦大學出版社于1981年出版。該書出版后引起學術界的重視，作者的觀點甚至被認為是“抓住了《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本質”。如著名經濟學家卓炯在《學術研究》1983年第2期發(fā)表的《關于“〈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探討——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一文中就指出，“一九八一年末，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張薰華同志的《〈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一書，我認為它抓住了《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本質。張薰華同志指出:‘馬克思在分析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時，總是聯系到生產方式的物質內容即社會勞動生產力。這就超出資本主義界限，涉及了人類社會生產的一般規(guī)律。并且，資本主義的再生產和流通是商品的再生產和流通，社會主義經濟也是商品經濟，只要撇開資本主義形式，《資本論》的許多基本原理也適用于社會主義社會?！业目捶ǜ鼜V泛一些，凡是適用于商品經濟的一般原理同樣也適用于社會主義。這才是《資本論》的真正的生命力之所在?！?11)卓炯：《關于“〈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探討——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研究》1983年第2期。

三是對《資本論》的體系化梳理?！顿Y本論》是三卷本的鴻篇巨制，而且是龐大的理論體系，如何形象化地解讀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法國當代“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流派主要代表人物路易·阿爾都塞在《讀〈資本論〉》一書中，將《資本論》比喻為“茫茫森林體系”，并以樹形結構條分縷析，使得《資本論》的邏輯結構完美呈現(12)[法] 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無獨有偶，在中國，潛心研究《資本論》20年后，張薰華也試圖進行形象化解讀。所不同的是，他不是用結構化的森林體系方法，而是運用黑格爾的圓圈法。早在1980年發(fā)表的《辯證法在〈資本論〉中的應用》一文中，他就闡述了自己對《資本論》辯證法的理解，并試圖應用黑格爾的圓圈法來勾勒《資本論》的脈絡。而在《〈資本論〉提要》第3卷的“難句試解”中，用資本的直接生產過程(內圈)、資本的流通過程(中圈)、資本主義生產的總過程(外圈)三個圓圈來概括《資本論》中的唯物辯證法，闡述馬克思從《資本論》第一卷至第三卷，在敘述方法上是如何從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本質逐步展開為其現象的。沿著這樣的基本思路，他于1987年發(fā)表了研究《資本論》方法的重要成果《〈資本論〉脈絡》。他指出，應當從研究方法和敘述方法兩個角度來領會《資本論》的方法。在研究方法上，馬克思的研究方法是唯物的，“是從實際出發(fā)，由表及里從感性認識深入到理性認識”；而敘述方法要建立在用這樣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理性認識的前提下，這是馬克思與黑格爾的根本區(qū)別。有了對客觀規(guī)律的科學理性認識，才能辯證地展開敘述，也就是“由里及表從內在規(guī)律來闡述外在的表現”。張薰華的《〈資本論〉脈絡》就是按這樣的深刻理解，用小圈外套大圈、圈圈拓展的形象方式，給人們展示了馬克思應用在人類社會的唯物辯證法。以這部18萬字的著作為向導，可以克服理解上的障礙，較快地進入《資本論》這座人類智慧的宮殿，沐浴科學思想的陽光，從而盡情地感受獲取思想營養(yǎng)的快樂，加深對《資本論》巨著是客觀地、歷史地、辯證地反映資本主義社會經濟運動規(guī)律的“一個藝術的整體”的理解(13)何干強、冒佩華：《用辯證法指導經濟規(guī)律探索——張薰華教授的學術風格、學術成就與經濟思想》，《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2年第7期。嚴法善：《學習〈資本論〉的指南——〈資本論脈絡〉一書評介》，《世界經濟文匯》 1988年第4期。。

可見，在沉潛20多年的《資本論》研究過程中，張薰華從中央黨校系統(tǒng)學習伊始，繼而在教學過程中將三卷的龐大內容體系條分縷析，再加以提綱挈領，形成言簡意賅的獨特解讀——《〈資本論〉提要》和《〈資本論〉難句試解》。在試圖運用馬克思經濟學的原理和方法來研究現實的經濟問題時，逐漸領悟了馬克思關于《資本論》是“一個藝術的整體”及其唯物辯證法的方法論，并創(chuàng)造性地將“黑格爾圓圈法”應用于梳理《資本論》龐大體系的脈絡，形成了對馬克思經濟學的獨特解讀和闡釋。

四、 “黑格爾圓圈法”及其應用：核心經濟思想

作為一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張薰華與馬克思《資本論》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他并沒有拘泥于介紹和解說《資本論》的文本，而是在創(chuàng)造性地以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和“黑格爾圓圈法”梳理出《資本論》的脈絡，并用這種方法構建了以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為核心的經濟規(guī)律體系，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經濟學范式。按照他的觀點，馬克思經濟學的基本理論并未過時，但不能將書中的這句話或那句話當作教條抱住不放?！耙环矫?，書中有些論點、有些科學閃光之處，馬克思未具體展開，正有待我們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予以充分論述。另一方面，基本理論也會隨著客體條件的變化而展開、而豐富。因為一方面人們的認識是一個由表及里，由此及彼，逐步貼近客體的過程；另一方面客體世界又處于變化中，人們的認識也隨之變化，因而理論也隨之不斷發(fā)展。”(14)張薰華：《〈資本論〉與當代》，《上海行政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

在研究《資本論》過程中，他注意到馬克思關于他的著作“是一個藝術的整體；但要達到這一點，只有用我的方法”的說法，同時，也注意到列寧關于“不鉆研和不理解黑格爾的全部邏輯學，就不能完全理解馬克思的《資本論》”的說法，于是，開始關注和研究唯物辯證法(15)張薰華：《辯證法在〈資本論〉中的應用》，《學術月刊》1980年第7期。。在研究過程中，他發(fā)現，《資本論》的敘述方法采用了黑格爾的邏輯方法。但是，黑格爾的邏輯方法是從“理念”出發(fā)，是唯心的辯證方法?！顿Y本論》的敘述方法則是以唯物的研究方法為基礎，是唯物的辯證方法。黑格爾認為，邏輯理念的發(fā)展是“從單純的規(guī)定性開始，而后繼的總是更加豐富更加具體。因為結果包含它的開端，而開端的過程以新的規(guī)定性豐富了結果……使自身更豐富、更密實”。黑格爾還把這樣的發(fā)展比作圓圈的圓圈，說“科學表現為一個自身旋繞的圓圈，中介把末尾繞回到圓圈的開頭；這個圓圈以此而是圓圈中的一個圓圈”。這種圓圈的圓圈“猶如投石于水，圓圈形的波紋一個套一個、一個大一個地四散漫開，這就是‘辯證進程’的全貌”(16)張薰華：《辯證法在〈資本論〉中的應用》，《學術月刊》1980年第7期。。對于這種圓圈的圓圈，“黑格爾沒有畫它，馬克思也沒有畫它。20世紀70年代末期，我按其機理試繪出來，使我豁然貫通”。他稱之為“黑格爾圓圈法”(17)張薰華：《經濟學創(chuàng)新與唯物辯證法》，《經濟研究資料》2002年第11期。。

張薰華試著把“黑格爾圓圈法”應用到《資本論》研究中，并加以描繪，很快發(fā)現這就是馬克思唯物辯證法的直觀形象表達。他最早開始應用這種圓圈的圓圈方法是在《學術月刊》1980年第7期發(fā)表的《辯證法在〈資本論〉中的應用》一文中，他不僅描繪了“《資本論》前三卷體系的展開”，而且描繪了“由商品展開為資本”、“資本本身的各種形式的展開”和“剩余價值的各種形式的展開”。接著，他對三卷《資本論》的每一篇都應用這種圓圈的圓圈方法進行描繪和解讀，形成了精煉濃縮的《〈資本論〉脈絡》，短短十幾萬字的篇幅就概括了三卷《資本論》的精華所在。最后，依據馬克思關于《資本論》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他試圖應用這種方法梳理《資本論》所揭示的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的體系，最終形成了專著《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至此，他已經形成了關于經濟學研究的獨特的理論范式。如他自己所言：“此后，就以這樣科學的形象思維去闡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去創(chuàng)新經濟學。”(18)張薰華：《經濟學創(chuàng)新與唯物辯證法》，《經濟研究資料》2002年第11期。他創(chuàng)新的經濟學范式也被稱為“廣義政治經濟學”(19)何干強、冒佩華：《用辯證法指導經濟規(guī)律探索——張薰華教授的學術風格、學術成就與經濟思想》，《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2年第7期。。

這種理論范式的出發(fā)點同樣也是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關于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一句話，即“我要在本書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生產關系和交換關系”。對于這句話的不同理解，導致了經濟學界對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的長期紛爭，這種紛爭到了21世紀的今天仍未有止歇跡象(20)鄭紅亮、冒佩華、王利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研究綜述：2000～2016年》，《經濟研究參考》2018年第42期。。

他并沒有拘泥于這句話的字面意義去定義政治經濟學研究對象。他說，幾十年來，對這個問題爭論不休，多數人包括我在內，一直認為應是生產關系，并以為這是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觀點，后來注意到馬恩的觀點也是發(fā)展的。無論從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序言和導言、《資本論》的初版序言來說，或者從《反杜林論》第二篇來說，實際都是說，對象是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也就是“生產形式以及與它相關的生產條件和交換條件”，或者說“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研究人類各種社會進行生產和交換并相應地進行產品分配的條件和形式的科學”?！拔疫@種想法是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啟發(fā)：內容與形式總是辯證地統(tǒng)一，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內容。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是生產的物質內容和它的社會形式的關系。因此，經濟科學不應只重視研究生產的社會形式而忽視生產的物質內容。當然也不應反過來只重視生產的物質內容而忽視生產的社會形式?？傊? 不要用形而上學代替辯證法。我這種想法更由于《資本論》的論證：它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這一基本矛盾的胚芽(商品)出發(fā)，以孕育著這一矛盾的勞動二重性為軸心，也就是以運動中的生產力(勞動過程)和在運動中表現這種生產力的生產關系(價值形成過程進而增殖過程)為軸心，展開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內在矛盾的運動——其發(fā)生、發(fā)展與轉化為社會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性?！?21)張薰華：《經濟科學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學術月刊》1987年第9期。

張薰華認為，從字面上看，好像《資本論》論的只是資本，其實不盡如此。因為資本作為生產關系，只是其物質內容(生產力)的社會形式；資本又是一種價值關系，依附于商品經濟體制，后者也是一種社會形式?！顿Y本論》論述的是關于資本主義商品生產、流通和分配的總過程。商品經濟(亦即市場經濟)如果去其資本形式，這里留下的是關于商品經濟的一般原理(22)張薰華：《〈資本論〉論經濟規(guī)律》，《特區(qū)經濟》1998年第3期。?！顿Y本論》研究的對象是生產方式，目的是揭示對象的規(guī)律性(經濟規(guī)律)，方法則是唯物辯證法，即從生產方式的物質內容(生產力)出發(fā)，到其社會形式(生產關系)，并延伸到這形式的形式(上層建筑)。以圓圈的圓圈方法表示就是：內圈是生產力，中圈是生產關系，外圈是上層建筑。其邏輯關系是：內圈是內容，外圈是形式，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內容。

1990年代以來，生產力的源泉(環(huán)境、資源、人口)問題突出，涉及整體圈層能否持續(xù)發(fā)展，在生產關系中又突出社會主義能否與市場經濟相結合。他又與時俱進地將以上三個圈層細分為六個層次，即每圈內容又分為兩個層次，由內而外依次是：源泉、生產力、商品所有制(市場經濟)、要素所有制(私有或公有)、政治法律制度、意識形態(tài)。

其中，作為生產力源泉的內圈，又扎根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三個圓圈中，依次是：生命生存的環(huán)境、生物多樣性的生命環(huán)境、生物人社會人合一的環(huán)境。

內圈為生命發(fā)育提供陽光、水、大氣、土地以及其中的化合物，也為生產力提供無生命資源；中圈則提供有生命的資源；外圈提供人力資源。內圈與中圈復合為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三個圈復合為人工生態(tài)環(huán)境。內圈決定外圈，外圈又反作用于內圈。按照生物食物鏈金字塔原理，各生物種群都有各自的天敵來控制塔的各層次的生物的1/10的比例關系。作為高級動物的人，當然也受此制約。然而作為社會人，人們卻基本消除了自己的天敵(如吃人野獸等)，人口膨脹逐漸嚴峻起來，于是向自然界過量索取資源；人口素質過低又導致濫用資源，終而毀損生態(tài)環(huán)境，使人類難以持續(xù)發(fā)展。由此可以得出結論：生態(tài)環(huán)境是根基，人口的反作用是關鍵。發(fā)展中國家包括中國的問題無不與人口有關。近10多年來，環(huán)境經濟學、生態(tài)經濟學、資源經濟學、人口經濟學蓬勃興起，并帶動了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結合，新的創(chuàng)新點必將更加豐富。

在生產關系兩圈中，前圈是市場經濟，只問商品歸誰所有，而不問生產商品的要素歸誰所有；后圈才分為公有或私有。《資本論》討論的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是資本外殼中的市場經濟。如果去其資本外殼，存其市場經濟內核，再與社會主義外殼結合，就可創(chuàng)新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這正是對《資本論》理論最重要的創(chuàng)新。

在上層建筑兩圈中，前圈因市場經濟關系要求自主經營、自負盈虧和等價交換。這在政治上就要求自由、平等；在法權上反對人治，要求法治。在政治制度上，國家總是代表占主導地位的生產關系人格化階級的利益，并用“看得見的手”對各圈層進行宏觀調控。內五圈是物質存在，最外圈是意識形態(tài)。存在決定意識，意識反作用于存在?，F在核心兩圈的問題——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尊重科學與人才以發(fā)展生產力——已經被多數人意識到。當中兩圈則比較復雜。市場經濟主要從微觀利益出發(fā)，滋生個人主義，還產生了商品拜物教進而貨幣拜物教與資本拜物教，這又是它消極的方面。社會主義主要從宏觀利益出發(fā)，提倡集體主義。總的來說，先進文化作為上層建筑的意識形態(tài)，它的前進方向既應表現先進生產力的發(fā)展要求，還要表現生產關系的改革創(chuàng)新，并促進人民群眾思想、道德、科學、文化素質的提高(23)張薰華：《科學的理論與科學的方法》，《海派經濟學》2006年第14輯。。

張薰華用圓圈的圓圈勾勒出來的這些“廣義政治經濟學”的核心思想，被應用到復旦大學研究生課程《政治經濟學研究》教學中。抽象的經濟學理論被一個個圓圈的圓圈清晰地表達出來，深奧的原理也變得直觀形象。他這種“黑格爾的圓圈法”應用，也被稱為張薰華教授的“圈圈方法論”(24)何干強、冒佩華：《用辯證法指導經濟規(guī)律探索——張薰華教授的學術風格、學術成就與經濟思想》，《高校理論戰(zhàn)線》2002年第7期。。

五、 “廣義政治經濟學”：獨特的經濟學理論范式

張薰華在“世界馬克思經濟學獎”獲獎感言中談道：“在經濟系閱讀《資本論》時，我注意到馬克思的兩條教導：一條是說馬克思的著作是一個藝術整體，但要達到這一點，只有用他的方法；另一條是指出《資本論》最終的目的在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guī)律。這使目的與方法結合在一起?！?25)張薰華：《2012年“世界馬克思經濟學獎"獲獎感言(二)》，《海派經濟學》2012年第4期。正因為這樣，當他試圖運用馬克思的經濟學原理去分析中國現實的經濟問題時，他也就自覺地應用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和黑格爾圓圈法來分析各種經濟規(guī)律及其現實表現。正如他自己所說：“文革以后，我的科研活動就主要探索經濟規(guī)律及其體系，發(fā)表了相關論文與專著?！?26)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其代表性著作就是由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該書出版后即成為復旦大學研究生課程《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教科書，也成為“廣義政治經濟學”的代表作。

他認為，按照馬克思的觀點，經濟學不僅要研究生產關系(形式)，而且要研究生產力(內容)。為此，他深入地研究了生產力系統(tǒng)，形成了對社會生產力結構的獨到見解，提出了社會生產力結構體系的獨特范式。在他看來，生產力是一個多層次的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由生產力的源泉、自身和結果共同組成。生產力的根本源泉是人力和自然力，然后是由之派生的科學技術力。生產力自身由客體要素生產資料和主體要素勞動力構成，其中生產資料又分為勞動資料(勞動工具等)和勞動對象(原材料和輔助材料)。就要素和源泉的關系而言，自然環(huán)境為生產提供資料；人口資源為生產提供勞動力，科學技術力量則滲透在它們之中——勞動力通過教育培訓提高文化水平與吸收科技知識，勞動資料中的機器等本來就是科學技術的物化，勞動對象經過科學技術的深加工成為指定性能的材料。只有科學技術的滲透才能大幅度提高勞動生產力。生產力發(fā)揮作用的結果用勞動生產率來表示。本來生產的結果是產品(產出)，但產出的增大可能是由于投入的增大，也可能是由于勞動生產力的提高。只有把產出和投入相比較，即用勞動生產率這一指標才能正確地表現生產力的發(fā)展程度。生產力的提高意味著投入同量勞動能產出更多產品，于是反比例地表現為單位產品所包含的勞動量減少。又因為產品可以分為必要產品和剩余產品兩大部分,剩余產品的出現和增加也是提高生產力的結果，它通過積累又反過來成為發(fā)展生產力的新的源泉。生產力就這樣循環(huán)不已，呈現出螺旋形的上升運動(27)張薰華：《論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學術月刊》1985年第3期；張薰華：《價格體系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學術月刊》1985年第8期。。正是他對社會生產力結構體系的這種看法，使得他在研究經濟規(guī)律時，不僅研究與生產關系有關的經濟規(guī)律，而且研究與生產力有關的經濟規(guī)律，特別是深入到生產力的源泉來研究人類社會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規(guī)律，形成了其獨特的經濟規(guī)律體系的理論范式，為生產力經濟學的發(fā)展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就是按照這樣的理論邏輯建構起來的。該書以社會生產力規(guī)律為核心的圓圈，從內圈到外圈，有層次地描述了科學的經濟規(guī)律體系。內圈是簡單的、抽象的、本質的東西，它從單純的規(guī)定性開始，而后繼的總是愈加豐富和愈加具體。因為結果包含它的開端，而開端的過程以新的規(guī)定性豐富了結果?！谝院笠?guī)定的每一階段，都提高了它以前的全部內容，它不僅沒有因它的辯證的前進而喪失什么，丟下什么，而且還帶著一切收獲和自己一起，使自身更豐富、更密實。作為經濟規(guī)律體系的外圈始終沒有游離它賴以展開的內圈，外圈總是在內圈的規(guī)定上再加上新的規(guī)定，如同水面波紋般地推開，從而使內圈不斷地豐富和生動起來(28)恩惠、施鎮(zhèn)平：《經濟規(guī)律體系研究的新突破——評張薰華的〈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學術月刊》1990年第6期。。

他認為，遵循馬克思治學思想，上層建筑問題要深入到經濟基礎，經濟基礎問題要透過生產關系深入到生產力。一切經濟規(guī)律都導源于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只有把它們歸結到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的高度，才有可能建構科學的經濟規(guī)律體系(29)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他還認為，各經濟規(guī)律不是彼此孤立，而是彼此辯證地聯系在一起，成為經濟規(guī)律體系；即使是同一規(guī)律在不同層面上也有不同表現。這是因為客體世界是一個整體，規(guī)律是客體世界內在聯系所決定的方方面面必然性。經濟也是一個整體，各個經濟規(guī)律則是從不同角度展示各種必然性，它們在整體中卻是聯系在一起的。我們在認識、駕馭規(guī)律時，不應顧此失彼，而要統(tǒng)攬全局(30)張薰華：《〈資本論〉論經濟規(guī)律》，《特區(qū)經濟》1998年第3期。。正是循著這一思路，他著力勾畫出一幅新的經濟規(guī)律體系草圖。其體系內容由五篇構成，即第一篇“社會生產力規(guī)律體系”、第二篇“社會生產力系統(tǒng)派生的規(guī)律”、第三篇“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互作用的規(guī)律”、第四篇“價值規(guī)律體系”和第五篇“價格規(guī)律”。

他認為，對于經濟學家來說，掌握唯物辯證法的目的在于全面地認識并積極地發(fā)現客觀經濟規(guī)律。對于局部的經濟規(guī)律，應當從它與整個社會經濟規(guī)律體系的聯系中來把握，才不會犯形而上學的錯誤。為此，他力求弄清馬克思是如何運用唯物辯證法揭示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社會經濟規(guī)律體系，規(guī)律體系究竟包含哪些子系統(tǒng)規(guī)律，各子系統(tǒng)規(guī)律之間以及各種經濟規(guī)律之間究竟存在哪些內在聯系。他認為，在商品經濟中整個社會經濟規(guī)律體系包括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互作用的規(guī)律、價值規(guī)律三個子系統(tǒng)規(guī)律。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子系統(tǒng)是一切社會共有的首要的經濟規(guī)律，它又包括環(huán)境經濟規(guī)律、人口經濟規(guī)律、科學技術經濟規(guī)律、生產力自身結構變化規(guī)律、交通經濟規(guī)律、剩余勞動規(guī)律、國民經濟按比例發(fā)展規(guī)律和國民經濟發(fā)展速度規(guī)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相互作用的規(guī)律子系統(tǒng)由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規(guī)律、生產關系反作用生產力的規(guī)律和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分配關系相互作用的規(guī)律構成。價值規(guī)律子系統(tǒng)則由生產過程價值規(guī)律、流通過程價值規(guī)律、分配過程價值規(guī)律和價值實現規(guī)律構成。應該說，他對《資本論》的方法，是從體系上把握的，因而是多層面、多視角的。他為引導人們從方法論上把握《資本論》的精華，即應用于認識人類社會客觀規(guī)律的唯物辯證法或歷史辯證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這一新的經濟學范式被認為具有四個方面的理論貢獻，即揭示了生產力系統(tǒng)和社會生產力規(guī)律體系、揭示了社會生產力系統(tǒng)衍生的兩個規(guī)律與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的內在聯系、揭示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互作用規(guī)律與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的本質關系，以及揭示了在商品經濟下以社會生產力發(fā)展規(guī)律為核心的一切內在經濟規(guī)律通過價值規(guī)律表現的關系(31)恩惠、施鎮(zhèn)平：《經濟規(guī)律體系研究的新突破——評張薰華的〈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學術月刊》1990年第6期。。

六、 改革開放參與者：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創(chuàng)新與應用

張薰華以深厚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為基礎，憑借扎實的《資本論》研究，打通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國化”的脈絡。然而，他并不拘泥于經典著作的理論研究，而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下，積極觀照現實問題，并嫻熟地運用經典原理和方法，探索中國的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為改革開放出謀劃策。1980年代以來，張薰華的研究兵分兩路：“一路深入到社會發(fā)展的物質基礎(生產力)及其源泉(人口、資源、環(huán)境)；另一路則探索其社會形式(生產關系以至上層建筑)。”(32)汪仲啟：《張薰華：中國土地批租制度的理論奠基人》，《社會科學報》2013年8月8日。對于物質基礎及其源泉的研究形成了他獨特的社會生產力結構體系的范式，應用到現實經濟問題的研究，產生了他在人口、資源、環(huán)境可持續(xù)發(fā)展方面的諸多研究成果，以及土地、交通領域的研究成果；對于社會形式的探討則形成了他對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諸多領域獨特的觀點，包括被譽為“改革開放以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八大創(chuàng)新”(33)程恩富：《改革開放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創(chuàng)新》，《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年第1期。之一的土地批租論。

1. “我國土地管理體制改革的最早倡導者和杰出貢獻者”：土地批租論

張薰華是國內學術界第一個提出“土地批租”問題的學者。正是他關于“土地批租”的論文，催生了中國改革開放后的“土地批租”政策，為中國土地批租制度的建立提供了理論依據。

1984年在港澳經濟研究會成立大會上，他提交了論文《論社會主義經濟中地租的必然性》，指出：“土地的有償使用關系到土地的合理使用和土地的公有權問題。級差地租應該成為國家的財源之一，港澳的租地辦法可以采用。”論文刊載于《中國房地產》雜志1984年第8期。1985年初，由于中央對土地管理體制改革的重視，上海市委研究室注意到這篇文章，讓他再寫一篇。隨即，《再論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中地租的必然性——兼論上海土地使用問題》，載于該室《內部資料》第6期(1985年1月21日印發(fā))。這篇文章又受到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注意，囑再補充，標題改為《論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中地租的必然性》，1985年4月10日刊載于該室內刊《調查與研究》第5期，發(fā)至全國各省市領導機關(34)程恩富：《改革開放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創(chuàng)新》，《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9年第1期。。

張薰華的這一研究奠定了城市土地使用最重要的理論基礎，使得土地這個最重要的“要素”一下子活起來了。1986年10月，上海市頒布了《中外合資經營企業(yè)土地使用管理辦法》，對外商投資企業(yè)收取土地使用費，第一次對土地進行有償使用。1987年，在深圳參加“城市土地管理體制改革”討論會時，張薰華教授提交論文《論土地國有化與地租的歸屬問題》，后來，深圳市政府將該市農村土地全部收歸國有。1987年9月，深圳市敲響了土地拍賣第一槌，以協(xié)商議標形式出讓有償使用的第一塊國有土地。1988年4月，全國人大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在《憲法》第十條第四款“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侵占、買賣，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轉讓土地”的后面，加上了“土地的使用權可以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轉讓”。此后，“土地批租”成為全國各地經濟發(fā)展的普遍形式，也拉開了中國持續(xù)30多年的高速經濟增長的帷幕。

值得關注的是，在那篇論文中，他不僅僅討論了“土地批租”問題，還提及上海土地使用的相關建議。這些建議，后來也逐步得到采納，并變?yōu)楝F實。譬如，建議上海市政府遷出外灘，把外灘以高地租租給外資、外貿、金融等單位；又如，建議在浦東圍海造地，另建大型國際機場；建議上海郊區(qū)土地不以種糧為主，應種蔬菜、植水果、飼禽畜、養(yǎng)魚蝦，讓農民迅速致富；建議以契約形式規(guī)定用地單位保證一定量的人均綠化面積，禁止企業(yè)超標排污，規(guī)定不得開采動用或破壞地下資源；等等。

到1990年代末，張薰華回顧多年土地批租的實踐，對土地批租制度進行了總結，對土地批租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進行了新的探索。在《堅持與發(fā)展〈資本論〉原理》(1997)一文中，他注意到：我國當前體制改革的轉軌過程中，要素市場與要素價格還很紊亂，急待理順。例如, 我國農村土地尚未國有化，城市土地雖名為國有，大量土地仍被企事業(yè)、房宅占有者無償占用，新出讓土地的批租權限又層層下放，批租收入(地租)大部分變?yōu)榈胤交蛟仄笫聵I(yè)收入，實際上否定了土地的國有制。與此相類似，國有資金的出讓價格是利息。國有企業(yè)對國家投入的資金必須有償使用，以實現國有權。而現在一些企業(yè)逃避利息甚至連本金也變成國有銀行的壞賬了。至于勞動力價格 (工資)，它涉及按勞分配問題。勞動力的使用便是勞動，勞動又分為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按勞分配不應只停留在按必要勞動分配層面，更要看剩余勞動是被工人階級所共同分配，還是被私人所剝削。總之，改革中這些重大問題，《資本論》都有所啟示(35)張薰華：《堅持與發(fā)展〈資本論〉原理》，《當代經濟研究》 1997年第 6期。。在《中國土地批租的學術探索》(1999)一文中，他還分析了土地使用中出現的兩個新問題：中國法律上是土地所有權國有和集體所有并存，國有蛻化為地方所有；土地使用權則有償與無償并存，無償就是蛻化為企事業(yè)單位所有(36)王中保：《張薰華經濟思想掃描》，《管理學刊》2011年第5期。張薰華：《中國土地批租的學術探索》，《中國經濟展望》1999年第1期。。而在《土地國有化與土地批租》(2010)一文中，回顧土地批租的歷程，他認為，他1999年提出的問題并沒有解決。他說：“以上是1999年提出的問題?，F在(2010年)又經過了十多年，這些問題還沒有合理解決。國家有關管理機構沒有從土地的科學發(fā)展觀來審視土地制度，仍然違反憲法規(guī)定的土地國有化來處理問題。一些地方官員可以對土地為所欲為，一些熱炒地皮的巨頭可以成為‘地王’，以致國有資產大量流失。”(37)張薰華：《土地國有化與土地批租》，《上海土地》2010年第5期。

2．“我國農業(yè)的一次思想革命”：林農牧漁副排序的生態(tài)意義

張薰華在《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1989)一書中指出：過去將農業(yè)(大農業(yè))內部構成以及與之相聯系的副業(yè)按重要次序排列為：農、林、牧、副、漁。這種排列不夠科學。由于農業(yè)應是生態(tài)農業(yè)才有發(fā)展前途，森林是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支柱，沒有“林”，生態(tài)系統(tǒng)就會崩潰，就沒有農、牧、漁的發(fā)展。“林”是人類生存問題，“農”是人們吃飯問題。農業(yè)搞不好會餓死一些人，森林砍光了會使整個人類難以生存下去。因此，“林”應放在首位。至于工副業(yè)，則非農業(yè)正業(yè)，應在末位。所以, 比較科學的次序應是：林、農、牧、漁、副(38)張薰華：《生產力與經濟規(guī)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9年，第74頁。。這一觀點得到了中國生態(tài)經濟學會石山研究員的高度認同，并被認為是“我國農業(yè)的一次思想革命”。他指出，1980年代，我國山區(qū)建設的兩條成功經驗證明了張薰華教授“林字當頭，搞好農業(yè)”的思路是符合經濟規(guī)律的。張薰華教授關于林、農、牧、漁、副排序的觀點，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39)石山：《我國農業(yè)的一次思想革命》，《生態(tài)經濟》1994年第3期。。

1992年，張薰華又以《林字當頭與林農牧漁副為序》為題系統(tǒng)論述了他的思想。他認為，森林是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支柱。培育森林是建設世界環(huán)境工程的基礎設施。林業(yè)不是砍伐森林業(yè)，而是培育森林業(yè)。在大農業(yè)中，林字應當頭，應以林農牧漁副為序。林業(yè)的深化改革似應在土地(包括林山)的國有化的前提下建立雙層經營體制，森林資源的配置應以計劃為主要手段。必須十分注意茂密的森林覆蓋是未來社會的重要基礎，全社會都應關心林業(yè)的發(fā)展，各行各業(yè)都要為培育森林作出貢獻。他還認為，過去提出農業(yè)是國民經濟的基礎，這是重要的，但是并未講到位，科學地講，應該是“超過勞動者個人需要的農業(yè)勞動生產率，是一切社會的基礎”，即超過必要勞動的勞動生產率，或者說能夠提供剩余勞動的農業(yè)勞動生產率，才是國民經濟的基礎。而提高農業(yè)勞動生產率的基礎又在于保護和優(yōu)化森林培育業(yè)。由此他得出結論：能夠提供剩余勞動的農業(yè)勞動生產率是一切社會的基礎；這種生產率又以發(fā)達的森林培育業(yè)為基礎。簡單地講就是：林業(yè)是國民經濟基礎的基礎(40)張薰華：《林字當頭與林農牧漁副為序》，《林業(yè)經濟》1992第3期。。論文發(fā)表后引起關注，《安徽農業(yè)》1997年第1期刊文認為，張薰華教授關于“林業(yè)是國民經濟基礎的基礎”的觀點，是“具有革命意義的新觀點”。

3. “抓住了《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本質”：體制創(chuàng)新論

著名經濟學家卓炯認為，張薰華撰寫的《〈資本論〉中的再生產理論》一書“抓住了《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本質”。因為，作者深刻地洞察到，資本主義的再生產和流通是商品的再生產和流通，社會主義經濟也是商品經濟，只要撇開資本主義形式，《資本論》的許多基本原理也適用于社會主義社會。卓炯因此引申，凡是適用于商品經濟的一般原理同樣也適用于社會主義社會(41)卓炯：《關于“〈資本論〉的生命力”的探討——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研究》1983第2期。。這就意味著，中國的經濟改革就是要改革不適應商品經濟的一般原理的生產關系。

然而，長期以來，學術界將商品所有制(市場經濟)與生產要素資本主義所有制混為一談，甚至將其與社會主義公有制對立起來，這樣也就陷于市場經濟姓資姓社的爭論。張薰華教授用“黑格爾圓圈法”將生產力、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邏輯關系展開為圓圈的圓圈，其中生產關系的圓圈又展開為兩個圈層，即商品所有制(市場經濟)和要素所有制(私有或公有)，這樣，就從理論上論證了市場經濟也可以與公有制相結合，從而破解了市場經濟姓資姓社的問題。他把人類社會共性的市場經濟放在里圈，把個性的要素所有制關系放在外圈，意在闡明現存的有個性的所有制關系(資本主義所有制或社會主義所有制)都包含著市場經濟關系。他指出：“產品作為商品交換只須屬于不同所有者，而不一定要屬于私有者；作為經營者的商品所有者不必是該商品的生產資料所有者，因為經營權可以和所有權分離；因此，在兩權分離的條件下，商品屬于不同所有者，生產資料卻可以是同一所有者?！?42)張薰華：《經濟規(guī)律的探索——張薰華選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4頁。這說明，雖然不同國有企業(yè)的生產資料都歸全民所有，但他們生產的產品卻可以分屬企業(yè)所有。這樣，在實踐中就應當努力實現國有生產要素的有償使用，在國有資本保值增值的前提下，通過政企分開、所有權同經營權分離，將經營權放給企業(yè)，并將產品的所有權從而產品的定價權放給企業(yè)，就能使企業(yè)成為真正的商品生產者，實現社會主義公有制與市場經濟的有機結合。顯然，這是一條促使國有企業(yè)從傳統(tǒng)計劃經濟中解脫出來，去主動地適應市場經濟的主張，是與那種“消極退卻論”根本不同的、積極的“體制創(chuàng)新論”(43)何干強、冒佩華：《張薰華的學術思想與成就》，《海派經濟學》2003年第4輯。。

關于如何進行體制創(chuàng)新，他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邏輯體系。他認為，經濟包含生產的物質內容(生產力)和這個內容所表現的社會形式(生產關系)。 由于內容決定形式、形式反作用于內容的辯證關系，因此，經濟改革的范圍不應限于經濟制度的改革，更要著眼于生產力的發(fā)展。而且，從內容、形式來講，改革的目的都是為了發(fā)展社會生產力。就改革的物質內容來說，是經濟增長方式的根本轉變，是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對此，理論上值得深思的問題有：增長方式的用詞問題、生產力與科學技術的關系問題、把農業(yè)放在經濟工作的首位問題、人口問題。就改革的社會形式看，值得思考的理論問題有：市場經濟的內在規(guī)律問題、計劃和市場的利用問題、培育市場經濟問題、生產關系與分配關系的關系問題、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結合問題(44)張薰華：《經濟改革的幾個理論問題探析》，《學術月刊》1998年第1期。。譬如，關于培育市場經濟問題，他指出：“宏觀地說，市場經濟是一個系統(tǒng)——市場體系和相應的價格體系。市場體系由五大骨干市場及分支組成。它們是上游(資金、土地、勞動力等生產要素)市場、中游(一般生產資產)市場、下游(消費品)市場，以及它們的分支體系。與市場體系相應的價格體系則是，上游的要素價格(利息、地租、工資)和中下游的產品的再生產價格(成本+平均利潤+超額利潤)結合而成。生產要素是生產產品的要素，所以上游價格寓于中下游產品再生產價格之中。即工資寓于成本中，利息寓于平均利潤中，地租寓于超額利潤中。如果上游要素價格不合理，中下游產品的價格結構就紊亂。由此可知，經濟改革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改革的重點和難點在上游要素市場的培育和理順它們的價格。并且，在市場體系中一切物質要素都要用資金來購得。所以資金市場或稱金融市場就成為市場體系的龍頭。金融活動也就廣泛地滲透到社會經濟活動的各個方面，金融在宏觀調控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作用?！?45)張薰華：《體改的源頭在金融與地產改革》，《學術月刊》1998年第7期。在他看來，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在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而市場經濟的內在規(guī)律是價值規(guī)律，價值規(guī)律則表現為價格，表現為貨幣的運動。金融是融通貨幣資金的活動，它也就成為市場經濟的龍頭。所以，體制改革的源頭在金融與地產改革。

4. 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中國方案：生產力源泉理論的視野

可持續(xù)發(fā)展，作為一個概念，最早出現于聯合國環(huán)境與發(fā)展委員會1987年發(fā)表的報告《我們共同的未來》。1992年，在巴西里約熱內盧召開的聯合國環(huán)境與發(fā)展大會上，又通過了“世界范圍內可持續(xù)發(fā)展行動計劃”——《21世紀議程》。此后，可持續(xù)發(fā)展不僅是全球各界的共識，也是世界各國社會經濟發(fā)展的共同目標。學術界對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研究，始于1950年代對環(huán)境問題的關注。隨著人口、資源、環(huán)境問題的日益顯現，1970年代開始反思以增長為目標的發(fā)展問題，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也逐漸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和焦點。我國學術界對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的關注始于1970年代末對人口問題的研究。隨著中國經濟的快速發(fā)展，資源問題、環(huán)境問題開始顯現，人口資源環(huán)境的協(xié)調發(fā)展問題在1990年代得到廣泛的關注和重視，中國政府也在1992年簽署了《21世紀議程》。

張薰華也是在1970年代末開始關注人口問題，1979年就在《復旦學報》上發(fā)表了《試論人口發(fā)展規(guī)律——兼論我國人口必須進一步控制》。與一般的就人口論人口的研究不同，他把人口發(fā)展規(guī)律作為經濟規(guī)律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來研究，是從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視野來分析人口問題。他從生產力的技術構成制約分析了我國控制人口增長、提高人口素質的必然性。

同樣，深入到生產力的源泉來研究生產力和經濟規(guī)律，他很快就涉及資源和環(huán)境問題。他首先注意到土地資源問題。1986年在《世界經濟文匯》上發(fā)表《土地與生產力》一文，提出“保護城鄉(xiāng)土地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僅要制止污染源，還要調整產業(yè)結構，逐步形成生態(tài)農業(yè)和‘生態(tài)’工業(yè)，也就是形成無污染的工農業(yè)”(46)張薰華：《土地與生產力》，《世界經濟文匯》1986年第1期。。應該說，他是國內學術界較早提出保護土地資源、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觀點的學者。1987年他又在《學術月刊》上發(fā)表了《試論環(huán)境經濟規(guī)律》一文，系統(tǒng)分析了生產力視野的環(huán)境問題。他指出：“社會經濟活動以生態(tài)系統(tǒng)物質循環(huán)的動態(tài)平衡為前提，又反作用于生態(tài)系統(tǒng)。它的大規(guī)?；顒?，一方面會改變生態(tài)結構從量的比例上干擾和破壞這種平衡，另一方面引入新的成分從質的結構上干擾和破壞這種平衡。一旦生態(tài)系統(tǒng)崩潰，社會生產就會隨之崩潰。反之，如果順乎生態(tài)良性循環(huán)規(guī)律，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充分利用自然資源，形成人工生態(tài)系統(tǒng)(生態(tài)經濟系統(tǒng))的良性循環(huán)，就會大幅度提高社會生產力，取得宏觀經濟效益?！?47)張薰華：《試論環(huán)境經濟規(guī)律》，《學術月刊》1987年第2期。

可持續(xù)發(fā)展是指“在不損害未來社會滿足其發(fā)展要求的資源基礎的前提下的發(fā)展”。在張薰華看來，這種發(fā)展包含“組成人類社會的人口，滿足其發(fā)展的經濟活動，人類社會發(fā)展(人口再生產及其經濟活動)要求的資源基礎(對提供資源的環(huán)境的保護)。歸結起來就是人類社會發(fā)展與環(huán)保的關系問題，核心問題則是人口問題”(48)張薰華：《“可持續(xù)發(fā)展”論綱》，《世界經濟文匯》1996年第3期。。這些問題是他近20年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在近年發(fā)表的成果中，人口、資源、環(huán)境的協(xié)調發(fā)展問題的研究進一步深化，已然上升為生態(tài)文明和人口資源環(huán)境的法律規(guī)范問題(49)張薰華、王巖：《生態(tài)文明建設要義論》，《當代經濟研究》2014年第1期；張薰華、張曉理：《人口法制與依法治國》，《馬克思主義研究》2015年第5期。。

七、 學問與人生：治學理念、治學方法和理論勇氣

張薰華十分認同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說的，文章是“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是以也把“賤尺璧而重寸陰”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并以此教導學生和晚輩。如他所說，做人是與治學分不開的。對任何人來說，年壽有時而盡，如果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在人間“瀟灑走一回”，實是將自己淪為普通動物。做人應該為人類群體智力的進化、為人類無限美好的未來，作出自己的貢獻，方不虛此行(50)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

也許正因為如此，1952年院系調整后，他主動提出返回教學科研崗位，開始了他的學問人生之路。中央黨校三年深造，讓他和馬克思的巨著《資本論》結下了不解之緣，沉潛數十載，碩果累累，成就斐然，終成一代大師。作為中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世界馬克思經濟學獎獲得者”的稱號，實至名歸。

如前所述，張薰華是按照馬克思《資本論》的經濟學理論和唯物辯證法來指導他的研究的。在研究過程中，又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黑格爾圓圈法”來解讀《資本論》這個“藝術的整體”，還應用于研究現實經濟問題。同樣地，在如何對待學術研究問題上，他也服膺于馬克思的治學理念和治學方法，并加以遵循和踐行。

恩格斯在1895年3月11日致韋爾納·桑巴特的信中指出：“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fā)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5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64頁。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中，張薰華并沒有把《資本論》當作教條，而是當作能夠用于分析中國現實經濟問題的科學方法。正是運用馬克思的方法，他形象地解讀了《資本論》這個“茫茫森林體系”，而且梳理出適用于現代經濟運行的規(guī)律體系；也正是運用馬克思的方法，他在剖析中國現實的經濟問題時游刃有余，見人之所未見，言人之所未言，自成其理，自成體系，終成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一家之言。

當然，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提出創(chuàng)新性的一家之言，是需要理論勇氣的。1980年校改《資本論》的某些計算問題時如此，1984年提出借鑒香港土地批租政策也是如此，1987年否定沿襲已久的農林牧副漁排序時還是如此。不過，這也正反映了他所崇尚的科學精神，也是馬克思本人一貫表現的科學精神。他曾指出：“科學按其本性來說只承認事實和規(guī)律，它不崇拜任何偶像，它使人們厭棄迷信和愚昧，勇于探索、開拓和創(chuàng)新?！?52)張薰華：《經濟規(guī)律的探索——張薰華選集》，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0頁?！白鳛榻洕碚摴ぷ髡?，應該具有科學態(tài)度，不做風派人物；應該具有理論的勇氣，不做阿諛奉承之輩?！?53)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

他認為，科學的經濟學應批判地吸收各家之長?！叭绻唵蔚厝P否定當代資產階級經濟學，說它全是庸俗的，或者無知地全盤否定馬克思主義經濟學，說它早已過時了，則都是非科學態(tài)度。爭鳴應實事求是地鳴其長避其短，薈萃人類精神勞動的成果”(54)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他還認為，經濟理論工作者應科學地對待自己?！白鳛橐幻洕碚摴ぷ髡?，不僅要依據科學理直氣壯地與別人爭鳴，而且要勇于自我批評。認識有一個過程，往往是由錯誤到正確、由片面認識到全面認識的過程，這是正常的。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也為我們樹立了好的榜樣”(55)張薰華：《孜孜不倦探索經濟規(guī)律》，《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3期。。因為，馬克思在《資本論》初版序言中有這么一段話：“任何的科學批判的意見我都是歡迎的，而對于我從來就不讓步的所謂輿論的偏見，我仍然遵守偉大的佛羅倫薩詩人的格言：‘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5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3頁。

古語云“仁者壽”，又曰“故大德……必得其壽”。作為張薰華教授的親炙弟子，我曾在他八十華誕、九十華誕時撰文祝賀。今謹以此文敬賀張薰華教授百年壽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