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鍋爐房頂冒出煙來,老四坐到門前的躺椅上,澡堂門臉狹小,那把泛著油光的竹躺椅幾乎戳到街面上。這是棟兩層小樓,樓的右側(cè)有條深溪,從山里劈面而來,溪上有一座石拱橋,人稱黃金橋。老四記得一九九四年一場特大暴雨讓山洪漫過了橋面,水跟著從江面倒涌過來,濁黃一片灌進一樓堂子,老四的父親就站在水里興嘆,大水沖了龍王廟喲!老四卻覺得好耍,說,龍王廟不被大水沖,那才叫怪事,這水還能是別人放的?那年老四三十歲,流年不利,在電廠做機修工的他被電機砸壞了兩根手指,右手無名指接上后還是壞死,只好切掉,另一根中指也不靈光,那以后工作不好干,受人刁難,本來也是合同性質(zhì),老四干脆不伺候,回家承了父業(yè)。老頭子拱手讓出了門前躺椅,還特意交代,茶水不要放在扶手上,就去屋后守起了鍋爐,轉(zhuǎn)年便倒在了鍋爐前,去見了老四的娘。老頭心臟一直不好,有人說是霧水水汽太濃,澡堂就更濃了,一把老骨頭都是濕的,去鍋爐前一烘,人就干了,不死也扒層皮。那之后,老四迫不及待改造了澡堂,一樓門臉被劈成了兩間,大的被老四租給了賣魚的張皮。老四說,等再漲水,就算放生了。澡堂的通道就這樣逼仄起來,將將只夠放一張小小前臺,過人就要擦著老四的身體了,老四很滿意這設計,頓然有種一夫當關的感覺。更隱秘的事,老四不告訴人,每當他在躺椅里以超低視角打量從這里搖曳進出的女人,尤其是頂著一頭濕漉漉長發(fā)披著毛巾渾身散發(fā)香波氣味打門簾里裊裊走出的女人,心里就翻涌如浪,魂也被勾走了七八分。憑這個,老四打死也不挪窩了。
老四看眼天,天色晦暗,還是十月間,霧水的天就變了臉,對澡堂來說這倒是一天趕似一天的好天氣。搓澡工老劉率先踅進來,對著躺椅上的老四丟一支煙,也不多話。寫著“男”字的門簾被老劉撩起時,老四才想起說,哪天找個女的來搓背試試?老劉剎住腳步,分叉的門簾把他的腦袋一分兩半,老劉不動,說,怕是女人不要別人搓哦。老四笑,也是,女人本來要干凈些。這話被路過的四通飯店老板老郭聽見,對老四講,你倒是懂女人,也沒見找一個。老四還是笑,急哪樣,婆娘要看準嘛,這個點你不掌廚跑哪兒耍?下次鹵了腸子,喊我一聲。老郭點頭,壓低聲音說,我去接個人。老四說,這里哪個不認路,要你去接。老郭笑,丟下一句就步上橋頭,一個親戚,來幫忙的。說著腳下一絆,險些摔個狗啃泥,老四連連搖頭,狗日的,接個人,魂都落了。
哪個魂落了?留守處的老方一步踏到門前,老四轉(zhuǎn)過臉,再回頭,橋上哪還有老郭的身影,老四欲言又止,說,還是你來得早,硬是喜歡第一鍋水喲。老方笑,頭泡最舒服,跟女人一樣,你沒試過?老四說,我要試,還開什么澡堂。老方點頭,有覺悟,兔子不吃窩邊草。老方閃身進去后,老四才琢磨,什么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是什么狗屁歪理。
街上一串摩托聲響過來,老四把目光投到斜對過,萱萱美發(fā)屋前停了一輛嘉陵,又是魏大紅來給美發(fā)屋老板送晚飯了,那個女人來霧水不到兩年,把一間店開得紅火不說,還讓開賭場的魏大紅神魂顛倒,見天就來。老四不屑魏大紅那樣子,當街吐了口口水。說起美發(fā)屋老板,誰也摸不清她來歷,看年紀倒不大,二十七八的樣子,人卻潑辣干練,手藝不壞,長相也說得過去,尤其條子好,書上怎么說的,婀娜多姿。見到她,老四也愛多看一眼,只是往日女人都在店里,難得坐到門前來,偶爾現(xiàn)身時,女人的一頭披肩直發(fā)更是遮擋了大部分的臉,老四懷疑自己從沒看清楚過對方。隔一陣去理發(fā),老四也不敢盯著人看,對方倒大方,一口一個四老板,喊得老四傻樂。更愉悅的是洗頭,女人一雙細手在老四腦袋上摩挲,又推又按的,力道恰到好處,弄得老四從頭到尾閉著眼,感覺脖子上長出了顆新腦袋,飄飄欲仙。有次女人問要不要掏耳朵,老四說好,老四慶幸自己沒有拒絕。用棉簽掏干凈耳朵后,女人把自己的一根頭發(fā)搓成細棍,慢慢送進老四的耳朵眼兒里,這一端來回搓動,另一端的發(fā)絲就在老四耳朵眼兒里不斷轉(zhuǎn)動前行,時時刮著老四的耳蝸,那絲滑舒爽的感覺前所未有,像觸動了什么新的身體機關,老四很快頭皮過電,刺激到不行,仿佛整個腦袋都變成了一個碩大的性器。老四簡直想哼叫起來,這才不得不服,難怪魏大紅見天就死過來,原來有這樣的滿足。
女人也常來澡堂,每次來都很晚,晚到老四要打烊,女澡堂再沒一個人,女人就挽著一只臉盆過街來了??偸锹氏葋G下一張小票,說一聲,還忙吶。老四就點頭不迭,看女人緩緩步入堂子,那手在門簾前微抬,人一貓腰,就消失了。老四每每停下手中的活,看女人彎下身子來時被健美褲包裹的臀,那么渾圓,老四看得渾身一震。女堂子很快響起水聲,憑借水響的位置,老四幾乎可以斷定女人洗的是哪根水管。老四家的出水管極大,水流兇猛,像劈面揮來的棍子要把人打倒,這是老四的生意秘訣,要洗就要讓人洗個痛快。一旦女人進去,水聲便從頭響到尾,幾乎沒有間隙。老四由此知道女人從不泡池子,不像有些婆娘,泡得比男人還久,簡直死豬不怕開水燙。有次老四沒忍住,對沐浴完的女人說,你要嫌池子泡的人多,水不干凈,下回我給你單獨放,你慢慢泡。女人說,那怎么好意思,水不要錢的啊。老四笑,也就水便宜啊。
去年冬天落了一場雪,堂子里早早沒了人,守鍋爐的本家幺叔也家去了,老四一個人鉆進女澡堂,把那池還沒洗過幾個人的水放了,水見底之后,進水管才被老四擰開,熱水就再度涌進來,等到一池水滿,幾乎與臺面持平,老四才作罷。望著這滿滿一池新水,碧波蕩漾的,老四才覺得自己可笑,萬一今晚女人不來呢。老四跑到門口去看,美發(fā)屋里只亮著一盞小燈,細碎的雪還飄在街心,路上泥濘一片,沒有誰會來了。老四罵自己蠢,又不甘這么放棄,索性一腳踏上街面。到了女人店前,老四才心下膽怯,想哪有人主動叫人上門洗澡的,這算什么勾當?傳出去還不被人亂戳。老四一下猛醒,趕緊轉(zhuǎn)身,不想女人發(fā)覺,玻璃門被拉開一條縫,一句話就擠了出來,四老板,有事啊。老四心里一凜,有種被人拿住什么的尷尬,老四干脆豁出去,沒事,我放了鍋新水,你要不要泡——老四站在街心不動,等待對方回答,聽見那兩個字鉆進耳朵,老四才飛一般走回來。女人說,要得——
女人進門,老四還假裝通著前廳的回風爐,爐子一燒,整個房間都暖烘烘的。女人還是照前的架勢,手里挽著臉盆,臉盆里裝著香皂香波換洗衣物,還有一雙塑料涼拖。見老四低頭忙活,女人講,今天還早,就沒客了?老四說,下雪天人倒少,你說怪不怪,今天水燒得多,你慢慢泡。這話倒像個極佳的借口,可以掩飾自己的莽撞,女人卻沒有在意,只是感嘆,這里也不常下雪啊。說著人就進去了。這次老四果然沒有聽到大水嘩嘩砸地的聲響,女澡堂一點動靜都沒有,老四也就一動不動。
女人洗得長,出來時連聲道謝,說四老板有心,今天洗得很舒服。老四憨笑,說以后要洗提前說一聲,保證給你放新水。女人說,這怎么好意思的,這是搞特殊了。老四搖頭如撥浪鼓,不算的不算的。
女人走后,老四立即鉆進堂子做清潔,澡堂里還浮著一層稀薄的水汽,微微的芬芳氣息氤氳開來,仿佛女人的體味,老四深吸一口,覺得這是女人留給自己的禮物。老四把手伸進女人才將泡過的池子,水還熱著,滿滿一池水,老四伸手攪了一下,水就蕩漾開來,老四的心也像被什么攪了一下……
天晏了,老四收回椅子,柜臺后擺著臺小彩電,電視沒什么看的,老四放起碟片,萬燕牌VCD是臺老貨,有人來洗澡還往這帶碟片,一式的香港電影,除了鬼片,老四有什么放什么。有人洗完澡也不走,搬根條凳就圍過來,也不管影片放到哪兒,就這么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幾張嘴一響,堂子里就顯得熱鬧,老四也顯得沒那么孤單。
今晚放的是《縱橫四?!?,有老四喜歡的鐘楚紅,可他看得心不在焉,還想著路過的老郭,這個人說是去接人,可一去不回,肯定有問題。老四的目光不時往門外探,時不時路過的人里,沒有老郭的身影,這就不對了,這可是老郭的必經(jīng)之路,他不可能一下飛過去,直到一輛三輪摩的隆隆駛過,老四才恍然,原來如此。
老四猜來的多半是個女人。
片子是什么時候播完的,老四不知道,今天他毫無心思,澡堂高峰過去后,來人就稀疏,冷不丁才鉆進一個兩個,這一個兩個中還不定是客,有的只是碰巧路過彎進來說幾句話,扯一下閑篇。有人說,明珠夜總會新來了幾個外地女人,又年輕又正點,說話更是嗲得不行,叫得人都酥麻了。說的人眉飛色舞,舔口咂舌的,老四也有點坐不住。明珠夜總會就在溪谷對面的灣子里,從澡堂過去不消十分鐘。等傳消息的人走后,老四幾度踅到堂子里,想瞧瞧還有多少客。霧水這地方人雜,加上新的高速斜拉橋施工,水電站擴容,人就更多了,生面孔成倍增長,老四看了兩圈下來,也不曉得池子里的人是何方神圣。
客還在,老四就無法脫身,心思卻飄離,去了明珠夜總會大樓。一樓舞廳里的五彩球燈骨碌碌轉(zhuǎn),四下暗著,有客人上臺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被無情起哄,直到店里女人接過話筒,唱起“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掌聲這才雷爆……
老四憑回憶哼起一支曲子,四通飯店老板娘就來了,還領著個人,那人站在門外,被老郭婆娘擋了大半個身子。老四見了女人,招呼起來,嫂子來啦。老郭婆娘嗯啊一聲,就沖身后講,你先洗,我有事先回了,不等你。身后人這才步進門來,老四一看,還是個姑娘,頓時明白這就是老郭領回來的人了,可還得問,這位是?老郭婆娘說,這是老郭的表妹,今天才來,以后就在店里幫忙了。女人連女孩的名字都沒有講,掏出票子轉(zhuǎn)身就出了門。女孩站在柜臺旁,慢慢目送老郭婆娘拖著龐大的身軀走遠。老四這才有機會好好打量對方,是個鄉(xiāng)下女孩,臉色青著,有點苦相,人就不大好看,頭發(fā)也亂,整個人灰撲撲的,像她手里的那個塑料口袋,隨時可以扔掉。老郭婆娘一走,女孩就有些局促,還是老四開口,你叫什么?女孩這才抬起頭來望老四,怯怯地說,燕子。老四笑,沒問你小名,大名叫什么?女孩眼里閃過一絲慌亂,講,我姓冉。老四就笑出了聲,說,冉燕子?怎么叫這個名兒。女孩小嘴一抿,眉眼一低,跟著微微生氣說,我叫冉云燕。老四就不笑了,又問,多大了?女孩這才認真生了氣,你家是澡堂還是派出所?老四哈哈一笑,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該問這么多,然后自我介紹,我叫老四,再一指背后說,從那里進,別走錯了。
女孩輕飄飄的,撩門簾的動作也像個幽靈,只是女孩沒注意腳下,澡堂是下沉式,堂子里比外面要低幾個臺階,女孩一腳踏空摔進去,一連串聲響讓老四也倒抽了好幾口涼氣,他忘了交代女孩了。老四隔著門簾問,沒摔著吧。沒有回答,只有女孩倔強的腳步聲走遠,一會兒水聲砸地,老四的心才放下來,想老郭神神秘秘弄來這么一個丫頭,什么表妹,老四不大相信。
女孩出來時,老四在躺椅上打盹,女孩一過老四就醒來。女孩的頭發(fā)還滴著水,老四叫住說,這里有吹風機,你不吹干嗎?女孩轉(zhuǎn)過頭,嫌厭地看一眼老四,老四指著門簾旁的鏡子,鏡子旁的橫木板上放著一黑一紅兩把吹風機。女孩不動,老四就跳起來,不吹干,小心感冒唷。女孩哼一聲,老四才在燈光下看清了女孩,洗完澡,女孩煥然一新,面容白凈了些許,只是腦門上起了一個青油油的小包,給這張稚嫩的小臉增添了別樣的生氣。是那一跤摔的。老四忍不住笑起來,順手掏出前臺柜子里的正紅花油,遞給女孩,說,擦一擦,擦一擦就好了。女孩這才發(fā)現(xiàn)老四的殘手,一猶豫,還是沒接,反而一手擋住了腦門,身子重新啟動,步子一抬,就走掉了。
老四在身后追問,曉不曉得路?
人走凈后,老四一腳邁進“女”字門簾里,男堂子歸老劉打掃,老四向來不管。女澡堂要小一些,也不知什么道理,跟女廁所一樣,就是小。門簾里分兩個廳,前一個狹小,列著一排柜子,大多已朽壞,一些連門也關不上,老四早就想換掉,小廳背后才是澡堂子,進去還要跨過一道防水門簾,地坪是拋了光的混凝土,十根水管貼著墻分布,沒做隔斷,直通通一大間,房間角落還有個池子和一張臺子,老四沒請女搓澡工,那臺子就被女人們當作了洗衣臺。澡堂禁止洗衣,這是規(guī)矩,老四卻睜只眼閉只眼,不真正管,不進來洗兩件衣服,尤其冬天,女人們會覺得吃虧,偶爾見到拎一桶子衣服躲閃著進來的女人,老四也只是調(diào)侃一句,喂,我這里是洗身子的哈。女人們笑,老四也跟著傻樂一陣。
老四握一把毛快禿了的掃帚掃地,地上散落著洗發(fā)水香皂包裝,一地的長短毛發(fā)更是堵在排水口,積著一汪水,老四一一清理。池子里的水該放掉了,泡的人多,池面就漂起一層白沫子,跟煮了鍋排骨似的,一旁的臺面上果然還殘留著洗衣粉末,摸上去滑溜一片,老四用水管沖了沖。做完這一切,老四才點起一支煙。萱萱美發(fā)屋老板多久沒來了?老四惦記這個。每當女人泡完澡,澡堂里再沒有一個人時,老四就會溜進來,在池子前脫個精光,再撲通跳進去,那水一下接住他,像身下墊了個女人,水的每一陣涌動也像是女人伸來的手,時時撩動著老四的身體,老四興奮不已,簡直上癮呵,女人隔一陣不來,老四就渾身難受。
老四正想著要不要去叫女人,耳邊就響起一個聲音,呀,來晚了,都打掃了呀。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回蕩,甕聲甕氣,嚇了老四一跳,他扭頭看見昏黃燈光下突然現(xiàn)身的女人,女鬼一般,有幾分陰森可怖,老四以為是幻覺,可女人嘴角一動,四老板,今天收得有點早喲。老四丟掉煙頭,仍不敢相信前一秒還念叨的女人真的來了。見老四呆愣著,女人察覺到什么,說,那你忙,我明天再來。老四這才急忙留人,可以洗的可以洗的,我給你放水。女人本也沒打算走,叉著腰咯咯笑說,又浪費你水了。老四憨笑,不用也浪費的。
今天女人泡得比平日長,長到老四懷疑她是不是倒在了里頭,又不敢問,顯得他趕客似的。等到女人好不容易出來,老四在門前都轉(zhuǎn)出了一身汗。女人出來就問,怎么,今天要出門?老四不懂,問,出什么門?女人說,看你這身,像是要出門的。老四這才掃自己一眼,果然,女人來之前,老四就脫掉了卡其色工裝,換了套行頭,上身是件皮夾克,下身是條藍色牛仔褲,打掃時的套鞋也換成了皮鞋。老四想打掃完就去夜總會消遣消遣,見識一下新來的女人們,哪想女人就來了。
老四傻笑,也不解釋。
女人走后,老四知道自己不會出門了,他更愿意獨自享受那池水帶來的安慰,這比悶在夜總會二樓小間里與女人們匆匆完事要滿足得多。每次打夜總會回來,老四都有種罪惡感,仿佛欲望并沒有被澆滅,反而變本加厲熊熊燃燒,只有在這池女人留下的水里,老四才能真正迎來平靜,得到持久的滿足,沒有誰會催促他,讓他快一點,再快一點。
那我就不耽誤你了。女人神秘一笑,離開。
老四目送女人,腳下早已按捺不住,女人前腳一走,老四后腳就把門帶上。澡堂里還是熟悉的味道,香皂香波制造的化學香氣已經(jīng)稀薄,不像高峰時從門簾里飄來的味道,幾近熏人的,香到刺鼻。老四也奇怪,澡堂也可以這么臭的,簡直莫名其妙,又不是廁所!
老四又站在池子前,池水也還熱著,老四殘手一攪,竟覺得燙手,許是傷口的知覺要脆弱許多,指根處很快泛紅。老四甩了一把,搬過一張椅子,一件件地脫起衣服,脫得很是耐心。當老四整個人滑進水里時,暢快的感覺才再度降臨,身下的皮膚一點點感受著水的侵襲,發(fā)出連貫的小小的刺痛,老四保持不動,讓身體漸漸溫習這久違的溫度。
老四讓頭仰著,手臂搭在池沿,任身體像個十字一樣在水里載沉載浮。正享受著,老四恍然聽見門簾外的動靜,有人喊了一句“四老板”,老四聽出是誰,只有一個人會這么叫他。話音剛落腳步聲就逼近,老四一下慌亂,無處躲藏,索性一個滑身,沉到了池子里。從這里看天花板是斑駁的,蕩著一圈水紋。老四不斷繃緊身體,讓身體蜷成一團緊貼在池壁上,以防被水的浮力抬出水面。女人的腳步聲在堂子里響了起來,是雙小高跟鞋,噔噔噔地,老四聽來十分微弱,更不知她為何回來?女人掃一眼堂子,很快發(fā)覺不對勁兒,那池水還在微微晃動,更別說那堆椅子上的衣物,女人嘴角帶過一絲笑意,人也就不動。
老四在水里等啊等,等待腳步聲重新響起,女人出門,可他再聽不到任何聲響,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幻聽,并沒有誰溜進來,等著看他的笑話。老四漸漸把持不住,他緊閉雙唇,連個水泡也不敢吐一個,一直憋到頭昏腦漲,胸口幾欲爆炸,耳朵里鉆進一陣奇怪的悶響,瀕死的感覺出現(xiàn)了——老四以為自己就要憋死在這水里,一個澡堂老板這樣死掉,傳出去還不羞死人?在意識渙散前一刻,老四也不管女人是不是還在,只顧撐著身體鉆出水面,再不冒頭,他就要獻身在這池子里了。就在老四重新享受空氣的撲面時,女人的笑聲也同步傳來,再憋,我倒要看看你能憋多久。
老四尷尬無比,半個身子還在水里,站又不能站,只好這么半蹲著,羞慚地與女人對視,訕訕地講,你怎么知道?
女人冷笑,指著池子邊那堆衣物,老四才開始解釋,我是……
女人一點要聽的意思也沒有,只是講,你不是不怕浪費水嗎,怎么,節(jié)約得要洗我洗過的?這話讓老四無法回答,更不敢看女人,女人倒從容地走近水池,看一眼,迅速從池沿底抓過一個什么東西,這彎腰動作又把老四嚇了一跳,身子不禁往后一退,可腳底一滑,又一把栽倒在了水里,女人就笑得更厲害了,讓你吃吃我的洗澡水。等老四穩(wěn)住,重新露頭并大聲咳嗽起來時,女人還在一旁看著,喲,你還怕羞,我戒指忘在你這里了,還好沒別人進來。說著女人作勢轉(zhuǎn)身,老四正要緩口氣,沒想女人走出兩步又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冷冷地射進老四脆弱的眼里,下次記得把門關緊咯,換了別人,你堂子還想不想開了?女人的話把老四震住,簡直超過今晚的吃驚總和,老四真想抽自己幾下,讓老四漸漸不安的倒不是女人窺破他的秘密而是她對他的態(tài)度,女人雖沒有罵他,也沒有生氣,一點被冒犯的感覺都沒有,但老四還是感到受傷,一點也不習慣這樣的女人。
老四忐忑了兩天,也觀察了兩天,進出美發(fā)屋的人不少,好幾個熟人輪番鉆進店里,久久不出,也不曉得搞什么名堂。憑直覺,老四認為女人不會出賣他,否則不會沖他那么講話,只是這就更奇怪了,女人為何如此?老四不明白。如果女人像周邊那些婆娘當場炸鍋,他倒能想出些辦法,可面對不聲不響的女人,老四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連日來,老四照常開店,沒有人在他跟前說半句可疑的話,客人們照常出入,對老四的隱秘事陌然不聞。老四就難免浮想起來,又越想越糊涂,莫非她對自己有意思?這念頭將將冒頭就被老四一把抓住,想起女人對自己說過的“幸虧是我進來了”之類的話,仿佛是種印證。這解釋美好又合理,女人的冷淡突然有了謎底,老四興奮得像又被淹了一次。
寒流來了,小鎮(zhèn)迎來大降溫,趙家老二趕來送煤,小樓背后是鍋爐房,搭著一個簡易的油毛氈棚子,一旁是去往留守處的公路,拖拉機就在那里卸貨,一車斗的煤塊直接從路邊傾倒下來,往常老四會撿幾塊煤看看成色,趙老二從不讓人放心,總把燒不實的煙煤摻著賣,這次老四根本無心翻撿,不想和趙老二糾纏,等匆匆打發(fā)了他,女孩就過來了。
女孩在門前喊住老四,喏,這是給你的。老四歪著腦袋看出去,門口背光,老四一時沒認出來人。女孩不進屋,老四只好出門,這才看清了對方。是你呀,老四笑起來,幾日不見,女孩倒變得利索了,老四想老郭婆娘真是調(diào)教有方。這是我哥給你的,肥腸。老四盯著女孩手里的袋子,香氣飄出來,是老郭的手藝,醬黃的鹵大腸加芫荽油辣椒一拌,又香又糯,下酒又下飯,老四好這一口,更沒想到女孩會送上門來。女孩把袋子往老四手里一遞就要走,老四說,莫慌,給你錢。女孩說,我哥沒說收錢。老四攔住女孩,那不行,你還不知道你嫂子。說著掏出一張十元票子塞到女孩手里,女孩果然不再推脫,說,我沒有錢找你。老四笑,不找了,記住了,錢一定給你嫂子啊。
女孩走后,對面開包子鋪的王婆娘說,可以喲,老四,都有人送飯了。老四傻笑,是老郭會做買賣啊。王婆娘努努嘴說,都趕上那位了。老四順著王婆娘的目光看過去,果然,魏大紅的摩托車又停在了萱萱美發(fā)屋門前。老四不悅,對王婆娘說,我也想給你送啊,你家老胡能答應?王婆娘也不惱,抖著身子說,呸,拿老娘開玩笑,你倒是送啊,我等著。王婆娘扭捏作態(tài),老四一下倒了胃口。
女人連天不來,老四也慌神,不知女人到底怎么想的,要是來了,老四倒能明白個一二三,至少一切如常,不來,老四的心就懸著,鎮(zhèn)子可不止老四一家澡堂。
女人進門時,老四一個人正躺在椅子上看碟片,《英雄本色》,看了好幾遍,老四也沒厭。今天趕上大風天,遇上怪天氣,澡堂生意就冷清,老四就縮在屋里。女人一進門看老四無事歪著,就沒好氣,你倒好閑心!老四一下跳起來,眼巴巴地望著女人,手一甩,我給你放水去。女人說,不用,洗澡水還沒吃夠啊!老四心下恓惶,像被誰點了穴,想女人到底是厭惡自己的。老四不動,女人就說,我要走了,四老板。女人聲音低沉,還有幾分鄭重,女人一下調(diào)轉(zhuǎn)頻道,老四完全摸不清女人的路數(shù),走,你要去哪兒?老四發(fā)覺女人不對,全然沒有以往的爽利,像打了霜的茄子,蔫耷耷的,老四小心試探,怎么了?女人不答,徑自往澡堂里去,與老四擦肩時,老四才發(fā)覺女人臉上似有哀戚之色,老四追問,誰欺負你了?女人搖頭,撩門簾時又回頭看了一眼老四,看得老四心里直擂鼓,正要問,女人又進了門。
老四不好跟進去,一時糾結(jié),不懂女人怎么回事,難道和魏大紅鬧掰了?老四忍不住這么想,若是這樣,自己的機會可就來了,這里人都懼怕魏大紅,他可不憷,論起來兩人是本家,自己還是個叔,想到這,老四有了底氣,想女人出來定要問個清楚明白。
女人沒待多久,似乎只是沖了沖身子,就出來了。女人埋著腦袋,四下一摸,對老四說,我忘了帶錢,等下給你送來。老四瞪大了眼珠,還說這個,怎么就要走啊。老四毫不掩飾自己的關切。女人聽老四問起,臉上的哀戚之色又添重了幾分,眼角的淚水又浮動起來。老四一陣慌亂,從小到大,他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老四說,你別,別哭啊,有什么事說,我給你想辦法。女人看也不看他,只是搖頭。老四見女人不說,自己倒講起來,是不是魏大紅欺負你了,你不要怕他,他就是個紙老虎。女人還是搖頭,甚至有些微微生氣,我和他沒關系,你們是不是以為我是個賤女人?老四沒想到女人會這么講,講得有點赤裸了,女人這么急于否認她和魏大紅的關系,讓老四也懷疑,興許倆人就沒什么事呢。老四尷尬,說,沒,沒有。女人冷笑一聲,騙誰!你們都以為我是魏大紅的女人吧,他那個樣子,誰會看上他,惡心!女人是真生氣了,老四卻喜不自禁,可表面還得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我沒這么想,都是那幫臭婆娘瞎說的,魏大紅可是有老婆的,你怎么可能跟他裹在一起。老四主動為女人開脫,這一刻,無論女人說什么,老四都愿意相信。
怎么就要走呢,店子做得好好的。老四追問。
女人身體抽動,聲音氣若游絲,老四都要聽不清女人說什么了。我店子打不出去,沒有人接,你也知道我是小本生意,四老板,你是這里的人,你有沒有門路?
老四也蒙了,不曉得女人為何突然這么說,急忙問,做哪樣就打店子,你不做了?
女人點頭,我要回老家,我媽病了,查出胃癌。
回老家,你是哪里人???老四問。
女人也驚訝了,你不曉得?我是湖南的啊,瀏陽河,你知不知道?
老四說,怎么不知道,那首歌就唱的你們家嘛,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李谷一唱的嘛。
老四這么一說,女人都要笑起來,老四也跟著傻笑,可女人很快收了笑意,說,四老板,能不能拜托你,我急著用錢,你幫我留意著店子,要打不出去,能賣的都給我賣了吧,別人我也不放心,我明天就走。
這么突然,老四說,一時也找不到買家啊,你不一定要賣店,還可以回來繼續(xù)做嘛。
女人停一停,說,我也想,都習慣這里了,可我媽要動手術(shù),我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
老四一聽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急忙問,需要多少?
女人望著老四,說,五萬。
老四松了口氣,五萬啊。
女人說,我自己手里還有一點,還差五萬。
老四說,五萬你搞這么急做什么,借一借不就有了。
女人抹一下眼角,說,哪個借給我,我這里人生地不熟,又沒有交際,我找過魏大紅,他說他也拿不出來,我等不起了。
輪到老四目瞪口呆,魏大紅說他沒有?狗屁,他開轉(zhuǎn)盤機的啊,這點錢怎么會沒有。
女人說,魏大紅說錢都捏在他婆娘手里。
老四說,你說哪樣?魏大紅婆娘!他那個婆娘都是在家被他打得多,這里哪個不曉得,還管錢?你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被魏大紅騙啦。老四憤怒起來。
女人淡淡地講,也不怪他,我和他本來沒什么,他不借,我理解。
老四說,你就是好騙嘛。
女人不吭聲了,最后撩了撩耳邊的發(fā)絲,說,店子的事麻煩四老板,要是沒人接,你就把東西處理了吧,隨便賣幾個錢都可以的,我明天給你老家的地址。
老四聽得心都要碎了,一拍胸脯說,賣什么店子,五萬塊,我借給你。說完,老四也被自己震住,女人更是久久地望著他,神情摻雜了感動與驚訝,女人說,四老板,你說真的。
老四豁出去了,說,五萬塊嘛,你不要急,明天我就給你去取。五萬,正是老四的存款數(shù),早兩年因手傷電廠賠了兩萬,加上自己攢的父母留下來的,將將五萬整,這是老四唯一的家底,是用來討媳婦的。老四慶幸,幸虧女人沒有多報一分,不然自己也難辦,老四覺得這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然怎么會這么巧呢。
女人拿到錢就走了,給老四留下一張借據(jù)一個地址一把鑰匙,借據(jù)上的名字是唐舒姝,老四這才知道女人的全名(最后一個字還查了字典),多么文雅,真是配這個人。老四一直記得父親對他講過的話,就差個婆娘了啊。這話說到老頭死,老四也沒實現(xiàn)。老四干脆把借條供在了父母遺像下,讓他們看看那個名字那個簽名,不是借據(jù)還有用,老四都想燒給二老了。
老四以前相過一次親,差點沒把老頭氣死,是小姑安排的,說對方一表人才,出條得好,就是家里窮了點,文化也有的,念過初中嘛。小姑說人她可是親自審過的,老四的父親動了心,讓老四趕緊跟去。
姑娘的家在霧水上游一個叫核桃菁的村子,村子四面環(huán)山,不通公路,全憑一雙腳進出,來回要小半天。小姑一說路線圖,老四就不想去了,又不是去桃花源,可挨不過父親的嚴令和小姑的糾纏,老四還是走了一遭。
去核桃菁要先走水路,在壩上坐兩個鐘頭的船,再轉(zhuǎn)山路,步行兩小時。山路崎嶇,正是春雨后,老四走得一腳黃泥,步子越發(fā)沉重,到了村頭,老四幾乎癱軟。望著這個只有二十來戶的村子排布在山坡地頭,老四的頭就大,姑娘家住得尤其高,幾乎到了山頂。那家人窮老四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會那么窮。一棟木頭房子建在石頭旮旯縫中,偏偏倒倒,住四口人,姑娘上頭還有個腿腳不便的大哥,是外出打工廢掉的,也沒娶上媳婦,姑娘今年二十,年紀不大,一直在家干活,老四就有些疑惑。老四和小姑一來,那家人就嘀嘀咕咕,說是要去村里買米,老四震驚,悄聲問小姑,平時吃什么呀。不想姑娘母親聽見,老實說,我們吃洋芋。老四倒不好意思了,把見面禮奉上,兩瓶尖莊一條紅梅,是老四從霧水拎來的,此前還在村頭小賣部看了一圈,實在沒什么可買,就稱了一口袋散裝餅干,也不曉得過期沒有。見到這個,家里老人竟連聲說,禮重了禮重了。老四都不知道怎么辦好,看一圈這屋里,家里唯一的家電恐怕就屬那只小得幾乎沒有光源的電燈泡了。姑娘還在山上,老四沒有見到,說是派人喊去了。姑娘的哥哥拖著條腿歪在門檻上沖老四看個不停,尤其盯著他的手,老四的心就開始發(fā)毛,這情況,哪還有心思吃飯,找個借口悄悄留了五十塊錢老四就跑了。
想起這,老四還有些愧疚,他在遺像前給老人作揖,還燒了三炷香,嘴里念念有詞,老頭老娘,你們要保佑兒子,兒子這次可看上她啦……
老四春風得意,一腳跨進四通飯店。飯店開在工程局職工醫(yī)院的對門首,離發(fā)電廠大門也不遠,老四算常客,時不時就過來喝點小酒,也不呼朋喚友,就獨自一人,有時老郭閑了,也會陪他喝一盅,倆人就結(jié)下點緣分。
看著老四一臉燦爛的樣子,老郭婆娘起身說,喲,老四,有喜事啊。
老四擺擺手,有哪樣喜事喲。
老郭婆娘說,還以為你要辦酒呢。老四笑。老郭婆娘還記得這個,這是老四和老郭的約定,自己要是找到婆娘,喜酒一定在四通辦。
老四說,我也想辦啊,找不到人嘛。
老郭婆娘說,急哪樣,總會有的,兩條腿的人哪里沒有?
老四不吭聲,先掏出支煙來,今天吃個排骨吧,不要紅湯。
老郭婆娘就沖縮在大廳角落里看電視的女孩說,眼瞎啦,沒看來了客!告訴你哥,老四來了,要吃排骨,清湯的。
女孩這才起身,很是不樂地瞟一眼老四,跟著進了后廚,老四的目光追隨了女孩一段,這才圍著爐子烤起火來。老郭婆娘端一盤瓜子一杯清茶湊到老四跟前說,聽說美發(fā)屋那個女的回老家了?
老四說,不愧是嫂子,消息就是靈通,是回去了,才走了兩天。
老郭婆娘撇撇嘴,過年還早了點。
老四揣摩女人的話,也不好透露什么,只說,可不是。
老郭婆娘一聽就笑了,說,我說你口風緊,真是沒跑!人家鑰匙都交給你了,讓你看著,你能不曉得?
老四一皺眉,這事老郭婆娘怎么曉得?老四哈哈一笑,說,門對門嘛,幫著看一下。老四不說,老郭婆娘就奇怪地看他一眼,還是沒忍住,這個女的來路不清,走這么急,肯定有問題,昨天魏大紅來吃飯都說啦。
老四暗驚,一口水差點嗆著,魏大紅說哪樣?
老郭婆娘說,魏大紅說他借了八萬塊錢給女人,說是女人的娘生了病,要動刀子。魏大紅對人說,自己連女人一根毛都沒碰到,就把錢借了。這話我不信,哄鬼呢,他們勾搭不是一天兩天了,魏大紅就沒打來吃了?誰相信!我看那女的就是個狐貍精,魏大紅人傻,這錢要是能要回來我算他狠。輪到老郭婆娘得意地看著老四,說,她讓你看店,就沒給你點好處?
老四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魏大紅借錢給她?這和女人說的不是一回事,老四有種不祥的預感,一琢磨,越發(fā)不好了。老郭婆娘似乎察覺到什么,跟著問,我說你沒倒貼給她吧?
你說什么?頓了一會兒,老四才呆呆地問。
我說你啊,沒借錢給那個女人吧,你小心點,她借了這么一大筆錢,萬一跑了,你幫她看店,不是自找麻煩嗎。
老郭婆娘的話讓老四恍惚起來,幾乎要坐不穩(wěn)了,問,魏大紅還說了什么?
老郭婆娘搖頭,也就一句兩句,我看借錢是真,女人家有沒有人生病,誰看見了?她來這里才多久,哪個清楚她來歷?也只有魏大紅傻,著了女人的道了。
老郭婆娘的話句句戳心,老四的心情瞬間逆轉(zhuǎn),一時理不清楚里頭的關系,想到腦殼疼,只好講,這是魏大紅的事,跟我沒關系。老四這么一說,老郭婆娘就笑起來,只要沒借錢就行,這年頭,騙子這么耐心,防不勝防?。±纤牟豢月?,沒法反駁女人,女人這才講,我說你也沒動靜,怎么,想打一輩子光棍啊。
老四苦笑,想起女人的話,又跟著慘笑了兩聲,你又不幫我介紹,我能怎么辦,還能去搶一個啊。
老郭婆娘說,哪個敢跟你介紹喲,你小姑可是跟我講過的,說你人沒見到就跑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老四想起往事,想笑倒笑不出來,也不曉得那姑娘找到人家沒有。想起這,老四又笑了笑,這時候還有心思惦記別人!老郭婆娘說,搶是搶不到了,還不如買一個。
老四不曉得老郭婆娘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這分鐘,老四腦子里全是亂的,像鉆進了一千只蜜蜂,嗡嗡嗡地,好像又回到了那池水里。
老四想自己是不是真有點傻。
老四無話可說,見他不樂,老郭婆娘的恭維勁兒就上來了,我看你就是太老實,女人又不是鐵,你也不是磁鐵,等著人家上門是不行的。
老四傻傻地說,那怎么辦,還得靠嫂子啊。這話老郭婆娘聽進去了,又撲哧一笑,以為老四想占她便宜,跟著才認真起來,你說真的?
老四說,真的。
老郭婆娘嗤嗤笑個不停,那行,我?guī)湍阄锷锷?,我倒有個好人選,你可不能再跑啦,我不像你小姑好欺負,我可是要面子的。
老四慘然一笑,也不問是哪個,只說,我往哪里跑,往女澡堂里跑嗎。
老郭婆娘就笑得更加亂顫,哪里明白老四的心思,女人肥碩的蘭花指一翹,美得你——
老四踉蹌著回到澡堂,鍋爐房頂冒出煙來,正是傍晚濃云低沉的時刻,那濃濃的灰煙偽裝成了云的樣子,瞧不出誰比誰更暗沉。天是冷得緊了,老四卻燥熱無比,路過美發(fā)屋時,老四瞟一眼門前的停業(yè)告示,想起女人款款離開的情景,心里得到安慰,老郭婆娘的話一時煙消云散,老四想,到底是女人不肯放過女人。老四突然哼起一首歌,歌名忘記了,旋律還留在心里,“甜蜜地與愛人,風里飛奔,高聲呼喚你有情,不枉這生,一聲你愿意,一聲我愿意……”老四蹩腳的粵語發(fā)音讓歌詞跑了好幾個調(diào),老四也不管。直到鬼鬼祟祟的老方出現(xiàn),打澡堂背后的岔路一下竄出,聽見老四唱歌,就湊上來問,你愿意哪樣?
老四蒙蒙眬眬看一眼來人,打出一個嗝,說,你管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