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一、引言

“坐甲”一詞首見于《左傳》?！蹲髠鳌の墓辍罚骸笆挛煳纾剀娧跁x上軍。趙穿追之，不及。反，怒曰：‘裹糧坐甲，固敵是求。敵至不擊，將何俟焉？’”〔1〕其中，“坐甲”的詞義頗難理解，歷來眾說紛紜，殊無定論。綜而言之，較典型的有以下兩種意見。

1.孔穎達、竹添光鴻等認為“坐甲”是“人不穿鎧甲，將其置于地而坐其上”。

（1）甲者所以制御非常，臨敵則被之于身，未戰(zhàn)且坐之于地。（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九）〔1〕

（2）此則直藉甲于地而坐其上。藉甲而坐之以待敵，使及敵至可亟擐也。（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卷一九）〔2〕

2.惠棟、沈欽韓、楊伯峻等認為“坐甲”是“人穿上鎧甲而坐于地上”。

（3）昭二十七年《傳》云：“吳王使甲坐于道”，荀卿子云：“庶士介而坐道”①，故云“坐甲”。（惠棟《春秋左傳補注》卷二）〔3〕

（4）言被甲而坐，不時脫也。疏言“未戰(zhàn)，且坐之于地”，非。（沈欽韓《春秋左氏傳補注》卷五）〔4〕

（5）戰(zhàn)士著甲而坐：裹糧坐甲，固敵是求。（楊伯峻《春秋左傳詞典》“坐甲”條②）〔5〕

按：不難看出，這兩種觀點都將“坐甲”之“甲”釋為“鎧甲”義，而爭論的焦點則在于鎧甲是否穿在身上。

近來，吳柱（以下簡稱吳文）對此提出了新的意見。他首先反駁了上述兩種觀點，認為：“古之‘坐’近于今之‘跪’，雙膝著地，臀部置于小腿根上。出兵征戰(zhàn)，無脫下鎧甲以備戰(zhàn)之理。且鎧甲質(zhì)地堅硬，戰(zhàn)士跪于其上，豈堪承受？故《正義》及《會箋》之說有悖情理。趙穿云‘裹糧坐甲，固敵是求’，可見‘坐甲’之目的在于逐取敵人與之戰(zhàn)斗，亦無披甲坐于地上以‘求敵’之理，因此楊伯峻諸人之解釋亦牽強”〔6〕。在此基礎(chǔ)上，吳文認為“坐甲”之“坐”應當訓為“積聚”，即積聚鎧甲。吳文的反駁有一定道理，但是將“坐甲”釋為“積聚鎧甲”亦不妥，按吳文所釋，“積聚鎧甲”則是將鎧甲脫下堆到一起，這正與文意“固敵是求”相矛盾，正如吳文質(zhì)疑楊伯峻等人時所提出的一個問題：既然“坐甲”之目的在于逐取敵人與之戰(zhàn)斗，那就沒有披甲坐于地上以“求敵”之理，亦無堆積鎧甲于地上以“求敵”之理。故吳文將“坐甲”釋為“積聚鎧甲”義在語境邏輯上也是難以講通的。

我們認為此處的“坐”是“止”義，“甲”是“兵士”義，非前人所認為的“鎧甲”義③，“坐甲”就是“使兵士止”，即屯集兵士之義，既非吳文所釋的“積聚鎧甲”義，也非前賢所認為的“置鎧甲于地而人坐于甲上”或者“披甲于身而人坐于地上”之義④。今不揣谫陋，略作疏釋。

二、“坐甲”之“屯兵”義理據(jù)探尋

“甲”本指“鎧甲”，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謙部》：“甲，鎧也，象戴甲于首之形?！薄?〕《廣雅·釋器》：“甲，鎧也?！薄?〕《尚書·說命中》：“惟甲胄起戎?！笨讉鳎骸凹?，鎧。”〔9〕由“鎧甲”義又可引申轉(zhuǎn)指穿鎧甲的人，即兵士?！凹住钡摹氨俊绷x在文獻中習見，如：

（6）晉侯飲趙盾酒，伏甲，將攻之。（《左傳·宣公二年》）〔1〕

（7）楚子伏甲而饗蔡侯于申，醉而執(zhí)之。（《左傳·昭公十一年》）〔1〕

（8）設(shè)守門，二人掌右閹，二人掌左閹，四人掌閉，百甲坐之。城上步一甲、一戟，其贊三人。（《墨子·迎敵祠》）〔10〕

按：上述諸例中的“甲”均為“兵士”義。例（6）和例（7）中的“伏甲”即埋伏兵士。例（8）“百甲坐之”，俞樾釋為“守門者皆甲而坐也”，將“甲”釋為動詞義“穿鎧甲”；孫詒讓不贊成俞說，其《墨子間詁》認為“百甲坐之”與《左傳》之“坐甲”相同，“城下門百甲，城上步一甲，文正相對”〔10〕，“甲”應為兵士義，又《備城篇》“城上樓卒，率一步一人”，“百甲”“一甲”皆為數(shù)名結(jié)構(gòu)，故此處的“甲”非指“鎧甲”或“穿鎧甲”，當為“兵士”義。我們贊成孫詒讓的觀點，故《左傳》“坐甲”的“甲”亦當釋為“兵士”義。

現(xiàn)在重點考察“坐”的詞義。“坐”這個動作是物體停于一處不動，含有“（停）止”義，《說文解字·土部》：“（坐），止也。從土、從留省。土，所止也，此與留同意”〔11〕?！稄V雅·釋詁三》：“坐，止也?！薄?〕又，“坐”可活用為使動用法，表“使之坐”義，如：

（9）坐引者，以師哭之，親推之三。（《左傳·定公九年》）〔1〕

（10）提童子之手，坐之堂上，奉以為帥。（《與鄂州柳中丞書》之二）〔12〕

按：例（9）晉杜預注：“停喪車以盡哀也，君方為位而哭，故挽喪者不敢立?！睏畈ⅲ骸俺鲈釙r，軍隊哭臨，挽車者不敢立，乃坐。古之坐，似今之跪?！庇帧洞呵镒髠髟~典》：“坐：使之坐：坐引者?！薄?〕即“坐引者”中的“坐”為“使之坐”義，例（10）“坐之堂上”即“使孩童坐于堂上”義。又如前所述，“坐”有“止”義，故“坐”又可活用為“使之止”義，如：

（11）二子在幄，坐射犬于外，既食而后食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1〕（12）（寬）嘗坐客，遣蒼頭市酒。（《后漢書·劉寬傳》）〔13〕

（13）坐，《公羊傳》：“食必坐二子于其側(cè)。”（《玉篇·土部》）〔14〕

按：例（11）“坐射犬于外”即“使射犬停（止）在幕外”。例（12）“坐客”不是“使客坐”，而是“使客止”，即“留止客人”。比較《論語·微子》中“（丈人）止子路宿”一句，“止子路”亦即“使子路留止”。例（13）《玉篇》又引《說文》曰：“，止也?！惫省白佑谄鋫?cè)”是“使二子止于其側(cè)”。

根據(jù)以上的考察，“坐甲”可解釋為“使甲（兵士）止”義，只不過這里的“止”不是“停止”“留止”義，而是其引申義“駐扎”“屯集”。“止”在文獻中有“屯集”義的相關(guān)用例，如《史記·李將軍列傳》：“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⑤。屯、舍、止同義連文，皆是駐扎、屯集之義，《史記》《漢書》中“頓舍”“止舍”多同義連用〔15〕。故“坐甲”就是使兵士聚集，即“屯兵”之義。將其放入《左傳》的語境中，“裹糧坐甲，固敵是求，敵至不擊，將何俟焉”的意思便是“攜帶糧食，屯集兵士，本為求敵而來，現(xiàn)在敵人來臨卻不攻擊，將等待什么？”“坐甲”之義合于語境。此外，我們在《左傳》本文中亦找到了與“坐甲”相呼應的語句：

（14）光伏甲于堀室而享王，王〔使甲坐〕于道，及其門。（《左傳·昭公二十七年》）〔1〕

按：“坐甲”與此例“王使甲坐于道”中的“使甲坐”語義相同，如前文所述，“坐甲”也即“使甲坐”。惠棟《春秋左傳補注》亦認為“使甲坐于道”等同于《左傳》之“坐甲”，但又引《荀子》“庶士介而坐道”為證。姑且不論引文中“坐道”的訛誤問題⑥，單一個“介”字即表明惠棟將坐甲之“甲”釋為了“鎧甲”義，然此句中的“甲”非指“鎧甲”，而是“士兵”義。“王使甲坐于道”不能理解為“王使鎧甲坐于道”，而只能是“王使兵士坐于道”，也即“王使士兵屯集在路上”之義。“王使兵士坐于道”一句從側(cè)面驗證了“坐甲”的“屯集士兵”義，這是《左傳》本文提供的一個很好的注腳。

另外，“坐甲”又可作“坐組甲”⑦，兩者語義相同。《文選·左思〈吳都賦〉》“觀鷹隼，誡征夫；坐組甲，建祀姑。”李周翰注：“坐，猶積也?！薄?6〕“積”即“積累、聚集”義，“坐組甲”字面上可譯為“聚集兵士”，亦即“屯兵”義?！爸埂币嘤小熬奂绷x，《詩·小雅·正月》“瞻烏爰止，于誰之屋？”毛傳：“富人之屋，烏所集也?！编嵭{：“視烏集于富人之室，以言今民亦當求明君而歸之?！薄?7〕《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吉祥止止?！惫笞ⅲ骸胺蚣橹撸撂撝领o也。”〔18〕又《德充符》：“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薄?8〕以上之“止”均為“聚集”義。所以“坐甲”與“坐組甲”同義，都是“屯集兵士”義。

“揆之本文而協(xié)，驗之他卷而通”，現(xiàn)在考察“坐甲”在傳世文獻中的使用情況，試舉數(shù)例如下。

（15）而擁大軍御侮于外，不宜遠露怯弱之形，以虧大勢，故秣馬坐甲，每見吞并之威。（《世說新語·方正》）〔19〕

（16）況乎犄角諸軍，金湯中夏。有坐甲護邊之旅，任切于拊循；有引弓犯塞之虞，寄深于備御。（白居易《除閻巨源邠寧節(jié)度使制》）〔20〕

（17）一夫不耕，或鐘饑餒，緣邊戍卒，坐甲千群。（《南齊書·沈文季傳》）〔21〕

（18）今坐甲十萬，糧用自竭，況所藉義心，一時驍銳，事事相接，猶恐疑怠，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梁書·武帝紀上》）〔22〕

按：例（15）“秣馬坐甲”是“喂飽戰(zhàn)馬，聚集兵士”之意，這樣就可隨時準備戰(zhàn)斗，因其聲勢浩蕩，故可見吞并之勢。例（16）“坐甲護邊”是屯兵邊塞，保護邊疆之意。例（17）“坐甲千群”和（18）“坐甲十萬”用以說明屯兵的數(shù)量?！白住痹谝陨现T例中皆是“屯兵”之義。

“屯兵”除了準備戰(zhàn)斗外，還有防護、保衛(wèi)的作用，因此“坐甲”由“屯兵”義又可引申出“守衛(wèi)”“保衛(wèi)”義，如：

（19）車駕詣太廟行禮畢，焚冊于齋殿門外，禁衛(wèi)于此坐甲，地步狹隘。（《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神宗》）〔23〕

（20）是日小斂，命衛(wèi)士坐甲東門三日，命武臣十六人各將甲士二百巡檢皇城新舊城，輔臣宿資善堂，宗室宿崇政門外，至成服止。（《文獻通考·王禮考·國恤》）〔24〕

按：例（19）是指禁衛(wèi)軍在齋殿門外駐扎，保護車隊。例（20）是命令衛(wèi)士在東門駐扎三天，保護君臣?！白讝|門三日”，可與《左傳·桓公十二年》“楚人坐其北門”一句相比較，晉杜預注：“坐，猶守也。”此處的“坐”即“守護、守衛(wèi)”義，“坐其北門”與“坐甲東門”句法、語義相同，更可突顯“坐甲”的“守護”義。

三、“坐甲”之“穿戴鎧甲”義理據(jù)探尋

“坐甲”除了表“屯兵”和“守護”義外，在后世文獻中，還引申出“穿戴鎧甲”義，如：

（21）眾皆怠怨，不為致力。募兵出戰(zhàn)，出城門數(shù)十步，皆坐甲而歸。（《南齊書·東昬侯紀》）〔21〕

（22）真宗上仙，時雖仲春而大雪苦寒，莊獻太后詔賜坐甲衛(wèi)士酒，獨王德用令所轄禁旅不得飲。（《澠水燕談錄·名臣》）〔25〕

（23）杏花樹底血猶紅，一宿星痕雨洗空。鳳闕追班聽帝詔，羽林坐甲衛(wèi)皇宮。（《蛻庵集·七月二十七日書所見》）〔26〕

按：例（21）“坐甲而歸”即“士兵剛出城門數(shù)十步遠，便穿著鎧甲返回”。若以“屯兵”和“守護”義來解釋此處的“坐甲”，則語義不通。例（22）“坐甲衛(wèi)士”即穿鎧甲的士兵。例（23）“羽林坐甲衛(wèi)皇宮”即“羽林軍穿著鎧甲護衛(wèi)皇宮”⑧。

現(xiàn)在討論“坐甲”表“穿戴鎧甲”義的理據(jù)。如前所述，“甲”表“鎧甲”義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坐”何以會產(chǎn)生“穿戴”義？在談到詞義理據(jù)時，楊琳先生認為：“每個詞總有它的同伴，同伴的歷史中也有它的影子”⑨。按照這個思路，我們首先考察了先秦文獻中與“坐”同樣表達“穿戴”義的“被”“衣”“嬰”“介”“冒”等詞，發(fā)現(xiàn)它們都有一個基本義“施加”。

1.“被”的基本義“加也”

（24）被，加也。（《廣雅·釋詁二》）〔8〕

（25）且居學之士，國無事不用力，有難不被甲。（《韓非子·外儲說左上》）〔27〕

按：“被甲”即“甲施加于身”，此處可譯為“穿鎧甲”。

2.“衣”的基本義“被也”

（26）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樹，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槨。（《周易章句·系辭下》）〔28〕

按：焦循章句：“衣，被也?！薄耙轮孕健奔础皩⒉癫菔┘佑谏怼?，此處可譯為“用柴草包裹身體”。

3.“嬰”的基本義“加也”

（27）然即敢問今有平原廣野，于此被甲嬰胄，將往戰(zhàn)，死生之權(quán)未可識也。（《墨子間詁·兼愛下》）〔10〕

按：“被甲嬰胄”中，“被”與“嬰”對文，孫詒讓《墨子間詁》引顏師古曰：“嬰，加也?！雹狻皨腚小奔础半惺┘佑谏怼?，此處可以譯為“戴胄”。

4.“介”的基本義“被也”

（28）大子與五人介，輿豭從之。（《左傳·哀公十五年》）〔29〕

按：洪吉亮《春秋左傳詁》引賈逵云：“介，被甲也?！奔础凹资┘佑谏怼保颂幙勺g為“穿鎧甲”。

5.“冒”的基本義“覆也”“被也”[11]

（29）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漢書·周勃傳》）〔30〕

（30）山東之卒，被甲冒胄以會戰(zhàn)，秦人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戰(zhàn)國策·韓策一》）〔31〕

按：《漢書》顏師古注曰：“冒，覆也，老人所以覆其頭?！薄?0〕“覆”亦即“施加物體于上”，“冒胄”即“胄施加于身”，此處可以譯為“戴胄”。

上述諸例中，“被”“衣”“介”“嬰”“冒”等詞的基本義為“施加”，至于“穿戴”“包裹”等語義則是依據(jù)現(xiàn)代漢語思維的靈活譯法，或者說是語境義?；玖x是詞的概念義，也就是詞典里為這個詞所下的定義（義項）。語境義是受語境影響而產(chǎn)生的臨時義，“從文章注釋的角度來看，在解釋詞的基本意義之外，當然可以介紹該詞在這個特定環(huán)境中的靈活用法，以串通文意，黃侃所說的‘小學之訓詁貴圓，經(jīng)學之訓詁貴?！?，就是闡述這個道理的”〔32〕。上述諸例中的基本義“施加”是小學訓詁的“圓”，而“穿上”“包裹”“戴上”等則是經(jīng)學訓詁的“?！?。以上諸詞的“穿戴”義都可以由“施加”這一基本義產(chǎn)生。

那與“被”“衣”“嬰”“介”“冒”等詞相類的“坐”是否亦含有“施加”義呢？從詞義引申來看，“坐”由“止”義可以引申出“積累”義，“積累”義與“施加”義相通，所以，“坐”亦含有“施加”義。另外，從“坐”的動作結(jié)果來看，“坐”亦可以引申出“施加”義?！稘h語大字典·土部》釋“坐”的第一個義項為：“人的止息方式之一。古人席地而坐，坐時兩膝著地，臀部壓在腳跟上?！鳖櫻孜洹度罩洝るs事·坐》：“古人席地之坐，皆以兩膝著席?！薄?3〕“坐”類似于今之“跪”，《禮記·玉藻》：“退則坐取屨?！笨追f達正義：“坐，跪也。”〔34〕《論語·鄉(xiāng)黨》：“居必遷坐?！眲氶x引江永《圖考》曰：“古人之坐，兩膝著地而坐于足，與跪相似?！薄?5〕“坐于足”則“臀部壓在腳跟上”，那樣身體的重力便施加于足，從這個角度也可以得出“施加”義?！白钡摹笆┘印绷x在文獻中習見：

（31）坐，被罪。（《廣韻·過韻》）〔36〕

（32）王叔之宰與伯輿之大夫瑕禽坐獄于王庭，士匄聽之。（《左傳·襄公十年》）〔1〕

按：“被罪”即“罪施加于身”?！白z”，晉杜預注：“獄，訟也。”即“訴訟施加于身”，可以靈活譯為“訴訟雙方辯論”。

（33）咸掠治困篤，博詐得為醫(yī)入獄，得見咸，具知其所坐罪。（《漢書·薛宣朱博傳》）〔31〕

按：“坐罪”即“刑罪加于身”，此處可譯為“犯罪”。

（34）出國門之外，期日中設(shè)營，表置轅門，期之，如過時則坐法。（《尉繚子·將令》）〔37〕

按：“坐法”即“刑法施加于身”，此處的“坐法”可譯為“觸犯法令”。

（35）溝有流〔澌〕，澤有枯骨，發(fā)首陋亡，肌肉腐絕，使〔圣〕人詢之，能知其農(nóng)商、老少、若所犯而坐死乎？（《論衡·實知》）〔38〕

按：“坐死”即“死亡施加于身”，此處的“坐死”可譯為“被處死”。

同“坐獄”“坐罪”“坐法”“坐死”一樣，“坐甲”即鎧甲施加于身，可以靈活譯為“穿戴鎧甲”。如上所述，“坐罪”“坐法”“坐死”“坐獄”“坐甲”中的“坐”，其基本義為“施加”，至于“觸犯”“犯”“被處……”“穿戴”等只是其基本義的靈活譯法，或者說語境義。這啟示我們，在訓釋詞語的時候要將“語文學上的文意解釋和語言研究中的詞義分析”區(qū)別開來，“穿戴”義只是“坐”在語文學上的文意解釋，“施加”是其綜合釋義，“從語言學的角度去看，詞義在本質(zhì)上是一般的、概括的，詞的每一個義項都應該是從許多用例中概括出來，并且能夠解釋這些用例，而不是只依賴于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如果把那種離開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就無法解釋的意義也立為一個義項，就會造成詞義系統(tǒng)的凌亂”〔32〕，因此各類辭書并未單獨為“坐”的語境義“穿戴”設(shè)立一個義項，這也就揭示了“坐”除了在“坐甲”中表示“穿戴”義外，在其他文獻中并無這種用法的原因。當然，語境義也會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以及搭配對象的拓寬而升級成為基本義，“詞的語言義和言語義是不同的。但詞的言語義如果經(jīng)常使用，也會成為詞的語言義”〔39〕。如“坐罪”之“坐”，隨著在文獻中的大量使用，《漢語大字典》為其設(shè)立了一個義項“由……而獲罪，定罪”〔40〕，這是其語境義的固化。而“坐甲”之“坐”受搭配對象的限制，其“穿戴”義一直僅限于語境義，而未單獨成為一個義位。

綜上分析，“坐甲”的語義發(fā)展關(guān)系如圖1所示：

“坐”由“止”義引申出“駐扎”“屯集”義和“施加”“積累”義，兩者語義相通?！凹住庇伞版z甲”義引申出“兵士”義。從第一層語義關(guān)系來看，“坐”的“屯集”義和“甲”的“兵士”義結(jié)合，產(chǎn)生“坐甲”的“屯兵”義，如“裹糧坐甲”，由“屯兵”義又引申出“護衛(wèi)”義，如“衛(wèi)士坐甲東門三日”。從第二層語義關(guān)系來看，“坐”的“施加”義和“甲”的“鎧甲”義結(jié)合，產(chǎn)生“坐甲”的“穿戴鎧甲”義，如“坐甲而歸”。

借助字書、前人注釋等再通過排比歸納的方法，漢語詞義的考釋問題可以得到較好的解決，但這只是一項基礎(chǔ)性工作?！叭绻獙@個詞語了解得深一些，就還需要推求語源”〔41〕，因為“弄清了詞語的來源也就弄清了它的得名之由，或者弄清了詞語的意義”〔41〕，這三者是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的?！白住钡尼屃x眾說紛紜，正是緣于其理據(jù)（語源）不清?！白住闭Z義理據(jù)的考察為漢語詞源的探求提供了一個較好的范例，具有一定的實踐意義。

（文稿曾承蔣紹愚、董志翹、鄭憲仁諸先生及趙家棟、張俊之、朱春雨、連燕婷等好友審閱并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意見?！段髂辖煌ù髮W學報》匿名審稿專家和編輯部也提供了很多細致的修改建議，在此一并致謝?。?/p>

注釋：

①王先謙《荀子集解》“庶士介而坐道”作“庶士介而夾道”?！都狻芬跄顚O《讀書雜志》“夾道”條證之曰：“宋呂本作‘庶士介而夾道’。錢本及元刻‘夾道’并誤作‘坐道’，而盧本從之。案作‘坐道’者非也。上文云：‘天子出則三公奉軶持納，諸侯持輪挾輿先馬’，然則庶士豈得坐道乎？當從呂本作‘夾道’?！吨芄佟l狼氏》‘王出入則八人夾道’是也。楊注本云：‘介而夾道，被甲夾于道側(cè)，以御非常也?！癖咀⑽膬伞畩A’字亦誤為‘坐’矣。”故《荀子》一例不可作為例證。

②楊伯峻在《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591頁）中認為“裹糧坐甲”與“擐甲執(zhí)兵”（《左傳·成公二年》）中兩處的“甲”語義相近，均為“已著甲”。

③我們先前將“坐甲”之“甲”理解為“鎧甲”，蔣紹愚先生提示，“甲”釋為“兵士”義較妥。先生所言甚是。

④文成定稿后，今又讀到李輝先生發(fā)表在《漢字漢語研究》（2018年第4期）上的文章《“坐甲”新釋》，該文將“‘坐甲’釋為‘著甲跪坐于地’的‘坐陣’之法，乃古代一種臨敵備戰(zhàn)的隊列陣型”。其認同惠棟、沈欽韓、楊伯峻等人的觀點，即認為“坐甲”是“人穿上鎧甲而坐于地上”。前已引述吳柱的意見反駁了此論。此不再贅述。

⑤此例由董志翹師提供。

⑥“坐道”當為“夾道”，前文注釋中已有論述，可參看。

⑦“組甲”也即甲衣，它是用絲繩帶連綴金屬甲片而制成的甲衣?！蹲髠鳌は骞辍罚骸笆灌嚵螏浗M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吳?！倍蓬A注曰：“組甲、被練皆戰(zhàn)備也。組甲，漆甲成組文；被練，練袍?！笨追f達正義：“組甲，以組綴甲，車士服之?！薄敖M甲”亦可由“甲衣”義引申轉(zhuǎn)指“兵士”，《陳書·陳寶應傳》：“（昭達）率緹騎五千、組甲二萬，直渡邵武，仍頓晉安。”

⑧鄭憲仁先生補充“枕戈坐甲”一例，《周書·文帝上》：“如其首鼠兩端，不時奉詔，專戮違旨，國有常刑，枕戈坐甲，指日相見?！?/p>

⑨引自楊琳先生在“中國訓詁學研究會2016年學術(shù)年會”上的演講論文《俗語詞研究的現(xiàn)狀、價值及方法》，參見《中國訓詁學研究會2016年學術(shù)論文集》第58頁。

⑩鄭憲仁先生提示，“嬰以‘加’為基本義，嬰是否可能由纓字之意而來，戴胄系纓，而言嬰胄，引伸有加之意?！薄皨搿庇杀玖x即可引申出“加”義，不必經(jīng)過“纓”這一環(huán)?！墩f文解字·女部》：“嬰，頸飾也。”由“婦女頸飾”義可引申出“纏繞”義，“纏繞”即“施加”，故在隨文釋義中，“施加”可譯為“穿戴”。

[11]鄭憲仁先生認為：“冒之基本義或是帽，戴帽，后乃有覆和被之引伸義”。這種觀點是非常正確的。不過，需要解釋一下，本文的基本義非指本義，而是指詞語的概括義或者說是語言義，它與詞的語境義相區(qū)別，詞的概括義在詞典中有時可以表現(xiàn)為一個義項。如“冒”，它的概括義（基本義）是“覆也”，在語境中，如“被甲冒胄”一語中，“冒”可以理解為“穿戴”，因為“覆”的基本性、概括性，所以《漢語大字典》（第二版）（第1067頁）將其立為一個義項“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