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長江文藝》雜志社社長、主編、編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500余萬字,出版文學(xué)作品集30余部。曾獲《詩刊》1981—982優(yōu)秀作品獎、《詩選刊》年度詩人獎、全國青年讀物獎、湖北文學(xué)獎、漢語女評委獎、全國漂母杯散文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首屆方志敏文學(xué)獎詩歌類大獎等獎項。有詩文譯介海外并選入中小學(xué)課本。
四十多年前,那是一九七五年,我媽從家里出逃了,去找我舅舅任良坤。我媽大名叫任良娟,小名叫妹妮。
那時,夜好靜好靜,村東斧頭家的那只黃狗吠過幾聲后,大約也鉆進它的窩里蜷起來了。公雞們爭先恐后地啼過三兩聲,也就不出聲了。靜,就是妹妮陪娘住院時掛在走廊的那個字,踮著走過來,愈走愈近,向妹妮壓過來,好沉呀!
今夜有月亮,月光透過窗欞上掛著的白色塑料薄膜,灑滿妹妮和妹娃睡的小屋。妹娃是我小姨。
妹娃躬著身,面朝里,發(fā)出勻稱的鼻息聲。上房,耕了一天坡地的爹,一直在呼嚕呼嚕著。娘在嘆了幾回氣后,也沒聲音了,睡著了。
妹妮心里酸酸的。理智告訴她,現(xiàn)在正是時候,不能再猶豫了。可是,爹那佝僂的身子,臉上痛苦的痙攣;半癱瘓的娘,眼光的可憐、惜愛、哀求。她又猶豫了,一根無形的繩索,緊緊捆綁著她,使她手腳無法動彈。兩顆冰冷的淚滴經(jīng)過她的臉頰,流到耳窩里了。
妹妮的心碎成了好幾塊,在流血了。聽天由命吧,山里的女子有什么好結(jié)果?翠菊不是被那個侏儒娶走了么?哭,有什么用,哀求有什么用,人的心是鐵打的嗎?還是翠菊干脆,一根繩子吊死在床上,完結(jié)了??嘁埠?,罵也好,完結(jié)了。
妹妮的神經(jīng)松馳了,聽天由命!她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了。突然,那個禿頭方臉的漢子,臉上的橫肉在抖動,嘻笑著露出兩顆金牙。那長滿了黑毛的粗手臂,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在咔咔走動,那手指頭像一個個胡蘿卜。胖子的手向她伸過來,伸過來,伸向她的乳房。她顫抖了,她奔跑,出了一身冷汗。她清醒過來,身子還在發(fā)抖,心在怦怦跳著。
夜好靜好靜,月光好亮,妹娃還在對頭朝里睡著。上房,娘還是沒有聲息,爹仍在呼嚕。她一咬牙,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的,生怕發(fā)出一點響聲。她穿好了衣服,系上那條紅紗巾,挾著事先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個藍布包。她留戀地望望小房間,望望睡著的妹娃。扭頭,她走了,腳步兒輕輕的,出了后門。
中秋節(jié)已經(jīng)過了,午夜有些寒意,她挾著布包,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粗矍暗桶拿┪荩┪莸捻斏弦呀?jīng)發(fā)黑了,好幾年沒加蓋茅草,沒錢呀!
她雙膝跪在地上,朝茅屋磕了兩個響頭,嘴里喃喃地說:“爹、娘,原諒女兒的不孝吧!女兒實在無奈,留下來也只有死路一條。女兒走了,女兒去找昆哥。妹娃,代姐孝敬爹娘吧,爹脾氣壞,順著點。但是,今后找婆家,一定要自己做主,一定要。姐走了。”
她從地上站起來,淚水已經(jīng)滿面了。她頭也不回地上路了,沿著村西的一條茅草路。不一會,露重的茅草就濕了她的褲管。她想快點走,在天亮之前,翻出第一道山梁。
此時,甩在她身后的村莊,公雞們又一次啼鳴起來。有一只聲音拉得長長的,有些嘶啞,在夜色里飄蕩著,顯得既凄涼又豪壯。那是她家的一只蘆花公雞,像是在為她送行。眼淚從她的眼眶里又涌了出來。
拐上山路,村莊越來越遠了。夜風(fēng)起了,掀動著兩邊的茅草,沙沙作聲。山坡上的樹叢黑魃魃的,或蹲或伏,像擺動著的獸類。螢火蟲在前邊閃動,眨著美麗的亮點。遠處,傳過來一兩聲狐子的叫聲,令人毛骨悚然。
她自小在山中長大,起五更到山里砍柴,走走夜路是家常便飯。但沒有一個同伴,她心里還是有些恐懼。退回去,那是絕不可能的,她想都沒想過。顧不了那么多,只有往前走,就是死,也只有往前走。向北,向北,翻過九道梁。
北邊,是一重重的山巒,一座緊挨一座,誰也說不清到底有多少座。那些山有多高,山里人也說不清楚。白天,山峰插在云里,一片片都是山。夜里看,分不清山與天了,只有黑乎乎的一片。
她沿著山路,雙腳邁得很快。打濕的褲腿已經(jīng)貼著肉了,身上出汗了,是發(fā)熱出的汗,還是緊張出的汗,很難分清。
她要往北去,走過北邊的那些大山,就能到九道梁鎮(zhèn)。她唯一的哥哥任良昆,就在那里的礦山挖煤,她聽公社的王宣委說過。
王宣委那年到縣城里開會,走了五天。路過九道梁鎮(zhèn)住宿時,碰到過她昆哥。王宣委只告訴了她一個人,說是她昆哥囑咐過的,不要讓她爹知道。從她的村子到九道梁鎮(zhèn),要走三天。昆哥托王宣委捎給她一條紅紗巾,如今正系在她的頭上。這是她唯一的一件裝飾品,是他對昆哥的憶念。
昆哥最愛她。小時候,昆哥帶著她和剛會走路的妹娃,到山上摘毛栗子,剝開多刺的殼,喂給她和妹娃吃,很甜的。她是昆哥的尾巴,妹娃是她的尾巴。
昆哥有一次帶著她們掏喜鵲窩。昆哥像只猴子悄無聲息地爬上樹杈,手伸進鵲窩,逮住了一只花喜鵲,另一只騰地飛了。他們還得了五只喜鵲蛋。
昆哥用包谷篾編了個很好看的籠子,喜鵲關(guān)在籠子里,籠子掛在屋后。她給喜鵲喂食喂水,喜鵲不吃不喝。那只逃了的喜鵲在屋前屋后旋飛著,后來停在棗樹上喳喳地叫了大半晌。終于,昆哥把花喜鵲從籠子里放了,兩只喜鵲馬上就飛走了,朝北飛的。
昆哥一動也不動,望著它們飛走。不懂事的妹娃哭鼻子,她沒有做聲,幼小的心靈里卻留下一個怎么也難以消逝的印象。
昆哥讀了四年書,在山里,再也沒有地方去讀了。昆哥回家,幫爹做事。昆哥是爹的好幫手。那時,她家的生活,雖然苦點,但還不斷有笑聲。
突然有一天,她起來找昆哥,昆哥不見了,走了,是在一個風(fēng)雨夜走的。任爹怎么找、怎么罵,昆哥沒有回來。任她怎么哭、妹娃怎么叫、娘怎么淌眼淚,昆哥沒有回來。
昆哥是在翠菊被那個侏儒娶走的第二天夜里走的,沒跟任何人講一聲,就走了。
翠菊出嫁,翠菊爹向那個又矮又小的丑八怪要了八百塊錢的彩禮。后來,翠菊回娘家,聽說昆哥走了,翠菊回去后,在房梁上吊死了。
昆哥的出走,家里人都不知是什么緣故。爹在勞累一天回來后,總是一邊捶捶躬了的腰一邊罵昆哥是個“沒良心的畜牲”。
她好像知道昆哥出走的原因,但也說不清楚。她盼著昆哥突然回家,可昆哥走了五年了。
昆哥走后,家里再也沒有了笑聲;笑聲被昆哥帶走了。
她只讀了兩年書,就要回來幫爹做事了。爹一天天地老了。她和娘起五更,睡半夜,做啊做啊;割藤條、編筐。走好遠的路,到山里砍柴,賣給公社磚瓦廠,一擔(dān)柴只賣兩角錢。咬著牙,妹娃讀了三年書,非要回來幫她做事不可,攆也攆不到學(xué)校里去。一家人做啊做啊,只能混到個肚半飽,衣衫破。茅屋越來越舊了,下大雨,屋里就下起小雨。沒錢弄些茅草,請幾個工蓋蓋。再熬熬吧!
月亮藏進了云里,四周黑了些,但東邊卻露出些白色來。夜風(fēng)大了,一團團的濕霧遮住了路、遮住了山,到處都是蒙蒙的。
路不會斷,只要往前走,就有路,沒有止盡的時候。她身上的汗已被冷風(fēng)吹干了,她沒有一刻停下自己的腳步。
山路在慢慢地升高,她知道,快要翻第一道山梁了。她回頭望望來的地方,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團團的濕霧涌進了她的心里,她覺得心頭好重好重。
“昆哥,救救妹妮吧!除了你,還有誰能救她。昆哥,你聽見妹妮的聲音了么?救救她!”她哭喊著。
睛天里一個霹靂,她嚇呆了。繼爾,她雙眼一黑,昏過去了。醒來,看到娘血肉模糊地躺在竹床上,竹床鋪了一床棉絮。
妹娃哭得像個淚人,爹和二叔用繩子系住竹床,準(zhǔn)備把娘往公社衛(wèi)生院抬。她終于哭出聲了。她和妹娃跌跌撞撞地跟在娘的竹床后,走了三十里路,哭了三十里路。
那天,她和妹娃從隊上收工回來,娘也被人從山里背回來了。
一早,娘讓爹、她和妹娃到隊上出工,娘要進山砍擔(dān)柴,罐里沒鹽了。
娘啊,早晨吃了碗紅薯葉糊糊,你就少砍點,早點回來呀!可娘砍了一大擔(dān),一百五十多斤。娘的身子本來單弱,加上又餓,在擔(dān)柴回村的路上,頭重腳輕,摔到崖下去了。幸虧崖坎不高,要不連尸首也看不到。
娘啊,你不能死呀,你不能丟下爹和兩個女兒??!昆哥還沒回呀,昆哥會回來的呀!任她和妹娃怎么哭喊,娘雙目緊閉,臉色像紙一樣蒼白。
爹和二叔抬著竹床,在山路上飛一樣地跑著,竹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汗珠從爹和二叔的臉上滾下來,滴落在山路上。
娘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躺著,葡萄糖水通過針管朝娘的脈管里緩緩地淌著。那長長的橡皮管中間的一段小玻璃管,葡萄糖水一滴一滴的,在呼喊著娘的生命。爹在一邊蹲著,雙手捧著頭。
她看到爹那雙枯黑的手臂在顫抖著,顫抖著,妹娃趴在娘的身邊,還在抽泣著。
她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的心痛得像刀絞一般。爹,女兒怎么才能幫助你?昆哥啊,你跑了倒干脆,你知道家嗎?
公社衛(wèi)生院唯一的外科醫(yī)生告訴爹,娘沒有生命危險了,他將盡力診治??墒亲≡阂冉欢僭駝t,他沒辦法。他說這是公社的規(guī)定。過去他治過兩個病人,病人出院后,醫(yī)藥費怎么也收不回來,山里面窮?。?/p>
“老哥,想想辦法吧,去借借看!”好心的醫(yī)生說。
“借吧,爹,無論如何要把娘治好,欠的錢我們做牛做馬也要還清。昆哥知道了,也會回來的!”她含著淚,跪在爹的跟前。
“你莫提那個沒良心的畜牲,就算我沒養(yǎng)他這個兒子!”爹罵完昆哥,嘆了口長氣,回村想辦法去了。
她在心中說,爹,你不能怪昆哥,你是不知道他的苦?。?/p>
錢借到了,娘活過來了。山區(qū)公社衛(wèi)生院的條件,沒能徹底治好娘。娘再也不能上山砍柴,再也不能下地做活了。
除了先交的兩百元以外,娘出院時,又交了兩百元,也是爹咬著牙去借的。
娘半癱瘓在床上。娘說:“讓我去死吧!”
嚇得她和妹娃直哭?!澳铮闼啦坏?,你不能丟下我們?nèi)ニ溃±ジ鐣貋淼??!?/p>
娘不作聲了,娘的干枯的眼里流不完渾濁的淚。
日子更苦了,別指望隊上分錢了。一年做到頭,把口糧錢一除,還要超支上百元。家家都是超支戶,隊上的錢沒人逼著要還。但是娘治病欠下的四百元債,卻像巨石一般,壓得他們一家人抬不起頭來。
靠隊上的這點收入,何時才能有錢還債啊!她隱隱感到,她將難逃一次災(zāi)禍,一道陰影在她眼前飄著,在她心頭遮著。她企盼災(zāi)禍遲來一些,她盼望昆哥快點回來。
昆哥為什么不回,自有他的打算。她愛著昆哥,她理解昆哥。昆哥是一定不會忘了爹娘,是一定記著妹妮妹娃的。昆哥,你快回來呀!她沒有告訴爹娘昆哥在哪里,她為昆哥守著秘密。
她有時拿出昆哥捎給她的紅紗巾,那紗巾是大紅的,像一團火,是她希望的火,她身上暖哄哄的??嗳兆泳蜁筋^了,昆哥回來會還了欠債。然后一家人再苦幾年,給昆哥娶一個像翠菊那樣漂亮的嫂子。
她悄悄地一個人笑了。
東邊的天愈來愈亮晃,濃霧也緩緩散去。她已經(jīng)翻過了山梁。山路邊,巖石鐵青地扳著面孔,做出各式各樣的怪像。沒巖的地方,長著青青的草,草尖被露水壓得彎下來,耷著葉子。有幾叢野菊花已盛開,被露水一洗,顯得更加黃亮。
她走著下坡的路,覺得比翻梁要輕多了,腳步也加快起來,一絲倦意悄悄襲來。下到梁子腳下,汗又有了。她用衣袖擦擦汗,伸手拂去劉海上的幾粒水珠珠,呼了一口大大的氣。早晨山中,空氣是清新的,有一股甜潤潤的滋味。耳邊有一股細微的汩汩聲,那是一道山泉。到了山泉邊,她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伸手捧了幾口山泉喝下肚,山泉是冰冷的。她用濕手抹了抹臉,一股涼意頓生,她陡然又打了一個寒噤。
她雙手抱臂坐著未動。昆哥沒有回來,她預(yù)感到的災(zāi)禍終于來了。
先是村里的三婆來找爹,說是錢到期了,人家那邊催著還呢!爹賠著笑臉說:“他三婆,這個家你也看到,這光景怎么拿得出錢來呀!煩你老去圓圓場,寬限些日子吧!”
爹說話時,媽躺在床上,只是一聲聲地嘆氣。她和妹娃在屋門口剁豬菜。
三婆癟癟嘴,說:“他老大,也是的,你哪來的錢還呢?可你要想想法呀,寬限也得有個時日,我不好交賬呀!”三婆說完,眼光在她和妹娃身上掃過。
她感到三婆那陰陰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剎。臨了,三婆說:“你這倆女崽不錯呢,妹妮,看著看著就長成大姑娘了,多水靈?!?/p>
三婆顛著小腳走了。三婆是這一帶山中的精干女子,幾十年,憑一張小嘴也過得快活。借錢、出來做個媒;兩家吵架,擠進去做個合。三婆的主要精力是用在做媒上,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丑八怪說成俊天仙。山里女子的命運有好些就是捏在三婆的手中。
烏鴉啼叫不吉利,三婆的眼光,使她覺得沒好事。三婆三天兩頭的來了。來一次,爹就求告一次,娘就嘆氣一陣。
爹是個火爆男子漢哪,可沒這四百塊錢,爹也只得低頭了。
后來三婆來了,就與爹在側(cè)屋里說話,避開了她和妹娃。
爹晚間與娘在上屋咕嚕了一陣,娘顫顫地說:“做不得呀,他爹,這是把女子住死里趕啦,這要誤了孩子的一生啦!哎呀,當(dāng)初就讓我死了算了,為什么要治我喲,成了個廢人,還要害了孩子?!蹦镎f完,嚶嚶地抽泣著。
爹沒作聲,頓了會,長嘆了一聲:“他娘,有什么法子呢?我也是無法了!”
她的心一沉,災(zāi)禍臨頭了。
那天,三婆又來了,與爹、娘在上房里談了好久好久。臨了,三婆高聲說:“老大,拿定主意吧,借債還錢,不還犯法。七尺漢子,總要有個信用吧,不能給路不走。錢再還不了,可別怪我。當(dāng)初我好心,為了救命,可不能人救了,一腳又蹬翻船啦!”
三婆顛顛地走出屋。爹送三婆出來,低著頭,臉色鐵青鐵青的。
吃過夜飯,爹把妹娃支出去,把她叫到上屋。上屋里已點著了桐油燈,娘在床上躺著,手里在納一只鞋底子。娘見她進屋,把眼光撤到一邊,不望她。
爹半天沒有說話,娘停止了納鞋底,屋子里的空氣像凝固了一般。她從來沒見娘和爹這樣,心里害怕,又憋悶得慌。
爹張了好幾次嘴,終于還是說話了?!懊媚荩憬衲甓?,也該找下個婆家。爹娘不能跟你一輩子。你娘治病,欠了四百塊錢的債;錢是托三婆找何家店何屠戶借的。錢借下這么長時間了,三婆三天兩頭來討,我們沒法想了?!?/p>
爹頓了頓,嘆了口氣,又接著說:“前幾天,三婆說,何屠戶有個兒子,大你兩歲。他們家想和我們結(jié)個親,娶你過去。你過去就當(dāng)家,何屠戶家有房子,家底厚實。你過去了后,債也不用還了,他們再送四百塊錢的彩禮。不過,不過……”爹囁嚅了半天,還是說了,“聽說何屠戶的兒子小時害過一場病,心里有點不過竅。”
爹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完這席話。爹說完后,緊張地看著她,倚躺在床上的娘也緊張地望著她。
知道,知道,她似乎早就知道這一切。這就是結(jié)果,她一點也不感到驚奇。還在一個教室讀過書呢!白白胖胖,見人傻笑著。讀了三年,到她發(fā)蒙時,還和她坐在一個教室里。
天哪,這是命么?山里女子的命,為什么這樣苦?她低著頭,緊緊咬著嘴唇,一泡淚水含在眼眶里。
長久,爹顫顫地問一聲:“妹妮,你說個話吧,爹和你娘是沒法啊!”
她終于“哇”地一聲哭了,她撲到娘的身邊,緊緊抱著娘已經(jīng)失去知覺的雙腿,整個身子都在抖動。娘的雙手也抱著她的頭,哭起來。
她哭著說:“爹,你是把女兒賣了?。∧莻€何傻傻,哪個不曉得呀!”
突然,爹撲通一聲,雙腿跪在地下,用頭撞娘躺著的床沿,號啕大哭起來。“我任老大枉托人世,我沒用啊,我害了親閨女啊,我愧對祖先??!好妮,你恨爹,你打爹吧。爹對不住你,爹是無路可走了,嗚嗚!”
爹的哭聲,撕心裂肺,悲慟哀傷。
她嚇傻了,娘嚇傻了。
娘想從床上下來,雙腿不聽使喚,只好把半個身子探下來,緊緊抱住爹:“他爹,不能這樣,是我害了你們,讓我去死吧!天哪,我死了,這債也是要還的??!”
她趕忙跪在地上,拉住爹。三個人哭作一團。
她沒有時間想了,她沒有權(quán)力再思索了,是死是生,她眼一閉,牙一咬:“爹、娘,你們不要哭了,女兒答應(yīng)你們!”
她知道,她的許諾,代價有多大,她的這一生還有什么好說的!幸福呀、青春呀、前途呀,僅僅讀過兩年山里學(xué)校的她,理解的這些概念,已經(jīng)要變成肥皂泡,只在眼前閃了一下,就被一陣風(fēng)吹走了、粉碎了。
三婆又來了,喜笑顏開,一雙腳顛顛得有勁了,屁股一扭一扭的。
她沒搭理。三婆一來,她就鉆到下房,或是到豬圈里喂豬去。
三婆拿來了花花綠綠的衣料、毛線、尼龍襪,好看的邊帶塑料底布鞋。她過去曾向往過這些東西。二十歲的大姑娘,山里窮,長這大都沒穿過這些東西,她多么想得到。但三婆拿來的東西,她都交給娘保管起來,動都不動一下。
她變多了。平時就不大愛說話,現(xiàn)在更是一天難說一句了。
白天,她拼命做事,家里的事,隊上的事,她都默默地做,做得又快又多。
夜里,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睡。妹娃睡在對頭,她怕妨礙了妹娃睡覺,一動也不敢動。妹娃睡著了,她還眼睜睜地望著窗外的夜色,望著夜色中的月亮。聽村東斧頭家的狗吠、聽村里的公雞啼鳴、分辨出自己家的蘆花公雞的特殊嗓音。
她瘦了,眼周圍的黑暈,使她的眼睛變得更大了。雖說吃的很差,但她過去,臉上總是紅潤、豐滿的。如今變得蠟黃,瘦削起來。
爹看在眼里,娘看在眼里,臉上都是哀哀的。
娘的嘆氣時間更多了。
她是一只羔羊,她是供人受用的祭品。有時,她久久地呆望著北邊。
北邊是一重重的高山,除了高山,還是高山,高山上有云彩、有樹木。翻過這些高山,山那邊有什么呢?也和他們這邊一樣嗎?
昆哥,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你知道妹妮的苦嗎,你為什么還不回來?快回來呀,我的昆哥。
翻過九道山梁子,就是九道梁鎮(zhèn)。昆哥一定救得了她。她想。
中秋到了,三婆又來了。
何家?guī)艁?,要她到何家店去過節(jié)。她不去。
三婆說,這是規(guī)矩,訂了親,就是何家的人了。一家人團聚,是常理。
爹的眼光,娘的眼光,乞求的,痛苦的,她怎么辦?就這樣了,她還想反抗,她還能反抗么?
她狠狠心,跟著三婆上路了。
妹娃送她到屋后,站著望她走了。久久,那個小人影還站在屋后,她的眼前模糊了。
沿路,三婆喜顛顛的,把何家說得天花亂墜。何家明三暗四的高瓦屋,家里存款幾千元。何屠戶的來路廣,一家人穿綢的,吃油的。三婆說得嘴嘖嘖的,像抹了何家的豬油一樣。
她埋頭走路,沒有做聲。
三婆說:“你這娃呀,命不錯呢!這等的好人家,真是從糠籮到米囤,還不滿意么!三婆不是外人,怎么能害自家的親閨女。娃呀,女人有什么可求的?有吃有穿,有好日子過就是福。何屠戶就這個獨苗苗,長得身長個大的,就是老實點,老實點好,聽你的話。娃呀,得了好處,莫忘了你三婆啰!”
她還是沒有做聲,埋頭走她的路。三婆也只好閉上了兩片嘴皮。
何家的氣勢是夠旺的了。在山鄉(xiāng),一般人家難得混個溫飽,何家的房子在何家店真是獨占鰲頭。何屠戶臉上紅潤閃光,是個胖子。
何屠戶迎到門前,大嗓門喊著:“哎呀,閨女來了,稀客稀客。三婆,快帶閨女進屋。自家人嘛,隨便隨便?!焙瓮缿粢贿呎f著,露出嘴里的兩顆金牙,一邊用眼睛盯著她,盯得她心里發(fā)慌。
進屋,何屠戶高叫:“寶他娘,快倒荼,閨女來了。”
隨著喊聲,里屋出來個女人,慈眉善目的,身子瘦削,與何屠戶形成了對比。
女人看著她和善地附合著:“稀客,稀客!”遞給她和三婆一人一杯糖茶。
中飯是豐盛的,大魚大肉一滿桌,女人把好菜盡往她碗里搛。
她埋著頭,吃了一點點。
三婆與何屠戶喝著酒,一溜一杯,喝得好痛快。她心里驚異著,何傻傻怎么不見影子,那個傻瓜呢?
她正在想著的時候,從灶屋跑出一個人來。啊,何傻傻,看上去并不丑,高高大大的,只是臉上是呆滯的,口里嚷嚷著:“嗯、嗯,我媳婦來了!我要吃肉!娘,我要吃肉?!闭f完,望著她嘻嘻笑著。
瘦子女人臉漲得通紅,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一邊訓(xùn)斥著兒子:“寶兒,瞎說么事,聽話?!边呎f邊往傻子碗里搛了一塊肥肉。
何屠戶和三婆喝得正熱鬧,兩人猜起拳來。
她放下碗,寶兒娘忙說:“閨女,再吃一點?!?/p>
她說不吃了。
寶兒娘又說:“閨女,到房里歇歇吧!”
她進了房,房里就她一個人,寶兒娘順手把門掩上了。堂屋里何屠戶與三婆的猜拳聲隔住了一些。
床是新的,被子也是干凈的,疊得好好的。何傻傻木然的臉面在她眼前晃動著,“嘻嘻”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著。何屠戶那兩道色迷迷的眼光飄著,一種寒意透過她的全身。
她趴在被子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
門被人輕輕推開了。方臉、禿頭,一個胖人影閃進房間,門被掩上了。
她立即清醒過來,激靈地從被子上坐正。
何屠戶喝得滿臉通紅,臉上橫肉在抖動著,擠出一種怕人的笑來。
何屠戶只穿了件絨衣,袖子挽到小臂上,手臂上長滿了黑毛,手里捏著一卷票子。那手指頭胖胖的,像五個長短不齊的紅蘿卜。
何屠戶向她走過來,嘴里說著:“閨女,這一百塊錢拿去置點衣服,這是見面禮。到我們家里來,吃的、花的,有你的。”
她不接錢,望著何屠戶的臉孔,心里很害怕。
何屠戶把錢往她上衣口袋里塞。
忽然,何屠戶的眼直了,出氣也急迫起來。她看看自己,剛才趴在被子上,領(lǐng)口的一顆扣子不知怎么開了,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胸口,兩只圓鼓鼓的乳房,在襯衣里微微聳動著,她太緊張了。
何屠戶的眼睛死盯著她的胸脯,一只胖手伸過來,伸過來。
她跳了起來,何屠戶一把抱住她,一只手把她的雙乳揉搓著。她又氣又急,拼命掙扎,嘴里想喊,可喊不出聲。外間,三婆早已喝得酩酊大醉,寶兒娘正在灶屋里洗碗。
她被何屠戶推倒在床。何屠戶的手已經(jīng)伸到她的褲子里去了,她感覺到小肚上冰涼的手,像蛇一樣滑過。
她急了,她要瘋了,她對準(zhǔn)何屠戶那只長黑毛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何屠戶痛得一哼,手松了,她爬起來就跑。
她沖出房間,沖出那高大的瓦屋;沖出村莊,沖上山坡。她發(fā)瘋似地跑,房子閃過去了,人閃過去了,村子閃過去了,樹木閃過去了。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跑到一處林子,她撲在地上,痛哭起來。
爹呀,娘呀,你們把女兒推到了什么樣的火坑,你們知道嗎?可爹娘知道了又怎么樣呢?那四百塊錢,四百道繩索?。?/p>
回家后,她什么也沒說,倒床便睡。
爹娘也沒問她,只有一雙探究的眼睛在悄悄注意她,是妹娃。
她決心已下,她要走。要走向北方,走向遠山,去找昆哥。她把家里人要補的衣服都找出來補好了。她砍了幾天柴,換了錢,把家里的鹽罐裝滿了。她在豬圈里轉(zhuǎn)得多起來,摸摸那頭黑毛糙子豬,希望它快點長大。
好,上路了。
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東邊天上一片彤紅。太陽翻過山梁,跟她來了。她挾著藍色布包,包里有她的兩件換洗衣服;有她為昆哥做的一雙布鞋,針腳密密的,結(jié)實著呢!她一步步向北走著。昆哥在北邊,再翻八道山梁,就能見到昆哥了。
下到一道土坎子后,她一下子呆了。妹娃穿著補了幾塊補丁的褂子,兩條小辮蓬松著,提著只小竹籃,籃里有幾只大紅薯,正站在坎下朝她望著。
妹娃的褲腿也被露水打得透濕,頭發(fā)絲絲上也沾滿了水珠。一雙布鞋底子快磨穿了,光腳上沒穿襪子。
她喊了聲:“妹娃!”
妹娃沒有答應(yīng),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著她,雙手把小籃捧到她的跟前。
她忍不住了,抱著妹娃哭了起來。山里的女子啊,難道除了眼淚就沒有其他了嗎?妹娃在姐姐懷里打著顫,但咬住了嘴唇,沒有哭。
妹娃說:“姐,你走吧,趁早。我是從東邊那條路翻過梁子的。姐,快走吧,找到昆哥早點回來,家里有我呢!”
她把小竹籃里的紅薯放在藍布包里,挾著走了兩步,又轉(zhuǎn)回來,把頭上的紅紗巾解下來,幫妹娃系好。
妹娃沒動,也不作聲。
她轉(zhuǎn)過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到妹娃的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她狠心再也不回頭,朝北走,走得飛快。
爬上一道小坡,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妹娃還站在坎下,像一株瘦弱的小樹。妹娃頭上的紅紗巾,在早晨的山中,紅得像一朵花,像一團火。
她再也沒有回頭,一直朝著北邊。再翻過八道山梁,她就會找到昆哥!
她會找到的,一定、一定!
我媽肯定找到了我舅舅,要不就碰不到我當(dāng)教師的爸爸,也就沒有我,也就用不著我媽對我憶苦思甜。
我媽給我講多了,我就把它寫成小說了。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