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全
錢的響聲
人的運氣好了鬼神都擋不住,你說我的運氣咋就那么好呢?頭昂得高高地走著呢,咋么就突然低了一下頭,正好看見地上五毛錢歡喜地看著我,四下無人,你說我不撿豈不傻子一枚。要知道三四十年前,五角錢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那就是一筆巨款,可以用來揮霍好一陣子。
從此走路我再也不昂著頭了,天上的東西都離我們遠(yuǎn)遠(yuǎn)的,它們都不屬于生活在地上的我們。比如有一塊好看的云,我想拿上玩玩,可能嗎?也從來沒有餡餅掉下來,倒是會有一些鳥糞冷不防落在我們頭上。所以,我不管天,只操心地上的事。開始相信地里不但能長莊稼,還長錢。我懷疑村莊的人是不是傻了,都那么愛錢,為什么不在地里種些,到了秋天可以像掃樹葉一樣掃回一背簍一背簍的錢。我也開始在村莊的角角落落找,可是再也沒有撿到一分錢,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隱蔽在村莊深處的許多秘密。
這些被我看見的秘密讓我的命運突然改變了,朝著與之前希望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們見了我掏幾分或者幾角錢來巴結(jié)我,一副討好的樣子。大人們太好玩了,有很多想法不如我們小娃娃。其實,我有時候看著他們挺可憐,心也軟了。
我不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我想靠自己的雙手來改變生活。我曾用雙手干過好多事情,偷過蘋果、偷過李子、偷過杏……從這些樹身上愉快地拿走了我想要的東西。由此,也想著從人身上拿走一些東西沒有多難。為此,我付出了艱辛的努力,曾坐在不同的莊稼地里聽風(fēng)吹過的聲音,我知道風(fēng)知道許多我們?nèi)瞬恢赖氖虑?。我能聽出風(fēng)吹洋芋葉是五毛錢的響聲,風(fēng)吹小麥葉是一元錢的響聲,風(fēng)吹蘋果葉是一百元的響聲。風(fēng)吹洋芋地的響聲是綠色的,吹麥地的響聲是黃色的,吹蘋果園的聲音是紅色的。
等我練了一身的本事,盯著一個個從眼前走過的人時,才發(fā)現(xiàn)我把大把大把的時間白白地浪費了。風(fēng)吹過他們身上時的響聲多是洋芋葉和麥子葉的聲音,一些人身上連蒿草的響聲都沒有。我感到無比失落。
后來,我在努力做一些正經(jīng)事,但當(dāng)年練下的本事深深地隱藏在身體里。當(dāng)有一天經(jīng)過對面山上的賈河鄉(xiāng)中堡村時,在身體里睡大覺的本事突然被重新喚醒,我聽到了一莊子錢的響聲,那是一片令人興奮不已的聲音。錢的響聲把人和牲畜的聲音都蓋住了,人和牲畜的聲音弱弱的,像換不過氣了。而錢的響聲像驢的叫聲一樣往高處躥,拽也拽不住,再不松手會把一個人扯到天上去。
躥得最高的是高連民家的錢的響聲。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蘋果園發(fā)展到了三十畝,一年的收入在四十萬以上。果樹太多了,他和女人宋改瑞忙不過來。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沒辦法,雇十多個村民或者外地的人常年干果園里的活。我想,照這樣下去,老劉也得雇十幾個人來數(shù)錢。要是把百元的錢換成一角的,得雇更多的人來數(shù)。比務(wù)蘋果樹還愁人。
其實,老劉原來也挺窮的。干部們讓他栽蘋果樹的時候,他也是萬分擔(dān)心,害怕把地全栽上蘋果樹,沒了糧食餓肚子。所以,一邊種糧食,一邊栽樹,試探性地栽了兩畝。假設(shè)我那時候遇見他的時候,也會感到沮喪的,風(fēng)吹過他的聲音一定還是洋芋或者小麥葉子響動的聲音。
人常說:酒壯慫人膽。我發(fā)現(xiàn)錢也壯慫人膽呢。幾年下來,蘋果樹的收益遠(yuǎn)遠(yuǎn)超過其他傳統(tǒng)莊稼收益的事實擺在眼前時,劉連民的心更“肥”了,果園面積擴(kuò)大到了12畝。大把大把的錢向他飛來,但還能數(shù)得過來。他把錢壓到炕席下面,上面再壓上枕頭,加上頭的重量,剛開始錢還有干巴巴的響聲,過幾個晚上,一摞錢就喘不過氣了。但錢真是個好東西,它不會死,見了人又會活過來的。劉連民成了村子里的首富,他用這些錢修房子、置家電、買小車……把別人要掙半輩子錢才能干成的事,他幾年時間全辦妥當(dāng)了。
蘋果園讓他忙得四腳朝天,也讓他出盡了風(fēng)頭。每當(dāng)他走進(jìn)果園,蘋果樹列隊以示歡迎,這是他一生中擁有的最隆重的迎接。
再擴(kuò)大栽植規(guī)模吧,30畝。這哪是一般果農(nóng)敢想的事,30畝蘋果花的香氣都能把人壓死。想想,30畝蘋果樹結(jié)下的果子變成錢,那響聲該有多洪亮。他不再把錢擺上一炕和女人一張一張地數(shù),手指頭都數(shù)麻了,而是直接背到銀行。點鈔機數(shù)錢的聲音,也像風(fēng)吹過蘋果樹葉的聲音一樣令他舒服,他走路的聲音也跟點鈔機點錢的聲音一樣美妙。
秋天,我和老劉一起走進(jìn)果園,蘋果在枝頭驕傲地點著頭,像是在給老劉打招呼。我問,一棵蘋果樹有多少片葉子?老劉脫口而出,說6000多片。我細(xì)細(xì)地算一下,300多顆蘋果差不多120斤,按今年的蘋果價五元計算,一棵樹就能賣600元,一片葉子就是一角錢,1000片葉子串起來的聲音正好是一張百元大鈔發(fā)出的聲響。
身旁的果樹可能發(fā)現(xiàn)我是個外人,還這么細(xì)心地算賬,立馬警覺地屏氣凝神,一動不動了。但我還是聽到了風(fēng)吹蘋果樹葉的響聲,那是百元大鈔同步響起的聲音。我知道,等我走了,眼前的這些蘋果樹會長長地喘一口氣,舒枝展葉。我之前聽到的響聲,是另外一些沒有看見我的蘋果樹聊天的聲音。
老劉的蘋果樹是最有權(quán)發(fā)聲的蘋果樹,果樹研究所的同志在他家的果園發(fā)現(xiàn)了一株六年生秦冠品種的蘋果樹結(jié)出的果實與別的樹結(jié)出的明顯不同,果點稀、小,全面著色、著色快、色澤鮮紅。后來定為“靜寧1號”,也就是當(dāng)?shù)厝丝谥械乃Ц皇俊?/p>
我能聽到風(fēng)吹洋芋葉、麥子葉和蘋果樹葉的聲音,以及它們像什么錢響的聲音。它們在不同的音域上歡快地跳動,飄在中堡村的上空不肯下來。我只能聽到還在外面的錢的響聲,但我無法聽出風(fēng)吹老劉以及中堡村人身上的一張張銀行卡是什么聲音。我把希望寄托在了風(fēng)的身上,風(fēng)遲早會翻找出來。一旦找到那一串密碼數(shù)字,中堡村上空會出現(xiàn)更加稠密的錢的響聲,像一堵墻一樣厚實。那時候,估計連一只鳥都飛不過去。
軍生的飯店
再窮的家,也有一縷炊煙按時升起。炊煙就是母親伸到高處的一只手,只要我們看見自家的炊煙升起,在對面的山上放羊,還是在附近玩泥巴,都得加緊步子往回走。
我爸和我媽老實忠厚,為人低調(diào),我家的煙囪上罩了兩片瓦,煙躥不起來。很多人家生怕別人看不見他家在做飯,而我家的煙囪像一個低聲說話的人,喊我吃飯的聲音軟綿綿的。
那時,灶膛里燒的不是蒿草,就是麥草、玉米稈、洋芋蔓一類的東西,有經(jīng)驗的人從煙的顏色上就能分出灶膛里燒的什么柴。蒿草易燃,來不及起煙就噼噼啪啪燃盡了,不多的一點煙走到半道上就沒勁了,能爬出煙道的不多。干燥的麥草燃時冒白煙,濕漉漉的洋芋蔓冒黑煙。有時候兩樣柴混一起燒,白煙和黑煙糾纏在一起,從煙道里沖出來,煙大火卻無力。我媽說:啥時候有錢了,要美美地?zé)粫筇?。碳的力道大,飯放上半天吃起來還熱乎乎的。
一年當(dāng)中,自冬麥種上后到春天,莊稼人有好幾個月的閑散時光,除了睡覺,他們好像都在干一件吃的事情。起得早的人做得早吃得早也餓得早;起得遲的人吃得遲也餓得遲。一天當(dāng)中一個村莊的煙火不斷,到處彌漫著飯菜出鍋的味道。狗鼻子更尖,誰家的鍋里盛的什么飯它們都聞得清清楚楚,聞到了肉味饞得汪汪直叫。
蘋果樹來了之后,地里不長莊稼,路邊上的草長得老高??商O果樹把所有的人都整忙了,他們沒有閑時間去割草,灶膛里燒的大多是蘋果樹枝或者煤炭。人的味蕾有記憶,但我不知道灶膛有沒有。它們?nèi)绻氤砸豢邴湶?、洋芋蔓、玉米稈,怎么辦?
等著去吧!看看,到了摘蘋果大忙時,人累得像狗一樣趴下了,哪有時間管廚房里的事。從炊煙的稠密程度,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們花在吃飯上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在大忙之前,他們會壓幾箱子面條,曬干了存著。回了家燒一鍋開水、撒幾根青菜、撒一把鹽,再把一次準(zhǔn)備下好幾頓用的芫荽調(diào)上,將就著吃。如果回來得太晚,燒一鍋酸拌湯,啃幾口饃應(yīng)付一下肚子。
但是面對大事,吃喝上的事也從不馬虎。
母親生日正好在蘋果套袋的時候,姐嫂們沒有時間做一頓像樣的飯菜,只好從陽坡梁軍生飯店打包提來清燉雞,以示重視。要是有親戚朋友來幫忙摘蘋果,或者果商上門裝蘋果,他們也不能隨便將就。畢竟飯菜關(guān)乎一家人的面子,自己顧不上做,中午就到軍生的飯店里打包提來坐在地里吃了接著干,晚上一車直接拉到飯店里美美撮一頓。
陽坡梁上獨此一家軍生飯店,算是獨門生意。軍生的地少,怎么致富呢,幫扶干部給出了這個注意。軍生除了做清燉雞、辣子雞,還做大盤雞,一天要消耗多少只雞??!軍生飯館里的雞都是附近村子里收的或者農(nóng)民自己抱著來買的。附近的農(nóng)民在軍生的飯店里吃到的雞不是別人家的就是自家的雞。即便不是自家的,也是熟人家的,或者和自家的雞一起耍大的。
村民們不管這些,他們不會站在雞的角度想問題,也很少想到一只雞的痛苦和疼痛。在他們眼中,養(yǎng)雞就是為了下蛋、吃肉,誰宰都一樣。我卻吃不下雞肉,二十年前,一只臨死的雞把我教育了一頓。我和幾個朋友合伙把峽咀隊隊長劉歲娃家的一只公雞宰了。不是我操刀,是另外一個人。說好了他宰雞我拔毛,他宰后交給我。我提著一電壺開水往雞身上澆,雞一下子撲打著翅膀飛了起來。反應(yīng)過來時,我已經(jīng)爬上歲娃家的炕,躲在被子后面,魂也朝著與身體相反的方向跑了。連著好幾個月我都睡不好覺。
又到秋天了,取袋、鋪反光膜、摘蘋果、揀蘋果、裝蘋果、賣蘋果。人在地里忙的時候,村莊里的煙囪像是閑下來了;即便是冒一縷煙,也急匆匆的,不像原來那么悠閑,慢騰騰地往天上飄。做飯的人里面數(shù)軍生最忙了,幾莊人的肚子全靠軍生一個人照看著。
這里的人喜食面食,大盤雞不但可以吃肉,還能吃面,而且經(jīng)濟(jì)實惠,是他們聚餐的首選。一村子的雞邊下蛋邊打鳴邊等著軍生,見到軍生,它們的一輩子算是提前過完了。我想,這一村子的雞估計都在罵軍生,走路罵、下蛋罵、打鳴罵、做夢都在罵,只是人聽不懂罷了??伤鼈冞€是傻乎乎地長大,一點也不偷懶。
軍生家離飯店也不遠(yuǎn),自己種了一些菜。有一些菜看見軍生來了挑個大的,就不好好長了;像一些辣子紅透了個還沒有長高,活到了生命的極限。我想,如果有一個人天天提著一把菜刀,辣椒會長成針那么細(xì)、包菜會長成洋芋那么大、芫荽會藏起身體里的香味……以此適應(yīng)眼前恐怖的生活。我知道,其實菜的想法不會這么復(fù)雜。
軍生說,要不是蘋果樹,要不是幫扶干部動員,他根本不會在荒涼的陽坡梁上開飯店。
陽坡梁自從鄉(xiāng)政府撤并后,梁上轉(zhuǎn)得人越來越少。后山里下來辦事的人也不停留,三輪車開上突突突地跑到仁大川辦事去了,回來時也一樣,三輪車的聲音把陽坡梁免費地來回吵,就是不停下來花幾個錢。幾家商鋪門前冷清,店里的售貨員坐著坐著睡著了,一覺醒來,天還沒黑,繼續(xù)坐在那兒丟盹。
學(xué)校是陽坡梁上有響動的地方,但那響動跟幾十年前相比差太遠(yuǎn)了。我們朗朗的讀書聲能飄到天上去,高處干活的人聽著入迷了,一不小心把莊稼苗當(dāng)草鋤了。云在頭頂就不動了,像盯著地上娃娃手里的書識字?,F(xiàn)在學(xué)校要求默讀,只讀給自己聽,讀書的聲音往肚子里跑,不往外面跑,像是害怕跑出來就把一個單詞丟了,把一條定律丟了。
這些都不是飯店里花錢吃飯的主兒。但他發(fā)現(xiàn),自從栽了蘋果樹,這里的農(nóng)民一下子有錢了,他們從過去:今天有什么吃的?已經(jīng)變?yōu)椋何蚁氤允裁?。在農(nóng)閑的時候,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婦女們在廚房的時間越來越長。一日兩餐變成了三餐,一鍋煮變成了葷素搭配的好幾個菜,動不動還要上兩瓶啤酒。
有人給軍生細(xì)細(xì)地算了一賬:新興村有六個村民小組,二百五十戶,一千剛過的人。一個一年來吃上一次,一頓飯掙上十塊錢,一年下來是一萬元。照此確實不劃算。
軍生能開飯店自然看得更遠(yuǎn),算得更精;他心里有一本自己的賬:遇上娃娃過生日、老人過壽、接個新車、娶房媳婦都要下館子。只有是個人就有生日,有些人遇上潤月還有兩個生日。就按一人一個生日算吧,一千人就有一千個生日,一個生日掙二三十塊錢就是兩三萬元。
軍生能掙上錢,是因為果農(nóng)們有錢了。剛開飯店的時候,賒賬的多,一吃嘴一抹走人,走之前丟一句:劃到賬上。半夜里,那些欠賬的人一個個從賬本上站了起來,撐得他頭疼??傻教O果賣了后,一個個掏出百元大鈔,一次就把賬結(jié)清了。一箱蘋果上百元,他們吃得起,也付得起。這幾年收蘋果的客商越來越多,來自重慶、廣東、四川、陜西……操著各地口音的人在飯店里出出進(jìn)進(jìn),他沒出過遠(yuǎn)門的人,自從開了飯店也知道四川人來了要米飯要炒菜,陜西人來了上碗拉條子。這些人來了還有專門從事果品代收的“代辦”跟著,有時候代辦還有自己的助手,一進(jìn)來就是三五個人,掙下來也有一兩萬。
軍生的飯店開張后幾年時間,附近的羊連一只都沒有了,肉叫人吃了,皮好像做了羊皮大衣,叫人穿了。雞也越來越少了,人都把院子打成水泥的,房子修得跟宮殿一樣氣派,雞是直腸子,邊吃邊拉,雞在家里連走的路都沒有,看盡了人的臉色。人不想養(yǎng)雞了,雞也不想在這里活了,軍生只好到蓮花城的集市上去買或者到縣城的農(nóng)貿(mào)市場上采購。
現(xiàn)在正是摘蘋果的季節(jié),我到家的時候,已是吃午飯的點了。可村子的上空一縷煙都沒有,母親用炭火做飯。我跑到院子里專門看了一下,煙囪里冒出的煙往起來不飄,一出來就散伙了。打電話叫二哥回來吃飯,他說在軍生的飯店里吃了一碗炒面接著摘蘋果去了,不回來吃。
把蘋果樹笑醒的人
嘿嘿嘿笑時再使點勁,加把力,把嘿嘿嘿笑破,聽起來就是哈哈哈了。
音調(diào)高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屋子里的沙發(fā)、桌子、立柜,包括墻上的塵土都在嘿嘿嘿、哈哈哈地笑,后面的哈哈哈追趕著前面的嘿嘿嘿跑。王根花坐在我對面,把一個又一個嘿嘿嘿笑破了。她前仰后合的樣子,要把我的眼鏡框撐破了,那么多的嘿和哈臉挨著臉手拉著手往我耳朵里擠。
17年前,王根花還是個19歲的小姑娘,從緬甸出來在云南打工。有人說:“小姑娘,給你介紹個甘肅靜寧的小伙?!眲e人要給他介紹的是甘肅靜寧小伙趙會勤。緣起于趙會勤表哥,他是一名邊防隊長,出入邊境的人要辦簽證,一來二去,他注意到了這個愛笑的小姑娘,想起表弟老大不小了,還光棍一條,便托人撮合。
當(dāng)比他大11歲的趙會勤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對身旁的妹妹說:“這個人這么老!”這么回憶時,她把嘿嘿嘿又笑破了,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為了給這個有點老的男人留點面子,他們約定以15天為限,她和妹妹回緬甸跟家人商量,如果期限到了不回話,證明家人不同意。她母親不知道甘肅是哪,她本人也不愿意嫁一個這么“老”的男人??烧l又說甘肅遠(yuǎn)了,靜寧遠(yuǎn)了,風(fēng)調(diào)了個頭,又把這個男人吹了回來。即便是難以出行的雨季,當(dāng)她心無掛礙地在街上轉(zhuǎn)悠時,趙會勤在人群里晃動著,離她越來越近,近得一伸手就能捉住。“他還追著來了,嘿嘿嘿!哈哈哈!”她又把嘿嘿嘿笑破了。
北方的沙子都能記住風(fēng)說過的話,這個甘肅靜寧的小伙子比沙子有心計。他早記下了她繼父的名字,和介紹人一起出了邊境,跋山涉水,一路打聽,找上門來。她們母女被這個小伙子打動了,王根花笑著答應(yīng)了。
甘肅是個遙遠(yuǎn)的地方,靜寧當(dāng)然也是。他們坐了四五天的車,一路顛簸,到趙會勤家直接結(jié)婚?!八肺乙粋€婚禮”。說時,她又“嘿嘿嘿!哈哈哈!”地笑起來?!皼]有繼續(xù)留在云南打工,他怕我跑了?!边@次,她把“嘿嘿嘿”省了,直接“哈哈哈!哈哈哈!”地笑。門開著,屋子裝不下的笑聲,跑到了院子里。
她發(fā)現(xiàn)這邊好荒涼,當(dāng)時還沒有蘋果樹。與他們那邊山清水秀相比,這兒只有“光禿禿”的三個字。房子很破舊,用土筑的。好多小孩子圍著她看,像一堆發(fā)熱的細(xì)小沙子,擁著一朵要綻放的花蕾,“嘿嘿嘿!哈哈哈!”。他的大侄兒在門口放了一串鞭炮,算是迎她進(jìn)門。家里做了一大鍋粉條,把她放到炕桌后面吃。
她母親只要了六千元彩禮錢,他們后來湊齊給寄過去的。“怕別人把女兒拐走了,不給一分錢,哈哈哈!哈哈哈!”說她傻她媽更傻!“哈哈哈!哈哈哈!”笑得滿屋子的塵土飛了起來。
她把一家人的心都捋直了,彼此有著陽光般的給予。她愛吃米,所有人跟上她頓頓吃。她來的第三天,老公公跑銀行貸了一千塊錢,買了大米、電視機。婆婆對她的好是無法用十根手指頭扳著數(shù)清楚的。嫁過來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兒子,家里窮,孩子一歲斷了奶。她上新疆摘棉花,一天摘一百公斤左右。摘了一月回來,婆婆看她瘦了,再舍不得她出去了。男人當(dāng)瓦工,她當(dāng)小工,在附近的工地干活掙錢。婆婆打苜蓿籽、挖藥材賣點錢,給她扯布做衣服,舍不得給自己做?!八M量滿足我,是害怕我坐不習(xí)慣跑了。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眼角淚花閃現(xiàn)。
2006年的時候,在政府的倡導(dǎo)下,這里開始種蘋果了,他們在外面打工,老人栽了一畝蘋果園,剛開始不會管理,樹長大了,不修剪,主枝側(cè)枝擠在一起。但一切都在有序地進(jìn)行著,蘋果花涌來的時候,她生了女兒,修了新房。蘋果樹栽上七年之后開始掛果,一畝賣了兩千多。其實,果園里年年套種玉米,把蘋果樹“吃”死了,耕地的時候,把樹皮都傷了,老人也不管。
王根花發(fā)現(xiàn)蘋果樹比種莊稼收入高多了,開始著手管理,聽人說一年要上三次肥、打六次藥。古城有個賣農(nóng)藥的女人,她就經(jīng)常去問,人家給了她一本書,上面寫的理論她不懂,就去問,女人給她解釋,三天兩頭跑她那兒,問的那女人都煩了,“嘿嘿嘿!哈哈哈!”
農(nóng)藥店里的女人給她配的藥全是高檔葉面肥、?;ū9⒖箖龅?。她給那女人說了,只要是好東西就配,不要管錢。肥料上的也是高檔的。有一款叫果勁道的復(fù)合肥,一袋一百八十塊錢,沒人敢上,她敢。全年一畝投資一千多元。2014年,一畝果園套了一萬個蘋果袋,賣了一萬元?!肮?!哈哈哈!你看這個房子從修起后,一直空蕩蕩的,啥家具也沒有,她把一萬元中的七千元拿出來買了沙發(fā)、大立柜。”她的笑聲落在沙發(fā)上不見了蹤跡,碰在大立柜上又彈了回來,被她接住又送了出去。
這一年她還花了近千元,賣了抽水泵、水管、電動噴霧器。那時候莊子里其他人都不敢買。手搖得太費事了,她用的時候,這些沙子一樣干燥的人圍過來看。一畝地一會兒時間打完了,手搖的噴霧器得一天時間。她從農(nóng)藥店的那個女人跟前聽到五洲合作社培訓(xùn)技術(shù),要了電話,回來就打電話叫人家來指導(dǎo)。那個技術(shù)員不來,說這兒的蘋果樹不好。過了一段,她又打,技術(shù)員來一看,說這是白費工夫,拉得不對,已經(jīng)把樹拉壞了。
和這些拉壞了的果樹相對望了一眼,她就感覺到了細(xì)小葉片的顫抖。她站在果園里,久久不愿出去,陽光在她身上變成了隱秘的火焰。
2015年,她又承包了兩畝果園,她用五洲合作社的農(nóng)藥化肥,合作社有培訓(xùn)就通知她。那時候,靜寧南部的蘋果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了,這里才起步,處于粗放管理狀態(tài)。林業(yè)部門加大了培訓(xùn)力度,她用心學(xué)。村子里有人種了10畝,不會管理,不上肥,不打藥,十畝賣不過她的一畝?!拔野鸭夹g(shù)員叫來,也是讓村里人學(xué)習(xí),不然我有錢了別人沒有,臉紅呢!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年,她把老公打發(fā)到縣農(nóng)廣校培訓(xùn)了二十天,之前,他不認(rèn)識蘋果樹,一鉆到果園就裝頭疼,回來后認(rèn)識了。這一年運氣不好,冰雹打了兩次,別人都說她腦子進(jìn)水,兩畝地兩千五百元承包,高得離譜。這些樹里面有13棵秦冠,他們不知道秦冠樹的好處,但她知道:在大片的紅富士蘋果中,秦冠樹就是授粉樹,沒有不行。她公公一邊幫她套袋一邊罵。她說:“你不套了回去緩著去,哈哈哈!哈哈哈!我回頭打工給你把承包費掙著回來,咋呢?哈哈哈!哈哈哈!他犟不過我。哈哈哈!哈哈哈!”其實,剛包過來的時候,家里的斗爭相當(dāng)激烈!一上肥料家人就埋怨她。哈哈哈!哈哈哈!夏天拉枝扭枝,她一有時間就在果園,老公公罵她天天在地里亂整著呢,哈哈哈!哈哈哈!這笑聲疊加在一起,像陽光下的河流,泛著銀光。
盡管冰雹打了,這一年收入了兩萬元。她公公再不管她了,想干啥就干啥?,F(xiàn)在,她儼然是一家之主,一家人都聽她的,沒人跟她斗,也從不吵架。吃過早飯,都問她今天干啥活。哈哈哈!哈哈哈!
2016年,她到農(nóng)廣校培訓(xùn)了二十天,學(xué)習(xí)理論,還參觀。新植了主桿型的品種,等樹長大后發(fā)現(xiàn)品種不好,她把開始掛果的大樹頭鋸掉進(jìn)行嫁接,別人都說這個女人胡整。哈哈哈!哈哈哈!
2017年收入了三萬八千元。2018年凍災(zāi),她打了防凍藥,勉強收入了一萬元。嫁接的果樹也開始掛果了,村子里搞新品種的就她一家,現(xiàn)在村子里人認(rèn)識了,都在她跟前要接穗更換品種。她有空的時候幫別人剪樹,做技術(shù)指導(dǎo),一天掙二百元。她自己有七畝果園,加上承包的二畝,共有九畝蘋果園。如果沒有天災(zāi),一年的收入在五萬元以上。
這么多年了,她只回去過兩次。2010年農(nóng)歷十一月,她帶著蘋果花的芬芳和老公一起踏上了回娘家的路。坐班車、火車,走路,過去十天,回來十天,回一趟娘家路上用了二十天時間?;厝タ戳丝茨赣H,弟弟妹妹,住了二十天。又一個七年之后,她有錢了,一個人帶著自己種得最好的蘋果,坐飛機回了一趟娘家,兩天就到家了,住了一月。她母親是賣燒烤的,燒烤攤旁邊有兩個賭場,人多,生意還行,一晚上能賣10萬緬幣,換人民幣500元。她說“我們那邊的人沒錢,過得瀟灑,吃了早了沒晚上,吃好喝好快樂著,這邊人一天愁眉苦臉的,就是個錢錢錢。嘿嘿嘿!哈哈哈!這一個月,頓頓有肉吃,我都不想回來了。嘿嘿嘿!哈哈哈!不種土地還有肉吃,你說好不好。哈哈哈!哈哈哈!都吃胖了。哈哈哈!哈哈哈!?!?/p>
講完了故事,在果園里,她指著蘋果樹邊講邊笑,講的是專業(yè)術(shù)語,我都很難懂。男人說她只上過一年級,沒識下幾個字,孩子上學(xué)后,她晚上跟孩子學(xué),邊陪孩子邊學(xué)習(xí),現(xiàn)在都能上網(wǎng)賣蘋果了。
嘿嘿嘿又叫她喊破了,哈哈哈地笑起來。后面的哈哈哈追著前邊的嘿嘿嘿在天上跑,我仿佛感覺到午睡中的果樹被她的笑聲喚醒了。我想,那個在成都的你、重慶的你、別的地方的你,要是有幸吃到她種的蘋果,你身體里的細(xì)胞都會歡快地跳起來。笑起來,再使點勁,加把力,你也能像王根花一樣把嘿嘿嘿喊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