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松
華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相傳在注重知識與智慧的猶太人之家,每個幼兒的教育啟蒙都有一本滴了蜂蜜的《圣經(jīng)》,于是這個神秘而睿智的民族堅信一個真理——書本是甜的。而在中國,這本滴了蜂蜜的書本也許要換成詩集,或是《詩三百》,或是《唐詩三百首》,正如詩人吉狄馬加所言:“詩歌是一個民族精神世界的密碼?!敝腥A民族精神世界的密碼,真真切切是由詩歌而構(gòu)成。
詩歌的重要性不僅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得以凸顯,更是深深鐫刻在華夏子孫血液里,古時文人雅集少不得詩酒唱酬,盛唐時寫的一手好詩可以贏來光明前途,歷來文學(xué)革命最激烈的戰(zhàn)場不外乎是詩界。因此,竊以為在《新文學(xué)大系》這一中國最早大型現(xiàn)代文學(xué)選集的編撰過程中,詩集卷的作品選錄怕是相當棘手的大工程,而朱自清先生接下了這“燙手山芋”,也接受住了時代文學(xué)的考驗。
整體來看,朱自清先生交出了一份不錯的答卷。朱先生將時間、人物、作品、流派四大元素為材料,交織串聯(lián)起這個時期詩界的變動與改革。尤其是朱先生撰寫的導(dǎo)言,篇幅不長,用詞簡練卻是內(nèi)容豐富。先生的編撰之功想必前人已有研究,在此便不多作論述,而針對《導(dǎo)言》中的個別觀點,后生不才,未能體悟先生深意,故作此文稍作探討。
其一,“中國缺少情詩”的命題仍有待討論?!秾?dǎo)言》原文載道:“中國缺少情詩,有的只是‘憶內(nèi)’‘寄內(nèi)’,或曲喻隱指之作;坦率的告白戀愛者絕少,為愛情而歌詠愛情的更是沒有?!敝袊娴娜狈η樵妴??當這個命題提出,必須厘清的便是情詩的定義?朱自清先生直接斷言中國缺少情詩,顯然是認為情詩的一般范式應(yīng)具備炙熱外放的感情、坦率直接的表達、起到歌頌愛情的作用??汕樵娮鳛樵姼璧囊环N形式,不會也不應(yīng)該只有一種模式。愛情有濃有淡,有轟轟烈烈的也有平靜如水的,因而愛情詩的感情表達也應(yīng)是豐富的,可以有直抒胸臆的感情輸出,也可以是隱晦模糊的情感流瀉,可見于熱情奔放的愛情風暴,也能在深閨女子的一聲哀嘆中體現(xiàn)。毫無掩蓋的真情流露是情詩,那為什么婉約含蓄的“憶內(nèi)”“寄內(nèi)”就不能是情詩呢?
在中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表達婚姻愛情的詩占有很大的比重,《關(guān)雎》愛而不得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蒹葭》對思慕之人的切切追尋、《靜女》熱戀男女的大膽幽會、《子衿》對心上人的思念沉沉、《擊鼓》“死生契闊”的情誼深重;至于漢樂府時,不少源自民間的情歌經(jīng)過雕琢成為得體的詩篇,內(nèi)里蘊含的感情仍“原汁原味”,一首《上邪》是唱不盡的熾熱情深,清新明快的《江南》則將青年男女的甜蜜藏于文字之間,更別提浪漫大唐、恬雅宋代各大家的詩作,取整個中國文化史上的任一小點細觀之,總少不了愛情詩的身影。因此,對于《導(dǎo)言》中“中國缺少情詩”的論斷,我是不贊同的。
其二,中國傳統(tǒng)詩人對人生根本問題的探討問題還需討論?!秾?dǎo)言》原文記道:“詩人雖然多是人本主義者,卻沒有去摸索人生根本問題的?!比松締栴},按梁漱溟的看法,不外乎是人對物、人對人、人對自身生命這三大問題。在搞哲學(xué)的人看來則無非是思維與存在的問題;而在普通百姓看來,人生根本問題大抵就是生死問題。那么中國傳統(tǒng)詩人果真沒有去摸索過人生根本問題嗎?其實不見得。魏晉時期玄學(xué)之風始興,釋道兩教的流傳啟發(fā)人們關(guān)注自身、關(guān)注自身的發(fā)展和人生問題,如陶潛《神釋》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yīng)盡便須盡,無復(fù)獨多慮”談到了生死命運的問題,而阮籍詠懷八十二首的“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則將人生與天道作了比較。至于大唐那些個“詩僧”“詩佛”,更是把禪風入詩的工作做得如魚得水,而以哲理著稱的宋詩及后代詩作,人生根本問題的探討,歷代才人從來沒擱置過。因此,對于中國傳統(tǒng)詩人有無對人生根本問題進行探討這一問題,還需有進一步的研究。
其三,中國傳統(tǒng)詩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問題有討論的空間。朱先生認為傳統(tǒng)詩人寫自然僅是為了作背景。誠然,中國傳統(tǒng)詩人有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習(xí)慣,然而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寫景詩也有純粹寫景,純粹欣賞自然的,甚至賦予自然人的意志而后加以欣賞。魏晉南北朝的詩便很能體現(xiàn),五柳先生的悠然而見的“南山”不是世間無意義的山,是詩人歸隱田園心愿的引路人與見證者。又如唐代張志和《漁歌子》乍一看是淡雅的漁夫垂釣圖,吟起來只覺畫面都是朦朧的、帶著潮濕味道的,一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刻畫的不僅是自在逍遙的漁夫,還有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和諧境界。風起了,雨落下,我卻不急著歸去,面前這山這水這風這雨皆是我的摯友;我不須歸去,因我早離了人境,我屬于自然,自然是我的歸處,正如后世東坡居士點到的“侶魚蝦而友麋鹿”,國人對自然的依戀與向往,向來不是游山玩水這樣簡單。而東坡居士率真可愛的一句“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議論不僅讓人聯(lián)想起“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交友環(huán)境,可見子瞻是真的將竹子視作畢生好友,認為只有堅持與此等上士交好,才能使自己不落俗套,正呼應(yīng)東晉時王子猷的“何可一日無此君”一說。由此可見,人與自然關(guān)系的思考自古便有,這是中國永不褪色的命題,也是詩歌里永不過時的素材。也許最開始真如先生所言,詩對于自然“是不懂得理會的”,然而當時代往前推進,人類對自然的認識越來越深,對于與自然關(guān)系的問題探討自然也會在詩歌中呈現(xiàn)。
以上三點便是我的對朱自清先生導(dǎo)言部分的新思考,這許是時代造成的理解差異,許是立場造成的不同的看法,但不可否認的是,先生的文章仍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值得我們不斷地品讀與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