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燕
(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寧波 315211)
論及介譯近代西方思想文化的中國知識分子,嚴復(1853-1921)的顯赫地位和影響力自不待言。國內(nèi)外學界關(guān)于嚴復的研究有幾個面向,第一,圍繞嚴復的“信、達、雅”翻譯三原則展開的討論;第二,剖析嚴復的中西文化觀和教育思想;第三,研究嚴復思想內(nèi)涵及其對近代中國思想史進程的影響;第四,嚴復與西學傳入研究。在眾多的研究成果中,美國著名漢學家史華茲(Benjamin I Schwartz,1916-1999)的嚴復研究顯得尤為引人注目,他以貫通中西思想史的學識、比較史學的視角對嚴復思想進行系統(tǒng)梳理、開創(chuàng)性闡釋和評價,展現(xiàn)了他對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獨到理解,該書也被國內(nèi)外學界公認為這一領(lǐng)域的經(jīng)典之作。
1964年,史華茲發(fā)表了《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InSearchofWealthandPower,YanFuandtheWest)一書,該書一出版立即引起了西方學術(shù)界的關(guān)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韋慕丁(C.Martin Wilbur)、科羅拉多大學教授施維許(Earl Swischer)、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教授費子智(C.P.Fitz Gerald)、加拿大學者陳志讓(Jerome Ch’en)、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教授列文森(Joseph R.Levenson)等都發(fā)表書評,認可史華茲的嚴復研究對西方人理解19世紀中國思想史以及對世界漢學研究的貢獻。陳志讓對史華茲的評價頗高,認為他的研究可以與美國著名漢學家、美國中國近代思想史研究領(lǐng)域的開拓者約瑟夫·列文森相媲美:“讀史華茲教授的書是一次激動人心的經(jīng)歷。雖然作者設定的研究目標僅限在1895年1911年這一段時間,但是并沒有削弱其重要性,因為這是中國思想近代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期,作者的研究又令人滿意。這本書的寫作模式不同于列文森所著的《梁啟超與中國近代思想》(LiangCh’i-ch’aoandtheMindofModernChina),盡管兩者一樣復雜,但嚴復研究的作者需要具備更加廣泛的知識,除了精通古老中國語言和知識外,他還需要精通歐洲哲學,特別是英語,以及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的哲學。”在他眼中,史華茲是研究嚴復最理想的學者,同時也指出史華茲文筆過于深奧,“如果他的行文風格能夠再輕松一點就更好了”。[1]C.Martin Wilbur認為,史華茲關(guān)注了同治中興至“五四運動”過渡時期對中國近代思想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人物,對中國近代史研究做出了顯著貢獻,唯一的缺陷在于,雖然“史華茲經(jīng)常提到嚴復思想對梁啟超、胡適、陳獨秀等人的影響。然而,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沒有系統(tǒng)地評估嚴復的影響力。這項重要任務仍有待完成,但這項工作已有了堅實的基礎”[2]。
在這些西方學者看來,史華茲的研究是對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內(nèi)部分化的個案研究,史華茲敏銳地意識到,嚴復提出的問題已經(jīng)不是“中國人怎么通過‘維護信仰’來獲得財富和權(quán)力,以保衛(wèi)國家”,而是“中國人如何通過獲得財富和權(quán)力來維護他們的信仰”。具體而言,對處于時代洪流的中國人來說,是保國、保教的基本問題。面對這個問題,傳統(tǒng)主義者張之洞開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藥方,康有為、梁啟超等改革者穿著儒學的外衣,主張政治和教育的變革,激進者譚嗣同闡釋“仁學”,革命者孫中山意在推翻清王朝;而個人主義者嚴復則默默地翻譯《天演論》。沿著史華茲的思路,中國思想政治史在嚴復這被清晰地一分為二:文化主義的沒落和民族主義的興起。[3]從這個意義上說,史華茲的嚴復研究已經(jīng)成為研究近代中國思想和文化的標志性著作。
史華茲的《尋求富強》之后被翻譯成中文,有1977年臺灣學者沈文隆和1995年大陸學者葉鳳美的兩個中文譯本,這也是史華茲最早被翻譯成中文的著作。除此之外,史華茲對中國政治史和思想史的研究的不少著作被公認為經(jīng)典,在《中國共產(chǎn)主義及毛澤東的崛起》(1951)一書中,他發(fā)現(xiàn)中國共產(chǎn)主義思潮與20世紀初以來探求西方現(xiàn)代性價值的中國知識分子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認識到,如果脫離了這段歷史,就無法真正理解毛澤東等人的思想。而最能代表早期探索西方現(xiàn)代性的知識分子就是嚴復,在掌握了有關(guān)嚴復的豐富龐雜的材料和思想的基礎上,史華茲將其聚攏、組合、融匯在一起,他之后的著作《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1985),自選論文集《共產(chǎn)主義在中國:流變中的意識形態(tài)》(1968)和《中國與其他》(1996)都延續(xù)了他對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一貫性。朱政惠在《史華茲和他的嚴復研究》一文中強調(diào),史華茲的研究保持了中國近代思想研究的連貫性,明確了嚴復是連接“毛澤東的思想和前代人”的重要人物,是對中國、日本、印度的現(xiàn)代化進程以及對這些國家的學術(shù)思想和知識分子的思想比較研究的重要部分。[4]林同奇評價該書:“是這一領(lǐng)域的開山之作,三十多年來有人提出部分不同意思,但對其主要論點,似乎多無異議?!盵5]他對臺灣學者黃克武在《自由之所以然:嚴復對約翰·密爾自由思想之認識與批判》(臺北,1998)一文中對史華茲主要論點的質(zhì)疑進行了一一反駁,他具體討論了史華茲和黃克武在“嚴復是否已經(jīng)充分理解到個人自由自身的價值、對群己關(guān)系的理解、中西文化交遇和會通”三個方面的不同觀點深入的討論,表達了對史氏嚴復研究的敬意。
史華茲的嚴復研究和他的其他著作一脈相承,是對中國近代思想轉(zhuǎn)型的整體性研究,其中中國學者討論最多的就是史華茲提出的一個問題:“在中國歷史中,有一思想特質(zhì)一直貫穿它的發(fā)展,這種深層結(jié)構(gòu)就是中國封建帝制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為什么中國歷史上始終不曾出現(xiàn)過一個與此深層結(jié)構(gòu)相異的替代品,沒有人敢于給它設計另一套替代品,從而避免這個類似西方政教合一的高度集權(quán)的體制所給中國帶來的負面后果?”任峰、高王凌、趙瑞廣、黃克武等人圍繞史華茲針對中國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出現(xiàn)的如政治哲學、極權(quán)主義、傳統(tǒng)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問題紛紛撰文討論,被學界稱為“史華茲問題”。[6]
《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不是一本簡單的傳記,是史華茲以比較史觀的視角,在掌握中西文化差異和近代中國思想發(fā)展史脈絡的基礎上,以嚴復思想為切入點,闡釋了近現(xiàn)代思想與傳統(tǒng)思想以及與西方的關(guān)系,提出了關(guān)于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轉(zhuǎn)型的原因、性質(zhì)、特征的一套整體分析,提供了一個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發(fā)展的理論框架。[7]
《尋求富強》一書探討嚴復的關(guān)切的問題——西方富強的原因和無限制追求富強所帶來的問題,史華茲首先介紹了嚴復的早年和晚年時代、社會背景、嚴復的行動和思想,選取了最能代表嚴復思想的6本譯作《天演論》(《進化論與倫理學》)、《原富》《群己權(quán)界論》《法意》《社會通詮》《穆勒名學》進行剖析,揭示了嚴復在介譯過程中對西方思想的取舍和分析,論證了其思想的連續(xù)性和一致性,以及中西文化交融互釋的本質(zhì)。
嚴復通過對斯賓塞、赫胥黎、亞當·斯密、穆勒和孟德斯鳩著作的翻譯,將歐洲政治和經(jīng)濟理念介紹給中國讀者,完成中國信仰結(jié)構(gòu)從梁啟超到毛澤東的過渡。嚴復所探討的問題正是當時中國社會面對的問題:什么是西方具有的而中國沒有?兩者的關(guān)鍵不同在哪里?嚴復不斷地追尋西方軍事、經(jīng)濟、政治力量強大的秘密,并發(fā)現(xiàn)了西方強大和東西方不同的根本原因應該在“思想和價值觀的領(lǐng)域里去尋找”[8],最終發(fā)現(xiàn)了西方富強的根源在于高揚人的力量,全力開發(fā)人類的無限潛力,體現(xiàn)在對自然的不斷征服以及人類社會匯聚起來的力量增長,這種文明特征概括起來就是“浮士德精神”(Faustian Spirit)。
“浮士德精神”源于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筆下的人物,他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思想和文化發(fā)展的產(chǎn)物,包含著強烈的進取和自強不息的精神;從本質(zhì)上來說,他代表著西方文化中“自然欲望與生命意志、強烈的個體意識和自我擴張意識”“滿足于永不滿足”的追求精神以及在道德理想和理性精神制約下難以消解的內(nèi)心矛盾,這是歐洲近代人文化價值核心之表征。[9]“浮士德精神”所展現(xiàn)的是不惜一切代價追求知識的無限欲望,力求全方位開發(fā)人的潛在能量,以達到控制、主宰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在內(nèi)的整個外在世界。這種精神力被認為是近代歐洲富強的文化源泉,深刻地影響了嚴復思想。
史華茲認為嚴復已經(jīng)意識到中西方不同的關(guān)鍵所在,西方文化強調(diào)活力、精力、斗爭、堅持自己的權(quán)利,以及在前所未有的成就水平上大膽地發(fā)揮所有的人類的潛力;與此對立的是“贊揚忍受、寧靜、回避斗爭和沖突,以及絕對地害怕維護人類生命的活力?!盵10]在西方富強和中國貧弱的對比下,兩者的差異顯得尤為明顯。由此,史華茲直言:“西方的力本論觀念、堅持自我權(quán)利的觀念,以及表現(xiàn)人的能力的觀念,即自由、民主、科學的觀念,同中國麻木不仁的自豪、乏味的社會和諧以及抑制中國人體力和智力的消極的權(quán)力主義之間,形成了尖銳的對立?!盵11]
嚴復在發(fā)現(xiàn)他孜孜以求的西方富強的原因后,也設想過將之化用為在中國可行的措施。史華茲在書中論述道,嚴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每個中國人的責任不在于恪守任何一套固定的、普遍的價值觀念或任何一套固定的信念,而應把對自己所在的社會有機體的生存和發(fā)展負責放在首位”[12],嚴復試圖揭示中國落后的原因和傳統(tǒng)文化中消極的因素,他認識到在從君主政體向民主政體轉(zhuǎn)變的漫長道路中對知識分子的教育尤為重要;在封建權(quán)力主義和傳統(tǒng)主義的壓力下,個體無法跳脫群體合力的束縛;從國家層面來說,要擺脫貧弱的狀態(tài),需要進行制度的變革,具體而言,需要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13]“鼓民力”指的是讓中國人重視身體健康價值,擺脫鴉片的禍害和纏足惡習;“開民智”則首先要廢除八股,反對純書本教育和教條教育,因為這些無益于中國富強;“新民德”需要通過引導個人認識自己的利益與國家利益的一致性而創(chuàng)立忠于國家的風氣和手段。[14]這些觀念在當時無疑具有進步意義。
史華茲明言,他“想通過一個非常狹小的焦聚,狹小到僅僅是一個人的心智,來考察中西文化的交遇,觀察兩種文化對某個特定問題所持有的相同或者不同的回應”[15],嚴復不僅十分關(guān)切西方富強的秘訣,而且關(guān)注西方思想家對這些問題和事物的看法,這在當時的中國學者中是很少見的。嚴復的作品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譯著,而是包含了對斯賓塞、亞當·斯密和密爾等西方大師作品中出現(xiàn)的爭論和矛盾的解讀。史華茲看到了嚴復譯著的深刻之處,他不斷地在書中解析嚴復對西方大師們觀點的看法,嚴復顯然是一位和西方進行平等對話的學者。由此,史華茲嚴復研究的意義超越了中國思想史的研究框架,擴展到對西方思想哲學的反思。一方面,它凸顯了嚴復在中國近代化思想轉(zhuǎn)型中的意義和影響,另一方面,也給西方學者研究西方思想提供了一個他者視角。
任何人都處于一種特定的文化圈中,并受到文化的約束和規(guī)范,嚴復深受中國傳統(tǒng)主義浸潤,在西方思想中看到與中國不一樣的東西;他愿意選擇這些與他的觀念并不相符的著作進行翻譯,這些知識恰恰是了解西方最重要的內(nèi)容,也是尋求富強的重要途徑;其中最有力的例子就是他將赫胥黎抨擊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進化論與倫理學》翻譯成《天演論》。他在《天演論自序》中說到:“赫胥黎氏此書之齒,本以就斯賓塞任天為治之末流,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盵16]嚴復研究不只限于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框架下的宏觀意義,也具有研究西方思想的價值。
史華茲認為,“浮士德精神”是西方富強的文化原因,也是困境產(chǎn)生的緣由,它提倡憑借自由意志去追求和體驗現(xiàn)實生活,一味擴大人的能力,卻“幾乎完全忽視了人類內(nèi)心世界的調(diào)控,特別是精神、道德品質(zhì)的提升,因此出現(xiàn)的主體(心靈)和物質(zhì)的二元對立”。[17]史華茲的嚴復研究讓西方學者看到,嚴復是如何站在中國人的視角翻譯西方的思想,他所關(guān)注的問題對于中國和西方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史華茲的嚴復研究本質(zhì)上是關(guān)于中西學術(shù)思想的比較研究,互相隔絕的東方和西方在文化方面的同步性令人驚奇。史華茲對中國問題的研究看法受到了學者的普遍贊賞,為史華茲《尋求富強》一書作序的路易斯·哈茲評論道:“西方思想的西方評論家告訴我們較多的是我們已知的事情;而嚴復進一步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盵18]
嚴復對西方思想的介譯和研究,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中國近代思想的方向,他在傳統(tǒng)主義的框架中,用文言文來表達18、19世紀西方思想的概念和范疇,他的譯著不是完全忠實原文的譯本,而是經(jīng)過了選擇和取舍,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他傳播了近代西方的主要思想,他所關(guān)注的問題具有普世性意義和人文關(guān)懷,同時,中西思想有了對照和創(chuàng)造性的對話,在思想、哲學和語言層面都鋪展開來。
史華茲圍繞嚴復探尋中國如何走向富強這一中心內(nèi)容,討論了西方文化對中國的沖擊問題。這對目前處于復雜嚴峻的國際形勢下的我們有著重要意義,中國已經(jīng)不再是貧弱的中國,但是追求和平、尋求富強仍是不變的話題,中西文化的差異也依舊存在,在此過程中,嚴復的介譯工作和史華茲的嚴復研究是我們反思過去、面對現(xiàn)在、開創(chuàng)未來的重要工具。
注釋:
[1][3]Jerome Ch’en,“Review of Benjamin Schwarz: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BulletinoftheSchoolofOrientalandAfricanStudies,vol.28,no.2(1965),pp.422-423.
[2]C.Martin Wilbur,“Review of Benjamin Schwarz :In search of wealth and power:Yen Fu and the West”,JournalofAsianStudies,vol.24,no.1(1964),pp.150-151.
[4]朱政惠:《史華茲和他的嚴復研究》,《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嚴復誕辰150周年紀念論文集》,2004年,第422頁。
[5][15]林同奇:《誤讀與歧見——評黃克武對史華茲嚴復研究的質(zhì)疑》,《開放時代》2003年第6期。
[6]關(guān)于“史華茲問題”的討論可見:趙瑞廣《“史華慈問題”:中國思想史上的那塊天花板》(《讀書》2009年第7期),高王凌《怎樣看待傳統(tǒng)政治理念》(《讀書》2009年第11期),任 鋒《如何理解“史華慈問題”》(《讀書》2010年第6期),黃克武《自由之所以然——嚴復對約翰·密爾自由思想之認識與批判》(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高瑞泉《嚴復:在決定論與自由意志論之間——對史華茲嚴復研究的一個檢討》(《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
[7]李 強:《嚴復與中國近代思想的轉(zhuǎn)型——兼評史華茲〈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2008年9月23日,http://www.aisixiang.com/data/20978.html,2020年8月18日。
[8][10][11][12][13][14][18]本杰明·史華茲:《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葉美鳳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37,54,38,57,59,8頁。
[9]蔣承勇:《浮士德與歐洲“近代人”文化價值核心》,《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
[16]嚴 復:《天演論自序》,《嚴復集》第5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321頁。
[17]趙瑞廣:《為什么要重視“史華慈問題”》,《讀書》2013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