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春
我國歷史上出現(xiàn)過多位財神,漢魏時期天師道的三天萬福君已有賜財功能。(1)陶弘景《登真隱訣》卷下云:三天萬福君“令致四方財寶,八方之谷帛,富積巍巍”(《道藏》第六冊,上海書店等,1988年,第620頁)。另,被稱作漢魏舊經(jīng)的《正一法文經(jīng)章官品》云,“萬福君官將一百二十人,主求五利金銀布帛”(《道藏》第二十八冊,第541頁)。對三天萬福君財神神格的研究,詳見蔡林波:《早期天師道財神三天萬福君研究》,《宗教學(xué)研究》2015年第1期。宋代民間年畫出現(xiàn)了“財馬”(即財神像),財神名目則有五通神、增福神。五通神主要流行于華南,其神以偷盜淫邪為事,有違倫理教化,后世屢遭禁毀,又以五路神、五顯神、五圣神等名目出現(xiàn)。增福神,也稱增福相公、增福財神,主要流行于華北,后因趙公明、五顯神等財神的興起而逐漸被取代,但并沒有完全消失。近現(xiàn)代以來財神信仰大盛,卻幾乎找不到增福財神的蹤影,研究者也很少提及他,好像并不存在一樣。但通過田野調(diào)查我們發(fā)現(xiàn),增福財神信仰在民間還有存留,有些地方還在他的誕日舉行財神廟會或財神會,如膠東財神會就在增福財神的誕日舉行,其活動現(xiàn)狀我們已做過調(diào)查。(2)呂樹明、黃景春:《山東財神會習(xí)俗研究——以濰坊地區(qū)為主的分析》,《民俗研究》2018年第5期。河北曲周縣相傳是李詭祖生前任職的地方,原有增福財神廟、李詭祖墓,明代以來縣志多有記載。2018年8月,筆者赴曲周縣考察了兩座增福財神廟?;诖?,本文先對增福財神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做大致梳理,進而在此基礎(chǔ)上對當(dāng)下曲周縣增福財神信仰的情況略做介紹。
元朝增福神的主要信仰地域在今河北、山東、北京等省市,中心區(qū)域是據(jù)傳為他生前任職的河北曲周縣。增福神的誕辰原本是九月十七,后又衍生出七月二十二、八月二十四。凡在這些日子舉行財神廟會,大致可推斷此地曾經(jīng)信奉增福財神。
現(xiàn)今可見最早記載增福財神信仰的文獻是至治三年(1323)楊熙撰《重修曾福相公行宮碑記》。該碑記見載于民國《昌樂縣續(xù)志》卷十七,文曰:
于莊中有一神祠,故老相傳曾(增)福相公之廟,綿綿互乎千古于斯,積有年矣。至唐明帝朝天成元年,贈為神號曾福相公,以為福祿之神。時有本村巨農(nóng)于淵,詣其祠,窺其墓,詢咨嘆曰:“靈神于此,廟貌不存。惟基址荊棘荒蕪,無人整葺,何忍坐視,宜重修建,不宜(亦)可乎?”謂妻李氏可否,妻從其言,并長子于德,慨然允之。同發(fā)虔心,舍箱囊,隨鳩工聚材,不一載徹而新之,兼捏塑神像一堂,正殿、門宇不日而成。(3)民國《昌樂縣續(xù)志》卷十七《金石志》。
《碑記》稱神名為增福相公,于莊有其祠,也有其墓,但未提及他的姓名、籍貫和來歷。此處說后唐天成元年(926)他被加封為增福相公,而且明確說他是“福祿之神”。人們對“?!钡睦斫?,更傾向于多財(4)劉仲宇:《正逢時運——接財神與市場經(jīng)濟》,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26頁。;“祿”即俸祿,即官吏的薪給,也就是錢財。所以,增福相公就是增財、賜財之神。山東昌樂縣距河北曲周縣一千多華里,而曲周縣的增福廟“歲在咸平,復(fù)增修廟貌”(5)嘉靖《廣平府志》卷七《壇宇志》。,也就是說北宋早期曲周縣的增福廟就重修過了。昌樂縣的“行宮”,肯定是從曲周縣或別的什么地方分香過來的。此廟“積有年矣”,說明它分香過來的年代也很久了。因此,推定增福神在五代時期已有信仰,并非不可接受。此碑為“巨農(nóng)”于淵一家人修葺荒廢舊廟后所立,立碑時間是“九月下弦”,即九月二十二、二十三日。為什么在這個時候立碑?大約跟增福相公誕辰九月十七日有關(guān)。估計這次立碑行動,是慶祝增福相公誕辰的一部分。至于為什么沒有趕在誕辰當(dāng)天立碑,而是稍晚幾日,楊熙撰寫碑記時有所暗示:“(于淵)欲論著其始末,踵門求愚為記。予固辭之,再三禱之,仍不獲已?!?6)民國《昌樂縣續(xù)志》卷十七《金石志》。于淵請楊熙撰寫碑記,楊熙一再推辭,碑記未能如期完成,因而此碑比誕辰晚數(shù)日才得以樹立。
在元代,山東、河北等地民眾同時在信奉增福神。元代中山府判官胡仲昇為曲周縣增福廟撰寫的《福善平施公碑記》,把增福神與歷史上在曲周(古稱曲梁)任職的某位縣令聯(lián)系起來。該《碑記》云:
仰惟福善平施公,淄川人也。仕魏文朝,出宰曲梁,懷英明之德,抱哲智之才,其決如神,其謀若圣。于時有妖狐之害、巨水之災(zāi),公即除妖拯溺,澤流四境,民獲安生,功烈固已至矣。其土俗感恩之深,既升之,后遂立神宇而敬致祭享,庶報其賜。考諸祭法,能御災(zāi)捍患則祀之,理固誠然。迨后唐天成二禩,封增靈德侯,神之靈應(yīng)日以宣著。逮亡宋,歲在咸平,復(fù)增修廟貌,其雄壯觀于四方。鴻惟大元天歷二年,加封福善平施公,益崇祀事,蓋取諸《書》《易》福善禍淫、稱物平施之義,以彰神之英明德化,禮亦甚稱。(7)嘉靖《廣平府志》卷七《壇宇志》。
碑文稱增福神為淄川人,“仕魏文朝,出宰曲梁”,明確了他的籍貫和生活時代,沒有提及他的姓名,但對照此人事跡,其為明代王一鶚《增福李公祠記略》中的李公、《搜神記》中的增福相公李詭祖無疑。此“魏文”一般認為是北魏文帝,而非曹魏文帝。(8)如同治《曲周縣志》卷九《壇祠》載:“增福李公廟,在縣治東北,祀北魏邑令李詭祖?!敝饕Φ率菫楫?dāng)?shù)爻?、洪水之患,民眾感其恩德而敬致祭享。又稱后唐天成二禩(927)封“增靈德侯”,北宋咸平年間(998-1003)增修廟宇,元天歷二年(1329)加封“福善平施公”。對后唐加封的記載,在時間、封號上與楊熙所撰《碑記》皆有出入,因新舊《五代史》不載,孰是孰非無法辨別。從唐高宗開始給神明加封爵號,到五代各國封神現(xiàn)象多而混亂。后唐明宗可能加封過增福神,但也可能根本沒有加封,但增福神崛起以后,有關(guān)加封的傳說很容易被接受。后一次加封《元史》也沒記載,但刻碑與加封僅有幾年之隔,這次加封應(yīng)是真實的,否則樹立此碑在當(dāng)時人看來就荒誕可笑了。增福神原本是地方神,元廷加封地方神靈甚多。此碑撰者胡仲昇,生卒年月不詳,《全元文》有其小傳:“胡仲昇,元至治三年(1323)間任歷城縣(今屬山東)主簿。”(9)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46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266頁。這個小傳太簡短了,只字未提胡仲昇在河北的經(jīng)歷。實際上胡仲昇曾任中山府判官,《全元文》收他兩篇文章,都是他在中山府任職期間寫下的。這兩篇文章,其一為《劉公德政碑》,是他為雞澤知縣劉明善撰寫,褒贊其功德政績;其二即《福善平施公碑記》,介紹曲周縣增福神原委及被加封之事。碑文記述了天歷二年朝廷對增福神的加封,故立碑時間肯定在此后。估計是元廷加封增福神以后,曲周士紳重修了增福廟,因而邀請胡仲昇撰寫《碑記》。碑文贊揚了增福神的靈異,遇水旱蝗疫之災(zāi),有禱即應(yīng)?!笆纻鬟m在金國,邑罹攸灼之災(zāi),諸舍宇為之一空,惟是廟巋然獨存,所以表其神之異爾?!?10)嘉靖《廣平府志》卷七《壇宇志》。這更是一種大災(zāi)之后惟廟獨存的模式化傳說,民眾常以此證明廟神靈異,士紳則據(jù)此動員大眾捐資修廟。因為增福神的種種靈異,百姓遇到旱澇蝗疫等災(zāi)害即來禱求。然而,文中的靈異神跡似乎與司財之職并無關(guān)聯(lián),唯其封號中的“福善”強調(diào)對善人的福報,“平施”有平均、施與的意思,與“稱物平施”的碑文相對應(yīng),且與民眾對財神平均財富的期待相吻合。中國古代平均財富的思想源遠流長,孔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即是此意。道教《太上三洞神咒》卷九《雷霆祈禱諸咒》之“化財咒”曰“天有錢星,地有錢靈,陰陽造化,陶鑄均平”(11)《道藏》第二冊,上海書店等,1988年,第112頁。,也是祈禱天下錢財平均。財神掌管財富,具有施予錢財?shù)墓δ?,不管是南方的五路神,還是道教的趙公明,概莫能外。從名號上看,“福善平施公”既是福佑善人的,也是平均財富、施與錢財?shù)?,跟增福神的基本神格并無二致。
元代,對增福神主司財富的描寫,出現(xiàn)在多部雜劇中。雜劇中的增福神也是從人轉(zhuǎn)化而來,有的劇情還介紹了他前世的姓名、官職和事跡。
元代鄭廷玉雜劇《看錢奴買冤家債主》第一折,描寫窮漢賈仁到靈派侯廟祈求神靈賜給他富貴,并發(fā)愿富足之后一定做善人。靈派侯認為這事該增福神掌管,喚來增福神處理。增福神出場時有個自我介紹:
賈仁做拜科,云:“上圣可憐見,小人怎敢埋天怨地。我想賈仁生于人世之間,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燒地眠,炙地臥,窮殺賈仁也!上圣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賈仁也會齋僧布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我可也舍的。上圣,則是可憐見咱!”靈派侯云:“這樁可是增福神該管。鬼力,與我喚的增福神來者?!闭┌缭龈I裆?,云:“小圣增福神是也,掌管人間生死、貴賤高下、六科長短之事,十八地獄,七十四司?!?12)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二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71頁。
增福神介紹自己掌管之事甚多,神格比較寬泛。其中“六科”,即科舉考試的六種科目,而科舉及第被授予官職從而獲得薪給和其他收入是古代文人謀取財富的重要途徑。靈派侯(13)東岳泰山下有靈派侯廟。明汪子卿《泰山志》卷二載:“靈派侯廟:在(泰安)州城西南,渿河?xùn)|涘。其神舊名曰渿河將軍,后曰通泉侯。后晉天福六年劉光度及宋王彧記石俱存廟中。宋真宗東封,拓廟,封靈派侯?!闭堅龈I駚硖幚碣Z仁祈求“衣祿食祿”,可知他的神格偏重于司財?!百F賤高下”體現(xiàn)財富多寡,“六科長短”決定俸祿多少,也能體現(xiàn)出財富多寡。所以,增福神的這段表白再次印證了他的財神職司。
劉唐卿《降桑椹蔡順奉母》也寫到增福神,神格特征與鄭廷玉的描寫相近。其第二折敘述孝子蔡順的母親病中想吃桑葚,為治愈母親疾病,隆冬季節(jié)蔡順對天叩頭出血,祈禱天神讓桑樹結(jié)葚,并愿將自己壽命減一半加給母親。他的孝心感動上天,上天派遣增福神降臨人間傳達敕令,冬天變做春天,桑樹結(jié)出桑葚,讓蔡順摘去獻給母親。增福神出場時自白:“吾神乃上界增福神是也。我身居逍遙之境、自在之鄉(xiāng),掌管人間貴賤壽夭增福延壽之事。行善者增添福祿,作惡者減算除年。”(14)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550頁??梢娝穆毸竞軓V,且含有“貴賤”“增?!薄把訅邸钡仁?。
劉君錫《龐居士誤放來生債》對當(dāng)時拜財神的描寫更多,對增福神的塑造也更生動。該劇第一折描寫龐居士同情負債人,燒掉別人借錢的契券,因此感應(yīng)了主掌財富的增福神。這位增福神名叫曾信實,來到龐居士家探問為何燒掉契券。龐居士說自己不稀罕錢財,恨不得把自己的家產(chǎn)全部給窮人。他們在對話中說到了除夕拜財神的情形:
正末云:“先生,還有一等無端的小人,到那臘月三十日晚夕,將那香燈花果祭賽,道是:‘錢呵,你到俺家里來波!’那的都是邪氣。”(唱)
【鵲踏枝】誰待要祭那財神,我則待送那魔君。纏殺我也財物金銀,我覷的似吊客喪門。倒不如將他來與貧乏家施舍盡,另做個種果收因。(15)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八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480頁。
從上述對話可以看出,元代除夕夜就有了祭財神、祈錢財?shù)牧?xí)俗。龐居士對這一習(xí)俗持排斥態(tài)度。他因偶爾的機緣聽到了槽上的驢馬對話,它們都說前世欠了龐家債務(wù),今世變驢變馬來還債,大為驚駭。他原以為借錢是助人脫困,沒想到卻成了別人的來生債。他決定散財給貧乏之家,斷掉前世因,消除后世果。劇中還描寫了李孝先因還不起債而憂戚生病,龐居士當(dāng)面燒掉了他的借據(jù),還贈金撫慰。李孝先死后被加封為注祿神,從名目上看就是主掌爵祿的神靈,跟增福神職司相近。
無名氏《施仁義劉弘嫁婢》塑造了一個名叫李遜(字克讓)的增福神。在“楔子”中他原本是中舉后赴任的官員,病卒于路途上,把家小托付給洛陽劉弘。因劉弘善待他的家小,李遜被加封為增福神后,在玉帝面前替劉弘祈求延壽增嗣。
李遜扮增福神上,云:“吾神乃上界增福神是也,生前乃是汴梁李遜,字克讓是也……小圣在生之日,與人水米無交,死歸冥路,今以正直為神。上帝點檢人間善惡文簿,洛陽劉弘,有兩樁缺欠,夭壽乏嗣。小圣在玉帝前展腳舒腰,叩頭出血,言劉弘每事皆善,出無倚之喪,嫁貧寒之女,乞告一子,見今十三歲,乃劉奇童是也?!?16)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301頁。
小圣死歸冥路,乃至天庭,為生前秉性忠直,主東岳增福之案,掌人間生死輪回。(17)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304-6305頁。
此處李遜自稱是因生前為人正直而死后在天庭被敕封為神,“主東岳增福之案,掌人間生死輪回”。在雜劇的最后,增福神李遜降臨劉弘之家,說自己“奉上帝敕令,特來增福延壽也”,并聲稱“今日個保全你那妻財子祿壽”。(18)徐征等主編:《全元曲》第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310頁。所保全的五個方面有財和祿,在綜合性神格中顯示出財神的特性。
從以上四部雜劇對增福神的描寫可以看到以下幾點:第一,四位增福神都不叫李詭祖,其中兩位沒有交代名諱,另兩位的名諱分別是曾信實、李遜,還有一個跟增福神相似的注祿神李孝先。這些人的籍貫、事跡與李詭祖毫無共同之處。這說明元代的增福神信仰很流行,對增福神的來歷存在多種文學(xué)化闡釋。第二,有兩部雜劇說增福神為東岳屬神,《看錢奴買冤家債主》中東岳殿前靈派侯讓鬼力喚來增福神,《施仁義劉弘嫁婢》中增福神自稱“主東岳增福之案”。相傳建于唐宋、重修于元代的泰山南邊的蒿里山神祠森羅寶殿內(nèi)最早出現(xiàn)的東岳七十六司,其中就有增福司。(19)袁志鴻主編:《北京東岳廟志》(上冊),宗教文化出版社,2018年,第69-70頁。泰山中天門下舊有增福廟,后稱增福財神廟,迄今尚存。(20)筆者2007年8月造訪此廟,看到正堂神龕內(nèi)塑棗紅面龐的關(guān)公像,龕上大書“財神”,神像前牌位書“關(guān)帝之神位”。顯然,增福財神已被關(guān)公取代了。由于跟東岳的這層關(guān)系,增福神總是具有主掌人間生死壽夭的職能。但是,四部雜劇也都寫到他聽命于天帝的情形。玉帝是增福神的最高主宰。第三,增福神的神格甚廣,主管地獄各司、生死輪回、壽夭子嗣,也主管科舉爵祿、貴賤高下、錢財多寡。他主財?shù)穆毮苁置黠@,且貫穿元初、元末雜劇之中。第四,元雜劇中有明確的財神稱謂,《龐居士誤放來生債》有對除夕祭財神、祈禱發(fā)財習(xí)俗的描寫——這是古代最早的對除夕祭財神的描寫。除夕祈財習(xí)俗,至今仍在一些地方存在。
戲曲具有藝術(shù)感染力,對看戲人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深入的。有人說:“戲曲者,普天下人類所最樂睹、最樂聞?wù)咭?,易入人之腦蒂,易觸人之感情……其他神仙鬼怪,富貴榮華之劇,皆足以移人之性情?!?21)三愛:《論戲曲》,阿英編:《晚清文學(xué)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中華書局,1960年,第52頁。戲臺就像個大課堂,讓人學(xué)到知識,也勸人遵行禮法,引導(dǎo)人信奉神佛。雜劇演出對增福神信仰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信仰地域擴大,廟宇也不斷增多。
明代增福神仍在擴大影響力,并跟曲周縣歷史上的縣令李詭祖結(jié)合起來。元雜劇中描寫的增福神曾信實或李遜,在曲周并無什么影響,當(dāng)?shù)厝藞孕爬钤幾娌攀窃龈I竦恼?。由于司財功能明顯,增福神在曲周被稱作增福財神。不過,當(dāng)?shù)厝逭呷詮娬{(diào)他是一位有功德于曲周的名宦。明萬歷年間曾官至兵部尚書的王一鶚《增福李公祠記略》就主要從儒者的角度敘述神主的德業(yè):
增福廟崇祀舊邑侯李公也。謹(jǐn)按郡乘,公家世淄川,魏文帝朝仕曲梁。時殛狐妖,塞橫水,心切民隱,貽??锥?,既逝之后,民作廟祭祀之。蓋能御大災(zāi),捍大患,固祭典之所宜祀者。有唐封增福相公,元封福善平施公,則廟之所建也遠矣。明興,晉祀名宦廟,仍唐封,以便民之伏臘薦享。災(zāi)祥祈禳者,公多靈異,每禱輒應(yīng)。嘉靖初年間,按使毀淫祠,議及公廟,稽功德獨存之。廟制中為享殿五楹,左右翼以廊各五楹,前重門,次樂樓,后燕宮。積歲,兩廊、燕宮就圮。迄已未秋,鄉(xiāng)民宋淵等,請于祝侯斗南,倡議捐資,聚材鳩工。正梁宇,新覆構(gòu),耀金碧,藻檐朱棟,飾牖畫垣。民咸樂趨事,不月而廊宮煥然,且增建穿廊及廣生殿,以弘古典,以循時制,廟其大備矣乎!歲時伏臘,百姓祀公于廟,而公墳?zāi)乖阝稚洗濉?22)王一鶚:《重修增福廟記》,順治《曲周縣志》卷四。又順治《曲周縣志》卷一載:“魏淄川李公墓,在縣東安上村,去縣一百五十里,廟貌、石碣猶有存者。”安上村,即王一鶚《廟記》之“庵上村”。
碑文說李公事跡,符合《禮記·祭法》能御大災(zāi)、捍大患則祀之的原則,被列入圣賢之列,因而嘉靖初年禁毀淫祠時,增福李公祠得到保全。王一鶚還介紹此廟布局,“中為享殿五楹,左右翼以廊各五楹”,規(guī)制相當(dāng)可觀。此廟位于曲周縣城東街,本地人都稱增福財神廟。當(dāng)?shù)匕傩彰糠晁吠?、?jié)日或廟會都來廟中祭拜。王一鶚作為曲周本地人,對李詭祖信仰比較了解,他說李詭祖“墳?zāi)乖阝稚洗濉薄?/p>
增福財神信仰在明代傳播甚廣,影響也在擴大。明代《搜神記》就收入李詭祖的小傳,后來《搜神記》又被收入《續(xù)道藏》之中。該小傳仍稱他增福相公、李相公,明確稱他就是李詭祖。其傳曰:
增福相公,九月十七日生。李相公諱詭祖,在魏文帝朝治相府事。白日管陽間,決斷邦國冤滯不平之事,夜判陰府是非狂(枉)錯文案,兼管隨朝三品以上官人衣飲祿料,及在世居民每歲分定、合有衣食之祿。至后唐明宗朝,天成元年贈為增福相公。(23)《續(xù)道藏》第36冊,上海書店等,1988年,第292頁。
此小傳介紹李詭祖生平,與他處“出宰曲梁”或“仕曲梁”不同,這里夸大了他的官職,說他“治相府事”,還說他“白日管陽間”“夜判陰府”,拔高的傾向十分明顯。此小傳還聲言他兼管三品以上高官及在世平民的衣祿食祿,具有財神的特征。另一方面,這里還明確說明他“九月十七日生”。這個神誕日《諸神圣誕日玉匣記等集目錄》也有記載:“(九月)十七日增福財神圣誕?!?24)《續(xù)道藏》第36冊,上海書店等,1988年,第318頁。從明代地方志記載來看,此日民間有廟會,因而道觀也應(yīng)有相關(guān)科儀活動。此時增福神已經(jīng)從民間神祇躋身于道教神譜之中。
李詭祖為九月十七日神誕,到清代更加流行,華北多地的財神廟會十分熱鬧,所以康熙年間御刻本《治國興家增福財神寶卷》說:“財神老爺圣誕之辰,九月十七吉日良辰,天下共聞處處慶賀是實么!”(25)郭祥瑞注,伝昌業(yè)錄:《治國興家增福財神寶卷》,康熙癸亥年(1683)御刻本,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風(fēng)陵文庫藏,第十三品。寶卷是通俗性宗教表演的底本,在一定程度上說它就是民間信仰的顯示器,任何流行的神仙都會很快進入到寶卷之中。此本寶卷是皇家御刻本,屬比較貼近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文本,卻說九月十七日財神老爺圣誕“天下共聞處處慶賀”,足見財神誕辰的普及和熱鬧景象。在北京的財神廟,廟會前后持續(xù)三天,各界人等都來參加。如《燕京歲時記》載:“財神廟,在彰儀門外,每至九月,自十五日起,開廟三日。祈禱相屬,而梨園子弟與青樓校書等為尤多。士大夫之好事者,亦或命駕往觀焉。”(26)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3頁。校書,對妓女的雅稱。天津也在此日舉行財神廟會,《津門雜記》載:“城內(nèi)東北隅,財神殿”,“(九月)十七日祀財神最盛”。(27)張燾輯:《津門雜記》卷上,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37頁?!督蛩渍剠病芬舱f:“津俗以九月十七日為財神生日,商號及商人家庭皆于此日以香燭、供品致敬,懸彩張燈,鞭炮齊鳴,儼如年三十,故五六十年前,津門有‘九月十七小除夕’之說?!?28)顧道馨:《綠波集——顧道馨著述選粹》第一輯,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5頁。財神誕日的熱鬧盛況猶如過年,可見天津工商業(yè)者對增福財神崇拜之熱烈。商店慶祝財神生日時,掌柜的率領(lǐng)職工們站在柜臺前,人手各舉一個算盤,頻頻搖動,嘩嘩作響,表示生意旺盛的繁忙景象。(29)劉炎臣:《劉炎臣文集》,天津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95頁。河北、河南等地的人們也于此日慶祝財神誕辰。如光緒《灤州志》:“(九月)十七日,俗以為財神誕日,商賈咸賽神為會,響爆竹如雷。”(30)光緒《灤州志》卷八《封域志中·形勝》。至今,河北沿海漁民仍信奉增福財神,如《河北省志》卷四《海洋志》說:“農(nóng)歷九月十七,是財神爺生日,海上常鬧天氣,這天出海會觸犯財神爺鬧天起風(fēng)?!?31)河北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河北省志》卷四《海洋志》,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17頁。民國《長葛縣志》(河南)載:“增福廟,在縣西北十八里,明景泰年石宗重修,成化二十三年諸石宇重修,有碑記?!?32)民國《長葛縣志》卷二《營繕志》。長葛縣增福廟過去也在九月十七日慶祝神誕。
可以看到,在河北、山東、北京、天津、河南等北方地區(qū),明清時期都有增福財神信仰,九月十七日舉行廟會也很普遍。
清代以降,五路財神信仰大盛于華南并不斷向北方傳播,與此同時,趙公明、關(guān)公、比干、沈萬三、金龍四大王等也名聲日隆,而北方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增福財神卻逐漸式微。于是,后起的財神不斷侵占原屬增福財神的地盤。到清末民初時期,北方已經(jīng)擁有多位財神?!袄媳本┓Q增福財神、趙公元帥和關(guān)帝為‘三財’,也就是三位并列的財神?!?33)劉仲宇:《正逢時運——接財神與市場經(jīng)濟》,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25頁。其實這三位財神,增福財神是固有的,其他兩位是后來崛起的。后起的財神反客為主,不斷擴大影響力,出現(xiàn)了增福財神逐漸被取代的景象。
南方信仰的五路財神,也稱五顯神,在北京入主增福財神廟,仍在九月十七日舉行神誕廟會。前引《燕京歲時記》所說彰儀門(即廣安門)外的五顯財神廟,“每年新正月二日,及九月十七日,香火甚盛……廟中神像五座,皆短衣威猛”,“有借元寶之俗,發(fā)財后加倍還之”。(34)崇彝:《道咸以來朝野雜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87頁。五顯財神誕日原本在正月初五,此廟卻是九月十七日,顯然原本祀增福財神,后來廟名、神像都被五顯財神取代了。此廟以向財神借元寶來吸引信眾,以為借元寶即可發(fā)財,而發(fā)財后需十倍還錢。震鈞《天咫偶聞》卷九云:“廣寧門外財神廟,報賽最盛,正月二日、九月十七日,傾城往祀,商賈及勾闌尤伙,廟貌巍煥,甲于京師。廟祝更神其說,借神前紙錠懷歸,俟得財則十倍酬神,故信從者益多?!?35)震鈞:《天咫偶聞》卷九《郊埛》,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94頁。向財神廟借債、發(fā)財后加倍還錢之俗,以蘇州上方山五通神“還陰債”最為有名。(36)蘇州上方山是五通神的信仰中心。相傳農(nóng)歷八月十七日是五通神的生日,人們到山上焚香叩拜,有人向五通神“借陰債”。日后發(fā)財,八月十八日前后要上山燒香還債,償本付息,此謂“解錢糧”。本人去世后,子孫需繼續(xù)還錢,所以蘇州有歇后語云:“上方山的陰債——還不清。”北京五顯財神廟,糅合了南北財神的信仰方式。
趙公明取代增福財神的情況也屢有發(fā)生。清代以來坊間相傳趙公明原是回民,祭祀只用牛羊肉,忌諱豬肉,這成為辨認趙公明信仰的一個重要依據(jù)。光緒《樂亭縣志》載:“(九月)十七日,福神誕辰,城鄉(xiāng)皆以羊祀之?!?37)光緒《樂亭縣志》卷二《地理志中·風(fēng)俗》。此處福神實即財神。民國《昌黎縣志》載:“(九月)十七日各商家賽財神,俱以羊祀之,不用豬肉?!?38)民國《昌黎縣志》卷五《歲時》。民國《灤縣志》亦載:“(九月)十七日,俗傳為財神圣誕日,商賈咸置酒食以慶祝。祭神必牛羊肉,無用豬肉者?!?39)民國《灤縣志》卷四《人民志·風(fēng)俗習(xí)尚》。我國南北朝已有的胡人識寶傳說,后來大盛于唐代。“回回”之名首見于宋代,原指僑居中國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是我國回族的祖先。(40)程薔:《驪龍之珠的誘惑——民間敘事寶物主題探索》,學(xué)苑出版社,2003年,第160頁。明代已有“回回”識寶故事,還有“回回”獻寶之說。鄧之誠在《骨董續(xù)記》卷一說:“丙寅冬,于法蘭西人亞當(dāng)處,見回回財神銅像。高三寸許,深目高鼻,卷發(fā)作頭陀狀。跪一足,手持一寶瓶。座側(cè)有文曰:‘襄陽府竹山縣巡檢司舍人□□,成化十年敬造?!菚r回回財神之教盛行?!?41)鄧之誠著,欒保群校點:《骨董瑣記全編》下冊,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8頁。此銅像為“跪一足”造型,豈有財神反過來給人下跪之理?此造像應(yīng)為“回回獻寶”,而非“回回”財神。胡人識寶、“回回”獻寶之類傳說,影響到了對財神趙公明的想象,他被描述成黑須虬髯的面目,被認為是西域“回回”人。于是祭祀財神不能用豬肉的說法流行開去。河北多地九月十七日祭財神都強調(diào)要用牛羊肉,不能用豬肉,表明增福財神已被趙公明取代。強勢者取代衰微者,這種情形在清代民國時期的財神信仰中一直在悄然發(fā)生。
關(guān)公信仰在明清時期迅速崛起,因其威武形象和忠勇信義品格,首先被一些商人會館奉作保護神。山東聊城原本信奉增福財神,并在九月十七日慶祝神誕。山陜會館初建時,中堂奉祀關(guān)公以聯(lián)系鄉(xiāng)誼,左偏殿奉火神、文昌,右偏殿奉祀大王財神。此“大王財神”就是金龍四大王,“清代重漕運,更以四大王兼為運河神”(42)宗力、劉群編著:《中國民間諸神》,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72頁。。因在運河沿線經(jīng)商全賴運河通行情況,商家又以金龍四大王為財神。聊城山陜會館嘉慶十四年(1809)刻《金龍四大王行略碑》,說金龍四大王是謝紀(jì)、謝綱、謝統(tǒng)、謝緒等四人。(43)劉保哲主編:《山陜會館》,(香港)天馬出版社,2008年,第101頁。然而,有意思的是,山陜客商在此會館奉祀關(guān)公并向關(guān)公祈求發(fā)財,久而久之他逐漸具備了司財神格。此會館仍于九月十七日舉行廟會,但所奉財神不再是增福財神,而是金龍四大王和關(guān)公。該會館影響甚大,信仰方式向其他商業(yè)會館滲透,從而推動商人群體財神信仰的轉(zhuǎn)變。由于關(guān)公與中國傳統(tǒng)倫理高度吻合,在商人中間形成了“義能生財”的觀念(44)聊城山陜會館原有二百多塊清代、民國牌匾,“文革”期間被毀殆盡,現(xiàn)僅存5塊,其中一塊是嘉慶戊辰(1808年)制作的“大義參天”,一塊是嘉慶己巳(1809年)制作的“風(fēng)時浪恬”,還有一塊是嘉慶己巳九月十七社日商人獻的“功司利濟”。第一塊牌匾突出關(guān)公的大義,后兩塊匾額體現(xiàn)的是金龍四大王運河神兼為財神的特點。,供奉關(guān)公既表達倫理思想,也體現(xiàn)神靈信仰。于是,手持青龍偃月刀的關(guān)公在商人群體中被普遍信奉為武財神。
北方是增福財神的信仰圈,道觀內(nèi)他原有一席之地,但到清末也被其他財神取代了。北京東岳廟有阜財?shù)?,清末塑文財神比干和武財神趙公明像。比干也被說成增福財神,但他還有沈萬三、楊公丞等化身。(45)[美]安·絲婉·富善:《東岳廟》,李錦萍譯,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40-43頁。這些說法有點亂,民間信奉實踐的情況則更加復(fù)雜,人們說起財神,更多想到武財神趙公明、關(guān)公,或者文財神比干,還有其他財神。民國《新河縣志》說:“至于工人,則各供祖神,商則只供關(guān)帝及財神?!?46)民國《新河縣志·風(fēng)土考》。把關(guān)帝與財神并列,而財神又有路財神、場財神、仙家三種,卻沒有增福財神。在有的地方,新的財神取代了原來的財神。如光緒《遵化縣志》載:“九月十七日,祀財神暨金龍四大王?!?47)光緒《遵化通志》卷十五《風(fēng)俗》。大運河沿線地區(qū)把金龍四大王奉為新財神,但此處原財神是哪位,卻沒有說清楚。仍有個別地方把財神與增福財神等同起來,卻認為他是由文財神、武財神組成的。如民國二十九年《武安縣志》載:“財神,一稱‘增福財神’,有文財神、武財神之說。商店、居民多爭祀之。”(48)丁世良、趙放主編:《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匯編》(華北卷),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472頁。當(dāng)把增福財神等同于財神,而人們由財神聯(lián)想到的更多是趙公明、關(guān)公乃至比干、金龍四大王的時候,增福財神就被架空或取代了。實際上,武安縣與增福財神李詭祖任職的曲周縣毗鄰,卻已不知增福財神原委,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說了。
山東的膠東地區(qū)有財神會,會期為七月二十二日,原本奉祀增福財神,民國時期已轉(zhuǎn)變?yōu)橼w公明和關(guān)公。1949年以后,膠東財神會陷入停頓。改革開放以來,膠東財神會漸次恢復(fù),但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知道原本奉祀的是增福財神了,現(xiàn)在一般都把趙公明、關(guān)公或比干的神像擺放出來叩拜。近年有人在淄博市淄川區(qū)(原淄川縣)洪山鎮(zhèn)五松山嬤嬤幢找到了李詭祖的墳?zāi)?,重建了增福財神廟,并在七月二十二日舉行財神廟會。這只是個別學(xué)者根據(jù)歷史文獻(甚至不惜杜撰歷史文獻)試圖建構(gòu)淄川增福財神信仰的一種努力,其中有經(jīng)濟利益的訴求自不待言,但這種建構(gòu)能否在將來轉(zhuǎn)化為民眾的自覺信仰,尚需時日加以觀察。
據(jù)元代《福善平施公碑記》記載,河北曲周縣是增福神生前任職、建功業(yè)的地方,死后當(dāng)?shù)厝税苍崃怂⒔◤R致祭。祠廟、墓葬在安上村??h城東五里許有相公莊村,當(dāng)?shù)貍髡f是給李相公祠種地的農(nóng)戶聚居形成的村莊。(49)訪談對象:李FH,男,1941年生,曲周縣城居民;訪談人:黃景春;訪談時間:2018年8月13日下午;訪談地點:曲周縣文化館。明清時期曲周縣城內(nèi)也有一座增福財神廟,“其主要建筑為山門、戲樓、拜殿、正殿、后殿(寢殿)、西跨院、廊房等,占地面積達十余畝”(50)任建:《曲周縣增福財神廟廟會》,苑清民主編:《邯鄲廟會》,中國文史出版,2015年,第165頁。。曲周附近的雞澤、肥鄉(xiāng)等縣也有增福廟或增福祠。(51)同治《畿輔通志》,(臺北)華文書局,1958年影印宣統(tǒng)二年(1910)刊本,第36頁。這一地區(qū)的增福財神李詭祖崇拜氛圍較為濃重。但是,清中期以后,隨著趙公明、關(guān)公等財神的強勢崛起,增福財神信仰受到?jīng)_擊,有些廟會還是原來的日期,但所祀的神已不再是增福財神。譬如雞澤縣的增福廟,廟的名稱沒有改變,但現(xiàn)在供奉的是文財神比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財神崇拜受到批判,安上村的李詭祖墓被鏟平,祠廟也被拆除。曲周縣城東街的增福財神廟先是被一所小學(xué)占用,后來拆毀神殿建成了縣政府辦公樓。前幾年縣政府搬到新址,舊址轉(zhuǎn)給縣公安局,現(xiàn)在曲周縣公安局大院就是增福財神廟舊址。十多年前,東街居民安FQ在大院東北院墻外建了一座十二三平方米的小廟,正門上方題“增福財神廟”。廟壇正位塑增福財神李詭祖的文官像,雙手抱著金元寶,身后的繪畫也有金元寶和錢串子。壇下左右兩邊各立一侍者,左侍手拿鐵锏,頗顯威武;右侍手持長蛇,據(jù)說此蛇能增長財富。廟前有一個不大的空場地,左右各立一石獅。每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四日舉行神誕廟會,前來燒香的信眾數(shù)以千計。據(jù)安FQ介紹,廟會日期以前就是八月二十四日,延續(xù)的是舊俗。廟會期間,香客除了來自縣城和本縣各鄉(xiāng)鎮(zhèn)外,還來自附近幾個縣以及邯鄲市、石家莊市等地,另外還有來自北京、內(nèi)蒙古、河南等地的香客。他們認定這里是所有財神的祖廟。(52)訪談對象:安FQ,女,1939年生,曲周縣城東街居民;訪談人:黃景春;訪談時間:2018年8月14日上午;訪談地點:曲周縣增福財神廟。
安上村李詭祖墓舊址,現(xiàn)在是一片農(nóng)田。筆者前去調(diào)查的時候,農(nóng)田里的玉米一人多高。在一位村民的指點下,我們在玉米地里找到了一南一北相距5米左右的兩間小平房,是村民近年自發(fā)修建的李詭祖祠。祠內(nèi)沒有神像,只有香爐,爐內(nèi)的香灰已經(jīng)板結(jié),說明已長時間沒人來燒香了。據(jù)指路的村民說,南邊的那間屋子原本有李詭祖畫像,被一村民拿回家供奉去了。這個簡陋的小廟,連找到它都很困難,平時根本沒人來燒香。
在相公莊村,李詭祖受到高度重視,不過不是作為增福財神,而是作為廉政教育的正面典型。村廣場有一尊李詭祖塑像,基座的正面鐫刻“清慎勤”三字,背面刻寫一段介紹李詭祖當(dāng)年愛民、救民事跡的文字。這些文字主要來自元明兩代碑記和地方志。村廣場南邊水池是相公湖,湖邊有一座奶奶廟,其財神殿內(nèi)供奉的是比干,而非李詭祖。
簡陋的小廟,冷清的香火,并不意味著曲周縣增福財神信仰傳統(tǒng)的失傳。事實上,曲周縣仍在流傳增福財神李詭祖除妖救民的傳說,當(dāng)?shù)匚娜艘膊粩嘧慕榻B李詭祖事跡,贊揚他舍身為民的精神。當(dāng)?shù)剡€有一些唱贊財神的歌謠。雖然無法斷定這些歌謠中的財神就是增福財神李詭祖,但是,鑒于當(dāng)?shù)貧v史上對李詭祖的濃重崇拜氛圍,以及至今對他仍有崇拜的事實,也不排除這些歌謠中的財神就是李詭祖。當(dāng)?shù)匚幕耸吭谡{(diào)查過程中搜集到多首《財神經(jīng)》《接財神》之類的歌謠,內(nèi)容都是描述財神給人帶來財富的。如《財神經(jīng)》:
清早起來把門開,
俺把財神接進來。
頭頂金,腳蹅銀,
懷里抱著聚寶盆。
聚寶盆里嘩啦啦響,
俺家的金銀往上長。
拉莫佛,彌陀僧,
今兒個誦了個財神經(jīng)。
還有《接財神》:
正月初八俺把門開,
俺把財神接家來。
騾馱金,馬馱銀,
獅子就馱著聚寶盆。
門君老爺管開門,
灶王老爺接財神,
接到家下扎下根。
燒上了香,擺上了供,
財神爺就把金銀送。
明的送,暗的增,
增得俺的買賣四季紅,
保俺的買賣四季紅,
一年四季得了順風(fēng)。
善人跪倒地溜平,
謝謝財神爺?shù)拇蠖髑椤?/p>
阿彌陀佛,接了勝鐘。(53)以上二首歌謠都是曲周縣地方文化研究會會長任建收集。筆者在曲周縣考察增福財神信仰期間,得到了任建的協(xié)助,分享了他的調(diào)查錄音、視頻和文字資料。在此對任建先生表示衷心感謝!
這些歌謠在八月二十四日增福財神廟會期間也有人演唱。廟會期間在增福財神廟表演擔(dān)花籃時演唱這些歌謠,毫無疑問是為了表達對增福財神的崇信。任建曾經(jīng)調(diào)查東街增福財神廟會,他當(dāng)時搜集到的一首《財神歌》,是香客現(xiàn)場表演給增福財神的。其歌詞如下:
財神爺爺不姓財,
俺請財官下天來。
頭戴金,身穿銀,
懷里抱著個聚寶盆。
手里拿著搖錢樹,
腳下蹅著雪花銀。
搖錢樹上拴玉馬,
玉馬這里臥麒麟。
麒麟這里搖一搖,
金的元寶屯著門。
打了三天沒掃地,
金的元寶三尺深。(54)任建:《曲周縣增福財神廟會》,苑清民主編:《邯鄲廟會》,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8頁。
對增福財神賜予財富的功能,歌謠做了夸張性描述。增福財神是從天上下來的,這跟當(dāng)?shù)厝税牙钤幾娣Q作財帛星君的觀念是一致的。增福財神“手里拿著搖錢樹”“懷里抱著個聚寶盆”,頭戴、身穿、腳蹅?cè)墙疸y,完全成了財富的化身。信眾在廟會期間通過歌舞表達對增福財神的信仰,同時也表達對富裕生活的期待。長期以來民眾的生活都是拮據(jù)的,改革開放以后人們逐漸過上衣食充足的日子,同時也渴望將來有更加富足的生活,這符合當(dāng)今發(fā)展的趨勢。
從以上考察可以看到,曲周縣對增福財神的信仰雖然已經(jīng)遠不如元明時期流行,但這種信仰仍然存在。兩處小廟都是民眾自發(fā)建造的,廟會活動也是接續(xù)歷史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呈現(xiàn)的是比較淳樸的民間儀式。地方政府已經(jīng)開始利用李詭祖,發(fā)掘他身上的廉政元素,但出于某種顧慮,還沒有發(fā)掘他的神格資源;當(dāng)?shù)厣虡I(yè)資本迄今也沒有開發(fā)增福財神的打算。這其實不是壞事,因為沒有外部力量的干預(yù),民間信仰可以更好地按照自己固有的方式傳承。
以上我們對增福財神的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與當(dāng)下傳承現(xiàn)狀做了簡單梳理,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增福財神最早出現(xiàn)在河北、山東等地。元代碑刻記載了增福神的傳說和信仰,稱該神在五代、兩宋得到過朝廷的敕封。此外,元雜劇還塑造了增福神的形象,描寫了當(dāng)時增福神信仰的流行情況。增福神的上位神是東岳大帝,因而他主掌地獄各司,也掌管人間衣祿食祿、貴賤高下,被稱作福祿之神。明清時期增福財神信仰已流傳到華北各省,多地志書都曾記載過增福財神廟會。清代以后,隨著五顯、趙公明、關(guān)公、比干等財神的興起,增福財神逐漸被取代,只是信仰并未消失。河北曲周縣相傳是增福財神李詭祖生前任職、死后葬身的地方,信仰氛圍一向濃厚?,F(xiàn)在該縣仍有兩座增福財神小廟,每年舉行廟會,信眾亦有自發(fā)的唱贊活動,保留了較多民間傳統(tǒng)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