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玉

(南京大學 中華民國史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23)

近些年來，關于中國近代的會計賬冊、簿據(jù)的研究漸有推進，但相關成果主要集中于合伙性質(zhì)的商業(yè)店鋪、錢莊、票號，這與以徽商、晉商為中心的近代商幫史料，以及老字號店鋪史料的大量整理出版不無關系，而關于公司性企業(yè)的賬目與會計研究則相對偏弱。在這方面，招商局會計史研究則早已起步，由交通部財務會計局與中國交通會計學會組織編寫的三冊本《招商局會計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版)將該局自1872年創(chuàng)辦至1992年間的資產(chǎn)存量、業(yè)務績效及核算方法進行了系統(tǒng)展示。不過，《招商局會計史》僅能了解該局的會計制度與會計結(jié)構(gòu)，反映該局會計制度社會性的內(nèi)容較少，這與其會計學研究的視角與立意有很大關系。眾所周知，招商局創(chuàng)辦之時就以“公司”進行定位，也被后世學者認定為中國最早的公司制企業(yè)。就公司而言，在賬目管理方面與合伙企業(yè)的顯著區(qū)別之一就是賬目公開。招商局賬目公開的方式與途徑有多種，但作為晚清第一大報的《申報》則是一個重要的平臺，而且《申報》在披露相關信息之時，還有所評議，增加了賬目公布的社會性。

《申報》是近代中國，至少是晚清時期第一華文大報，輪船招商局是這一時期最大的民族航運企業(yè)，也是中國近代最早成立的股份有限公司，兩者均于1872年誕生，可謂“生來有緣”。在此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申報》對于輪船招商局多所關注，頻繁報道。其中，招商局晚清時期的年度賬略大部分在該報刊載，體現(xiàn)了該局向社會公布賬目的程度，值得加以重視，相關研究無論對于招商局制度史抑或經(jīng)營史，還是《申報》辦刊特色研究而言，均有一定的價值與意義。

一、《申報》對于招商局公布賬略的報道與評述

輪船招商局的創(chuàng)辦，不僅標志著中國近代輪船航運業(yè)的發(fā)端，而且還有制度創(chuàng)新的意義，尤其是在公司制度方面。近代以降，公司成為西方對華商戰(zhàn)的“利制”，與西人的商品、船炮等“利器”一樣，受到國內(nèi)有識之士越來越多的關注。李鴻章等人較早注意到“公司”制度的戰(zhàn)略價值，開始在中國倡辦公司，輪船招商局是其嚆矢，在中國生產(chǎn)與經(jīng)營制度上的地位非同一般，正如《申報》評論指出：

從來貿(mào)易至善之法，莫善于設立公司。蓋富人以本求利之術，除置買田畝、房屋之外，余如當業(yè)、鹽業(yè)、錢業(yè)以及各項生意，均非一人所能辦，必待眾力而后成也。用人少有不當，非徒利不能得，而且本因以虧。至于設立公司，從未聞有此失也。

夫貿(mào)易可以設立公司者，其需本總在數(shù)百萬與數(shù)十萬也，故無論至富之家可以與分，即中下之產(chǎn)亦可以與分。蓋每股份出銀多則千兩，少則百兩，必須數(shù)百十人以共集成。人至若此之眾，其中必有能公正不阿、精明辦事者，眾遂共舉以司公司之事，則賬目必清，諸事皆理。如今日中國所設立之輪船招商局公司是也。(1)《閱輪船招商局第二年賬略書后》，《申報》1875年9月7日，第1版。

說明，在時人看來，招商局就是一家可以集資合力辦大事的“公司”。而這種不同于傳統(tǒng)的經(jīng)營機制如何管理，怎樣取信社會，方能收眾擎易舉之功，則更受人關注，于是“賬目必清”與“賬目公布”就成為必然要求。在該局創(chuàng)辦之初，《申報》就刊登了一份“讀者來信”，表達了這樣的見解。其文曰：

夫西人之合眾設立公司，要在事無隱飾，所以能取信于人，而人亦樂于捐貲以買股份耳。今招商輪船公局則效西法創(chuàng)立大舉，亦意在廣集眾商，捐資入股耳。西人能以一年之盈虧布知大庭廣眾，招商公局于西法亦步亦趨，于此獨緘默而不言乎？成敗事難逆料，生意之盈絀豈不足為外人道也？旗昌輪船公司既以一年之折本三十余萬布告于眾，招商公局亦華人之輪船公司耳，何不亦以一年之貿(mào)易獲益與否，如西人聚議以清章[賬]示與有股份者，俾人盡周知該公局之虛實也。(2)《華友來書》，《申報》1874年3月21日，第2版。

可見，在時人看來，西方公司之所以受眾人青睞，使其踴躍出資認股，就在于能夠“取信于人”，其要津之一就在于“能以一年之盈虧布知大庭廣眾”。既然輪船招商局亦系參照西法、募股集資創(chuàng)辦而成，就應像西方公司一樣將賬目“示與有股份者”。

《申報》的這一份“讀者來信”有較大代表性，反映社會關于公司“透明經(jīng)營”的關注。招商局在這方面也并未滯后于時人的觀念，該局不僅在公司規(guī)章中標有“公開賬目”的條款，而且在實際操作方面，將公開范圍從“眾股友”擴大到“全社會”。

該局從采購第一艘輪船“伊敦”號開始，就向社會公開交易情形，曾在《申報》登載了這樣的“告白”：

茲啟者：本局所買英公司行輪船一號，船名“伊敦”，計價英洋六萬五千元，除扣回用英洋八百元，實付英洋六萬四千二百元，洋價作七錢八分五厘計，凈付豆規(guī)銀五萬零三百九十七兩，業(yè)于十月廿五日交清，已有保安、怡和兩行保險，于十月三十日裝載貨物，開往汕頭。特此布聞。(3)《輪船招商公局告白》，《申報》1872年12月2日，第5版。

開始運營之后，“伊敦”號的航行收支多在《申報》登載，以為公告。例如1872年12月10日“自汕頭回滬，載來糖貨等，計收水腳搭客洋一千零八十九元，即于十五日仍裝米麥等貨駛往汕頭，計收水腳規(guī)元七百三十九兩五錢八分，搭客洋二百三十五元。”(4)《輪船招商公局告白》，《申報》1872年12月17日，第6版。12月24日“自汕頭回滬，載來貨物，計收水腳洋一千六百六十二元，即于二十九日仍裝貨駛往汕頭，計收水腳規(guī)元九百十兩零七錢七分，搭客洋三百六十六元七角”。(5)《輪船招商公局告白》，《申報》1873年1月2日，第6版。1873年1月16日“由汕頭裝貨回申，計收水腳洋二千零十元零七角七分，又搭客洋七十四元”。(6)《輪船招商公局告白》，《申報》1873年2月11日，第5版。

如果說前述公告近似“消息”的話，有的業(yè)務收支公告已經(jīng)具有賬略的雛形，例如該局1873年2月24日的公告這樣寫道：

本局“伊敦”輪船于上年十二月念一日由上海往寧波裝貨往香港，由香駛汕裝貨回申，謹將水力搭客等銀兩開列于左：

計收：由申去寧搭客洋二百三十八元五角，由寧裝貨往香港水力洋二千零七十三元一角，由汕裝貨回申水力洋一千九百三十一元二角半，由汕到申搭客洋十五元，又補刊汕頭永泰經(jīng)收搭客規(guī)銀二百念八兩六錢二分六厘。

癸酉年正月二十七日(7)《招商公局告白》，《申報》1873年2月25日，第6版。

一年經(jīng)營期滿，該局首次向社會公布年度賬略，《申報》分兩次將該賬刊登之后，發(fā)表專門評論，大加贊賞，其文曰：

輪船招商局第一年賬略，本館已備列前報，閱者自可細心察核，無俟贅言。然此局為華人自辦輪舶與西商爭利之創(chuàng)舉，亦為華人合股鳩銀，以興立大業(yè)之初桄，此局若能興旺，則將來效西式設公司者，將必接踵而起矣。貲愈集而愈厚，業(yè)愈拓而愈宏，以上裨富強之政，而下操贏縮之權(quán)，豈非盛事之深可慶幸哉！故該局虛實情形，實與大局維系，而為眾所翹首跂踵愿聞其詳者也。

況為公司之道，本宜臚列各情，宣示中外，使有股份者信其經(jīng)營之有法，無股份者亦羨其賬目之清厘，則不必勸募而暗寓招徠矣。招商局深明此法，刊印上年賬略□[一]書，本館略為考核數(shù)端，以質(zhì)眾覽。(8)《論輪船招商局章程賬略事宜》，《申報》1874年9月18日，第1、2版。

次年，《申報》對于招商局公布的第二年賬略，更加贊許。說明輪船招商局率先開中國公司向社會公布賬目之先河，不僅理念領先，而且技法高明，相關內(nèi)容清楚，條分縷析，不僅可以看出該公司的經(jīng)營業(yè)績，更反映出公司高管的管理思想與經(jīng)營才干。

在招商局向社會公布的賬略中，不僅有年度業(yè)務收支實數(shù)，而且包括企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對于該局第二年賬略所發(fā)布的拓展方案，《申報》進行過如此評析：

賬略又云，現(xiàn)擬添招股份將及四千，股份既眾，集銀必多。惟有添購輪船，方能日益興隆。但輪船日多，而口岸照舊。即無西船相爭，亦不過己船平分其利，而生意仍無增益，況尚有西船乎？故該局若能另加口岸，則生意必能大有起色，該公司定可成中國第一大公司也。以后即添至千萬股、萬萬股亦可也。(9)《接續(xù)昨論》，《申報》1875年9月8日，第1版。

基于這樣的分析，《申報》建議招商局乘機添股，廣辟口岸，添設航線，增建碼頭，俾擴張生意，期獲更大利益。若“自限而不為”，則會錯失機遇，《申報》和社會各界將“深為惜哉”。(10)《接續(xù)昨論》，《申報》1875年9月8日，第1版。該報還借鑒日本的經(jīng)營之道，“望招商局諸君采取芻蕘，以廣大其事業(yè)，勿仍以狹小而自囿。是不徒招商局獨利其利，即凡乘載輪船者，亦可共利其利，方不負李伯相設立此局之初心也已”。(11)《論日本三菱輪船公司事》，《申報》1875年10月4日，第1版。說明“李中堂議立招商局”(12)《中國輪船招商》，《申報》1872年11月29日，第2版。，并對其寄予厚望，在當時廣為社會所知。

無論是公開賬目，還是擴張股本，增加業(yè)務，都是為了使企業(yè)的經(jīng)濟效應和社會聲譽不斷擴大，實現(xiàn)更大發(fā)展。正如《申報》評論所言：

然即以目前而論，每歲每股份分得利銀分半，已屬公司中之至平穩(wěn)利益者也。有銀者何不往與分焉？以博一己之厚利，并襄成該公司之盛舉也。不但此也，倘日后利息果能年年如此，則股份轉(zhuǎn)賣尚可加增也，豈非該公司之大慶哉？豈非與該公司股份者之大幸哉？中國初設公司已能如此，可謂盛矣，亦可謂能矣，愈以見中國何事不能如人？(13)《接續(xù)昨論》，《申報》1875年9月8日，第1版。

作為公司，尤其是具有重要使命、重大價值的公司而言，其賬目公開，已越出一個商業(yè)團體的邊界，而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公共信息”之一，產(chǎn)生超越本企業(yè)的社會示范效應與帶動作用?！渡陥蟆穼Υ擞羞^專論：

此局為中國公司創(chuàng)始之舉，今觀其第二年賬略，所論情節(jié)透徹，條例顯明，可為該公司得人之慶。而與該公司股份者業(yè)已大獲其利，其未與者亦可漸次附入，豈非民間以本求利之一大有益事哉？若使以后年年每股份無憂無慮、不問不聞，常得一分五厘之利，則民間之得利既厚，而國家之興旺可待矣。現(xiàn)在歐洲公司之舉，業(yè)已大盛；而中國始創(chuàng)有此一公司，但愿自今以往，再創(chuàng)煤礦公司、五金公司、江海船只公司、各項制造公司，人所獨力難成，皆集公司以舉辦可也。(14)《閱輪船招商局第二年賬略書后》，《申報》1875年9月7日，第1版。

就連香港報紙也對招商局的作法大加贊賞，評論指出：“觀招商公局之設，所有厘訂章程，悉臻美善，有利而無弊，則他如銀肆、開礦、保險、制船，皆可以眾力舉之，將見眾志成城，云集響臻，中國富強之效可立而俟矣?！?15)《火輪公司議章選錄香港〈循環(huán)日報〉》，《申報》1875年1月29日，第4版。

此后，《申報》一直是招商局發(fā)布賬略的主要媒體，該報也持續(xù)予以關注。例如登載第六屆賬略之際，特發(fā)表評論，為該局年度經(jīng)營成績之慶：“本屆輪船招商局賬略業(yè)已刊布，披閱之下欣悉連上屆統(tǒng)計結(jié)余規(guī)元二萬一千一百三十三兩二錢六分，并知本屆派各股分利銀仍按一分照算，從此蒸蒸日上，大有起色，不獨有股分諸君同深忭舞，即凡中國官商當亦額手稱慶也?！?16)《輪船招商局第六年賬略》，《申報》1879年9月18日，第4版。第七屆賬略刊登之后，《申報》附加按語如下：

招商局第七屆賬略，本館已陸續(xù)照登，詳閱之余，知除各項開銷及各股官利外，結(jié)余凈存規(guī)元雖止有一萬七千九百余兩，然歸旗昌舊欠銀二十萬，拔還各戶存款九萬兩零，提還山東海關銀二萬五千兩，各船成本又輕三十余萬兩，則統(tǒng)計此一屆內(nèi)實賺六十余萬兩，其獲利計亦非薄，此雖由主局務者算無遺策，辦事認真，然亦由有股諸君能相與有成，俾得規(guī)模日廓也。本館知其日有起色，因于論列之余，復贅數(shù)語，以申欣幸之意云爾。(17)《接錄輪船招商局第七年賬略》，《申報》1880年10月1日，第3版。

由上可見，《申報》關注招商局的經(jīng)營績效，有不少從國家與社會角度考慮的成分，在該報看來，“招商輪船局志在廣大，每有實事之可見”(18)《招商局恢擴生意》，《申報》1876年2月3日，第1版。，該局的發(fā)展“不但民生所關，國體亦與維系也”。(19)《招商局增擴規(guī)?！?，《申報》1877年1月6日，第2版。因此，局務日有起色，可令“志在富國者同欣賞也”。(20)《輪船招商局第六年辦理情形節(jié)略》，《申報》1879年9月26日，第7版。

二、《申報》所見招商局賬略大致結(jié)構(gòu)

通過《申報》公布的招商局賬略說明，可知該局每年結(jié)賬之后，一般會將“各船生意盈虧、官商存欠各款、添置折舊各賬，臚列清冊上下兩本”，一方面呈請北南洋通商大臣查考，并咨送江津兩海關備核，同時分存上海、天津、漢口、福州、香港、廣州、新加坡七局，以股東就近查覽，再登諸報章，“供遠省有股諸公博采”。(21)《輪船招商局第九年賬略》，《申報》1882年10月14日，第3、4版。

該局賬略一般分為兩部分，前為“會計報告”，后面為“會計賬目”。其賬目主體分為“綜結(jié)”與“彩結(jié)”。前者為資產(chǎn)負債明細，用于平衡賬目，后者為收支損益，用于計算盈虧。招商局在1928年之前采用的一直是傳統(tǒng)的四柱式記賬法，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會計手段之一。

在“會計報告”部分，招商局在早期一般會配有總辦等人對年度經(jīng)營狀況的總體評價與分類說明。例如唐廷樞等人如此陳述招商局第一年度業(yè)務概況：

本局奉李爵相奏明創(chuàng)設，自置輪船，分運漕米，招攬客貨，誠所謂謀深慮遠、利國便民之上策矣。十一年冬，奉委朱云甫觀察經(jīng)辦，十二年六月樞等蒙委斯局，重定章程，廣招股份，上承大憲信任，重蒙諸君見托，陸續(xù)附股。先在上海三馬路地方買屋開設總局，除天津原有局棧外，又在牛莊、燕[煙]臺、福州、廈門、廣州、香港、汕頭、寧波、鎮(zhèn)江、九江、漢口，以及外洋之長崎、橫濱、神戶、星[新]加坡、檳榔嶼、安南、呂宋等十九處，各設分局，往來攬載。嗣因原有“伊敦”“永清”“福星”“利運”四船不敷分撥，信致英國，新造“和眾”一船，并于閩省船政局承領“海鏡”一船，又允撥“琛航”“大雅”兩船，尚未領回。樞等謹承憲示，恪守定章，兢兢業(yè)業(yè)，罔改[敢]懈怠。上年六月以來，正值運漕甫竣，專恃攬載，樞等竭意經(jīng)營，防維擇要，今屆六月底已值一年結(jié)總之期，核計練餉、股份共成本銀六十萬兩，計各款余利，除“伊敦”一船虧折外，實得毛利十萬余兩，除去莊息、棧房、繳費、官利一分外，又貼還朱手折項，尚有余利。此一年中，幸蒙憲庇，厚荷商情，深賴諸同人各盡心力，樞等從事于斯，不致辱命，惶悚實深。然當創(chuàng)辦之初，雖無從前原約之利，已得一分五厘左右，將來股份再多，輪船日益，口岸愈開愈遠，生意漸推漸廣，不已有蒸蒸日上之勢乎？(22)《招商局賬略》，《申報》1874年9月16日，第3版。

可見唐廷樞等人將招商局一年多來的輪船定購、航線布設與資產(chǎn)結(jié)構(gòu)進行了簡述，他還將本年度的業(yè)務收益情形總結(jié)于下：

文中提到的“朱手折項”是招商局創(chuàng)辦之初，朱其昂任總辦之時的虧欠，約有四萬余兩。除去各項開支，唐廷樞在會計報告中先說“尚有余利”，后又說“所余無幾”，難免有所抵牾。但他對招商局發(fā)展前景充滿信心，認為“以后之利定當日勝一日”，以饜股東之心。

在第三屆賬略中，唐、徐二人向股東陳述了十個方面，分別如下：“股分官項開陳資本大數(shù)也”“新舊輪船分派各埠規(guī)條也”“歷年貿(mào)易聲敘贏絀情形也”“本局輪船分設保險緣由也”“棧房、躉船添置以資轉(zhuǎn)運也”“本屆賬目均特詳細結(jié)總也”“生意歸并大局亟須籌劃也”“既并之后辦理應亟陳明也”“收并價目低昂應陳公核也”和“嗣后生意把握應有權(quán)衡也”。招商局第三屆賬略在《申報》分七天登出，內(nèi)容較長，因為本年度內(nèi)招商局兼并旗昌輪船公司，業(yè)務大增，需要向股東和社會交待的內(nèi)容較多。到第四屆，總賬較前更為“繁多”，招商局“特將股份、水腳細數(shù)酌簡刪繕，余俱按賬登明”。(24)《輪船招商局第四年賬略》，《申報》1877年10月20日，第5版。

在第五屆賬略中，招商局承上啟下，對于年度業(yè)務情形作了概括介紹：

竊本局奉李爵相札飭接辦垂五稔矣，每屆賬略情形歷經(jīng)詳晰聲敘，諒邀察及之。茲自上年七月起至本年六月底止，共收攬載水腳銀二百三十余萬兩，似亦竭盡招徠，而贏余厚獲矣。乃開除繳費、股利、款息外，仍不免有虧折，說者將疑其籌辦未臻妥善歟？然而有掣肘難施者，上年揭賬以后，長江、寧波水腳尚未與洋商訂立和議，迨成議后，已屬歲闌之際，半年損耗殊非淺鮮，有受虧莫喻者。九月初，間奉運晉豫賑米，其時客商涌運各糧，共資災濟。本局船只不敷，另雇洋船協(xié)運，租費既多，又因時屆封河，即在大沽起貨，夫車駁運貼費亦巨。更以漕米一項，上年雨水過多，米粒較為潮濕，斛量耗折，余米無多，且于水腳項下，分提閩晉豫等三省賑捐，蓋盈于彼者，絀于此，理勢然也。至于自保船險原議以今年正月起，每年提公積銀十五萬兩，以備撥還官款之用，上年七月至今，所得保費除賠補“厚生”船本外，尚存七萬二千五百余兩，以抵半年應存七萬五千之數(shù)，不甚懸殊。其于“江長”一船，另行籌款彌補，并將歷年總分各局提出九五局用，除開銷外，余款皆已歸入公賬，所有商股官利遵照奏案，分給五厘，其余五厘存作續(xù)招新股。(25)《輪船招商局第五年賬略》，《申報》1878年10月3日，第3、4版

而在第六屆賬略中，招商局向股東及社會承諾“輪船號數(shù)及往來口岸極宜聲明也”“生意情形據(jù)實聲明也”“修理一項極宜聲明也”“保險一項極宜聲明也”“輪船價值極宜聲明也”“后開各項極宜詳細聲明也”。第七年賬略則著重進行如下說明：一、“局船如何分派行走極宜聲明也”；二、“經(jīng)費一項極宜聲明，以免物議沸騰也”；三、“各船情形極宜聲明也”；四、“各款賬目極宜詳細聲明也”；五、“本局總理人員極宜聲明也”。

隨著業(yè)務的發(fā)展，招商局賬目越來越繁雜，唐廷樞等人在公布賬目時，盡量“將股份、水腳細數(shù)酌簡刪繕”。(26)《輪船招商局第四年賬略》，《申報》1877年10月20日，第5版。盛宣懷擔任督辦之后，每屆賬略均在“綜結(jié)”與“彩結(jié)”之前加一“節(jié)略”，內(nèi)容較唐廷樞時期簡單。

唐廷樞等人不僅將招商局的資本與設備情況，以及“歷年為難情形”(27)《輪船招商局第三年賬略》，《申報》1877年4月18日，第3版。詳細陳述，還就公司的一些重要決策提出，聽取股東意見，例如首屆賬略中寫道：

本局六船均向洋商保險公司作保，以防不測，惟洋商未能照數(shù)保足，其余由局自保，所有自行保險費一項，現(xiàn)入當年總賬余利，或者提出存公，數(shù)年累積亦可成為巨款，伏候公議。(28)《招商局賬略》，《申報》1874年9月16日，第3版。

Serum levels of FSH and LH were also detected.Compared with the control group,there was no difference in serum FSH levels in either the estradiol valerate or KTC groups(Figure 3C).The serum levels of LH were all below the detection limit(＜0.1 mIU/mL).

唐廷樞就招商局自保船險經(jīng)費的處理方案，借發(fā)布賬目之機，征求股東意見，使賬目公布的功能更加豐富。惜因資料所限，未知結(jié)果若何。

毫無疑問，賬略是對賬目中的一些重要內(nèi)容的說明或強調(diào)，有利于股東與社會各界的及時了解和重視，例如第七屆賬略“局船如何分派行走極宜聲明也”項下如此說道：

本局輪船長江、寧波生意，原與太古立有合同，天津、煙臺、福州生意亦與怡和擬有價約，前屆總結(jié)業(yè)已聲明。不料去年夏秋，怡和、太古兩相爭衡，太古先將向走營口、汕頭之船改走津河，怡和后添“公和”“福和”兩船，常川江漢，遂將前定水腳減削，至局船亦不得不隨市而減。幸賴我國商人顧全大局，各口裝貨莫不恐后爭先；加之各局各船按照去年正月新章切己辦法，雖本屆少收水腳三十萬兩，而彩結(jié)凈余竟有六十七萬余兩之多，誠可為有股諸君道喜。

去屆結(jié)賬，尚欠旗昌二十六萬兩，又各戶存款六十二萬四千兩有零；本屆總結(jié)只欠旗昌六萬兩，各戶存款只五十三萬余兩，又提還山東海關銀二萬五千兩，三款合計，欠款已輕三十余萬兩。且前屆船價二百五十六萬兩，今屆二百二十四萬兩，又輕成本三十余萬兩，此又可為有股諸君道喜。

本屆賬略還對招商局的資本結(jié)構(gòu)進行了說明：

官款欠至九八規(guī)元一百九十萬兩之多，原因當年歸并旗昌輪船公司時，蒙前兩江制軍沈奏明以官款作股本，旋因各省大憲未允，勢迫改為存項；又值湖幫將旗昌舊股全行取回，遂至一時無法歸款?，F(xiàn)在外欠將清，正當籌算歸還，以省京外物議，以慰各省大憲之心。已蒙李傅相奏準，由今冬起，每年多撥漕糧，并將運漕水腳分期提還官款，此固廷樞等之仔肩，亦系有股諸君之幸事。

負債日輕，該局的經(jīng)營前景自然日趨光明，包括開辟遠洋航線在內(nèi)的各項規(guī)劃次第展開：

外欠既屬無幾，官款又有指定之款可還，各口生意又已立穩(wěn)根基，此時正宜開拓外洋生意，似未便拘泥于一隅。況屢承北洋大臣李傅相、前兩江沈制軍、署兩江吳制軍，及現(xiàn)任南洋大臣劉制軍面諭諄諄，以開拓為念，樞等亦惟有按部就班，由小至大做去。論中國江海各口，本局現(xiàn)有之船亦暫可敷用，惟開拓外洋生意似不可不備大船。去年秋間“和眾”一船放往檀香山一次，雖無大利，亦可合算。本年六月又復開往，順道美國之金山，現(xiàn)已定造一大船，業(yè)經(jīng)稟蒙李傅相題名“美富”，將可告竣，一俟“和眾”回華，便可接踵前去，想該路生意必可自立。須俟獲有盈余，再行添船。(29)《輪船招商局第七年賬略》，《申報》1880年9月26日，第3版。

作為一家企業(yè)，面對復雜的外部環(huán)境，經(jīng)營中遇到的情況較為復雜，企業(yè)收益歷年不一，盈余不多的年度對于經(jīng)營主管人員而言，也是一種壓力與考驗。從賬略之中也可以反映出唐廷樞等招商局高管的心路歷程：業(yè)務繁榮，效應豐厚，他們?yōu)楣蓶|喜，為企業(yè)慶；企業(yè)經(jīng)營困難之際，不免萌生退意。例如第三屆結(jié)賬之時，唐廷樞、徐潤這樣向股東表白：

三年期滿，各局董事理宜按照局規(guī)第三條自退，另由眾商公舉承充，除津局董事宋達泉太守經(jīng)已自退，蒙李伯相批準飭知在案，又閩粵南洋各口總理陳茇南觀察已奉委出洋外，其余董事或請留，或另舉，悉憑公議。謹將第三年經(jīng)辦各款，及進出各賬匯核臚列十條，分晰奉告，希為鑒察。樞等自知辦理不善，遂至本屆利息轉(zhuǎn)不如前，才庸責重，恐負所托，應請諸君另舉賢能接辦，以符定章，不勝感佩待命之至。(30)《接續(xù)輪船招商局第三年賬略》，《申報》1877年4月20日，第3版。

唐廷樞等人的“辭職”請求雖然沒有獲準，但從中不難看出每年公布賬略之時，實際上也是“考驗”招商局高管的重要時刻。也說明，《申報》所登招商局賬略反映的信息遠不止招商局的經(jīng)營狀況。

1904年《公司律》頒布，中國公司賬目管理有了專門的法律規(guī)定，諸如“董事局每年務須督率總辦或總司理人等將公司賬目詳細結(jié)算，造具報冊，每年至少一次”；“董事結(jié)賬時，應由查賬人詳細查核一切賬冊，如無不合，查賬人應于年結(jié)冊上書明核對無訛字樣，并簽押作據(jù)”；公司年報應載內(nèi)容包括：(一)公司出入總賬，(二)公司本年貿(mào)易情形節(jié)略，(三)公司本年贏虧之數(shù)，(四)董事局擬派利息并發(fā)作公積之數(shù)，(五)公司股本及所存產(chǎn)業(yè)、貨物，“以至人欠、欠人之數(shù)”。董事局造成年報，“應于十五日前由總號分送眾股東查核，并分存總號、分號，任憑眾股東就閱”。此外，還對股東查賬辦法作了規(guī)定。

不過，在具體的賬目形式方面，清政府商部未作詳細規(guī)定，所以輪船招商局在此后的賬目公布方面仍沿襲此前的辦法，即先有“會計報告”，后有“會計賬目”。例如第三十屆賬略，由總理楊士琦，會辦徐杰、顧肇煕、沈能虎、徐潤，總董陳猷、唐德煕、施亦爵共同署名發(fā)布。在敘述了招商局一年來的資產(chǎn)運營情況之后，不忘代招商局高管進行表態(tài)，其言曰：“人但知商局根蒂深固，而不知現(xiàn)銀之窘幾如懸磬耳。士琦等謬承上憲委命之重、股商付托之雅，惟有率同在事員司兢兢惕勵，以期無負而已。尚祈有道君子匡我不逮，幸甚！”(31)《第三十屆辦理輪船招商局情形節(jié)略》，《申報》1904年4月7日，第3版。

其后，招商局根據(jù)《公司律》的規(guī)定，進一步規(guī)范賬目管理?！胺惨磺泻贤?、契約、銀錢、票據(jù)非經(jīng)董事會簽字蓋章，作為無效。仍于每星期常會布告周知。年終編結(jié)賬略，送由正、副坐辦稟部備案，刊送股東?！?32)《招商局董事會第三次呈郵部文——為力爭商辦事》，《申報》1910年10月13日，第5版。不過，《公司律》頒布之后，招商局股東開始了商辦注冊運動，股東登記、資產(chǎn)核查與股東會議等方面的消息，成為《申報》對該局的關注重點，相形之下，賬目在該報上公布的機會越來越少。而招商局賬目管理的重要性無疑一如既往。一則材料顯示，1909年清政府將招商局劃歸郵傳部管轄之后，北洋大臣將該局文卷六宗、月報冊七十六本、年終冊十四本、賬略八本，移交郵傳部。(33)《郵部奏報接收輪船招商局》，《申報》1909年9月9日，第10版。盡管這些移交的賬目的具體內(nèi)容無從知悉，但也不難看出晚清招商局賬目不僅要向社會公開，更向政府“公開”，是后者監(jiān)管的重要憑證。此前招商局年結(jié)賬目等定期向各級官員報送，以備審查，清政府還會派專員查賬，也說明了這一點。

三、招商局賬目公布的總體效果窺測

《申報》早期不僅關注招商局公布賬目，也參與檢討該局所公布之賬目，及時指出該局在賬略發(fā)布方面的“可議”之處。以第一屆賬略為例，《申報》指出：

該局所藉口以為善敵西人者，經(jīng)費較洋商撙節(jié)也。吾乃不見其所減何款，使其實在撙節(jié)，則股份人亦恐未得其益。蓋章程言明總辦得水腳每百中五兩，以備總局使費，凡西商之經(jīng)理火船者有少取于此者矣，從無多取于此者也。且該局言明若能溢銀，則各董事分二成，此西商所從未得過者。故招商局經(jīng)理之費實大于西人云”。(34)《論輪船招商局章程賬略事宜》，《申報》1874年9月18日，第1、2版。

《申報》館對賬略的其它部分“稽核之余，亦未免為之失望”。(35)《論輪船招商局章程賬略事宜》，《申報》1874年9月18日，第1、2版。

除了向社會公布之外，《申報》還對招商局對股東公布賬目的情形有所關注。根據(jù)招商局有關章程的規(guī)定，每屆年終，股東當集會看賬，并進行審議。例如第一年經(jīng)營期滿，招商局照章通告各股東來局審查賬目，其公告曰：

本局定章每屆六月底結(jié)總，八月初一日按股分利。今屆一年結(jié)總之期，除將辦理情形及總賬刊刻分送外，務請在股諸公于八月初一日午刻至本總局看賬議事，憑折取利。倘遠在他省，即請就近赴各分局看賬，憑折支利。特此布聞。(36)《告白》，《申報》1874年9月2日，第5版。

但是，實際結(jié)果，“屆期亦未見有多人……大抵股份人皆散居于他處耳”(37)《招商輪船局賬略》，《申報》1874年9月12日，第3版。，該局遂將相關賬冊分置各分局，任憑股東前往查核。第二年，招商局同樣召集股東會，“惟有股份者，或系榮任在外，或系行商于他埠，故實到者只有十五人。按公司規(guī)例，每當聚會之人，必有一人將各賬口誦一過，俾大眾聞之。而是日股份人因所到者甚少，只將大賬簿□[兩]冊詳細查閱，已共有欣喜之色，故請不必朗誦，便向總辦道謝而散云”。(38)《招商局聚議賬略》，《申報》1875年9月2日，第2版。

再以第九年度的招商局股東會議為例，《申報》曾作如下報道：

輪船招商總局年例于九月初一日將此一年內(nèi)進出各項刊成賬略，邀有股諸君到局查覽，其所列各款如眾以為可者仍之，眾以為否者易之，此定章也。前日值第九年看賬會議之期，總辦唐景星、徐雨之、張叔和、鄭陶齋四觀察，先期折柬速客。是日晚六點半鐘，客齊至，約六七十人。本館友人亦與其列。爰登樓入座，時則酒肴遞進，燈燭通明，每座前置賬略一冊，客皆取而閱之。閱既竣，唐君景星乃向眾言曰：“本局開設以來，今已九年，蒙諸君不棄菲材，推仆等總司其事，任大責重，時切冰淵。猶憶倡辦之初，外間譽者三而毀者七。其時事事棘手，仆等亦深恐隕越，以貽諸君羞。幸賴諸君子堅持定力，復蒙李爵相卓識灼見，不為人言所搖惑，俾得次第展布，漸有就緒。近年以來，局務頗有起色，雖本屆較上年稍遜，然除官利、余利一切開銷外，尚凈余規(guī)元十三萬有奇，江海共慶安瀾，帆檣并無險事。此皆有股諸君之鴻福也。惟生意能漸推漸廣，斯利源乃愈浚愈深，本國江海各口，現(xiàn)俱攬載駛行，而外洋各埠，酌理準情亦當開拓，故愚見擬再招股銀一百萬兩，以便添置巨船，設立分局等用；此系本局公共之事，仆等雖有是見，誠恐未能周匝，諸君才大槃槃，尚乞匡我不逮，實為感盼?！碧凭援?，客皆起答曰：“君言良是，想凡有股者必無異議。惟頻年賴君等籌劃，使局務蒸蒸日上，而我等得安享其利，于心殊抱不安耳。”于是，四總辦皆謙讓未遑，各欣然舉杯稱賀。酒三巡，眾乃商榷古今，縱談風月，相與閑話而散，蓋時已十一點一刻矣。(39)《紀招商局議事情形》，《申報》1882年10月14日，第3版。

股東如此疏于審議，所謂的賬目公布對于企業(yè)經(jīng)營和公司管理的作用就大打折扣。

應該說，招商局等洋務企業(yè)創(chuàng)辦者也都意識到公布賬目，以取信于社會的重要性。唐廷樞等人曾向社會鄭重宣示：“立法公方能示信于天下，經(jīng)久不紊，定章善斯可收效于恒長?！?40)《輪船招商局第三年賬略》，《申報》1877年4月18日，第3版。嚴格賬目管理，并向股東與社會公布，無疑是招商局的“善章”之一，該局也力求不斷完善。唐廷樞等人還以賬目“呈現(xiàn)”管理層的清白及其對公司的奉獻，他曾如此表態(tài)：“惟任事以來，并未開領薪水，即各同事辛金，亦皆撙節(jié)，涓滴歸公。眾股濫支未有分文，存細賬之可稽，懔私心之滋愧。”(41)《接續(xù)輪船招商局第三年賬略》，《申報》1877年4月20日，第3版。

但事實上，招商局賬目管理從一開始就存在不少問題，馬良曾受托對該局進行了調(diào)查，指出其“賬目之弊，失之太渾”，不僅存在“有賬無實”的情況，而且“每年結(jié)賬又徒務虛名”。(42)中國史學會編：《洋務運動》(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6頁；方豪編：《馬相伯(良)先生文集·續(xù)編·新編》，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9頁。時人對照西方公司的作法，不無感嘆：“泰西公司之賬公而顯，中國公司之賬私而隱”。(43)《中西公司異同續(xù)說》，《申報》1883年12月31日，第1版。

而唐廷樞之后，招商局的賬目管理更現(xiàn)自鄶以下之勢。尤其是在盛宣懷管控時期，招商局的賬目弊端益甚。進入民國，招商局的會計腐敗與賬目混亂現(xiàn)象更趨嚴重，國民政府組織的清查整理招商局委員會在其《報告書》中，列舉了招商局總局會計制度與賬目管理的九大弊病，包括“賬目不備”“手續(xù)簡陋”“銀洋不實”“稽核乖方”“賬簿不當”“科目凌亂”“整理疏虞”“記賬遲緩”，以及“單位不一”。(44)陳玉慶整理：《國民政府清查整理招商局委員會報告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182、217—218頁。同時查出招商局上海分局(滬局)賬法的七大缺點：即“系統(tǒng)紊亂”“貨幣紛雜”“手續(xù)疏漏”“制度不宜”“簿名不當”“科目欠妥”“形式不佳”。(45)陳玉慶整理：《國民政府清查整理招商局委員會報告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182、217—218頁。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招商局的這些賬目弊病，由來已久。

在招商局內(nèi)部，高管經(jīng)常弄虛作假，“紛然劃抵，究難取信。患在公私混亂，挪欠自如”。(46)方豪編：《馬相伯(良)先生文集·續(xù)編·新編》，第9頁。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有人彈劾盛宣懷督辦招商局之際，弄虛作假，“將所得余利私擬假賬，稍給商民股息外，又復擅增股數(shù)，作為自己銀股，任意添寫股票”。(47)《光緒五年八月初六日京報全錄》，《申報》1899年9月18日，第13版。此事雖然被奉命查辦的剛毅向朝廷敷衍過去，但招商局賬目混亂、高管借以營私舞弊的現(xiàn)象未聞有所好轉(zhuǎn)。

實際上，賬目問題也是洋務企業(yè)的“通病”之一。除了招商局，其他企業(yè)同樣存在嚴重的賬目之弊。例如上海機器織布局在1887年改組之時，曾有股東在《申報》刊出《在股含冤同人公啟》，指揭公司黑幕，其中寫道：

上海機器織布局創(chuàng)于光緒六年，刊布章程內(nèi)云：各總辦詳細研究，逐項苛算，有利可圖，必無疑義。萬一事機中輟，所收銀兩并息均由本局如數(shù)付還，絲毫不爽。以故入股者眾。不料辦非其人，侵耗稽延，迄未開辦。去年重議清理加本，刊告白于《申報》，稱舊票三千股，估計地基、機器，共值銀念一萬兩，核計每股尚值七十兩，議加三十兩，作為新股一百兩。至前次如何化耗，并無實賬昭布，第云為鄭總辦侵挪；又云舊股票逾限不加股銀，作為廢紙，是與前議如數(shù)付還之說自相矛盾。(48)《在股含冤同人公啟》，《申報》1888年7月13日，第4版。

此外，施宜銅礦、順德銅礦等公司在股權(quán)清算之際，也均有不少股東指揭創(chuàng)辦人貪挪股本、營私舞弊，要求核實賬目，公平分配，秉公了結(jié)，以維護股東權(quán)益。晚清《公司律》頒行之后，雖然關于公司賬目管理有了法律規(guī)范，但實踐操作層面仍不無“假賬”現(xiàn)象。進入民國之后，“假賬”之風愈演愈烈。例如漢冶萍公司在民國初年就發(fā)生過高管利用“假賬”侵吞資產(chǎn)的案件。(49)《研訊漢冶萍公司控林虎侯吞款案》，《申報》1913年2月9日，第11版。有的官員前往官營企業(yè)檢查，明確提出要看企業(yè)的“真賬”。(50)《皖造幣廠查辦案續(xù)志——廠工已實行停鑄，賬簿調(diào)到省署》，《申報》1923年5月1日，第10版；《皖紳商揭露造幣廠之內(nèi)幕》，《申報》1913年8月3日，第10版。

事實上，中國近代公司的“假賬”做法一直存在，某些時期甚至非常流行，成為業(yè)界常態(tài)。但是，由于假賬的極度隱匿性，致使外人窺視、識別難度較大，加上近代會計賬目越來越復雜，非專業(yè)人士也無從鑒識其詳。甚至即使“公開做假”，也不易判別。凡此均揭示了公司賬目史、會計史研究的難度。

結(jié) 語

只要有商業(yè)經(jīng)營，必要產(chǎn)生收益或負債，從而引起資產(chǎn)的變化。這些變化，就會形成一本“賬”。若交易簡單，則存于記憶，或可謂之“心賬”，例如熟人之間的簡單借貸，多為口頭表達，沒有必要記錄在案。但如果交易復雜，生產(chǎn)或經(jīng)營流程較長，收付結(jié)構(gòu)復雜，非心記、心算所能濟事，則必然專門記于簿、載于冊，從而形成賬目。但舊式經(jīng)營理念之一就是“財不外露”，其賬簿作用多為對內(nèi)，以為店主、鋪東盤結(jié)之用。也有些賬目，是交易雙方當面訂立，也稱“眼同訂立”，但這種對于當事人的公開，只是極為有限的“局部公開”，或者“節(jié)點公開”，債權(quán)人很難得窺賬冊全貌或最新賬目。債權(quán)人同時“查賬”，只有在店鋪破產(chǎn)之后進行清算之時方有機會。而輪船招商局則從一開始就將對社會公布作為賬目管理的方式之一，體現(xiàn)了一定的“財政公開”特色，這對中國舊式賬目與會計思想無疑是一種革命性的突破。

招商局之所以如此操作，與該局“仿西國公司之例”的創(chuàng)辦動因與運營模式有直接關系。該局所模仿的是對于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發(fā)生與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推動作用的股份有限公司制度。股份有限公司的制度要件之一就是股東以出資額為度，對于公司債務承擔有限責任。但股東責任的有限，無疑會增加債權(quán)人的風險，為防止股東以“有限責任”為借口逃避債務，以達保護債權(quán)人權(quán)益之目的，股份有限公司必需向社會公布賬目，俾債權(quán)人隨時了解公司資產(chǎn)運營狀態(tài)，一旦發(fā)現(xiàn)公司資不抵債，可以即時提出破產(chǎn)申請，進行清算。作為投資者的股東，其意志在獲利，自然希望公司良性經(jīng)營，但股東人數(shù)眾多，且出資不一，不可能人人參與管理，于是產(chǎn)生委托代理經(jīng)營制。出于監(jiān)督與稽察的必要，公司經(jīng)理層也有必要定期向股東公布賬目，因股東分布較廣，借助媒體予以刊登，也是公司向股東公布賬目的渠道之一。

由此可以說，招商局在《申報》公布賬目，實乃企業(yè)經(jīng)營機制使然。該局創(chuàng)辦者與管理層從一開始也未發(fā)現(xiàn)對于改變“財不外露”傳統(tǒng)經(jīng)營思想的抵制。招商局的賬目結(jié)構(gòu)與披露方式在當時無疑具有較大示范與引領作用，這也是《申報》對于該局公布賬目之舉頗多關注，且加以評論的原因之一。

也應看到，晚清時期沒有標準的公司會計制度，在1904年《公司律》頒布之前，也缺乏公司向社會公布賬目的規(guī)范式文件，招商局不得不在沿用傳統(tǒng)記賬方法的基礎上有所改革，以適應企業(yè)經(jīng)營之需。該局將“會計報告”與“會計賬目”并置，既能將賬的細目公開，又能對業(yè)務狀況加以總結(jié)，既增加讀者對于該局賬冊“數(shù)目”管理的理解，又提升了該局賬目表達的文化性。

輪船招商局記賬采用的仍為舊式方法，然其賬目形式，已與傳統(tǒng)四柱記賬法有所區(qū)別，不僅在于容量擴大，內(nèi)容豐富，而且已有一定的“復式”結(jié)構(gòu)，雖然離現(xiàn)代借貸復式會計制度尚有一定差距，但其過渡性特色則是非常明顯的，在中國近代會計制度史上占有一定地位。(51)交通部財務會計司、中國交通會計學會組織編寫：《招商局會計史》，人民交通出版社1994年版，第123、193—194頁。該局公布的賬目雖然不一定完善，賬目公布的實際成效到底有多大，也還可以再加討論，但該局在遵循公司經(jīng)營機制、實行“透明經(jīng)營”方面的探索與努力是不能否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