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賽州
折子戲是中國古代戲曲演出的一種重要形式,它的形成與發(fā)展對于古代戲曲史的演進具有重要影響。目前學(xué)界已有不少研究折子戲的專著(1)如陳為瑀《昆劇折子戲初探》(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林逢源《折子戲論集》(高雄:復(fù)文書局1992年)、王寧《昆劇折子戲敘考》(合肥:黃山書社2011年)、《昆劇折子戲研究》(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王安祈《昆曲論集:全本與折子》(臺北:大安出版社2012年)、尤海燕《明代折子戲研究》(新北:花木蘭出版社2014年);另有折子戲研究博士論文2篇,分別是李慧《折子戲研究》(廈門大學(xué)2008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余治平《昇平署昆劇折子戲改編研究:以明傳奇為中心》(復(fù)旦大學(xué)2013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此外,還有一些單篇的論文以及散見于戲曲史的論述(2)李慧《折子戲研究》一文對折子戲的研究情況有較為詳盡的綜述,可參看《民族藝術(shù)》2009年第1期。。但是,以上研究主要以昆曲(雅部)折子戲為對象,對于花部各劇種存在的大量折子戲則論述甚少,更未遑論及雅部與花部折子戲之差異,因此繼續(xù)討論的空間甚大。一般而言,京劇作為花部各劇種的主要代表,其折子戲基本能夠反映花部折子戲的情況,(3)研究京劇折子戲的論文主要有顧頡剛《全本戲與折子戲》,《顧頡剛學(xué)術(shù)文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475-477頁;陳恬《論京劇折子戲之形成》,《京劇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下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6年,第391-406頁;陳恬《論京劇折子戲的藝術(shù)特征》,《戲劇文學(xué)》2006年第9期;傅謹《清末京劇的發(fā)育與成熟》,《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等,與昆劇折子戲相比,研究數(shù)量偏少。若將京劇折子戲與昆曲折子戲進行比較分析,則不難看出花、雅二部折子戲的異同。有鑒于此,本文擬通過劇本形態(tài)和演出形態(tài)的對比,探討京、昆折子戲在形成過程、藝術(shù)特點及歷史影響等方面的差異,以期進一步明晰“折子戲”的內(nèi)部分化情況,豐富學(xué)界對戲曲劇種發(fā)展的認識。
“折子戲”首先是在昆曲中產(chǎn)生的,明清時多稱為“雜劇”“摘錦”等。其研究則肇始于陸萼庭的《昆曲演出史稿》,而后學(xué)界沿用這一概念,并逐漸形成了對折子戲內(nèi)涵的概括:“從長達幾十出的傳奇、本戲中選取最精彩的一兩出,進行加工和提煉,作為獨立的短劇演出,稱‘折子戲’”(4)馬良春、李福田總主編:《中國文學(xué)大辭典》第五卷,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61頁。。大部分辭典對于“折子戲”的定義均有“從全本戲中析出加工和提煉后獨立演出”之義。這一定義提示了折子戲形成的過程,即不管名稱如何改變,折子戲的本質(zhì)是與全本戲相對立的,須先有全本戲存在,然后從中析出精彩的單出或單折。
因此,在劇本形態(tài)上,昆曲折子戲表現(xiàn)出了兩個較為明顯的特點:一是折子戲劇目一般標明全本戲的來源,二是其內(nèi)容與全本戲之間有較大關(guān)聯(lián)。
在標明全本戲來源方面,明清時期昆曲折子戲選本的劇本形態(tài)能較為充分地說明這一問題。如《樂府菁華》《玉谷新簧》《月露音》《大明春》等折子戲選本的目錄都會標明出自哪一個全本戲,說明其與“母體”的聯(lián)系。這一標示,為閱讀者、觀演者了解其來源提供了方便。明清時期的家樂多涉及折子戲的演出方式,《筆夢》中就記錄了錢岱家樂演出折子戲時的情況:“以上十本(按即《躍鯉記》《琵琶記》《釵釧記》《西廂記》《雙珠記》《牡丹亭》《浣紗記》《荊釵記》《玉簪記》《紅梨記》),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演時王仙仙將戲目呈上,侍御(錢岱)親點訖,登場演唱。侍御和顏諦聽,或曲中有微誤,則即致兩女師為校正之。”(5)《筆夢敘》,王文濡《說庫》下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7頁。
在家樂、堂會演出時,伶人一般會呈上戲單供主人點戲,戲單上標明折子戲及其相應(yīng)的全本戲,方便主人揀選。此外,材料顯示,錢岱在聽戲時,如發(fā)現(xiàn)錯誤,會致意曲師校正,而校正時必有相應(yīng)的曲本在手邊??梢哉f,昆曲折子戲中標明全本戲來源是為了點戲、聽戲以及閱讀時方便所致。
在與全本戲的關(guān)系方面,昆曲折子戲從全本戲中析出之后,在獨立演出的過程中會受到藝人的不斷加工改編。這些改編涉及上下場、結(jié)構(gòu)、立意等方面,但總體來說,仍以全本戲中的一折作為基礎(chǔ),很多改編是細節(jié)范圍內(nèi)的,甚至從明至清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例如明代王濟所撰《連環(huán)記》一劇,《拜月》《賜環(huán)》兩出為較經(jīng)典的折子戲。明代戲曲選本《歌林拾翠》《樂府紅珊》《珊珊集》《月露音》《詞林逸響》等對這兩出多有收錄,其曲辭內(nèi)容基本相同。清代中葉的《綴白裘》十集第四卷所收錄的《賜環(huán)》《拜月》兩出與明代諸選本亦有明顯的承續(xù)性,其曲辭仍保持一貫,僅白文略有不同。茲舉《賜環(huán)》一出明刻本《樂府紅珊》所選(按,題目作“王司徒退食懷忠”)與《綴白裘》所選之開頭以作對比:
[清江引](丑)百花庭院重門閉,鼓瑟人妍麗。素手按宮商,秋水瑤環(huán)珮,響冰弦,和瑤笙,聲清脆。老妾乃是王府中一個女教師喚名柳青娘,今早老爹分付在百花亭上賞春,不免喚貂蟬等一班女樂在此演習(xí)歌舞伺候。呀,這起了頭的都到后花園去玩耍,等我叫一聲貂蟬等走動。[前腔](旦)(眾)海棠花下華筵啟,整頓歌金縷。舞袖慢安排,繡褥重鋪砌。歌一回,舞一回,唱一回。(6)《樂府紅珊》,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84年,第709-710頁。
[清光(光)引]百花庭院重門閉,鼓瑟人妍麗。素手按宮商,秋水瑤環(huán)珮,響冰弦,和瑤笙,聲清脆。老妾乃王府中一個女教師,名喚柳青娘是也。今早老爺分付在百花亭上賞春,不免喚貂蟬等一班女樂在此伺候。你看,好花卉!但見白玉階前紅間紫,紫間紅,都是姣姣嫩蕊;畫欄桿外,黃映白,白映黃,盡是艷質(zhì)奇葩。那壁廂,合歡相對,宛如繾綣之夫妻;這壁廂堂棣連芳,好似綢繆之兄弟。楊柳軃晴煙,弱質(zhì)呈來妙舞;海棠含宿雨,朱顏露出新妝。(內(nèi))姐姐這里來。(丑)呀!你聽那些丫頭們都在后花園戲耍去了。待我叫一聲:貂蟬等女樂每走動。(眾上)[前腔]海棠花下華筵啟,整頓歌金縷。舞袖慢安排,繡褥重鋪砌。歌一回,舞一回,唱一回。(7)錢德蒼編撰,汪協(xié)如點校:《綴白裘》第十集第四卷,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204-205頁。
從上例可看出,由明至清,這一段內(nèi)容在曲文(加著重號的部分)上仍然一致,僅賓白作了完善和補充??傊趧”拘螒B(tài)上,昆曲折子戲與全本戲關(guān)系密切,在劇中多標明全本戲的來源,同時在曲辭上保持著延續(xù)性和穩(wěn)定性。
與昆曲折子戲不同的是,花部折子戲一般不會標明其全本戲來源,如《綴白裘》六集中所選花部折子戲《安營》《點將》《水戰(zhàn)》《擒么》《磨房》等出,在劇本中均沒有說明其源自何種全本戲。這幾出戲中,前四種為岳飛戲,與明代朱佐朝《奪秋魁》傳奇有關(guān);后一種《磨房》,劇中部分情節(jié)與《白兔記》的相似。但以上幾出戲僅以“雜劇”概括之,并未說明源自《奪秋魁》《白兔記》或其它全本戲。這一做法從清中晚期一直沿續(xù)到近現(xiàn)代,如車王府舊藏曲本(道光至光緒年間)中的京劇、梆子等亂彈戲均不標明全本戲來源;《京劇劇目初探》所收錄的京劇折子戲劇目,也均只有其本事來源,極少標明源自何種全本戲。
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差異,與二劇種折子戲的來源不同有關(guān)。昆曲折子戲基本只有一個來源,即南戲或傳奇;而京劇折子戲則來源復(fù)雜,昆曲、高腔、秦腔、梆子腔、小說、寶卷等等均有,如來源于皮黃腔的折子戲有《擊鼓罵曹》《長坂坡》《定軍山》《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等三國戲,《李陵碑》《審潘洪》《五臺山》《穆柯寨》《洪羊洞》等楊家將戲;來源于梆子腔的有《鐵弓緣》《花田錯》《玉堂春》《汾河灣》《三娘教子》等;來源于昆曲的如《挑滑車》《審頭刺湯》等。(8)陳恬:《論京劇折子戲之形成》,《京劇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下冊),第391-406頁。京劇在形成過程中不斷學(xué)習(xí)借鑒各大聲腔。嘉慶時期,徽班戲曲“聯(lián)絡(luò)五方之音,合為一致”(9)小鐵笛道人:《日下看花日記自序》,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8年,第55頁。,皮黃(京劇的前身)又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吸收昆、秦、徽、漢等劇種的長處,“觀乎皮黃劇之排場、組織,多與諸班相類,尤為其脫胎于上述各種曲調(diào)之明證?!?10)徐慕云:《中國戲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18頁。在長時間的融合過程中,只有小部分京劇折子戲因有文人的記錄而能梳理清楚其具體的來源(11)如齊如山在《京劇的變遷》(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8年)中提到的改編劇目《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戰(zhàn)郢城》《天河配》《牧羊卷》《五雷陣》等戲,能較為清晰地知道它改編自何劇種何戲。,但大部分折子戲從其它劇種的折子戲改編而來,與全本戲并沒有直接繼承關(guān)系,況且京劇與其它地方劇種的生發(fā)時間大致相同,大部分京劇折子戲的來源基本是一筆糊涂賬。如《七星燈》一劇,《京劇劇目初探》在解題中也只能說明“川劇、徽劇、河北梆子、同州梆子有《五丈原》,秦腔有《諸葛觀星》,漢劇、湘劇、滇劇有《拜斗斬延》”(12)陶君起編著:《京劇劇目初探》,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63年,第105頁。,至于各地方劇種之間的關(guān)系,則很難作進一步說明。
除此之外,京劇折子戲?qū)ζ渌鼊》N劇目的改編,小則改其腔調(diào),刪其繁復(fù),大則曲詞全部重寫,僅借其故事情節(jié)。仍以《連環(huán)記》為例,由昆曲改編的亂彈作品《賜環(huán)》(《故宮珍本叢刊》第六七八冊收錄)、京劇作品《賜環(huán)》(車王府舊藏,抄本上標注“此《連環(huán)記》是時調(diào)江湖派的”),其情節(jié)均演貂蟬與王允在府中后花園定下美人計,以離間董卓、呂布事,相當于傳奇《連環(huán)記》“拜月”一出,然而昆曲為曲牌體,故宮藏本和車王府舊藏本為板腔體,曲牌體與板腔體之間的曲詞完全不同。另外,故宮藏本和車王府舊藏本,一個演出于宮廷,一個演出于民間,曲辭相似,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該也比較接近。與昆曲折子戲數(shù)百年無甚變化相比,這兩個折子戲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明顯的雅俗差異。如故宮藏本《賜環(huán)》“抬頭又見樹上鳥,那鳥兒不住鬧聲喧。鳥兒為的是口中食,我王允為的漢室錦江山”(13)《故宮珍本叢刊》第六七八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17頁。,車王府舊藏本作“耳內(nèi)忽聽鳥種響,鳥種為的是口中餐,我王允為只為漢室江山”(14)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三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63頁。;故宮藏本“哭一聲張老爺難得相見,恨只恨董卓呂奉先”(15)《故宮珍本叢刊》第六七八冊,第318頁。,車王府舊藏本作“哭了聲早死的張老爺,罵了聲董卓賊……”(16)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三冊,第63頁。。由此可見,與原來的全本戲相比,京劇折子戲在唱詞上已面目全非。部分京劇折子戲甚至經(jīng)過了多次改編,折子戲與全本戲的關(guān)系變得十分之弱,也形成了在折子戲中不標全本戲來源的做法。
約而言之,在劇本形態(tài)上,昆曲折子戲與全本戲關(guān)系密切,折子戲一般都會標明本戲來源,且折子戲在獨立過程中并沒有太大的改動。而京劇折子戲則不同,它與各劇種折子戲之間關(guān)系復(fù)雜,到后期無法區(qū)分其具體的本戲來源。此外,京劇折子戲的改編力度較大,大部分劇本在曲詞賓白上與全本戲甚至沒有完全相同之處。
折子戲除了單折形式之外,還有另一種演出形式,即疊頭戲,亦稱疊折戲、串折戲。疊頭戲一般由多個單折戲連演,或二折,或四折,或八折,部分甚至形成了一個微型劇本。二出連演的如《交印·刺字》《學(xué)堂·驚夢》;四出連演的如《覓花·庵會·喬醋·醉圓》(《金雀記》)、《判斬·見都·訪鼠·測字》(《十五貫》);八出連演的如《玉簪記》中的《茶述·琴挑·問病·偷詩·姑阻·失約·催試·秋江》等;十出的如《殺狗記》,《六十種曲》本為三十六出,《全家錦囊》本則僅十出。“雖然在這一折一折之間跳躍性較大,但情節(jié)還比較貫串、集中。”(17)陸萼庭:《清代全本戲演出述論》,陸萼庭《清代戲曲與昆劇》,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55頁。這些疊頭系往往可以脫離原傳奇的整體主題,捏合某一全本戲中的重要出目或線索,連接的演出方式在時間上剛好可以在一到兩晚完成,內(nèi)部又有一定的容量與情節(jié)起伏,在細節(jié)表達與整體敘事上都可以做到較好的處理,滿足了觀眾的欣賞需求。
疊頭戲與單折戲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兩折或幾折連演,在劇情上存在一定的延續(xù)性。筆者查閱昆曲疊頭戲諸選本,多以人物下場科介或下場詩作為結(jié)束,部分會在一出最后標“完”或“下”,并沒有下一出的演出提示。疊頭戲雖然在情節(jié)上有接續(xù)性,但折與折之間亦較為獨立,各折子的上下承接關(guān)系也基本不再另行標出。舉《連環(huán)記》為例,《綴白裘》二集第三卷收《議劍》《梳妝》《擲戟》三出,《梳妝》《擲戟》兩出一般連演,但摘錦各出之后直接是人物下場,并沒有提示本出之后所應(yīng)接續(xù)的折子戲。
與昆曲疊頭戲的標法不同,京劇疊頭戲的部分劇本會在最后以“下接”提示(18)按,部分高腔曲本也有“下接”提示。。如疊頭戲《庶母罵曹全串貫》演出結(jié)束后標“(仝下)[罵曹完,下接薦諸葛]”(19)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三冊,第290頁。、《俗文學(xué)叢刊》收錄的四本《五雷陣全串貫》在末尾標“頭本完,下接二本”(20)《俗文學(xué)叢刊》第二八七冊,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年,第159頁。等。另外還有通過標示“前本、后本”“上本、下本”的方式來體現(xiàn)兩折連演的情況。如《俗文學(xué)叢刊》第二八四冊收錄兩種《滾釘板》抄本,一種在劇本中間一段結(jié)束處標“下接九更天”(21)《俗文學(xué)叢刊》第二八四冊,第144頁。,實際為兩折。另一種《滾釘板總講》(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文學(xué)所抄藏車王府舊藏本),內(nèi)容與前一個抄本相同,但卻分成“前本”“后本”(22)《俗文學(xué)叢刊》第二八四冊,第165-248頁。。
單折戲標示“全完”,疊頭戲標示“下接”的情況,表明京劇在劇本中充分考慮到戲曲的舞臺呈現(xiàn)效果。“全完”,意味著故事到此結(jié)束,首尾必須完整;“下接”則意味首前后兩出戲在情節(jié)上關(guān)系緊密,讓觀眾在前一出戲完結(jié)后有繼續(xù)觀看的欲望。
當然,京劇疊頭戲演出本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在表演過程中亦會不斷調(diào)整,如“《女起解》一戲,從前因總是接《會審》連唱,所以頭一場只有原板四句,后經(jīng)王瑤卿將祭獄神添了一段,反二黃,以后就永以為例??墒且颉镀鸾狻烦σ讯?,于是大家就只唱一出,不接連《會審》了。近來尚小云乃一直唱下去,且連演《獄中相會》,荀慧生又格外加多,這也足可證明二人的氣足?!?23)齊如山:《京劇之變遷》,第13頁。此處證明,“下接”只是劇本上的提示,在實際演出中,藝人們會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作出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
值得注意的是,在部分京劇的劇本形態(tài)之中,會將本是疊頭戲的劇目合成一出(24)昆曲折子戲也存在糅合全本戲中的兩出為一出進行表演。如《千金記》第四十出《問津》和第四十一出《滅項》合為《跌霸》。,形成了不同的版本,如講述禰衡罵曹的戲,《俗文學(xué)叢刊》《故宮珍本叢刊》《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中都會有多個版本。以《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所收兩個皮黃曲本為例,一個題名《罵曹總講》,共分五場;一個題名《罵曹》,共分兩出,頭出“薦禰衡”,二出“擊鼓罵曹”(25)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三冊,第191-222頁。。這兩種曲辭、念白基本一致。根據(jù)《罵曹》的劇本可知,這一劇目實際為二出,但《罵曹總講》卻將“薦禰衡”和“擊鼓罵曹”二出合成五場,中間不再有明顯的“下接”或疊頭戲的指示。與此相類的另如車王府舊藏皮黃《渭水河總講》《渭水河全串貫》(26)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一冊,第29-45頁。,《渭水河全串貫》分兩出,第一出情節(jié)為文王飛熊入夢,第二出為渭水訪賢;《渭水河總講》共分四場,兩本文字頗有重合之處??芍笳呤菍⑶罢叩膬沙龊铣伤膱?。再如車王府舊藏皮黃《樊城》(兩出)、《樊城全串貫》(不分出),二劇關(guān)系亦是如此(27)黃仕忠主編:《清車王府藏戲曲全編》第一冊,第341-357頁。,這些都體現(xiàn)了京劇折子戲的新趨勢,即將原本情節(jié)分明的二出疊頭戲合為一個劇本,同時改變了“出”的分段方式,而將劇本按情節(jié)分成不同的“場”來演出。由此可見,京劇折子戲存在一個不斷改進的過程,它逐漸將舞臺演出方式與劇本表現(xiàn)形式相結(jié)合,在劇本中動態(tài)地體現(xiàn)了演出的過程。
昆曲折子戲?qū)⒈硌莸母鞣矫姘l(fā)揮到極致,在音樂、腳色、身段、情節(jié)等方面不斷地進行精細的打磨。它反映在戲劇史上的影響和意義,一是表演藝術(shù)的日益精湛,一是腳色分工的日益明確。(28)詳見陸萼庭《昆劇演出史稿》,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第193-202頁。從觀眾的角度來看,昆曲折子戲?qū)⒐适骆i定于特定的時空,使觀眾脫離全本戲的某些旁溢側(cè)出之筆,同時可以對主題、人物、風(fēng)格等作出不同的解讀。正是因為如此打磨,朝著精細化的方向發(fā)展,是昆曲折子戲?qū)φ麄€昆曲發(fā)展方向的一個引導(dǎo)。
京劇折子戲在形成之時就已經(jīng)受到昆曲的影響,不斷學(xué)習(xí)吸收昆曲在表演上的長處,因此存在后發(fā)優(yōu)勢。從觀眾的角度而言,京劇折子戲的影響之一在于“培養(yǎng)了相當多具有極高鑒賞水平的戲迷觀眾,他們漸漸把對戲劇的關(guān)注,集中到對表演和唱腔的關(guān)注上,甚至集中到揣摩與玩味其中的幾句唱念或做工,這些內(nèi)行觀眾的存在,也刺激了京劇演員在表演上從整體到細微之處的探索與推敲?!?29)傅謹:《清末京劇的發(fā)育與成熟》,《中國文化研究》2012年第2期。換言之,京劇折子戲培養(yǎng)了高水平的戲迷觀眾,而這些戲迷觀眾又進一步推動了折子戲的發(fā)展。
與此同時,京劇折子戲在戲曲演出中的影響還體現(xiàn)在對流派形成的推動方面。京劇流派主要是指京劇演員得到師承和傳播的某種表演藝術(shù)風(fēng)格和藝術(shù)特點。在光緒年間,京劇就形成了“派別”的稱呼。如清光緒間《梨園舊話》,評張二奎“至張劇,西皮調(diào)為多,板眼極遲緩,宗之者目為奎派。迄今五六十年,奎派猶相沿不絕”,并記錄俞菊生、譚鑫培“同是武生而宗派不同”、俞菊生是“與楊月樓同出一門,同飾武生,而宗派則異”(30)倦游逸叟:《梨園舊話》,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第816-818頁。,可見當時已形成了關(guān)于宗派、流派的觀念。這些流派主要集中在老生行當中,因為京劇折子戲中,大量改編自《三國演義》《楊家將》《說唐全傳》等演義小說,主演多是老生,因此在老生這一行當中,流派尤為多樣,形成了“老三杰”(余三勝、程長庚、張二奎)、“新三杰”(汪桂芬、孫菊仙、譚鑫培)等多頭并出的場面。陳彥衡總結(jié)稱:“皮黃盛于清咸、同間,當時以須生為最重,人材亦最夥。其間共分數(shù)派。程長庚,皖人,是為徽派;余三勝、王九齡,鄂人,是為漢派。張二奎,北人,采取二派而攙以北字,故名奎派。汪桂芬專學(xué)程氏,而好用高音,遂成汪派。譚鑫培博采各家而歸于漢調(diào),是曰譚派。要之,派別雖多,不外徽、漢兩種,其實出于一源。”(31)陳彥衡:《舊劇叢談》,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第850頁。汪桂芬好用高音,譚鑫培最后歸于漢調(diào),都是在學(xué)習(xí)前輩伶工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自己的特點。
流派的形成,并不僅僅只有某一特定的表演風(fēng)格就行,它必須“在穩(wěn)固的傳統(tǒng)基礎(chǔ)上結(jié)合自己的條件,從劇目、唱法、表演藝術(shù)各方面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提高和發(fā)展,在宗法一家的基礎(chǔ)上,然后‘藝無常師’,多方面地博采眾長,創(chuàng)造革新”(32)馬少波:《流派千秋》,《戲劇報》1959年7月15日。。早期京劇(皮黃)流派的形成往往是在傳統(tǒng)折子戲中找到自身的表演專長,以“老三杰”為例,清代花部品評作品中多提到它們各自擅長的劇目:
《梨園軼聞》:京班最重老生,向以老生為臺柱。道、咸間分為三派:一、奎派,即張二奎,實大聲宏,專工袍帶王帽戲,如《打金枝》《探母》《滎陽》之類;一、余派,即余三勝,(紫云之父,叔巖之祖)蒼涼悲壯,專工《桑園寄子》《碰碑》之類;一、程派,即程長庚,清剛雋上,力爭上游,專工《魚腸劍》《捉放》《昭關(guān)》之類。其余后起諸伶,大約均不出此三派以外。(33)許九野:《梨園軼聞》,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第841頁。
《梨園舊話》:程、余、張三伶,佳劇極多,不能殫述。其尤為杰出者,程則《華容道》《戰(zhàn)長沙》《捉放》《罵曹》《樊城》《昭關(guān)》《魚腸劍》最為出色,至《群英會》《鎮(zhèn)澶州》《舉鼎》《觀畫》諸劇,有徐小香小生襯之,則更精美無極矣。余則《桑園寄子》《空城計》《摔琴》《碰碑》《珠簾寨》等劇。張則《打金枝》《探母》《五雷陣》《金水橋》等劇。皆獨出冠時,觀之令人神旺。(34)倦游逸叟:《梨園舊話》,張次溪編纂《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第814頁。
上文所列舉的劇目,多是經(jīng)典的折子戲。而三人“分道揚鑣,各有其獨到處,絕不相蒙”(35)倦游逸叟:《梨園舊話》,第814頁。,說明在長期的演出過程中,各人形成了各自的特色。因為具體的唱法、表演藝術(shù)最后都要落實到具體的劇目上來,因此劇目是流派形成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我們也確實可以看到,在清代中葉形成的京劇各流派,都有自己擅長的劇目,而且這些劇目以折子戲居多。
特定的劇目既是形成某一流派演出特色的來源,同時也是流派傳承的載體。京劇發(fā)展到后期形成了某一個演員或者流派的專門演出劇本,甚至形成了具有自己特色的新編劇,如梅派的《洛神》《天女散花》《太真外傳》等;尚派的《楚漢爭》《蘭惠奇冤》《卓文君》《紅綃》《五龍祚》等。據(jù)《中國京劇史圖錄》分析,“19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北京劇壇的面貌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新劇目、新行當、新演員的涌現(xiàn),標志著一個新穎的劇種――京劇的形成。”(36)金耀章主編:《中國京劇史圖錄》,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頁。京劇形成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新劇目的出現(xiàn),而這些新出的劇目,相當一部分是折子戲。折子戲的演出方式促進了流派特色的形成,而流派形成之后又會創(chuàng)作出符合自身特色的新的折子戲,由此形成了一個反哺系統(tǒng)。
此外,戲劇演員在發(fā)蒙學(xué)習(xí)時的劇目也一直處于變化之中,早期梆黃的老伶工多以昆曲發(fā)蒙?!皟?nèi)行中謂必先學(xué)昆曲,后習(xí)二黃,自然字正腔圓,板槽結(jié)實,無荒腔走板之弊?!?37)許九野:《梨園軼聞》,《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第841頁。當時很多京劇演員擁有扎實的昆曲基礎(chǔ),在京劇形成自己的特點后,就轉(zhuǎn)而全以西皮二黃發(fā)蒙。在1957年文化部召開的全國聲樂教學(xué)會議上,程硯秋對戲曲演唱有個發(fā)言:“我十二歲(按,1916年)開始學(xué)戲,當時學(xué)的東西都是固定的。開蒙第一出學(xué)《彩樓配》,全是西皮、二黃;第二出學(xué)《二進宮》,就全是二黃、慢板及原板;第三出學(xué)《祭塔》全是反二黃,有了西皮、二黃,反二黃就有了基礎(chǔ)。同樣,老生、小生也都有自己的幾出開蒙戲?!?38)程硯秋:《談戲曲演唱――1957年在文化部召開全國聲樂教學(xué)會議上的發(fā)言》,《程硯秋戲劇文集》,北京:華藝出版社2010年,第350-351頁。吳素秋也談到“我七周歲(按,1929年)開蒙,學(xué)旦角刀馬旦,老師教開蒙戲《賀后罵殿》?!?39)吳素秋口述:《演什么要像什么》,中國京劇藝術(shù)基金會編《談戲說藝 百位名家口述百年京劇傳承史》上卷,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5年,第122頁??梢?,戲班發(fā)蒙不再單一地以昆曲為選擇對象。因發(fā)蒙直接影響著演員表演風(fēng)格的形成,由此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流派的風(fēng)格。如荀慧生發(fā)蒙時學(xué)的是梆子腔,后來在表演京劇中將梆子的唱腔、唱法融入其中,形成了獨特的表演風(fēng)格。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京劇演員發(fā)蒙選取的都是經(jīng)典的京劇折子戲,這說明京劇折子戲的表演、唱腔已經(jīng)完全成熟,具備啟蒙時對于功法的需求,同時也會反過來促進流派的形成。
折子戲不僅是一種舞臺演出方式,同時也是一種戲曲文本形式。由于形成過程與演出方式不同,昆曲折子戲與京劇折子戲在不少方面都存在差異,主要表現(xiàn)在:其一,昆曲折子戲劇本一般都會標明來自何種全本戲,而京劇曲本來源復(fù)雜,在全本戲的基礎(chǔ)上改編力度較大,與本戲之間的關(guān)系沒有昆曲緊密,因此京劇折子戲一般不作來源標識。其二,昆曲和京劇都有“疊頭戲”,一般在兩折以上十折以下,與全本戲形成了兩個不同的演出系統(tǒng)。昆曲疊頭戲各出之間相對獨立,出與出之間幾乎沒有關(guān)聯(lián)提示語;而京劇疊頭戲多在出與出之間標明前后接續(xù)情況,前一出末尾的“下接”提示即體現(xiàn)了這一點。其三,昆曲折子戲使得昆曲表演朝著精細化的方向發(fā)展,促進了演藝、唱法的提升。京劇折子戲則培養(yǎng)了具有極高鑒賞水平的戲迷,并直接影響著演員的表演風(fēng)格;部分經(jīng)典京劇折子戲還發(fā)展成為演員發(fā)蒙的選擇對象,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京劇流派的形成。通過以上研究,我們進一步認清了折子戲的一些特點,尤其是京劇折子戲的文本形態(tài)和藝術(shù)影響;也發(fā)現(xiàn)了昆、京折子戲的諸種差異,實際上代表了花、雅兩部折子戲的異同,這對于我們重新認識中國戲曲的多樣化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