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瑩
在開始討論之前,首先應當明確的是股權善意取得的適用范圍。 《公司法司法解釋三》規(guī)定的股權善意取得的情形主要有兩處:第一,未經(jīng)實際出資人同意擅自處分名下股權情形①《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五條:名義股東將登記于其名下的股權轉讓、質押或者以其他方式處分,實際出資人以其對于股權享有實際權利為由,請求認定處分股權行為無效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的規(guī)定處理。;第二,一股兩賣的情形②《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八條:股權轉讓后尚未向公司登記機關辦理變更登記,原股東將仍登記于其名下的股權轉讓、質押或者以其他方式處分,受讓股東以其對于股權享有實際權利為由,請求認定處分股權行為無效的,人民法院可以參照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的規(guī)定處理。。 但是對于名義股東擅自處分名下股權并非善意取得的問題,名義股東雖然違反了與實際出資人之間的內部約定,但其仍是法律意義上的股東,屬于有權處分,因此不存在善意取得的問題。 因此本文討論的股權善意取得主要涉及一股兩賣情形。
甲、乙、丙共同出資設立A 公司,持股比例分別為54%、40%、6%。 后乙將其持有的40%股權轉讓給丁,通過了股東會決議并變更了股東名冊。 后乙又將40%的股權轉讓給戊,通過股東會決議,變更了股東名冊并完成工商變更登記。 交易過程中,戊查閱了工商登記,確信乙是股東。 丁發(fā)現(xiàn)后起訴乙與戊之間的股權轉讓無效。 此時,乙與戊之間的股權轉讓是否有效,戊能否善意取得該股權?
股權善意取得存在的前提是無權處分,因此應當首先討論股權變動模式的問題。 即從股權轉讓合同簽訂到股東名冊變更再到后來的工商變更登記,究竟在哪個時間點股權轉讓完成。 學界對此爭論不斷,總結下來,主要有三種觀點:債權形式主義、意思主義、修正的意思主義。
債權形式主義的主要觀點是生效的股權轉讓協(xié)議僅產生轉讓方將其股權交付給受讓方的合同義務,而非導致股權當然的變動。 此類觀點強調股權變動需以一定公示形式為要件。 根據(jù)公示方式的不同,又分為股權變動完成是在股東名冊變更時還是工商登記變更時。
早期有學者主張采取債權形式主義的觀點,然而仔細探討,會發(fā)現(xiàn)債權形式主義與我國法律有眾多抵牾之處。 首先,該觀點不符合我國實體法規(guī)定,根據(jù)《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規(guī)定③《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三款:公司應當將股東的姓名或者名稱向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登記事項發(fā)生變更的,應當辦理變更登記。 未經(jīng)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工商變更登記僅產生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這意味著在辦理工商變更登記之前股權轉讓已經(jīng)完成,因此,以工商變更登記為股權轉讓完成時點的觀點與我國法律規(guī)定不符。 根據(jù)《公司法》第三十二條第二款④規(guī)定,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以”依股東名冊行使權利,但這并不等于只有記載于股東名冊,才能行使股東權利。 盡管股東名冊對于確認股東資格的有重要意義,但股東名冊并非確認股東權利所在的依據(jù),僅具有證據(jù)意義上的推定效力,即記載于股東名冊的人不承擔證明自己為股東的舉證責任,推定為公司股東。 因此,以股東名冊記載為股權轉讓完成時點也與我國法律不符。 其次,該觀點也不符合法律邏輯,根據(jù)公司法規(guī)定,股東名冊的記載和工商變更登記的義務都由公司承擔。 若把股東名冊或是工商變更登記作為股權轉讓完成的時點,受讓人能否取得股權則完全取決于公司是否愿意配合,這相當于為公司增加了一項選擇權,即到底是選擇前受讓人還收后受讓人。 但公司并非股權轉讓的主體,完全違背了法律邏輯。
意思主義的主要觀點是股權讓與合意一經(jīng)生效,受讓人即取得股權,股東名冊記載與股東登記均非其構成要件。 采取此種觀點的主要理由在于股權轉讓發(fā)生于是讓與人和受讓人之間,與作為權利相對人的公司無關,因此原則上股權轉讓的生效也無須公司參與。
盡管意思主義的觀點更貼合我國法律的規(guī)定,但與我國公司法實踐不符。 若采取意思主義,轉讓人和受讓人達成合意后,受讓人即取得股權,成為公司的股東。 但是股權變動的事實尚未被公司知曉,受讓人也難以行使知情權、投票權等股東權利,因此純粹的意思主義也無法被采納。
修正的意思主義在肯定合同生效即生股權變動效果的同時,將該效果限于交易雙方之間,須經(jīng)通知程序方可對抗公司。 該觀點在肯定意思主義的基礎上,確認股東資格對于公司的重要意義,認為股權轉讓需經(jīng)一定的程序通知公司才對公司產生效力。
修正的意思主義理論基礎在于股權具有類似債權的構造。 盡管對于股權的性質理論界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股權并非一項單一的權利,而是由具體的管理性權利和財產性權利構成的權利束,成員權是股權重要的構成部分。 股東作為公司的成員,股東權利的成立、行使與實現(xiàn)均需落實于股東與公司的法律關系中,屬于特定當事人之間的“特別關系”,更加類似于債權的構造。 因此,對于有限公司的股東而言,一方面,股權對于股東的歸屬具有絕對性,即股東對這一權利歸屬關系的處分,原則上對權利之相對人(即公司)不產生影響,因此股權轉讓的生效無須公司同意;另一方面,股東與公司的關系具有相對性,股東權利的行使需公司的配合,也需向公司履行義務,因此股權轉讓未通知公司對公司不產生效力。
修正的意思主義在純粹的意思主義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在肯定股權轉讓法律關系只發(fā)生在轉讓方和受讓方的基礎上,認識到公司在股權轉讓中的地位,加入了未通知公司不得對抗公司這一環(huán)節(jié),這種解釋更加符合我國法律規(guī)定,也更具合理性。
根據(jù)上述分析,若采取修正的意思主義對案例進行解釋,則在乙、丁簽訂股權轉讓合同后,丁即享有股權,乙向戊轉讓股權構成無權處分。 根據(jù)物權法第106 條,受讓人戊滿足了善意取得的三個要件:第一,工商登記具有公信力,能夠產生權利外觀,戊有理由相信乙是股權持有人;第二,受讓人受讓該股權時是善意的,戊在交易時不明知股權屬于丁所有,在交易時查閱了工商登記簿已盡審慎注意義務;第三,戊已支付合理對價。 因此,根據(jù)《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二十八條的規(guī)定戊可以根據(jù)善意取得的規(guī)定取得40%的股權,丁只能向乙主張權利。
但若不存在公司法解釋第28 條的規(guī)定,根據(jù)公司法的基本原理,股東會同意轉讓股權的公司決議效力也存在瑕疵:首先,股東會的行為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股東會之前已經(jīng)將公司股東由乙變更為丁,已經(jīng)知道該股權不屬于乙,卻仍進行變更;其次,股東會無權就乙戊的股權轉讓行為進行決議,該決議侵害了丁的權利,因為乙不享有公司股權,并非該公司股東。 因此,戊不應獲得股權。 然而公司法解釋第28條卻規(guī)定了相反的結果,以工商變更登記是否完成決定股東會決議和股權轉讓協(xié)議的效力,顯然顛倒了因果關系,也違背了公司法基本法理。
善意取得的構成要件之一是后受讓人需是善意的,在股權善意取得中,是要求后受讓人在股權轉讓協(xié)議簽訂時是善意的? 還是后受讓人在整個處分過程中都是善意的? 假如要求從合同簽訂至工商登記完成之時整個受讓過程是善意的,幾乎不可能。
首先,有限公司股權并不具備公開市場。 有限公司的封閉性導致股份轉讓一般沒有公開市場,這就決定了簽訂合同之前,受讓人必然會通過調查公司的業(yè)務、經(jīng)營情況、主要人員來判斷公司的盈利能力或是其他方面的價值。 其次,有限公司股權轉讓不僅僅涉及股權轉讓的雙方當事人,受人合性的制約,受讓人還需征得其他股東過半數(shù)同意,甚至會面對其他股東行使優(yōu)先購買權。 最后,就登記義務人而言,不動產登記僅涉及買賣雙方;而股權變更登記需雙方當事人請求公司為之。 因此若以股東名冊變更為生效要件,受讓人為善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股權善意取得制度之所以存在上述問題,是因為我國的《公司法解釋三》是迫于審判實踐的需要直接參照《物權法》的善意取得制度出臺的,并未有充分的理論準備。 然而股權與物權本身及配套制度均有諸多差別,因此,應當重新審視股權的特點及其配套制度,以此確定該如何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善意取得制度為保護交易安全和交易便利,選擇犧牲真正權利人的利益來保護善意取得人的利益,其中善意取得人不可歸責性的重要原因在于無權處分人方面存在著客觀上使后受讓人相信其擁有權利的權利外觀,因此在法律政策的選擇上,要求作為支撐善意取得正當性的“權利外觀基礎”所公示的權利,與真實權利關系之間,須存在高度的一致性,或者說其權利公示狀態(tài)具有較高的正確性,交易相對人方可正當?shù)赜枰孕刨嚒?而在我國確立的股權善意取得制度中,不論是股東名冊還是工商登記,都難以承擔作為權利外觀的真實性。 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1.工商登記作為權利外觀的問題
我國工商登記中的股東登記的內容并非純粹的股東登記,而僅僅是公司登記的事項之一。 公司登記的目的在于將與公司密切相關且對商事交易具有重要意義的信息,予以登記并公示,交易相對人可以信賴其公示,以此保障商事交易的安全便捷。 該公司登記中的股東登記并非為股權交易而設,股東登記中的內容也無法使受讓人產生信賴。 從內容上來看,2016年《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9 條第(8)項規(guī)定,只要求登記股東的姓名身份信息,而那些對股權讓與交易相對人非常重要的股權信息,如股權比例、股權取得時間、取得原因、權利負擔及其他權利限制等均不要求登記。 這些重要信息的缺失使得工商登記難以承擔“權利外觀”的重任。 從申請登記的主體來看。 根據(jù)《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第34 條,股權變更引發(fā)的股東變更登記的申請主體是公司,實質上是公司的負責人申請,而非股權轉讓的雙方當事人。 這相當于把股權轉讓何時生效的權力交給公司,由此導致的后果是公司負責人可能基于自身利益考慮遲延登記,增大了股權有再被處分的可能性。 甚至出現(xiàn)公司負責人通過偽造簽名、交易文書,在實際權利人不知情的情況下變更股權登記。
2.股東名冊作為權利外觀問題
雖然《公司法》第三十二條①要求公司置備公司名冊,但對于公司名冊記載的內容并不充分,對于股權取得時間、股權是否存在質押等其他權利限制均未作規(guī)定,對于未置備公司名冊的公司,亦無相應的處罰措施。 不僅如此,《公司登記管理條例》中,對于申請設立有限公司應向工商登記機關提交的文件中并不包括股東名冊。 這些因素導致雖然置備股東名冊雖然是公司的義務,但卻實質上成為公司內部自治范疇。 股東名冊的內容、程序均缺乏詳細的規(guī)定,更難以將其作為股權變更的權利外觀。
由于現(xiàn)行的股東登記制度,不論是股東名冊還是股權轉讓的工商變更登記,很難成為股權轉讓中第三人合理信賴的基礎,因此有學者提出重構股權登記制度。 第一種方案是對現(xiàn)有工商登記制度進行改革,第二種方案是改造股東名冊制度。 兩者均著眼于提高權利外觀的正確性,克服權利外觀與真實權利之間的脫節(jié)。 基于股東資格確認對公司的重要意義及股東名冊對于確認股東資格的簡便易行性,筆者更加傾向采取改造股東名冊的方式重構股東登記制度。
鑒于我國股東名冊中要求登記的內容較為簡單、程序性救濟缺失以及法律責任不明確等問題,對我國的股東名冊制度改革提出以下建議:第一,完善股東名冊內容,包括股權比例、出資額、股權變動時間、權利限制等內容,使其內容能夠全面反映股東資格的歸屬;第二,完善股東名冊變更的程序,包括應當提交的材料,變更登記的時間限制,以及記載錯誤情況下的更正程序,從程序上保證股東名冊的可靠性;第三,規(guī)定公司違反登記義務相應的法律責任,使股東名冊能夠真正發(fā)揮其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