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華
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是與保護文化多樣性密不可分的。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之所以通過《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保護文化多樣性的考慮:
考慮到1989年的《保護民間創(chuàng)作建議書》、2001年的《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和2002年第三次文化部長圓桌會議通過的《伊斯坦布爾宣言》強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性,它是文化多樣性的熔爐,又是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保證。
承認各社區(qū),尤其是原住民、各群體,有時是個人,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產、保護、延續(xù)和再創(chuàng)造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從而為豐富文化多樣性和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做出貢獻。(1)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見宋俊華、王開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附錄,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79頁。
為了強調非遺與文化多樣性的關系,《公約》甚至把“文化多樣性”作為非遺概念的基本內容:
“非物質文化遺產”,指被各社區(qū)、群體,有時是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社會實踐、觀念表述、表現(xiàn)形式、知識、技能以及相關的工具、實物、手工藝品和文化場所。這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世代相傳,在各社區(qū)和群體適應周圍環(huán)境以及與自然和歷史的互動中,被不斷地再創(chuàng)造,為這些社區(qū)和群體提供認同感和持續(xù)感,從而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尊重。在本公約中,只考慮符合現(xiàn)有的國際人權文件,各社區(qū)、群體和個人之間相互尊重的需要和順應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2)宋俊華、王開桃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第180頁。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把非遺與文化多樣性相結合,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宗旨的具體體現(xiàn)。1945年11月1日至16日,“二戰(zhàn)”剛剛結束,根據(jù)盟國教育部長會議的提議,在倫敦舉行了旨在成立一個教育及文化組織的聯(lián)合國會議(ECO/CONF),約40個國家的代表出席了會議,在法國和英國的推動下,會議代表決定成立一個以建立真正和平文化為宗旨的組織。會議結束后,37個國家簽署了標志著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正式誕生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組織法》,指出:
戰(zhàn)爭起源于人之思想,故務需于人之思想中筑起保護和平之屏障。
文化之廣泛傳播以及為爭取正義、自由與和平對人類進行之教育為維護人類尊嚴不可缺少的舉措,亦為一切國家關切互助之精神,必須履行之神圣義務;
本組織之宗旨在于通過教育、科學以及文化來促進各國間之合作,對和平與安全作出貢獻,以增進對正義、法治及聯(lián)合國憲章所確認之世界人民不分種族、性別、語言或宗教均享人權與基本自由之普遍尊重。(3)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組織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網(wǎng),http://old.moe.gov.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e/A23_qtgkxx/201001/xxgk_81409.html,訪問日期:2019年12月23日。
和平源于理解和尊重,承認和維護文化多樣性有助于實現(xiàn)人們的相互理解和尊重,這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和平文化”建設的基本思路。1991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成立了世界文化和發(fā)展委員會,著手研究文化和發(fā)展的關系。1995年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表了該委員會撰寫的題為《我們創(chuàng)造力的多樣性》的報告。1998年3-4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與瑞典政府合作在斯德哥爾摩召開了“文化政策促進發(fā)展政府間會議”,對“文化多樣性”“文化與發(fā)展的關系”等問題進行了廣泛討論,通過了《文化政策促進發(fā)展行動計劃》。2001年11月2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第31屆會議通過了《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指出:
文化在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地方具有各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這種多樣性的具體表現(xiàn)是構成人類的各群體和各社會的特性所具有的獨特性和多樣化。文化多樣性是交流、革新和創(chuàng)作的源泉,對人類來講就象生物多樣性對維持生物平衡那樣必不可少。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化多樣性是人類的共同遺產,應當從當代人和子孫后代的利益考慮予以承認和肯定。(4)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網(wǎng),http://portal.unesco.org/en/ev.php-URL_ID=13179&URL_DO=DO_TOPIC&URL_SECTION=201.html,訪問日期:2019年12月23日。
2005年10月3日至21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舉行的第33屆會議上通過了《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進一步明確了“文化多樣性”的概念:
“文化多樣性”指各群體和社會藉以表現(xiàn)其文化的多種不同形式。這些表現(xiàn)形式在他們內部及其間傳承。
文化多樣性不僅體現(xiàn)在人類文化遺產通過豐富多彩的文化表現(xiàn)形式來表達、弘揚和傳承的多種方式,也體現(xiàn)在借助各種方式和技術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造、生產、傳播、銷售和消費的多種方式。(5)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性公約》,見宋俊華、王開桃《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附錄,第194頁。
可見,文化多樣性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以文化維護和平宗旨的體現(xiàn),也是非遺保護的終極目標。在過去75年中,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和平主張,為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所認可,為世界和平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
但是“二戰(zhàn)”以來,冷戰(zhàn)或地區(qū)性武裝沖突一直不斷,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化和平理念也常常遭到質疑、甚至否認,美國政治思想家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1927-2008)在《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中提出所謂“文明沖突論”,他認為冷戰(zhàn)后世界沖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態(tài),而是文明方面的差異,伊斯蘭文明和中國文明(儒教文化)是對以基督文化為代表的西方文明的嚴重威脅(6)1993年,塞繆爾·亨廷頓在美國《外交》季刊發(fā)表的《文明的沖突?》提出“文明沖突論”,引起了激烈的爭論。1996年出版的《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對“文明沖突論”進行了系統(tǒng)的闡述,該書共分五部分,其中第四部分標題為“文明的沖突”是全書的核心,指出文明是人類的終極部落,文明的沖突就是全球規(guī)模的部落沖突。[美]塞繆爾·亨廷頓 :《文明的沖突和世界秩序的重建》(修訂版),周琪、劉緋、張立平、王圓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年,第161頁。?!拔拿鳑_突論”在本質上把國家、地區(qū)之間沖突歸結于文化沖突,否定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互鑒、和諧共處,是與國際社會文化和平愿望背道而馳的,自然遭到了大多數(shù)國家、地區(qū)的批判。近幾年隨著我國整體實力不斷的增強,一些西方國家重彈“文明沖突論”老調,試圖遏制中國崛起。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建立起來的“交流互鑒、共建共享”的文化和平正面臨各種不確定性風險?!皬奈幕瘧?zhàn)略學和文明觀看,里夫金建立在社會共享理念基礎上的‘文明共情理論’較之亨廷頓建立在社會達爾文主義理念基礎上的‘文明沖突論’,在影響的力度和范圍上都小,這同樣體現(xiàn)了西方資本主義傳統(tǒng)的作為‘觀念的上層建筑’(意識形態(tài))的價值觀、文明觀的保守性和落后性,已不再符合當今時代邏輯和全球發(fā)展進步大勢。”(7)劉方喜 :《論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共享理念的文化戰(zhàn)略學意義》,《學術論壇》2018年第3期。
基于此,我們要思考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以非遺保護來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內在邏輯:多樣性非遺之間能否和諧共處?它們之間是否存在某種統(tǒng)一性?如何為多樣性的非遺搭建互相溝通的橋梁?要正確回答這些問題,就不能不討論非遺能否以及如何共享的問題。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建立統(tǒng)一的國際規(guī)則、機制,把來自不同國家、地區(qū)的非遺公布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急需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等,通過國際合作與援助對其加以保護,在維護人類文化多樣性的同時推動了國家、地區(qū)間的非遺交流和共享。
文化共享是人類社會一種普遍現(xiàn)象,是人類文明延續(xù)、發(fā)展的重要基石。動物之間往往會有食物、巢穴、安全等本能性共享行為,人類則不僅有動物本能性共享,而且有更高層次的文化共享。
在我國古代,“共”“享”主要分開使用,《說文解字》講,“共”:“同也”(8)(漢)許慎 :《說文解字》,(宋)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54頁。;“享”:“祭祀”“享受”(9)(漢)許慎 :《說文解字》,(宋)徐鉉校定,第106頁。。把“共享”作為一個合成詞使用相對較晚,如明朝羅貫中《三國演義》第四十八回“宴長江曹操賦詩 鎖戰(zhàn)船北軍用武”:“今吾有百萬雄師,更賴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以后,天下無事,與諸公共享富貴,以樂太平!”(10)(明)羅貫中 :《三國演義》,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第387頁。其中的“共享”就是共同享用富貴的意思。在英語國家,共享一次常用“share”來表示,既指物質的共同享用,也包括精神的交流。
近幾年來,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物聯(lián)網(wǎng)等新技術和體驗經驗的發(fā)展,共享成為社會的熱點話題,在經濟消費領域出現(xiàn)了共享單車、共享汽車、共享雨傘等現(xiàn)象,促使了共享經濟的發(fā)展。由此,“共享”一詞成為流行詞,《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8)》把其作為2017年最受青睞的新詞匯(11)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組編 :《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18)》,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把芯慨斀裥鹿I(yè)革命的美國學者里夫金則揭示了問題的另一面,即新工業(yè)革命同時也在促進‘分享(共享)’ 和‘共情’:‘(2008 年以來)在全球范圍內,年輕一代分享自行車、汽車、家居、衣物和其他不計其數(shù)的東西,更注重使用權而非所有權。 越來越多的千禧一代不再選擇設計品牌而選擇一般品牌或定制品牌;更關心物品的使用價值,而非其交換價值或地位。 在本質上,由協(xié)同產消者構成的分享經濟具有更多的共情性和較少的物質感?!锓蚪鸾沂玖伺c當今新工業(yè)革命相適應的新型文明觀”(12)劉方喜 :《論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共享理念的文化戰(zhàn)略學意義》,《學術論壇》2018年第3期。。
當然,在我國,‘共享’是五大發(fā)展理念之一,以人民為中心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整體發(fā)展的核心理念,而共享理念實質就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因此,‘共享’在五大發(fā)展理念中又處于特別重要地位”(13)劉方喜 :《論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共享理念的文化戰(zhàn)略學意義》。。“‘共享’既體現(xiàn)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精神,也體現(xiàn)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精神,總體上體現(xiàn)了習近平把這兩者融會貫通的價值思想。 習近平在系統(tǒng)論述共享發(fā)展理念時指出:共享理念實質就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體現(xiàn)的是逐步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要求”(14)劉方喜 :《論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共享理念的文化戰(zhàn)略學意義》。。
非遺是社區(qū)、群體代際傳承的活的精神實踐。代際傳承決定了非遺本質上是一種共享文化,具有代際性、群體性。非遺共享的內容和方式,取決于非遺項目自身的特點,有的比較復雜,有的則相對簡單。從不同的標準來看,就有不同的非遺共享類型。
第一,從共享主體看,非遺共享有內部共享與外部共享之分
在非遺實踐中,所有者、傳承者往往起主導或決定作用,他們自認為是內部人,是有共同血緣、族緣、地緣、業(yè)緣或者教緣等共同傳統(tǒng)和價值觀念的共同體,是“我們”,與外部人(他們)有明顯的邊界和區(qū)別標志。非遺往往以“內部人”共同性為基礎,維護并宣傳這種共同性。
非遺實踐主體的內外之分,導致了非遺共享的內外之別。所謂內部共享,就是指發(fā)生在非遺內部人之間的共享,既包括非遺實踐的觀念、技藝、過程的共享,又包括非遺實踐的結果、產品及收益的共享。共享是非遺內部世代傳承的重要動力。內部共享是多層次、多元的,如演員、巫師、手工藝人等內部人,多作為非遺項目狹義傳承人對表演、儀式、手工制作的核心技藝、核心精神進行共享,有時表現(xiàn)為以傳承為目的的代際共享,有時表現(xiàn)為傳播為目的的同代共享,有時表現(xiàn)為以傳承、傳播為目的的綜合共享。再如觀眾、群眾、消費者等內部人,通常作為非遺項目廣義傳承人來對非遺一般技藝或非遺產品進行共享。狹義傳承人、廣義傳承人的內部共享是差序的,有層次之別的。
所謂外部共享,是指發(fā)生非遺內部人與外部人,或外部人與外部人之間的共享,主要是非遺實踐結果、產品的共享,有時也包括非遺實踐的觀念、技藝、過程的共享。外部共享是隨著內部人與外部人交往、交流的發(fā)生、發(fā)展而發(fā)生、發(fā)展起來的,且往往是從非遺產品的交換開始的,如內部人把刺繡、雕刻或繪畫等的產品通過禮品交換或商業(yè)貿易與外部人共享。隨著與外部人交往、交流的發(fā)展,內部人有時也會通過展示、展演、收徒授徒等方式,與外部人共享非遺實踐的理念、技藝和過程,甚至核心技藝,使得一些外部人轉化為內部人,相應的外部共享轉化為內部共享。
非遺的內部共享與外部共享是既相互區(qū)別又密切聯(lián)系的。一方面,內部共享是非遺生命力的基礎,沒有內部共享,非遺傳承就難以存續(xù)。確保非遺生命力的核心就是確保非遺內部共享?!斗俏镔|文化遺產保護的倫理原則》中所講,“相關社區(qū)、群體和個人在保護其所持有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過程中應發(fā)揮主要作用”;“社區(qū)、群體和個人繼續(xù)其各種實踐、觀念表述、表現(xiàn)形式、知識和技能以確保非物質文化遺產存續(xù)力之權利應得到承認和尊重”;“創(chuàng)造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社區(qū)、群體或個人應從源于這類遺產的精神利益和物質利益的保護中受益,特別是社區(qū)成員或其他人對其使用、研究、立檔、宣傳或改編”(15)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倫理原則》,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wǎng)·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數(shù)字博物館,http://www.ihchina.cn/zhengce_details/15769,訪問日期:2019年12月23日。。另一方面,外部共享是非遺傳承的外部條件,沒有外部共享,非遺傳承、內部共享也會受到影響。此外,非遺內部共享與外部共享的邊界也不是絕對的,隨著社會開放發(fā)展水平,以及內部人與外部人交往、交流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變化的,有時內部共享與外部共享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外部共享者有時可以轉化為內部共享者,反之亦然。
第二, 從共享內容看,非遺共享有物質共享和精神共享之別
非遺是一種代際傳承的精神實踐,觀念、知識、技藝等精神是非遺共享的核心內容,即精神共享。與其他實踐一樣,非遺實踐也需要物質的工具、場所,也會產生物質的產品等,這些物質的工具、場所、產品等也是非遺共享的內容,即物質共享。
精神共享與物質共享是既區(qū)別又聯(lián)系的關系。在非遺傳承中,精神共享是根本、是基礎,觀念、知識、習俗、技藝等非遺精神,是人類社會不斷發(fā)展的動力和智慧。當然,非遺精神不是純粹的抽象存在,總是通過具體物質形式如工具、實物、產品等體現(xiàn)出來,所以,物質共享也是十分必要的,是精神共享實現(xiàn)的基本保證。在非遺共享中,精神共享與物質共享有時難分彼此,相互融合的。我國所倡導的“見人見物見生活”的非遺保護理念,就體現(xiàn)了非遺物質共享與精神共享相互結合。
第三,從共享功能來看,非遺共享有傳承共享與傳播共享之分
非遺共享是非遺在人與人之間的享用實踐,是以滿足人的需要為目的的。參與共享的人不同,也就有不同的共享需求,共享的目的和功能也就不同,有的滿足人最基本的生存、安全需要,有的滿足人的娛樂、審美需要,有的則滿足人的自我實現(xiàn)需要,有不同的層次。從非遺保護角度看,非遺共享主要表現(xiàn)為傳承和傳播兩個功能,可分為傳承共享與傳播共享兩種。
所謂傳承共享,是指非遺擁有者、傳承人基于傳承非遺的目的與他人共享非遺,共享形態(tài)以內部的代際共享為主,包括家族共享、師徒共享、師生共享等;共享內容側重在精神方面,包括觀念、習俗、知識、技藝等;共享方式以共享者之間口傳心授等直接的精神交流為主,文字、錄音、錄像、互聯(lián)網(wǎng)等方式為輔。
所謂傳播共享,就是指非遺擁有者、傳承人基于傳播非遺的目的與他人共享非遺,共享形態(tài)以同代共享為主,包括內部的同代共享和外部同代共享;共享內容以物質性產品為主,包括日用品、工藝品等,也包括精神性產品,如節(jié)日、民俗、演出等;共享方式以共享者之間的物質產品贈與、銷售為主,直接的精神交流為輔。
非遺保護的核心是傳承共享,傳承共享是非遺生命力的根本所在。但隨著現(xiàn)代化、全球化發(fā)展帶來的人與人之間交往、交流與合作的不斷加強,傳播共享正在變得愈來愈重要。傳播共享不僅可以增強非遺的可見度、影響力,擴大非遺消費,為傳承共享提供了良好環(huán)境,而且會增強傳承共享的信心,激發(fā)傳承共享的動力,提高傳承共享的效能。
綜上所述,無論從非遺的主體來說,還是從非遺的內容和功能來看,非遺本質上都是一種共享文化。非遺共享類型是多元的、多層的,有內部共享與外部共享、物質共享與精神共享、傳承共享與傳播共享等類型、層次之別。非遺保護應以確保非遺內部共享、精神共享和傳承共享為主,以發(fā)展非遺外部共享、物質共享和傳播共享為輔。
否認非遺共享與否認非遺共享的多元性、多層性都是不可取的。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以及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快速發(fā)展背景下,文化與文化之間、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單純從非遺的內部、精神性、傳承性角度認識非遺共享問題,已經很難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非遺共享包含了內部與外部、物質與精神、傳承與傳播的共享,這是非遺共享的基本要義,也是非遺本質的體現(xiàn)。
從理論上講,共享是非遺的本質要求,具有必然性。在實踐上,非遺如何共享,是否具有可操作性?過去十多年,人們對非遺保護問題進行了多方面的探討,多數(shù)與非遺共享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有關非遺生產性保護的討論,表面目的是討論如何把非遺實踐納入商品的生產、銷售和流通之中,通過改善供給、增強流通來提高非遺自我生存力,實質上討論的是非遺同代共享、物質共享問題,非遺生產性保護就是基于同代共享、物質共享來實現(xiàn)。有關非遺“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討論的核心是非遺傳承人如何通過自身努力或與其他設計師的合作,創(chuàng)新非遺內容和形式以適應現(xiàn)代生活的需要,如通過創(chuàng)新設計,把傳統(tǒng)刺繡元素融入皮包等現(xiàn)代產品中,推動刺繡作品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等,本質上是非遺共享實踐,包括非遺傳承人與設計師在非遺創(chuàng)新產品設計、制作上合作共享,也包括傳承人與消費者之間的非遺產品共享等。
在非遺傳承人不斷擴大與外界合作實踐中,催生了許多新的非遺共享方式,非遺藏品實踐就是其中一個代表(16)非遺藏品票是樂怡海創(chuàng)文化科技(廣東)有限公司近幾年推出的一項非遺傳承發(fā)展計劃,目的是通過與非遺傳承人開展合作,把非遺項目以藏品票的形式向社會推廣,創(chuàng)新非遺生產、傳承、傳播方式,搭建非遺傳承人與非遺消費者溝通、聯(lián)系的平臺,推動非遺在更大范圍內傳承、傳播和共享,實現(xiàn)非遺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它在非遺共享上的創(chuàng)新經驗值得分析和推廣。
所謂非遺藏品票實踐,就是指非遺傳承人與相關文化公司合作,把非遺具象化為一種收藏票據(jù)而進行銷售、流通、傳承、傳播的實踐。首先,通過拓印、掃描、印刷等方式,把具有重要價值的非遺產品如端硯、玉雕、彩瓷等做成紙質圖畫產品;其次,通過傳承人親筆簽名、設計師的美化設計、計算機工程師的信息化(編碼、防偽)處理,使非遺圖畫成為設計精美、內涵豐富的藏品票;再次,在藏品票上附加上非遺產品制作過程影像二維碼,以便消費者用手機掃描二維碼觀看該非遺產品制作過程,從中了解該非遺的知識、技藝及相關民俗文化內涵;最后,通過線上、線下展示、銷售、交流非遺藏品票,傳播非遺,共享非遺。
把一種實物用收藏票形式進行符號化、份額化處理,并作為實物的替代品進行轉讓、流通、收藏等,是文化產權交易的一種慣用方式,把這種方式用在非遺保護上是一個創(chuàng)新。非遺藏品票實踐在非遺共享的主體、內容、模式上都進行了創(chuàng)新,既驗證了非遺共享性本質,又為非遺共享實施開辟了新路徑。
首先,創(chuàng)新了非遺共享主體之間的關系。
在傳統(tǒng)非遺共享中,非遺傳承人是主導力量,他們決定著與誰共享、共享什么、如何共享等事項,其他共享者往往只能被動地接受非遺共享。除傳承人外,多數(shù)非遺共享者只是非遺產品的被動消費者,很少參與非遺生產的共享。此外,受制于非遺產品的影響力、數(shù)量、價格和流通等,能夠參與非遺產品消費的共享主體也往往是十分有限的,如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的老坑端硯作品,數(shù)量少,價格昂貴,少則幾十萬多達上百萬,普通消費者不獨沒有能力消費共享,甚至連目睹的機會都很少。
非遺藏品票實踐,創(chuàng)新了非遺共享主體之間的關系。其一,非遺傳承人與設計師、拍攝者、信息處理者等在合作制作非遺藏品票過程中,建立了平等互利的共享關系,他們既共享了非遺產品,又共享了非遺生產,還共享了非遺帶來的經濟效益,共同創(chuàng)造了既與非遺產品密切聯(lián)系,又具有獨立價值的新的符號化非遺產品;其二,增強了非遺傳承人與非遺消費者的互動,擴大了非遺消費者的范圍。在非遺藏品票實踐中,非遺傳承人不僅在制作環(huán)節(jié)與潛在消費者如設計師、攝影者、信息處理者存在互動,而且在展示、流通環(huán)節(jié)與非遺產品直接消費者、非遺產藏品票消費者存在互動,如購買非遺藏品票的消費者可以優(yōu)先購買傳承人非遺產品、參與非遺線上線下對話活動等。更重要的是,由于非遺藏品票設計精美、內涵豐富、價格低廉、流通方便,具有投資價值,能夠吸引更多的消費者參與,大大擴大了非遺消費主體的范圍,使得過去許多“曲高和寡”的非遺產品能夠進入“尋常百姓家”。
其次,創(chuàng)新了非遺共享內容。
傳統(tǒng)的非遺共享,內部共享既有非遺產品共享又有非遺知識、技藝、意義等共享,外部共享則往往以非遺產品共享為主,較少共享知識、技藝、意義等內容。
非遺藏品票實踐主要針對外部共享而言,擴大和創(chuàng)新了非遺外部共享的內容,具體表現(xiàn)在:一是豐富了非遺物質共享。作為非遺產品的仿制品的藏品票,既具有部分替代非遺產品的價值,又有獨立的意義,傳承人的親筆簽名、獨一無二的編號、防偽標志和精美的附加設計,賦予非遺產品更多的內涵和意義。二是增加了非遺精神共享。非遺藏品票實踐增加了非遺傳承人與非遺消費者在藏品票制作、流通上的互動,增加了非遺生產過程的影像展示內容,使得非遺共享內容從物質共享擴展到精神共享,消費者從消費產品到消費獨特的非遺知識、經驗和技藝等精神內容,增強了消費者對非遺的參與感、體驗感。三是擴展了非遺的價值共享。非遺藏品票有與非遺產品相同或相似的認識價值、傳播價值、經濟價值、版權價值,是消費者認識、傳播非遺和獲得收益增值分成的重要工具。此外,非遺藏品票還有非遺產品所欠缺的數(shù)據(jù)價值,是傳承人與消費者共享非遺發(fā)展數(shù)據(jù)分析的重要途徑。
最后,創(chuàng)新了非遺共享方式。
傳統(tǒng)的非遺共享,主要有三種方式:一是傳承人通過口傳心授或身體示范等精神交流方式,把非遺知識、技藝、經驗或其他精神內容傳授給共享者,主要用于傳承人內部的代際共享;二是傳承人通過禮物交換或商品銷售等方式,把自己生產的非遺產品與共享者進行共享,既用于傳承人內部的代際共享和同代共享,也用于傳承人與外部共享者之間的同代共享;三是傳承人在通過禮物交換或商品銷售方式把自己生產的非遺產品與共享者進行共享的同時,邀請共享者參觀、體驗部分非遺生產實踐過程,主要用于傳承人與外來共享者的共享,有時也用于傳承人內部的共享。
非遺藏品票實踐對上述傳統(tǒng)共享方式既有所繼承又有創(chuàng)新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傳承人通過禮物交換或商品銷售方式進行產品共享,除了非遺產品外,還有它的仿制品或替代品——藏品票,使得非遺產品共享方式更為豐富了;二是傳承人與消費者在共享非遺藏品票時,除了物質共享、經濟共享外,還附加了傳承人與消費者的知識、技藝等精神共享,精神交流成為非遺藏品票共享方式的重要補充;三是非遺藏品票共享把線下共享與線上共享、被動共享與主動共享實現(xiàn)了有機結合,把現(xiàn)代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與非遺藏品票共享相融合,豐富了非遺共享的渠道和方式。
總之,非遺藏品票實踐發(fā)端于非遺物質產品共享,推動了非遺在共享主體之間關系、共享內容和共享方式等的創(chuàng)新變化,為非遺共享實踐開辟了新路徑,對非遺共享的各參與方,無論是傳承人、消費者以及相關企業(yè)都具有積極的影響,提高了非遺及其傳承人的可見度和影響力,激發(fā)了消費者的非遺消費興趣和潛力,促進了相關企業(yè)與非遺傳承人的資源整合,為非遺可持續(xù)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藏品票的實踐創(chuàng)新,啟示我們進一步思考非遺共享的意義及風險問題。
非遺共享本質上是人際關系的反映,不同的共享內容和共享方式往往反映了不同的人際關系。內部共享反映的是內部人的人際關系,包括代際關系和同代關系,外部關系反映的是內部人與外部人的人際關系,主要是同代關系。這些關系都屬于非遺共享主體間的關系,是主體間性的反映。
主體間性(Intersubjectivity)是20世紀西方哲學中凸現(xiàn)的一個范疇,即人對他人意圖的推測與判定,主體間性不是把自我看作原子式的個體,而是看作與其他主體的共在。主體間性又譯為交互主體性,它反映了主體與主體間的共在。主體既是以主體間的方式存在,其本質又是個體性的,主體間性就是個性間的共在。海德格爾指出:“由于這種有共同性的在世之故,世界向來已經總是我和他人共同分有的世界。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谥小褪桥c他人共同存在。他人的世界之內的自在存在就是共同此在”(17)[德]海德格爾 :《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合譯,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第146頁。。胡塞爾說: “作為被時間化了的東西 ,現(xiàn)實現(xiàn)在的自我 ,也與它的過去了的 ,因此不再是當前的自我相連結 ,與它進行對話 ,對它進行批判 ,就如同對別人進行批判一樣?!黧w性只有在主體間的共同性之中才是它所是的那個東西。”“從自我這個觀點來看 ,這就意味著一些新的主題 ,即特別涉及到自我與他我 (每一個人都純粹被看成是自我 )的綜合 ,‘我 - 你的綜合’,同時還有更為復雜的‘我們’ 的綜合這樣一些新的主題。”(18)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cendental Phenomenology,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0, p.172。胡塞爾“提出了一個極其普通的問題 ,即倡導同情、移情和換位思維 ,他要求我們不僅要站在我的立場上去看他人 ,而且要努力站在他人的立場來看待自我”(19)高秉江 :《中西哲學與文化的主體間性問題》,《天津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非遺是存在不同主體間的文化形態(tài),非遺共享既是主體間性的反映,又是文化間性的體現(xiàn)。文化間性是文化之間的交流、互動、融合,“指不同文化的存在與平等互動,以及通過對話和相互尊重產生共同文化表現(xiàn)形式的可能性。”(20)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xiàn)形式多樣化公約》,宋俊華、王開桃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第195頁。文化間性與主體間性是互為表里,共同推動了非遺共享。
非遺共享是文化間性與主體間性的體現(xiàn),是平等、互利人際關系的反映。在實踐中,就會帶來各種風險:一是不同非遺的文化間性能否以及如何建立的風險;二是不同非遺共享主體間性能否以及如何建立的風險;三是非遺的主體間性和文化間性能否被遵守的風險。
對于物質遺產而言,“將共享作為保護的一個倫理向度,是基于遺產的公共性產品屬性和當代人的文化需求。遺產的最初自在狀態(tài)有以下幾種:一是私人的或家庭(家族)的遺產,從物權法來看這很難看作是公共產品,但是其中一些遺產特別是建筑遺產有很強的外部性,對所在地環(huán)境和民眾有重要影響,也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如澳門鄭家大屋即為澳門歷史街區(qū)的重要組成部分;二是集體社區(qū)或族群的遺產,這在一定范圍內是共有的,鄉(xiāng)土建筑、眾多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物質載體等屬于此類;三是失去了文化環(huán)境或文化創(chuàng)造者的遺產,為所在民族、國家、政府繼承,這類遺產具有更強的公共性。我們可以看出這幾類遺產都有不同程度的公共性,那么,遺產共享當然也就是合理的倫理要求。不僅如此,當代遺產保護運動對于遺產的公共性和共享倡議還有更高的立意、更寬的視野,致使上述遺產的公共性建立在更高的層面上?!?21)季國良 :《傳承和共享:文化遺產保護的雙重倫理向度》,《東南文化》2016年第4期。相對物質遺產共享,非遺共享面臨的倫理風險更大。
所以,非遺共享必須堅持文化間性、主體間性,在尊重非遺傳承人基本權益的同時,開展交流互鑒、共建共享。
非遺保護旨在保護人類文化多樣性,保護不同文化的特殊性及其擁有者保持這種特殊性的權利。當然,任何文化特殊性的存在都是以某種普遍性為語境、為基礎的,保護文化特殊性并不排斥普遍性,且以普遍性為基礎進行的。普遍性也是文化共享的前提,沒有共享性的文化是無法存在的,更不能成為遺產。所以,保護非遺的特殊性,恰恰是以非遺共享為前提和動力的。
由于非遺的無形性、變化性和多義性,決定了非遺主體的變動性和不確定性,導致了非遺共享內容、方式的多樣性和復雜性。非遺共享,既有非遺精神意義的共享,又有非遺實物產品的共享;既有所謂非遺內部人的共享,又有非遺內部人與外部人的共享;既有代際共享,又有同代共享;既有現(xiàn)實社會的共享,又有虛擬社會的共享。隨著非遺保護的國際化、現(xiàn)代化、城市化、信息化,非遺內部與外部、創(chuàng)造與享用、精神與實物、現(xiàn)實與虛擬的邊界將愈來愈模糊、變化不停,非遺共享的內容和方式將會愈加多樣、復雜。
藏品票實踐是基于非遺共享多樣性、復雜性的一種探索,是在當代非遺保護、互聯(lián)網(wǎng)、共享經濟等語境下的探索。它直面非遺生產在現(xiàn)代社會中遇到的問題,引入社會力量和現(xiàn)代科技手段來推動非遺共享主體、內容、方式的轉變,實現(xiàn)了非遺生產與產品銷售、產品消費與符號消費、線下生產與線上體驗、傳承人與經營者等的融合發(fā)展,促進了非遺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擴大了共享范圍,提升了共享效果。藏品票模式的非遺共享是一種份額化文化符號消費的體現(xiàn),是體驗、股份等經濟模式與文化共享的創(chuàng)新結合。
正如非遺保護一樣,非遺共享同樣面臨倫理風險。在多樣性文化背景下,非遺共享必然會面臨“文化間性”“主體間性”問題。在不同文化、不同主體的文化共享中,如何確保非遺傳承人的各種權益,是經常需要謹慎處理的問題。堅持非遺保護的倫理原則,用辯證發(fā)展的觀點看待非遺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傳承與共享問題,正確處理主體間性、文化間性,是防控非遺共享風險的必然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