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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號線

        2020-11-22 07:11:02
        廣州文藝 2020年1期

        禹 風

        油輪設(shè)計師施豐能總在傍晚走出九號線松江新城站,晚霞洇紅西邊樓群,鴿子飛翔。

        松江這地方空間廣闊,人口密度適中,空氣質(zhì)量優(yōu)于市區(q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沒“上海”這名字時就有松江府。前身華亭縣,建縣至今已歷一千五百多年,傳承為今日老城區(qū);新城前身則是一望無際水稻田,十來年前才仿英國城鎮(zhèn)而建。

        施豐能走出地鐵站,把公文包放到小廣場地上。他望著火紅西天,脫掉墨綠燈芯絨西服,擼起白襯衣袖管,往上慢慢舉手,伸了個懶腰。他身高一米八,戴黑框眼鏡,瘦長臉皺紋深刻,胡子刮得雙頰鐵青。

        他今天不急著從地鐵站打的回家。雖然仍正常上班沒放假,他卻有度假心情:太太帶著兒子飛德國去了。兒子考上了法蘭克福大學,當媽的去支付一切費用,并要為年輕人編織一只掛在洋樹梢上的巢。

        施豐能想到這些,嘴角泄出了一絲冷笑,沒惡意,甚至帶點賞識,卻很有諷刺意味。他被忽視了:太太有了更重要的使命,暫時顧不上管他。事實上,他將被忘卻般“野放”近兩個月。

        施豐能又擼下袖管,把西裝一抖,穿回身上。

        “難得!”他瞟著車站外一長排等客的橘色本地出租車,“難得自由自在!”

        他終于笑了,長臉變圓些,露出還算整齊的牙齒。一個轉(zhuǎn)身,邁開了腿,先走走再說。去哪兒?隨意吧。

        凡夕陽灑落的地方都金燦燦,夕陽下的本地石楠葉子亮晶晶,活像一條條沾著涎津的狗舌頭。秋天的夾竹桃顯得寂寥,花季早遠去,等候它們的是難耐的冬天。大馬路中間綠化帶里成排紫薇已開敗了一陣子,現(xiàn)在結(jié)著淡綠發(fā)黃種籽。

        施豐能坐到街邊暗綠色長椅上,欣賞嘉松公路連綿book=36,ebook=38不絕的車輛。當年他上到遠洋油輪跟船考察,先坐甲板長椅上看了整個太平洋,接下來又看了整個大西洋。

        太太和兒子暫時離開自己飛去地球另一方陸地,他日常生活里又出現(xiàn)了一片空曠無物的洋面,他回憶起遠洋生活的寂寥,卻又莫名地躍躍欲試!嗯,近兩個月單身生活,嗯,自由,久違的,拿它不知道怎么辦的自由……

        首先就是今晚。施豐能點點頭,立馬就去吃一頓啰。一個人吃飯和全家一起吃飯,完全是迥異的人類行為。

        吃飯前,得去一下酒類專賣店。喝白酒還是喝紅酒?吃西餐還是吃中餐?

        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可能呼朋喚友,呼朋喚友的日子早已滅絕。如今,老婆兒子在身邊就三口子聚餐;他們?nèi)チ诉h方,他只有獨斟。獨斟有獨斟的趣。

        第一個自由之夜,別奢求太多,就這樣吧。

        施豐能一個人獨斟于小樓餐廳,似乎同他素不相識的鄧小桔疲憊不堪地在九號線松江新城站入站。

        鄧小桔,大部分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相貌別有一番風姿。她和別人不同啊,她天生屬于少數(shù)派,上天給她的不給別人,給別人的呢,她也不稀罕。

        當然,如今她已人到中年,不承認自己正在變老是不識相的,何況家里有負累,簡直像甩不脫幾只山螞蝗天天附膝蓋上吸血,她不能不感到渙散,如此這般一種恐慌。但她還沒蟬兒那種被秋風吹僵的厄運臨頭感,她尚在觀望,情形似乎對她不利。

        她看見九號線地鐵駛?cè)胲囌荆高^車廂玻璃看,地鐵上的空座已寥寥無幾。她兩手都提著包,她感到絕望,要知道從松江新城到達她的目的地馬當路站要行駛一個多小時。

        她已在人來人去的醫(yī)院里站立了接近一天一夜,沒怎么坐下過,也沒撈到哪怕半小時的睡眠。鄧小桔有種想哭的情緒,她心里儲滿了水,只要任何人惹她一下,她就要濺淚了。她咬住下嘴唇,等地鐵開門,她告誡自己要克制,要有一個大都市女人的腔調(diào)。別示弱,但也別再控制不住自己向人示威。

        車門打開,周圍等車的人不由自主搶著向車上擠,絲毫不肯禮讓下車人。鄧小桔矜持地側(cè)身讓開,讓車上乘客先下,她帶著對那些搶座者的鄙視和漆黑的失望最后一個走入車廂,她只能找到一根立桿了,快把背靠在上頭吧。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如水瀉地,實在撐不住了。

        她心里憤恨:為什么在這城市活了半輩子,現(xiàn)在姆媽想在家門口看病卻排不上號了,住院也等不到床位了?

        她還沒想通這問題,姆媽的病勢不容她繼續(xù)僵持,她只能把老娘送到松江的第一人民醫(yī)院分院來治療。市區(qū)的專家一周兩天到松江分院接診,這制度總算還能為姆媽在城里找到診療機會,爭到住院資格。

        別問為啥沒人來替換她看護老娘:父親過世了,她是獨女;她沒子女,離婚之后,自己也獨守空房了,誰相幫?

        至于鄧小桔后悔不后悔離婚,她對自己清清明明說:“緣分如此,緣盡無分?!泵靼兹寺?,打落牙齒肚里吞。

        過了大學城站,乘客越來越多。鄧小桔蹙緊了眉頭,頭暈腿顫,身上虛汗。她決定放棄,到下一站先擠出車廂找座喘息。

        不過,到了下一站她并沒下車。她眼前金星亂冒,不敢動彈,身上大汗淋漓。她怕自己暈倒,把手里大包松開落到地下,那是帶去醫(yī)院后發(fā)現(xiàn)沒用的雜物。她緊緊攥住自己小包,里面有姆媽的醫(yī)保卡,還有一萬多元現(xiàn)鈔。她擔心一旦松開手,暈過去,這些重要的東西會被人拿走。

        她頂不住了,咬牙晃身要在七寶站下book=37,ebook=39車。正彎腰撿自己東西,一個剛坐到空位上的年輕男生站起來:“阿姐,儂是不是不舒服?來來,儂坐?!?/p>

        鄧小桔感到一陣松弛,那白凈男生二十多歲,牛仔褲白襯衣,滿面神采。他俯身幫鄧小桔拿東西,有個胖胖中年女人卻一屁股坐到他讓出的空位上。

        鄧小桔疲憊地笑了笑,她眼前金星不冒了,人很虛,卻清醒了些。她搖搖手,示意不要和那女人計較。這時候,另一個年輕女生扯扯她袖子,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了她。

        鄧小桔坐下喘過了氣,包里掏出濕巾紙抹汗。她想第二天一早還得擠地鐵趕松江來,早上八點主治大夫查房,查完后家屬得和醫(yī)生會面,討論病人病情和治療方案。

        堅持?。∴囆〗蹖ψ约赫f。

        堅持,堅持,直到倒下為止!

        施豐能的父親曾是遠洋運輸輪正職船長,他雖不能帶兒子出海遠洋,兩年一次回上海母港時,他有權(quán)讓老婆孩子住船上來。只要家屬樂意上船,他本人無所謂一定回蘇州河邊海員公寓。

        說句老實話,海員公寓的條件未必有他那船長套間好,公寓甚至還缺乏他習慣消遣的種種東西。

        這位干瘦多皺紋的父親已習慣于海上生涯,他的心從不屬于這長江口城市,他和兒子談?wù)摰亩际悄切┻b遠的外國城市。此外,施豐能發(fā)現(xiàn),父親同他母親的關(guān)系也異常貧瘠,仿佛他倆只是一鍋持續(xù)不斷供應(yīng)的食物的天然分食者,而他施豐能,恐怕僅是偶然性的產(chǎn)物——某種生活事故的無害后果。

        老施船長對兒子還挺夠意思。他一發(fā)現(xiàn)兒子開始批評他的船,便對兒子發(fā)生了某種興趣。他搜查海員公寓,找到了兒子那種稚氣批評的“培養(yǎng)皿”:一批從舊書店淘來的關(guān)于船舶的舊書和從圖書館借了不歸還的船舶設(shè)計圖。船長點點頭,對施豐能說:“儂老卵的!有本事呢,設(shè)計條像樣的船出來,讓阿爸老頭開!”

        他私下給了兒子一筆可觀的零用錢,交代說:“你可以拿這錢隨便花,如果花在女小囡身上,也不是不可以,但下次就不給了;如果花來研究船,我見你一回給你一回?!?/p>

        后來就不說了,施豐能天生更愛船,想設(shè)計一條自己的遠洋輪。

        他考上了海運學院,到浦東上大學。那時候,浦東是沒夜生活的地方,晚八點,浦西紅男綠女,浦東從沒奢望過什么“大開發(fā)”,都洗洗睡。

        海運學院周末雖有學生舞會,卻只許娛樂到晚上十點。平時夜里,黑沉沉校園啥也沒有,連夜宵也無處覓。你若不肯睡,走廊里有只高高吊著的昏暗燈泡,你可以聞著廁所臭氣,捧厚厚書,熬夜。

        施豐能對妻子回憶大學時代:“有句話千真萬確:監(jiān)獄是最好的讀書地。”

        臨近大學畢業(yè),施豐能對自己能去什么地方工作完全沒把握。那年頭,畢業(yè)生自己不找工作的,都等著學院統(tǒng)一分配。老施船長從外國發(fā)回一個電報問他想去哪兒上班,施豐能曉得老頭有法道,老實不客氣回了七個字:船舶工業(yè)研究所。

        船舶工業(yè)研究所當時算效益好的單位,不愁吃不愁穿還管分房子。施豐能在研究所待了十年,和所里一位女同事結(jié)了婚,住進分配來的一室一廳,過太平日子。直到他覺得這種太平日子散發(fā)土腥氣,埋到了自己喉嚨口。

        這時候,他想動是好的:時代更新,外國公司來了。外國公司需要堪當亞洲業(yè)務(wù)的設(shè)計人員,施豐能先從研究所跳槽到一家韓國船企,后來丹麥來的歐洲人更大方,他們肥厚的橄欖枝讓他再次移動,而他們懶惰和親切的天性終止了施豐能自己book=38,ebook=40也不喜歡的改換門庭。施豐能在丹麥船企待了下來,一待就差不多二十年。他有了自己設(shè)計的遠洋油輪,還不止一條。

        作為國內(nèi)業(yè)界聲名鵲起的設(shè)計師,他一出手就是大船,這讓他無法拒絕妻兒對大房子的向往。他保持了低調(diào),在松江新城這種遠郊區(qū)買下復式公寓。

        日子連綿不絕,真像海浪般互相間沒空隙,不讓施豐能片刻喘息思考。

        長久以來,他第一次面對生活中的停頓:老婆和兒子飛走了,給他一段獨處時間。

        第一晚他喝了白酒,白酒最能讓人松弛。他找不到什么特別理想的餐館,他坐在一排排年輕人中間,形單影只。

        他一邊喝酒,一邊大啖平時老婆禁止他吃的辣菜,還旁聽隔壁桌上談話。

        回到冷清清復式公寓,懶得上下跑樓梯,簡單洗洗,他就仰在客廳沙發(fā)上看碟。他喜歡看驚悚片,一連看了三部,沒關(guān)電視機,睡過去了。

        早上還按千年不變的生物鐘醒來,渾身酸軟,不得已熱水淋浴,打車奔九號線地鐵站。

        早晨的地鐵站怕是城里最望而無趣的地方:沒睡醒的人們木偶般候在玻璃門口,樣子像丟了殼子的蝸牛,手里食物散發(fā)氣味叫旁人難受。

        施豐能今天心情好,同情地鐵線上蕓蕓眾生。他等地鐵時有閑心觀察四周,想統(tǒng)計一大清早能有多少人看上去和自己一樣愉快。這時,他看見了萎坐在等候區(qū)鐵皮長椅上的鄧小桔。

        鄧小桔幾乎一路站立著剛到達松江新城站。

        她完全受不了了,在這里喘氣續(xù)命。

        施豐能首先被這女人的病態(tài)所吸引:她正在受折磨?她臉色蒼白,皺起了鼻子,閉著眼睛,嘴角抽搐,露出門牙……她的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小包,也許里面是重要東西,她怕自己暈倒?

        施豐能決定放過正在入站的這班地鐵,他想盡一個路人的責任。

        如果這女人昏倒,他會馬上招呼那邊揮著小旗子的車站管理員;若管理員需要幫一把,他也可做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主要想幫生病的女人看住她的包,不要被人渾水摸魚拿走。

        施豐能仇視小偷和騙子,如有機會與小偷或騙子對敵,他會勇不可當。

        一個男人認為自己是勇士,這是必須的。但凡男人最終選擇當了膽小鬼,也未必不能理解,事后要酌情而論。無論如何,沒什么妨礙施豐能站在這里,為這不舒服的女人站一會兒崗。

        鄧小桔昨晚仍忙到深夜,她必須為姆媽做一些湯羹,姆媽只接受自家口味。老太太病入膏肓,其實還很挑嘴。

        她的理性提醒她做好心理準備:姆媽這種病,日子不會長了。她能做的就是暫時忘懷自己,把老人服侍好。

        凌晨她就從全身難受中醒來。也許半夜洗澡著了涼,她發(fā)燒了。

        可恨九號線地鐵在馬當路站,根本不會讓人找到空座。她發(fā)著燒,竭力提著兩只有湯水的鍋子,冷汗?jié)i漣。座位上坐著的人們?nèi)皖^擺弄自己手機,沒人抬頭觀察她。她咬緊牙關(guān),竟一路站到佘山才有位子空出來。她坐下去那時候,感到自己一屁股坐到棉花上,曉得不對勁了。

        她出了車廂又在地鐵站坐下,竭力對付自己的暈眩,感覺陣陣冷風;她閉著眼想熬過去。她不知道有個中年男人打量著她,準備在她突發(fā)昏厥時幫她忙。

        施豐能和任何男子一樣,既然沒立馬等到鄧小桔病發(fā),就順勢打量起她長相來:略顯豐滿的一張鵝蛋臉,臉頰處豐滿出來。最有特點的是眉毛,這眉毛肯定沒文過,就是天然的兩道彎,黑而神氣。她的病容減低了膚色亮度。她偶爾睜開眼,是丹鳳眼,煩躁而隱忍的眼色……

        施豐能覺得這女人的眉毛很有表現(xiàn)book=39,ebook=41力,隱隱撩動了自己的什么情愫。說不清楚,一種悠遠的情愫,仿佛遠在歲月深處。

        他覺得偷偷打量別人不禮貌,就掂量起情勢來:真有必要悄然守候這個陌生人嗎?女人嘛,有各種各樣出乎男人意料的可能性。自己可以走開了,別自作多情,也許就是一個痛經(jīng)案例,關(guān)心多了成笑話。

        新一班開往浦東方向的地鐵已進站,施豐能慢慢移步進了車廂,找個位子坐下,他還可以看見鐵皮椅子上病態(tài)的女子。他垂下眼簾,等待車輛發(fā)動。

        車等候在車站上不動,他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像只青蛙從荷葉上躍起,叫旁人吃驚地沖出了車廂。車門合上,地鐵即時駛離了車站。

        這瞬間,站點上只有三個人:遠遠站立的管理員,跳出車廂喘氣的施豐能,以及睜開眼看著施豐能的鄧小桔。

        施豐能直視鄧小桔,像個牽線木偶移動腳步。他走到鄧小桔身邊空位坐下。鄧小桔的眼睛剛才跟著他移動,現(xiàn)在看住他鼻尖。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舒服?”施豐能開口,“需不需要我通知地鐵管理員?或者,我能幫你什么忙?”

        鄧小桔看著他,綻開一絲仿佛和生病無關(guān)、脫離了病態(tài)的微笑:“我們互相認識嗎?”

        “噢,”施豐能覺得這微笑有種魔力,像古代的一朵蓮花飛來吻在自己嘴上,“我,我只是看你樣子像生病,我想我應(yīng)該幫忙。”

        他感到一絲尷尬。

        “其實你不是?!迸说男σ飧盍耍獬怂牟∪?,臉盤散放出柔和的光,“你是想來搭訕我?!?/p>

        施豐能甩了下腦袋,他自取其辱。

        反正,無論被人當成什么,這是自己這兩天荒腔走調(diào)造成的。他倏地站起身:“對不起,很抱歉唐突你了,再見!”

        鄧小桔咯咯笑出了聲:“坐下吧,施豐能!如果我沒認錯人的話?!?/p>

        施豐能瞠目結(jié)舌。他回轉(zhuǎn)身,仔細打量這突然擺脫了病態(tài)的女人。她在笑,笑著看自己,眼神很親切。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人,不真實,很模糊,仿佛池塘里泛起一個暗影,還不能確定就是魚。

        她的笑容的確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那咧開的嘴唇恰到好處地襯出珍珠般的牙齒,很像蓮花的花瓣托出完美的蓮蓬……時光飛轉(zhuǎn),落下隱約煙花,有種酸楚的感覺像吞了芥末般刺上眼睛。他眼前出現(xiàn)一張藍紫色的糖果紙頭,一只放在眼前旋轉(zhuǎn)以釋放花環(huán)的萬花筒,還有一塊小小但斑駁的雨花石……

        施豐能不敢相信自己已到了五十開外年紀,眼前這陌生女人的名字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在記憶里浮沉,他先打撈出一個“桔”字,而后是“小”和“鄧”。

        “鄧小桔?是你?”他笑了。有顆潮濕的子彈以超低速旋轉(zhuǎn)著射來,射中他那感知時間的神經(jīng)中樞。

        他聽到胸前某個地方發(fā)出“噗”的一聲。

        施豐能一旦投入設(shè)計事務(wù),喜歡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誰也不見,戴耳機聽交響樂。

        他記起鄧小桔這名字,登時耳邊都是悠漫的樂曲,各種各樣的時間:直線時間曲線時間、個人時間公共時間、人性時間反人性時間、有效時間垃圾時間、被牢記的時間被忽略的時間……在九號線地鐵站里飛舞回旋,纏繞在一起。

        鄧小桔是他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時的同班同學。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

        鄧小桔歡笑著看施豐能:“怎么你還是老樣子?你兩只老虎眼看人的樣子沒book=40,ebook=42變!”

        施豐能有點羞澀,“老虎眼”是鄧小桔描摹他外貌的獨創(chuàng)詞,四十多年間無人提起。他喃喃說:“那時候,我倆可真是好朋友!”

        說完這句話,他臉紅了,他想起正是他自己主動切斷了和鄧小桔的友誼,斷交的原因匪夷所思。

        他倆一起走出了等候空間,回到地面層。施豐能問:“你沒事吧?我請你去喝杯咖啡?”

        鄧小桔一路慌亂地偷偷修飾著自己,這邊抹一下頭發(fā),那邊撣撣衣服。這些天她太狼狽,模樣全部壞掉了!她笑吟吟說:“我要趕到第一人民醫(yī)院去,我媽住院了。要是你下了班有空,我們倒可以聊聊?!?/p>

        兩個人在出口處交換了電話號碼,鄧小桔揮揮手,對施豐能一笑,旋過腰肢,要走。施豐能脫口而出:“等等!是你媽住院?你阿姨好嗎?”

        鄧小桔收起笑容,慢慢說:“阿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

        施豐能眼前那個戴著黑框眼鏡和藍色有檐工人帽的女人形像一下子風化成粉,他無言可對地點點頭:“哦,對不起。你路上小心,下午我們通電話!”

        他是通過她阿姨,一個街道生產(chǎn)組女工,才認識她的。

        施豐能這下子神不守舍坐在開往浦東的九號線地鐵上,來自發(fā)霉的七十年代的雨淋濕了他。別人肉眼凡胎看不見,其實他像只落湯雞,羽毛濕透,坐在他風起云涌的回憶里:

        海員公寓前頭弄堂里有棟六層樓房子,這舊房嵌在海員公寓和對面373弄12號樓之間。施豐能家六平米大的陽臺正巧位于那六層樓房的屋頂平臺斜上方。站在陽臺上,施家人看得見生產(chǎn)組工人們在每層樓道里走來走去。有幾個工人還有鑰匙能打開鐵門,上到屋頂平臺,晾曬大家做好的牛皮紙信封和馬糞紙板。

        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工有鑰匙,她每次看見站在陽臺上的施家母子就揮手招呼:“你家男小囡好看喲,眼烏珠像桂圓核!”

        施家姆媽聽了舒心,細繩子吊小竹籃下去,請這女工吃切好的蘋果。

        女工的外甥女有時會來,小姑娘跟著阿姨跑到屋頂平臺上,滿屋頂兜圈。她粉紅裙子白襯衣,臉蛋白凈凈。但凡她看見海員公寓那陽臺上站著的男孩,會笑,揮揮手。不過,施豐能和鄧小桔那時沒互相說過話,他們彼此留意,保持觀察,就像屋頂上那些野貓:我眼眶里有你,你眼梢有我,觀望著,琢磨彼此。那年代的午后蠻長的,那時候的黃昏寧靜。

        鄧小桔終于懷著愉快的心情和想同姆媽對話的欲望來到了住院部。第七層內(nèi)科病室的門緊緊關(guān)著,家屬們都被趕到門廳休息室里坐。大夫正查房。

        鄧小桔選了個陽光里的座位坐下,太陽光兜頭射她額上,她誰也看不清,像被籠在時光的繭子里。四十多年又怎樣呢?陽光是同樣的。

        只要記憶的絲線被扯動,秘藏的感受就散發(fā)著舊氣味被攤開,像被遺忘在鐵皮罐里的陳年脆蛋卷,攤開時不但吸滿時間的水分且布滿綠霉點……

        鄧小桔記得小學一年級開學那天,她主動和施家兒子說了話。老師吩咐大家到教室后面搬椅子,鄧小桔搬椅子路上對傻站著的施豐能說:“喂,你好,你想心事啊?”

        施豐能跟在她裙子后面去搬他的椅子,他在她背后說:“我坐你旁邊?”

        她點點頭,回頭對他一笑:“我喜歡和長得干干凈凈的人坐一起?!?/p>

        九號線地鐵正停靠小南門站,施豐能正巧回憶起鄧小桔當年那嫣然一笑:“我喜歡和長得干干凈凈的人坐一起?!?/p>

        他為這回憶笑了。地鐵車廂里坐他對book=41,ebook=43面正偷偷觀察他的一個女學生看見了突然迸發(fā)的這一笑,她覺得這真是典型中年人的笑,似乎很甜,形式卻還是苦笑。那種不敢相信、不敢應(yīng)承和不敢得意的腔調(diào),顯得又笨又可憐。

        施豐能又跳躍式想起后面的一些日子:鄧小桔為人大大方方,她總穿整潔的單色裙子配白襯衣,身上淡淡馨香,像只合起翅膀的蝴蝶坐在他右邊。

        他忘帶鉛筆盒的日子,她慷慨地借給他削得尖尖的中華牌2B鉛筆和有水果香味的橡皮擦。每次他想發(fā)脾氣,或想起什么事覺得沒勁,鄧小桔眉毛一挑,給他一個淡淡卻明媚的微笑,像一潑水落在炭火上嗤嗤響。

        地鐵駛?cè)胧兰o大道站,施豐能出車廂換乘二號線,二號線到達他陸家嘴的辦公樓。他走在換乘人流中,覺得今天是不同凡響的一天,有原初的清潔的光射進靈魂。

        主治大夫是個黑臉膛老教授,也許多年從醫(yī)經(jīng)驗讓他收斂掉了多余表情。他翻看鄧小桔姆媽的病歷和化驗報告,不動聲色,有點像數(shù)學家做繁復心算。鄧小桔面對主治大夫靜坐,等他示下,她有不祥預(yù)感。

        大夫抬起頭:“家里能負擔大額醫(yī)療費用嗎?”

        鄧小桔僵在那里,無法回答這問題。這問題啥意思?姆媽作為退休職工,本有醫(yī)??ā?/p>

        大夫自顧自點頭:“七十八了,七十八的年齡,也許不算高齡,但也……”

        “大夫,你的意思是不是……”鄧小桔硬起心腸問。

        大夫輕微點點頭:“晚期。年紀又這么大?!彼戳肃囆〗垡谎郏骸吧幸?guī)律,子女要想開?!?/p>

        早上遇到施豐能的一點喜氣此刻還蠻抬硬,積在心頭暫沒被沖散。鄧小桔像所有女人一樣,先撲進電梯下到醫(yī)院草坪上掏出手絹,才嗚嗚哭了一陣子。擦掉眼淚鼻涕,她補了口紅和眼影,沒事人一般回進病房看姆媽。她今天不擔心沒話講,她要給姆媽講講一大清早的奇遇。

        姆媽好端端靠在大枕頭上,臉蠟黃,精神倒還在,正和病友聊天。鄧小桔走進去,姆媽遞給她一只削好的青蘋果。

        “姆媽,儂曉得我地鐵上碰見誰?儂就算想到頭暈,也想不到的!”鄧小桔笑著說。

        姆媽仔細端詳她,仿佛松了口氣,冷冷答:“世界上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

        “還記得起施豐能這名字嗎?從前我說起過?!编囆〗垡恍南胝f故事了,想必姆媽全部忘記了,可以從頭說起,很能打發(fā)陪護病人的寂寞和愁思。

        可惜萬事都不如人意,只聽姆媽喉嚨里哼一聲:“怎么不記得?我記得一切。這不是那個聽你說自己長大會變丑就馬上不理你了的男孩子嗎?這種人,現(xiàn)在難道有出息?”

        一點點才怯露綠意的快樂被姆媽隨手揪掉了嫩頭,鄧小桔噎住了講不下去。同時,她這才回憶起后面那些事。那些事在她意識深處屬于另一個男孩,那個后來對她失去興趣的施豐能。

        “也不曉得呢?!彼b笑,“看上去像個工程師什么的樣子,心還挺好。他沒認出我,我在車站上不舒服,出冷汗,他想幫我叫地鐵管理員來。”

        姆媽的注意力完全轉(zhuǎn)移了:“你不舒服?這幾天連累你了,你的身胚也是不靈光的。唉,要不你快回去躺著吧。這里有護工可以請的?!?/p>

        施豐能等地鐵二號線時回憶起了自己和鄧小桔最要好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倆不僅在教室里開開心心聊天,交換作業(yè)本,有商有量,放學還一起玩。兩個八歲孩子膩在一起互相book=42,ebook=44喜歡,沒人說閑話,要說就笑說“由他們?nèi)ァ薄?/p>

        鄧小桔的阿姨點了頭,同意鄧小桔下課后去施家做作業(yè)。阿姨會在生產(chǎn)組六樓探出戴藍帽子的頭,甩長辮子喊:“小桔子,我下班喊你,你就下樓!”

        施豐能站在地鐵車廂里,想起鄧小桔阿姨當年抬頭呼喚的怪模樣就不由得笑了。這車廂里一位正無意間觀察他的老阿姨心想:“哊,這男人笑得奇怪!心里啥好事?”

        施豐能在家里向鄧小桔展示自己的寶藏。他拉開五斗櫥屬于他的那只大抽屜,請鄧小桔看大海。

        抽屜里先鋪了報紙,報紙上攤開一層奶黃色細沙,當然是父親從遙遠的太平洋島嶼拿玻璃瓶裝來給他的。沙粒上有一只大油輪的小模型,油輪的大煙囪高高豎起,漆成黑色,非常老卵的!油輪四周不但有各色各樣貝殼,還有五顏六色的珊瑚柱子和布滿細紋的珊瑚塊。

        “哇!”鄧小桔張開薄薄紅唇,淡淡嘆息,“好看!”

        施豐能好幾次昏頭昏腦對鄧小桔說:“喜歡哪樣?儂拿去!”

        “是嗎?你肯送給我?”鄧小桔每回都欣喜地看著他,但從不伸手。

        抽屜里最后還保留了完整“海圖”,她只接受施豐能分享給她的動物巧克力。動物巧克力裝在長方形包裝盒里,要從側(cè)邊慢慢抽出來。

        “哇!”打動人的不僅是巧克力,先是覆在巧克力盤上的半透明油紙。這油紙多么考究,散發(fā)甜甜香味。

        施豐能說:“所有獅子、老虎、大象都歸我吃,所有兔子、羊、豬和猴子都歸你。”

        ……

        鄧小桔問了護工服務(wù)價,幫姆媽找下了護工。她覺得自己要睡著了,眼皮粘在一起。她在病室角落蜷在姆媽病床腳跟,將就著合一合眼。病友都放低了嗓門,可憐她。她一睡就到了半夢半醒之間,看見小時候的施豐能漸漸收拾起溫暖笑容,變得不可理解地冷漠。

        她自然還記得自己那次發(fā)瘋,那可不是夢。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那樣做,她當時就想那樣做唄,想對施豐能說出那幾句話。

        好倦哪!我對施豐能說了什么?

        撲騰在睡意里,她捏住了姆媽病床欄桿,記起那往事。

        那一天從學校放學出來,還沒走進施家,她請施豐能喝一瓶橘黃色的橘子水,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會對別人說吧?”

        施豐能搖搖頭:“不說。你和我兩個人的秘密,不告訴別人!”

        她那時必定是發(fā)瘋了,她說:“我害怕。我們家的女人都有遺傳毛病。就是、就是我長大了會變成臉上毛茸茸的毛人,變得猩猩那樣子丑?!?/p>

        “你瞎說?!彼α?。

        “沒有,這是阿姨告訴我的?!编囆〗巯氚阎e話圓到底,“你看我阿姨,她戴著黑框眼鏡,每天晚上都要刮臉?!?/p>

        “啊?”施豐能的橘子水瓶子哐當?shù)粼谒T汀地上,跌成粉碎。

        快要在姆媽腳跟睡著的鄧小桔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她抵抗著濃重睡意問自己:“到底為什么小孩子要說可怕的謊話?害人的謊話到底從哪里跑出來?”

        施豐能出了地鐵站,順著馬路朝大樓走。他漫不經(jīng)心瞥一眼東方明珠塔,踏上了圓形過街天橋。這個早晨,他最后一次兀自發(fā)笑:“我上當了?這鄧小桔沒變丑八怪嘛!其實她還挺有氣質(zhì),她的鼻子是希臘式的!”

        擦肩而過的一個女人看了他一眼,偷笑:“這大叔有問題,大清早笑得這么曖昧?這年紀了,不曉得危險?老房子要是book=43,ebook=45著火,消防車也救不了的!嘖嘖?!?/p>

        施豐能走進辦公樓,跨進電梯時心情黯淡下來,他責備自己小小年紀就沒經(jīng)受住友誼的考驗。

        就算鄧小桔變猿人又怎樣?難道她變難看了就不是朋友?當年她對我不是很好的嘛,她把自己的萬花筒和雨花石都送給了我。

        他同前臺打過招呼,推開自己辦公室門。電話馬上響了:“老板,你太太有留言?!?/p>

        施豐能記得公司曾有一位兩度入職的年輕設(shè)計師。在這公司運氣不佳,兩回加入都像大象跑進瓷器店,打爛了很多微妙的東西,最后搞得自己立腳不住。他對這倒霉的年輕人還頗有好感,只幫不上他忙。

        他曾試過幫他一下的。那人第二次入職后不到半年就再次一籌莫展。施豐能巧妙不露痕跡地請他喝過一杯,告誡他:“不能忽視時間與時間之間的縫隙,一不小心,人會莫名其妙陷進去。”

        當然,正如他事先預(yù)料到的,那人沒聽懂。

        “在你上次入職和本次再次入職之間相隔了五年?!彼麑δ悄贻p人指出。

        “嗯哪?!蹦侨它c頭。

        “你需要做的是什么也不做,就是好好地看,看明白現(xiàn)在是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蹦侨苏\懇地點頭。

        施豐能當即明白自己的金玉良言被當成了耳邊風。

        如今,施豐能想告誡自己吸取那人的教訓。

        人世間的事是這樣的:哪怕你天天勸誡別人,搞得像個牧師,你勸誡別人的事往往倒容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叫你不但叫屈,且羞愧無地。

        你和鄧小桔已經(jīng)是典型的陌生人了,就算她認出你舊模樣,又如何?

        你和她之間隔開了四十年,這簡直就是隔開了茫茫人世,幾乎成了兩世為人,就算碰到,理應(yīng)擦肩而過。

        不過,你們竟約好了下班見面?等于約了吃晚飯嘛。這是個風險事件,別忘了時間的陷阱!她不是那個她,你也不是那個你!

        施豐能回復了妻子的一些提問,沒和她通話,通過微信留了話,也給兒子的微信留了幾句。然后,他告訴妻子今天晚上有應(yīng)酬,大概十點左右才會到家。

        按部就班處理事務(wù),他總是有條不紊的。中午吃什么呢?他本想去江邊德國餐廳吃烤豬膝,卻改成到正大廣場吃石鍋飯?zhí)撞?,省下時間到負一層家居超市挑一樣禮物送鄧小桔??帐秩ヒ娻囆〗鄄坏皿w,當然對禮物本身要善加考慮,保持好分寸。

        事實上,他在家居超市逛了一小時,買下一套千元價格的日本燒制歐式骨瓷茶具。

        鄧小桔可憐兮兮只在姆媽腳邊睡了一小時。她感到自己熱度被壓下去了,人說不上舒服,至少難受得少些。她服侍姆媽吃過午餐,姆媽想睡午覺。鄧小桔說:“那我回家喘口氣了?明天一早再來?”

        她出醫(yī)院,打的直接回九號線地鐵站,搭上駛來的那班車。下午這時候,車廂里全是空位。她閉目養(yǎng)神,想讓自己徹底退燒。她覺得自己嘴里有股味道,身上也有了難聞氣味。她想到家就洗澡,弄干凈再去樓下美發(fā)廳洗發(fā);時間夠,就把頭發(fā)做一做,換身出客衣裳。

        這樣子會不會讓已是大叔的施豐能有想法呢?自己是不是有點失態(tài)呢?鄧小桔在地鐵上一搖頭,清醒過來。

        不過也不能一副腌臜模樣出去同人懷舊吧?施豐能畢竟是……是所謂發(fā)小嘛!多年未見,肯定是上帝安排著又見到的,book=44,ebook=46至少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山青水綠。

        她打定了主意。

        施豐能大約下午四點打來電話,她正洗頭,手機特意放手邊,終究還是擦臉抹發(fā),有點手忙腳亂。

        “咱們就在你家附近見好了,哪里我都可以打的去的?!笔┴S能體貼說,“本來覺得你身體不好,改天見也好。既然上午說了,就還是電話你。你行嗎?”

        “我沒事?!编囆〗蹖χ捦残σ宦?,“就九號線附近找個地方吧?!?/p>

        他們約了在日月光吃西餐。

        放下話筒,施豐能開始整理桌面。他是個極有條理和尊崇紀律的人,不把自己辦公桌文檔什物收拾歸類到讓人覺得條分縷析他不會離開。此外,帶著疑惑不明去辦下一件事是不道德的,這是他對自己說下的一條規(guī)則。

        因此,他緊接著干了一件秘事,他對自己說:“還是搞清楚為好?!?/p>

        他緩緩打開辦公室門,眼前出現(xiàn)歸他領(lǐng)導的那七個雇員。他特意安排他們坐在他視野里辦公。

        他裝作漫不經(jīng)心,卻心懷叵測打量側(cè)對著他坐的設(shè)計助理瑪麗覃。

        瑪麗覃是個二十七八歲的未婚女人,身材高挑,曲線分明,一頭黑發(fā)大瀑浪,發(fā)色鮮潤。施豐能瞄一眼她大腿和臀部,覺得心里一陣麻癢,后頸部泛起熱火。他從沒和瑪麗覃說過超越分寸的話,也絕不同她單獨相處:瑪麗覃對他而言是有毒的。他一看到瑪麗覃就明白自己還沒老,只是某種麻木挺有來頭地籠罩住了自己。

        看過瑪麗覃,他關(guān)上門,閉眼想了想早晨遇見的那眉眼漂亮的女子。他想起童年時的鄧小桔,一朵茉莉花。他又想想現(xiàn)在的鄧小桔,不,并非茉莉花干,還很好,但不擁有瑪麗覃對他具有的那種天然力量。他自言自語:“這是很好的事情啊,像有機會伏下身子,仔細看看從前原初的自己嘛?!?/p>

        走出辦公室,他行路不緊不慢。經(jīng)過大堂咖啡廳,要了杯意大利濃縮,仰頭喝下去。

        他眼前飛舞起一張?zhí)枪堫^,那紙頭也許是鄧小桔從前送給他的吧?記不真了。但他能細細回憶起蠟質(zhì)小紙片上紫色的繁復花紋,那一片夜的紫色中有一輪彎月,檸檬黃。

        昔日,寧靜地蜷伏在遺忘之塵下。他現(xiàn)在興沖沖去和一位分享過往昔的人一起撥開灰土,有幸探視對大多數(shù)人已不可得的過去。

        鄧小桔是唯一能和他分享童年的人。如果沒鄧小桔,那一段歲月只能繼續(xù)沉睡并最終石化?,F(xiàn)在,他倆可以合作把童年復活,如同從土窖起出幾十年前的茅臺,一起喝。

        出門時鄧小桔遇到意外之事:前夫劉粵迎面走來,對她招招手:“你在家?”

        鄧小桔微微吃一驚,她以為離婚之后很難再見到劉粵了。他這是來干啥呢?

        劉粵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她一番,臉上露出她很熟悉的那種膩笑:“打扮成清秀女學生,這是去見誰呀?”

        酸酸口氣登時叫鄧小桔心火升起,那眼光看她也和其他人不同,仿佛看到她衣裳里頭去的,一點沒敬重。鄧小桔聲音不高,冷冰冰:“全世界人都可以問我這問題,獨獨你,沒問的資格!”

        劉粵刷地收起笑容,瘦臉黑了一黑,他在外企當著高管,平時沒人敢頂撞他嘲諷他。他沉沉臉,端正自己:“聽說你媽病了?我來看看,需要我?guī)兔???/p>

        “不需要?!编囆〗刍卮?。

        停了停,又說:“跟你沒關(guān)系了,不是你媽。”

        “何必這樣呢?”劉粵挺一本正經(jīng)看著前妻,“離婚是你開口的,不要對我懷著敵意。我過來,是好意。你,你自己身體也不好?!?/p>

        “好不好,跟你都沒關(guān)系了。并不是book=45,ebook=47誰提出離婚,離婚就是誰的選擇?!彼嫜览X,“愿意賴著不動,成天吃腐食的人,絕不是好人?!?/p>

        劉粵往后跳開一步,擺擺手:“隨你,隨你說。我不是來斗嘴的,我?guī)Я诵╁X來,你給媽媽……”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沓錢,應(yīng)該是兩萬元。

        鄧小桔扭頭看了看,周圍沒人。她回頭對劉粵說:“你回去吧,我不缺錢。這些事,如今同你真沒關(guān)系了!”

        劉粵僵持了一分鐘,點點頭,收起錢:“跟我沒關(guān)系了呀。你提醒得好,鄧小桔。但和誰關(guān)系了呢?跟你現(xiàn)在出去見的人嗎?嘿嘿。你辦事挺麻利的呀!”

        “不關(guān)你的事!”鄧小桔蹬了一腳,地上揚起灰,臟了她鞋子。她轉(zhuǎn)身回家換鞋,把劉粵晾在公寓門口。

        施豐能早到,站在西餐社門外抽支褐色卷煙,瞇縫眼睛打量紅男綠女。

        抽著西班牙帶回來的這種卷煙,施豐能意識到自己最近一兩年算松懈下來,剛有一點怡然心態(tài)。本來他像軋棍卷在機器履帶上,愿意不愿意都隨著喀喇喇轉(zhuǎn),消耗得很。有一陣子幾乎撐不下去,到醫(yī)院治發(fā)燒,青霉素皮試一針下去,立時間聽到叮叮咚咚,人軟下去癱在地上,豆大汗滴額上淌……

        不經(jīng)意間,海運生意全球復蘇,很多人欣賞他設(shè)計的新式油輪。他為枯燥無味的油輪設(shè)計了一個現(xiàn)代化奢享區(qū)域,船員可以桑拿,也可以燒烤,還可以飆歌……萬里航行,孤獨必須可以享受,他是設(shè)想著養(yǎng)老院里老年癡呆的阿爸做的這些設(shè)計,歐洲上司覺得船員會喜歡,船東們和董事會也許更喜歡。當然,他的設(shè)計還不至于讓油輪成為郵輪。

        銀行賬戶春江水暖,小溪匯流大河。他恍然大悟婚姻的瓶頸可以被陡然增加的財富疏浚。已經(jīng)習慣抱怨和責備的女人忽然看見松寬的前景:自己有能力請長假(脫離公務(wù))帶著兒子離開老公(及繁重的家務(wù))出國度過一段自己能作主的時光。幸福不多來,來了要抓住。本來兒子就是老公之后的永久情人,雖然這情人已在躍躍欲試,但畢竟暫時還無力脫離她的懷抱(老公也未脫離,似乎昏死在這懷里了)。

        施豐能雖覺得“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帶惡俗動機,但確實感謝錢幣幫忙他從一片黏稠的生活漿液里探出頭,透過了氣,休養(yǎng)生息了。

        好比從前不知不覺投資在一只波瀾不興的油輪設(shè)計業(yè)股票上,快虧死時候,股票陡然拉出漂亮長紅,讓他作為一個專業(yè)人士實現(xiàn)了“咸魚翻身”。施豐能想,自己就是走了這狗屎運,現(xiàn)在翻過來了。

        鄧小桔遲到了。她沒打來電話解釋,已經(jīng)比約定時間晚了二十分鐘。

        施豐能從不喜歡客戶遲到,但鄧小桔不是客戶。

        他憐恤地記住鄧小桔今天早上還一臉病態(tài),他反而想自己是否叫她為難了。如果鄧小桔遲遲不到,他可以打電話問候她,取消這頓飯,也許這么做更合適。他知道自己不是憐香惜玉,這是上帝給他的一次機會:十來歲時他做得不像好人,現(xiàn)在他也許可以彌補。

        鄧小桔遲到了整整四十分鐘,并非故意搭架子,因為碰到了劉粵嘛!施豐能一下子像沒認出她,她往他門前一站,露出明媚的笑,他才回過神來,分辨了她一下,大聲說:“哦!看我這眼神,我大概看花眼了?!?/p>

        他看上去一點沒著急也沒生氣,這讓鄧小桔放下了心,忽有些隱隱得意。她聞到他身上一股柑橘香水的氣味,這是早上肯定沒的。

        面對面坐下,施豐能看清了鄧小桔。眼前這女人和早上地鐵里的女子應(yīng)該不是book=46,ebook=48同一個人!難道換了人?施豐能瞬間緊張起來。怎么一回事?

        他本來真的不想多往鄧小桔臉上看,現(xiàn)在不得不偷眼看了好幾回。她沒化濃妝,幾乎都沒怎么化妝,只是她氣色看上去十分滋潤了,皮膚吹彈得破,比早晨遇到的鄧小桔年輕了很多,絕不像年過半百的樣子。

        “你沒生病吧?”他切近地問,“上午你看上去很憔悴的。”

        鄧小桔輕快地翻開餐牌,她感到施豐能偷偷打量她好多次,這令她更神清氣爽,不得不快活。

        一切順利,真正的老同學重逢。

        不計算人的過錯,把久遠年代任何不愉快撇到一邊;讓我們蕩起雙槳,劃進舊日金色池塘。

        “還記得你家住海員公寓幾零幾嗎?”她頑皮地笑問,“我前些日子走過那兒,海員公寓還在,外墻重新貼過磚。不過,我阿姨生產(chǎn)組那棟樓沒了,現(xiàn)在是個停車場。”

        “應(yīng)該是這樣的,時間的魔術(shù)是這樣的,”施豐能想說“油輪每次駛過同一個經(jīng)緯度,船長都認為不是同一個太平洋”,不過他覺得這樣人家聽不懂,“時間的魔術(shù)會把東西位移?!?/p>

        他接過送上來的開胃酒,放一杯在鄧小桔面前:“我按照門牌號回去找過海員公寓,那個門牌號你猜現(xiàn)在是什么地方?一個彩票站!”

        兩個人對視著笑起來,樂不可支,想想也是,彩票站?別逗了!那可是真的!

        一瞬間,施豐能看見了時間迷霧里真真的鄧小桔;鄧小桔看見了傻乎乎的施家兒子。時光輪盤嗤啦一聲變給他們一個魔術(shù)。

        “然后,我一個樓房一個樓房看過去,明明這個是海員公寓嘛,名字不叫海員公寓了。叫啥不重要,怎么大門沒了?真是別扭,本來朝著馬路開的大門消失得無影無蹤,現(xiàn)在人都從朝蘇州河堤的門廳進出。那地方本來沒門呀,本來啥也沒有,是道墻壁吧?就像什么人伸手進我腦袋偷偷把記憶拎出來動過手術(shù)。你明白?”他說,表情生動。

        鄧小桔幾次三番隨著他的傾訴點頭微笑,她覺得自己是唯一能證明施豐能這些回憶的人。

        “記得那個有鑰匙上生產(chǎn)組大樓屋頂?shù)睦项^?”她歪過頭問他。

        “瘦瘦,留著斯大林式胡子的那老家伙?”他馬上記起來,“他跟我說他年輕時在東北服役,見過蘇聯(lián)大兵,還吃過老虎肉?!?/p>

        “那當然可能是真的?!彼c點頭,“后來,你大概不知道,他爬上海員公寓頂樓,從樓頂上往蘇州河里跳?!?/p>

        “???”他瞪大眼睛,“那怎么可能?隔著河堤呢!”

        “是啊,死在河堤上了。胡髭浸在血水里,像一把紅色的刷子。”她皺眉,“這人為什么自殺?據(jù)說炸生產(chǎn)組的樓沒事先公告,他不知道。他把所有養(yǎng)老錢都藏在樓里什么墻縫里,全炸沒了!”

        他想起老頭站在生產(chǎn)組樓頂看他家陽臺,她和他就在陽臺上,老頭呲開干裂嘴唇笑:“這不是小黃帶來的閨女嗎?怎么上到陽臺上了?嫁過去的?”

        他和她一起繃著臉,拿吃剩下的蘋果核丟那老頭。她緊緊閉著嘴,薄薄嘴唇發(fā)白。

        此刻,他看了半老徐娘的她一眼,她也沉浸在回憶里吧?她笑嘻嘻咬著下嘴唇,看著送上來的頭道醋漬小魚。

        “呃,你媽媽怎么樣?還好?”施豐能覺得不能不觸碰一下人道主義主題,這也是應(yīng)該盡到的禮數(shù)。

        笑容像被夏日陽光照到的水漬,倏然干枯。鄧小桔好比被他扯了一把,一甩頭,煩惱地抬起臉。他后悔自己過于急促地換到這話題上。

        book=47,ebook=49“姆媽?”鄧小桔迷茫地搖頭,“她躺在醫(yī)院里,我把她交給了護工?!?/p>

        除非男方有很霸道的目的導向,或處在明顯主宰地位,和女人的舞局里,他很容易放棄方向選擇,被舞伴導引到事先沒預(yù)測到的位置去。

        施豐能一開始談起鄧小桔的姆媽,一個可憐的晚期癌癥患者,西餐社里屬于他倆的畫風就全變了。就像你對著窗口不斷拋出氫氣球,不斷抓住氣球的繩子拉它回來,意外地沒拉住繩子那次,氫氣球就飄出窗口,脫離了你的控制。無論它在你視線之內(nèi)流連多久,它已不屬于你,慢慢飛到你難以企及的范圍去了。

        鄧小桔剛才已喝了些他推薦的法國紅酒,談起可憐老娘,忍不住又喝了更多。和所有正常人那樣,施豐能同她一起復盤了那個癌癥案例,像討論一艘油輪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般細細論證了所有可能性,然后兩位老同學食不知味地推開盤子。

        他對她說:“躲不開的事呀。人人都要面對的。你自己要保重?!?/p>

        鄧小桔并非故意,她只是一時間難上心頭。喝紅酒喝得順口,放下杯子眼眶紅了。

        “怎么了?”他不由得拍拍她手背。

        “沒事。就是覺得吃不消了,擋不住了,應(yīng)付不下去呢!”她搖搖頭,看看東邊,又看看西邊,最后看著自己的盤子。

        這種無助施豐能感同身受,一個女子,柔弱著,坐在你面前。從前,你們曾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兩小無猜。

        施豐能謹慎說:“家里人要互相分擔一下呢,不能一個人挑。”

        鄧小桔眼里閃過一絲淚光,西餐社做背景音樂的爵士舞曲打了個滑,正叫人心悠起。

        “只有你一個人管老娘嗎?”

        于是,他得知了老同學的境況。

        他心里一涼,立馬覺得自己一腳踩在坑里。

        他忍不住先嘲笑自己:太可笑了,老婆剛離開一兩天,就碰到了青梅竹馬,就一起晚餐,然而人家正落難!而且,無論怎么邏輯推理考證,鄧小桔不是主動來招惹他的,一切全是天意。他一個腳印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自己踩了一整天,踩到這個坑里了。

        難道施大設(shè)計師這么一個體面人,到了現(xiàn)在這時候,能夠站起來隨便吹個口哨,然后謝謝這女人,說聲再見,消失在他自己的夜幕中?

        一陣隱藏住的羞恥,又一陣義心俠膽,接著是跳跳躍躍的自我設(shè)想。施豐能心里這些激動,鄧小桔都沒感受到。

        鄧小桔現(xiàn)在的心思全跑到松江住院病房去,老娘沒多少日子了。

        夜晚往松江方向的九號線地鐵能找到空座。施豐能剛才在西餐社已把禮物送給了鄧小桔,現(xiàn)在又替她提著這套有點分量的瓷器。鄧小桔放心不下姆媽,還是想去松江醫(yī)院里看一看,畢竟頭一天用護工,她不能夠放心。

        “今天本來很糟糕,可碰到了你,我過得很開心。”鄧小桔側(cè)身看著施豐能眼睛說。

        她扯扯自己衣裳,現(xiàn)在要完成的就是得體地同他道別。

        仿佛一個頭沖下的跳水,刺入年輪的池塘深處,歡笑過了,感慨過了,懷舊結(jié)束了。

        前面是自己避無可避的坎,要自己咬牙去捱,去熬,去拼。

        施豐能雖還坐在身邊,同一列地鐵卻送他去不同方向。她需要拿出最明媚的笑容,送給滿有溫情的、忽略了裂縫、接續(xù)了友誼的這位中年船舶設(shè)計師先生。讓他帶著愉快回他的家。

        施豐能突然不合時宜地開玩笑說:“我說,小桔,看來你沒變成什么女毛人嘛!”

        book=48,ebook=50

        觸碰這個敏感點是為什么呢?鄧小桔的微笑僵死在臉頰上。今天她回避了一天,即便姆媽一指頭觸上來,她也勉力裝成聽不懂。她這樣辛苦地回避,是為什么呢?

        那時候,她畢竟只有八九歲,如果是十八歲,那也不用想了。十八歲的男生和女生間發(fā)生那樣一件事,沒什么神秘。

        本來她已吞下了自己釀的苦酒。是她自己十三點呀,好端端同待她蠻不錯的施豐能編什么故事呢?什么故事不好編,要作踐自己和自己家女人,說全家女人將來會變毛人!

        當然,起因是當年報紙上到處報道的那個毛孩,太嚇人,看過就不會忘。遺傳的,自己完全不能選擇,做好事吃素也逃不掉。成了毛孩還有啥救?一輩子被人看成猩猩咯。她為那毛孩感到痛苦,做夢自己雪白手臂上也長棕紅色長毛,嚇醒了就心不定了。

        她問過阿爸自己要成了毛孩怎么辦?阿爸抿著老酒哈哈大笑,發(fā)燙的手心摸她頭發(fā):“毛孩?你要是毛孩,阿爸送儂到西郊公園猩猩館去。來看你的人都要買票,阿爸好買老酒吃!”她哼了一聲,又去問姆媽,姆媽瞪大眼睛,也笑了:“只腦子天天想啥怪么事?儂要是毛孩,國家來抱得去,發(fā)給姆媽一大筆鈔票!”

        現(xiàn)在自然曉得阿爸姆媽聽見小孩稀奇話忍不住好笑,同她講戲話,那時卻不懂,心里冰天雪地。之所以后來和劉粵一起不想要孩子,除其他原因,怕養(yǎng)不好孩子、懂不了孩子也是個起了作用的心病。那時候,她多想聽人對她講:“儂是毛孩有啥要緊?歡喜儂的人照樣歡喜儂呀!”

        記得自己對施家兒子編了這一套,那白生生的家伙當場伸出舌頭縮不回去。他倒是相信了,看他說什么?沒想到他什么也沒說,看上去第二天就把這事忘了。

        不過,小姑娘的心是天下最多愁善感的,他照樣笑,照樣調(diào)皮,不過她敏感他瞳孔深處干枯了,本來星星點點的晶瑩像結(jié)了冰,毛茸茸的,沒靈氣,像不能碰,碰了會落下去,露出細密孔洞。

        結(jié)局是一場電影,學校組織整個年級去平安電影院看《五朵金花》。鄧小桔帶著一個小包,包里有一包拷扁橄欖,有五顆親戚送的日本巧克力。她想借著黑暗湊到施豐能耳邊,告訴他那個可怕的故事是瞎編的,然后,然后塞一顆橄欖到他嘴里,不讓他發(fā)出感慨叫自己難堪……那樣,那樣不就圓滿解決了?

        她落座時自然而然伸手占住了身邊空位,同學們都習慣了,那是施豐能的位子。他們兩個,要好著呢!

        可是,簡直讓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尷尬到哭:施豐能穿一件咖啡色燈芯絨上衣,一條黑白格子長褲,從電影院梯級下面往上走來。他的眼睛沒尋找她,他一張臉沒啥表情,像被人修理過似的。他走上來,離開鄧小桔還剩兩排,鄧小桔幾乎就要招呼他了。不過,那天她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喉嚨像麻掉了,她眼睜睜看著他左手一轉(zhuǎn)彎,坐到男生堆里去了。

        有個男生還推了他一把:“怎么了?你不是愛和女生坐一起嗎?”

        施豐能恐怖地沉默著,沒發(fā)出聲音。

        后來的情節(jié)沒刻錄在記憶里,她只記得這讓人悲涼的友誼的終結(jié)點。他倆后來還談過什么沒有?他倆還是同桌,難道后來不說話了?

        不知道,忘了,一切后來都不在記憶里了。像一刀下去,斷裂才是主宰一切的大痕跡。其他沒必要記得。

        這是鄧小桔最最原初的一道傷痕。在這之前,生命光滑柔嫩,沒有疤痕。

        鄧小桔后來上高中讀到詩句“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猛然從鼻腔深處發(fā)出一聲極粗魯?shù)摹昂摺保瑖樍酥車艘惶?。她book=49,ebook=51心里想:去他媽的什么一低頭的溫柔,一低頭嘛,是為了回避,彼此不要眼睛看眼睛,眼睛是殺人的扳機。

        她忘記了其他,記住了自己如何低下漂亮而溫柔的眼睛,不去看走近來的施豐能。一直到他小學轉(zhuǎn)學,倆人各奔東西。

        難道,今天,四十多年過去后,這也可以被原諒?

        多么輕薄呀,多么不成一回事呀,就在九號線地鐵車廂里,他怎么能若無其事地調(diào)笑這道傷疤?你聽,你聽:“看來你沒變成什么女毛人嘛!”

        鄧小桔憤憤地想:“來了!曉得人都是卑賤的。他想一句話擺平記憶?!?/p>

        施豐能說過這一句,見鄧小桔仿佛正想心事,沒聽見。他等待了微妙的一瞬間,就放棄了這話題。

        車過七寶,他們開始談?wù)撘粋€安全話題:護工。施豐能母親已經(jīng)過世,當過遠洋船長的父親現(xiàn)在住在杭州的養(yǎng)老院里,他的日常全部由護工照顧。

        地鐵終于抵達了松江新城站。他倆并肩走出車站,夜里等客的出租車排成一條明亮的長龍。輕風拂面,空氣叫人精神一振。

        道別時刻到了,漫長歲月里,他們在同一個城市卻從不相遇。今天是多么特別的一天,緣分,盤底已久,猛然迸發(fā),金風玉露一相逢。

        鄧小桔優(yōu)雅地撫了撫長發(fā),對看著她不言語的施豐能說:“謝謝你的禮物,謝謝你請我吃晚飯。好了,你該回家了。多多保重!”

        她看見這男人眼眶里掉出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臉頰急急淌下,路燈光照亮了淚珠的軌跡。

        她的心彈跳了一下,難言的苦楚天邊烏云般膨脹,她感到自己有犯暈的可能,急忙想穩(wěn)住自己。她伸手平衡身體,一只手伸過來,握住了她。

        施豐能說:“你身體不好,這樣拼不行的。喏,不要說了,我陪你去第一人民醫(yī)院。我還有朋友在院里當醫(yī)生,我可以幫你做掉一點事?!?/p>

        “不!”她響亮地喊了一聲。她立刻感到自己聲音過于響亮,像顯露了對他的負面情感。

        “不能給你添麻煩的。”她趕緊解釋,“你有你的家,你有你自己的事。我們只是老同學,這樣麻煩你是不合適的?!?/p>

        她揮揮手,走開幾步:“施豐能,就這樣了,你快回家!我們以后聯(lián)系,等我忙完我這一段!”她朝頭一輛出租車走去,拉開車門:“師傅,第一人民醫(yī)院住院部?!?/p>

        司機翻下計價器,前門打開了。施豐能樂呵呵坐下,對司機說:“走吧,走吧,去醫(yī)院?!?/p>

        他回過頭,習慣了一番車廂里的黑暗,看見了鄧小桔凝視他的眸子。他咧嘴一笑:“最近我特別空。你別不好意思。我想過了,你這樣真的撐不住的。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做點事!”

        鄧小桔沒回答,出租車在新城歐式建筑間穿行,簡直讓人以為到了外國。

        站在住院部大堂,施豐能氣定神閑,順手又接過了他送給她的瓷器:“我再解釋一下,你不要誤會。是這樣的,正巧我太太剛帶著孩子去歐洲,這些日子我都沒家務(wù)。哈哈,上海男人,沒有家務(wù),你懂的。既然如此,我不幫你一把都不像樣了,是吧?”

        鄧小桔看著這男人,他變得和白天的施豐能不太一樣。她點點頭,邁開腿,帶他往姆媽病房去。

        “哎,你媽不認識我吧?不用介紹了?!笔┴S能說,摁了電梯樓層。

        他發(fā)現(xiàn)鄧小桔冷冷看著他,他定睛一看,只聽鄧小桔說:“晚了。我媽早就知道你施豐能了。今天上午她還記得你,說‘不就是那個聽說你長大會變丑就逃之夭book=50,ebook=52夭的人嘛’!”

        “喔喲!”施豐能在沒旁人的電梯里擺出一張尷尬臉,捂住了額頭。

        夜里病房靜悄悄,病人都縮在房里,不到走廊上來,家屬也習慣陪在床邊;走廊里走動的多數(shù)是護工,偶爾護士進病房看視病人。

        鄧小桔請的那個“一看二”的女護工先看見鄧小桔,她跑上來壓低聲音打招呼:“怎么來了?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老太太有點不舒服,我請護士給她打了止痛針,現(xiàn)在睡過去了?!?/p>

        施豐能跟著鄧小桔走進病室。病室里橫放三張床,窗戶很大,是南墻的一半。三個同患絕癥的老太太都已躺下。鄧小桔端詳她姆媽,施豐能站在床腳也看了看:老太太已隱隱有骷髏相,嘴巴虛無地張開,好不容易剛睡著。

        退出病房,施豐能打聽他認識的醫(yī)生,要了那醫(yī)生的門診時間預(yù)約表。

        他倆在走道正中家屬休息廳找座位坐下,窗戶外的新城有明晃晃燈火,也有可觀的黑黢黢樹林。風從窗戶吹進,秋涼叫鄧小桔打了個哆嗦。施豐能開始問鄧小桔姆媽的病歷,問著問著,設(shè)計師的細密性格呈現(xiàn)出來。

        鄧小桔微笑說:“你這么研究病人?我媽又不是一條船,不用一個個船艙檢查的了,她生了癌,是絕癥?!?/p>

        “不,”施豐能說,“這方面你聽聽我意見。國內(nèi)醫(yī)院總按泛例經(jīng)驗判斷個體病情,如果想最好地診治你媽,我們還得把她當完全的個案。也就是說,先別聽任專家醫(yī)生下判斷,要把你媽目前的整個身體狀況搞清楚。癌,一樣都是癌,但按個人情況治療會不一樣的?!?/p>

        鄧小桔點點頭,手指撫摩前額:“說得對。但我不懂醫(yī)學,醫(yī)生呢,又不會聽我的?!?/p>

        “我明天一早就找熟人,我跟他建議,請他幫你落實?!笔┴S能說。

        看看腕表,鄧小桔站起身:“我要趕地鐵回去呢。明天一大早還要過來?!?/p>

        他們相跟著下樓,走到住院部前面小草坪上。秋蟲還在唧唧,夜確實涼下來了。施豐能聳聳肩:“別怨我多管閑事,你上午還在生病,這樣搭著九號線趕來趕去,會出問題的。這樣,你別客氣,我替你在前頭五百米的開元大酒店訂個房,你今晚就住下。明天一早我來找你,帶你見醫(yī)院的熟人?!?/p>

        鄧小桔沒回答,她想趕九號線,但來來回回確實望而生畏。就算如此,住大酒店還是奢侈,更不適合任由施豐能埋單。

        她說:“那好吧,今晚特殊,下不為例。不過,我自己付賬?!?/p>

        “我同你說了別客氣?!笔┴S能擺擺手,“我公司和這家酒店有協(xié)議價,你拿不到。何必多花那冤枉錢?何況,松江是我地界,算我偶爾招待你一回。這是小事?!?/p>

        兩個人就沿著新松江路往大酒店走去,很像一對在九號線車站搭識的男女當晚就去開房。

        施豐能拿著鄧小桔身份證到前臺辦登記時,她坐在大堂咖啡廳,施豐能已隨手叫了咖啡。

        她啜著熱騰騰咖啡,眼前是準五星級大酒店的安適空間,到處裝潢得美輪美奐。有個不知什么地方冒出來的男人在替她辦事,出錢招待她,安排她度過一個孤獨但舒適的夜晚。

        “他會不會找借口進我房間呢?”她順著慣性琢磨起這種可能性。她不知道是咖啡還是這種可能性讓她覺得身體發(fā)熱。

        施豐能瀟灑走回來,把房卡放在她咖啡杯邊上,端起自己那份咖啡:“房間帶兩份早餐,我明天就不在家做早飯了,過來蹭一頓?!?/p>

        他大方自然地笑笑,舒展身體,伸半個懶腰,看看自己的公文包,又看看他送給她的禮物。

        book=51,ebook=53鄧小桔順著他眼光看見腳邊那沉甸甸一套瓷器,她心里嘆息一聲。是了,也許就因著這瓷器了,他會很自然幫她提上去,提到她門口,然后……

        門自然會打開,禮物自然要放進房間,一個中年男子富有經(jīng)驗、百般溫存,一個離婚女人承蒙他照顧,又同他是從小有瓜葛的,驀然重逢,難道板起臉,把人家推出去?

        鄧小桔覺得自己這年齡這情形,找一個世故的婆娘來旁觀評點,可能要說她今晚走運了呢。

        鄧小桔忽然感到了暗中升騰的浪漫氣氛。她板起臉,隱藏心緒。

        施豐能一口一口喝完咖啡,他咂巴一下嘴,抬眼看看鄧小桔:“你今天累了,早點休息,明天我們再討論其他?!彼酒饋恚嘀约汗陌?。

        鄧小桔茫然也站立起來,禮物還擱在地毯上。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笔┴S能點頭說,“這東西有點重,我買的時候考慮不周,要不我先拿回家,明后天帶到市區(qū)去?”

        “不不,不?!编囆〗劬`開笑容,“我能拿,說不定今晚還有時間打開欣賞欣賞?!?/p>

        “沒到藝術(shù)品的程度?!笔┴S能并肩和鄧小桔走出咖啡廳,“我看見這些瓷器,想起你小時候送給我的萬花筒,那些花樣,你記得?所以就非買下不可了。”

        “謝謝你?!编囆〗劭粗劬Φ懒酥x,轉(zhuǎn)身走進電梯,又一笑,按了樓層。

        施豐能風度翩翩緩緩轉(zhuǎn)身,嘴角漾起笑紋。他走到前臺,再次重復他的叮囑:“我客人所有的消費都由我支付,請你記清楚,不能收她一分錢!”

        前臺女生答應(yīng)著,心里揣摩這一男一女的奇怪關(guān)系。她本以為男人會一起上去,半夜出來,或者不出來??伤谷蛔吡??可惜了,這么貴的房費!

        她目送施豐能走出玻璃轉(zhuǎn)門,看他往南邊走。

        路燈下,秋風吹動他西服下擺,那有點駝的高大背影,好不落寞惆悵。

        鄧小桔推開客房門,沒捂嘴就哇了一聲:“好漂亮!”

        她放下東西,跑出房間,特意繞回電梯口,一留神看,果真,是酒店的商務(wù)樓層,難怪剛才房卡上瞥見早餐有兩個地點可選。

        他這么有心!

        鄧小桔瞬間放下了醫(yī)院里捱著最后日子的姆媽,她心里暖洋洋還喜洋洋的。透過房間落地窗,她眺望松江新城的商業(yè)中心:那里,夜生活正活潑潑開展,紅男綠女在霓虹燈影里漫步,人工小湖映射波光,小孩子騎著電馬打轉(zhuǎn),有些在軟墊上彈跳……人們正在活,死亡離姆媽雖近,離大群的居民們還遠。日子普普通通,但普普通通的日子里,人們像知了吮吸樹液般從時間里索取快樂……

        鄧小桔換上浴衣,從小冰箱取出瓶橙汁,喝了幾口。發(fā)燒的感覺漸漸消失,她舒坦多了,力氣慢慢回轉(zhuǎn)身上。

        她垂下眼簾看著這奇怪的一天中得到的禮物,想把它打開。

        這禮物是不是來自于四十年之前?一道道年輪竟沒繞死她最初的情愫。

        這是上帝的禮物嗎?她喜悅地覺著是,卻又驚惶,渾身不得勁,好比魚兒看著水中扭動的肥蟲,怕蟲里藏著利鉤。

        想那么復雜干嗎?打開看看好了。

        她打開了禮物,里面是整整齊齊一套描花骨瓷茶具。杯盤碟蓋,藍花鑲紫瓣,纖細的黃色花蕊,歐式畫派,是虞美人還是幽谷百合?

        她把茶具配成套,放在茶幾上,托腮細細看。她看見自己和施家這個白生生book=52,ebook=54的兒子站在陽臺上,輪流把萬花筒放一只眼前,閉起另一只;轉(zhuǎn)動紙筒,嘆息顏色萬千變幻……她記起了天邊晚云,如茶具上的花朵鑲著亮色的邊……那時辰,那種風光,那兩小無猜,早過去了,只在記憶的深井里留個波影,無從打撈。

        不,記憶是可以打撈的!譬如,她和施豐能一起,彼此合作,彼此珍惜,就打撈得起來,且宛如昨日。

        施豐能可不像鄧小桔想那么多那么細,他一路快走,在秋風里走得汗水直流,回到了自己的復式公寓。他樓上樓下走,翻找一些醫(yī)學資料,洗澡,自己做咖啡,坐下打開電視看新聞,扭開臺燈和太太在微信里聊必須處理的事,又看醫(yī)學資料,上網(wǎng)查證,記錄網(wǎng)上的病友經(jīng)驗,查看公司郵件,回復,吩咐下屬,請第二天上午事假,最后看了看兒子學校的一份賬單……

        他躺在床上,秋夜有月色,月光透過窗簾落在床前。

        往昔是一種什么物質(zhì)?為什么早已過去的東西能觸動人的柔腸?

        他回想今天看見的中年婦女鄧小桔,她和記憶中的小女孩鄧小桔難道真是同一個人嗎?

        “你想,”他對自己說,“就好比你看股市行情,你判斷得清清楚楚:上升有量,下跌無量,健康走勢,不急著兌現(xiàn)離場,后頭還會有新高。第二天上升下跌都沒量。第三天下跌了,量更小。你會很放心呀,機會都是等來的,看誰笑在最后。第四天這股票放量下跌,原來的浮贏擦光,還套住了。經(jīng)過慎重考慮,股票質(zhì)地是好的,是績優(yōu)股,你決定熬一陣,風雨之后見彩虹。你熬了很久,股票年報出乎意料地虧損,種種客觀原因。你已損失了很多,難以斷臂了結(jié),決定相信未來。然后,兩三年后,這股票市價竟連續(xù)低于面值,被退市了。你的投資蒸發(fā)殆盡……”

        “一個聰明人,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施豐能在黑夜中搖頭,“跟著感覺走,掉在坑里頭,跟著理智走,理智無厘頭。人,其實什么也不能信?!?/p>

        他自言自語:“盡我力幫她吧,也盡力保持距離。再一次重申,我只想遠程治療四十年前的那個傷口?!?/p>

        四十年前的傷口屬于她,也同樣屬于他。他睡著了,發(fā)出均勻和安心的鼾聲。

        早上七點半施豐能趕到了賓館,他打通鄧小桔電話,她精神抖擻說馬上下來。

        他倆今天都很中看,男的氣定神閑風度翩翩,女的氣色轉(zhuǎn)佳精心修飾過。他換了體面的外套,皮鞋擦得锃亮。

        秋色頗好,人仿佛沾到桂花的冷香。

        一起吃早餐,鄧小桔喝著紅茶,忽然笑:“你們公司和這賓館有協(xié)議價,那你的同事有時會住這賓館吧?如果這會兒看見我倆,他們要誤會了?!?/p>

        施豐能說:“是呀,這個時代是圖像時代,拍個照,人人看得出特別的意思,還滿世界傳來傳去?!?/p>

        他倆相視而笑,互相沒看出什么忌諱焦慮。

        鄧小桔說:“我無所謂,只怕添你麻煩?!?/p>

        “讓上帝決定吧,很多事,人自身沒必要擔憂,擔憂也解決不好?!笔┴S能回答。

        鄧小桔點頭,脈脈看他一看:“你這話說得!好成熟!”

        專家門診這時候人擠人,施豐能決定晚點去打擾熟人。他倆先到了鄧小桔姆媽樓層。鄧小桔姆媽已會過了查房醫(yī)生,護工幫襯著吃過了早飯,正懨懨地倚在搖高的床背上。

        施豐能寒喧叫了聲“伯母”,鄧小桔看見姆媽盯著施豐能看了幾秒鐘,把眼睛轉(zhuǎn)開了。

        下樓時,鄧小桔晚出病房一步,她告訴姆媽施豐能來幫她找醫(yī)生。姆媽說:“跟人打交道,從小看到大,人有秉性book=53,ebook=55的。儂不要太煩勞人家,欠人情是債,為生癌的人欠人情一點沒意思。”

        鄧小桔聽得窩火,發(fā)作不得,說:“你那幾句老一套,我聽得耳朵起老繭。”

        她走出病室,跟在施豐能身后。從背后看,施豐能高大厚實穩(wěn)重,給人很好印象,特別靠譜的感覺。姆媽簡直太豈有此理了,從不從女兒的角度想。她竟然至今還對前女婿那渾蛋挺欣賞呢!

        醫(yī)生看見施豐能,熱情地站起來招呼。他看了那些病理報告,搖搖頭:“好的一面也是壞的一面。依我看,會挺快的??炝耍纯嗑投?。”

        醫(yī)生介紹了一個進口藥,可以顯著減輕病患的痛苦,不過這藥松江沒有,也不能醫(yī)保支付,得去市區(qū)的醫(yī)院總部自己掏錢買,價格令人咂舌。

        兩個老同學無心無緒直接從醫(yī)院往九號線地鐵站來,今天施豐能沒提公文包,只幫鄧小桔提著那套骨瓷茶具。

        “你得想開?!笔┴S能覺得鄧小桔渾身抽緊了,緊得她話也說不出,“這是天意呀,沒辦法想的?!?/p>

        “嗯,我能想通,”鄧小桔長長吐出一口氣,“謝謝你的醫(yī)生朋友,姆媽有了這藥,少受點苦,我心里也安了?!?/p>

        施豐能等來九號線地鐵,本想搶個座位讓鄧小桔坐,可惜他不是有爆發(fā)力的人,搶不過年輕人。鄧小桔朝他擺擺手,施豐能低聲說:“你站這一頭,我站得離你稍遠些。這兩排,只要頭尾中間有人站起來,我們就去坐下?!?/p>

        兩個人隔開兩三米各自靠在一根桿子上,你看我,我看你,眼角瞄著座位上有沒有人站起,慢慢地,彼此都好笑起來。施豐能手里提著瓷器,也不覺得重。

        他恍惚間眼神越過了鄧小桔,看見自己的太太站在另一節(jié)地鐵車廂里。太太無聲地瞪著他看,眼睛水汪汪。她歷來是個不張揚的女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出挑,從來不和自己丈夫爭短長。

        施豐能想太太應(yīng)該在歐洲,急切間也到不了面前。自己還沒丟失什么分寸,尚無可指摘處。不過,他承認這兩天的事類似艷遇,身體肯定沒出軌,心應(yīng)該也還好,只算有點悸動。鄧小桔是上帝四十多年前埋下的一粒種籽,他漸漸不曉得拿她如何是好。

        停了一站,無人下車,從鄧小桔身后上來一個瘦小女人,穿著不倫不類的舊腈綸運動服。鄧小桔正看施豐能,施豐能忽然看見那女人四處張望,臉部肌肉斜向右邊,她的細小的五官忽然間地震般亂抖,怪異得像發(fā)癲癇。

        一個人的五官怎么做到同時亂抖的?施豐能好奇得很,卻發(fā)現(xiàn)這女人已從鄧小桔衣兜里輕輕掏出手機來。

        像條魚那樣一溜,女小偷溜到了施豐能身邊,向這一頭尚未關(guān)閉的車廂門沖去……

        電光火石之間,施豐能空著的手伸出去一扯,扯住了女小偷的運動服,小偷正巧卡在關(guān)閉的車門之間。女小偷奮力一掙,掙脫了施豐能,往外一躥,車門反彈打開,施豐能跟著沖了出去。

        鄧小桔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車門關(guān)上,地鐵駛出了車站。她摸手機想打電話,手機沒了,恍然大悟。

        女小偷身手像泥鰍般活絡(luò),眼看要溜走。施豐能想這手機不能丟,鄧小桔正在落難,丟了手機豈不是雪上加霜?他大喝一聲“抓小偷啊”,一縱身撲過去,他身材高大,又不好意思壓到女小偷身上,伸出長臂猛一推,女小偷一個狗啃屎,翻倒在地。

        眾人驚呼,施豐能不管不顧,先把地上鄧小桔的手機抓到手里。女小偷一個鯉魚打挺,頭沖到施豐能胸口:“手機是你的嗎?是你的嗎?”

        “手機是你偷一個女乘客的?!笔┴S能壓抑自己的惡心,冷冷地說。

        book=54,ebook=56一個頭發(fā)亂糟糟的大漢沖過來一把抱住施豐能,女小偷抓住施豐能的手,用力搶那手機,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施豐能堅持著不肯放棄,大漢卡他脖子越來越重。

        正扭成一團,對面來車跳下鄧小桔。鄧小桔二話不說,沖上去揪住女小偷就是兩只耳光。施豐能對圍觀人群喊道:“受害人來了!手機就是她的?!?/p>

        男女小偷分頭奔逃,像鳥獸散,瞬間沒了蹤影。

        鄧小桔接過自己手機,拉著施豐能緊張兮兮:“你受傷了!”

        他手背上一排細密牙印,血淌了下來。

        鄧小桔拉著施豐能從馬當路九號線站出來:“我家就在前頭,上去處理一下傷口?!?/p>

        她家在一棟很現(xiàn)代的高級公寓里,六樓。

        踏進門,施豐能放下瓷器,看見很明朗的客廳??蛷d靠窗的部分隔開成畫室,有畫到一半的國畫,在畫架上。

        鄧小桔拿出醫(yī)藥箱,純水機放水,沖洗他傷手,涂上碘酒,包了紗布。

        施豐能踱到窗前看那國畫,畫的是鱗次櫛比的江南樓舍,煙雨蒙蒙,石子路上有穿著旗袍的女人打油布傘走路。遠處自然有汩汩小河。

        “你畫的?專業(yè)水準哦?!笔┴S能說。

        “吃這碗飯嘛?!编囆〗壅f,“我在畫院工作。”

        女畫家的房間顯出精心維護的潔凈和某種與落寞接近的品味,墻上的畫作也都是孤孤清清那番調(diào)子。施豐能抱著胳膊看畫,鄧小桔坐下,在茶幾上泡茶。

        鄧小桔的“大紅袍”很不錯,兩個人都又渴又不安,喝了好茶,慢慢感到舒服,一種就此不想動彈的安適。

        四十年的時間叫她成了個挺不錯的畫家,他想,歲月真是從容不迫,把每個人塑造成各種早就決定好的形狀,任誰也沒能耐說不。

        “談?wù)勀愕乃氖昕刹豢梢??”他微笑著看泡茶的她,“想必總有些朗朗上口的故事吧??/p>

        “我的四十年?”鄧小桔顯得困惑多于感懷,“發(fā)育、讀書、畫畫、嫁人、離婚,沒孩子。就這些?!?/p>

        “把我當外人了吧?”施豐能搖搖頭,“四十年嘛,無從說起是真,沒東西可談,那不可能?!?/p>

        他四處看看,笑道:“你家里沒K歌設(shè)備。想起我的四十年,我就想拿話筒唱。好歹也過了這么久啊!”

        鄧小桔站起來,從書櫥拿出一本極厚極厚的畫冊,放在他面前:“我畫了四十年,你要看,都在這里頭?!?/p>

        施豐能事后非常后悔隨意打開這本畫冊,他覺得自己天真了,畫家的畫冊,好比一般人的日記,比日記更赤裸裸。你去翻開女畫家的畫冊,后果自負。

        他翻了兩翻就愣在那里,嘴巴驚訝地張成一個小小圓洞:這是她很久之前畫的一幅油畫。

        畫上有個舊五斗櫥,五斗櫥的一個抽屜拉開著,里面是海沙、船模和珊瑚塊。五斗櫥上,放著萬花筒。小男孩撲倒在舊地板上,小女孩跪著,拿聽診器聽他脖子……

        后面還有她的自畫像,各種表情,有幾幅沒穿衣服,是裸體。

        他啪地合上畫冊,跳起身轉(zhuǎn)了個圈。

        “找洗手間?”她戲謔地問。

        他坐下,重新打開畫冊,這次他發(fā)現(xiàn)她先先后后畫了不少婚禮和葬禮。這些人物眾多的畫很有特色:每個婚禮的男女主角都不般配,不是透著滑稽就是顯得傷book=55,ebook=57悲;而葬禮則喜氣洋洋,死人一臉快活,活人如釋重負。

        “你的四十年里,最讓你負疚的那件事是什么?”鄧小桔問。

        他愣在那里。

        “很私密,不能說,是嗎?”她極溫柔地問。

        施豐能張口結(jié)舌,說:“首先我一下子想不起來?!?/p>

        “然后,想起來也沒法告訴你,只能說相比這件事,我對你的負疚就微不足道了?!彼⑽⒁恍?,歸于嚴肅。

        “是嗎?你對我也有過負疚?”她喃喃自語,拿起了小茶杯。

        “那么,說點快活事情吧!四十年里,你有過多少快樂的事?”她歪頭看著他。

        “快活?各種各樣的快活。你要知道哪樣呀?說一樣變態(tài)的你聽,要不要?”施豐能翹起二郎腿,接著翻畫冊。

        “最好,就說變態(tài)的吧。”鄧小桔往后一仰,頭靠在沙發(fā)上,看著他。

        “別惡心哦,”施豐能說,“那時該還在學校讀書吧,家里米袋子老生蟲。告訴你米袋子里一般有哪些蟲:首先是軟體的米蟲,那是小蛾子的幼蟲;還有一種比芝麻粒大點的甲蟲,有個長鼻子,叫米象,這個你可能見過。這些全不稀奇,我那年看見有袋米里孵出一種腿特粗的黑甲蟲,米粒那般大,全身黑硬殼子,帶灰條紋,像豆。我就發(fā)明了一件令我快樂的事:我先倒一杯水,把粗腿甲蟲扔進去,看它會不會蛙泳。喔喲,你沒看到這蟲子到了水里,還挺悠然的,像現(xiàn)在那些貪污犯到海南島洗海澡了……”

        鄧小桔托著腮,眼珠子亮晶晶看他,笑了。

        “當然,看蟲子下水只是好奇,不是快樂。我越看越氣,這蟲子太壯太硬,水治不了它,撈起來一松手它還跑回米里。我就想了高招,我漸漸往水杯里兌開水,等水接近八十度左右那是最完美的。粗腿蟲子一扔下去,它殼子粗嘛,一下子感受不到全部熱量,還擺著臭架子慢慢劃水。猛然它就一燙,哎呀呀燙啊燙啊,呵呵,你沒福氣看見它們表演武術(shù)呢,那個熱鬧,拳打腳踢。這蟲猛,大概會在燙水里發(fā)瘋一分鐘才攤開腳隨波逐流。所以啊,我看得喜不自勝,尤其是拿來一大碗燙水,一把扔十五六只蟲子進去,喔喲,不能說,不能說,比街上大媽們跳‘小蘋果’還好看!”

        “你真是!”鄧小桔笑著搖頭,“你說這種給我聽,很容易。其他你就不肯坦誠了。”

        “你還想知道什么呢?”施豐能問。

        “你太太是什么樣子?有照片嗎?我很好奇能常相廝守的夫妻。”鄧小桔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文雅地歪頭問,還帶著一絲笑意。

        “問這干嗎,我看不出有滿足你好奇心的必要?!笔┴S能低頭翻她畫冊。

        有張畫躍入他眼簾,這是仿薩爾瓦多·達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畫面上女子的頭發(fā)根根綻開,每根頭發(fā)上都有一個小男人抱著頭發(fā)的曲線在努力做愛;女人穿著保守的古典中式服裝,一張臉空無表情,甚至鼻子都是透明的,露出鼻孔和鼻梁的生物學結(jié)構(gòu)。

        他凝視著這幅畫,感到有種深藏在情緒底部的的大東西在浮出,就像俯瞰動物園北極熊池子,白中帶黃的熊皮慢慢從渾濁池水里浮上來。

        “正如你無法對我解析這幅畫,你也不至于要我有能力解析自己的生活?!笔┴S能看著鄧小桔說,“生活就是存在主義的,不是我們制造的?!?/p>

        他無意中又翻到她的裸體自畫像,他急忙想翻過去。

        “好看嗎?”鄧小桔問道。

        施豐能沒回答,他緩緩抬起頭來。

        鄧小桔站起來,一旋身:“我去弄book=56,ebook=58點吃的,吃完了我去醫(yī)院,你還要上班吧?”

        “嗯。”施豐能答應(yīng)著。

        到了辦公室無心辦公,這對施豐能而言是破天荒第一次。

        鄧小桔為啥要問他那個問題?難道女人真是直覺的主人?

        假使鄧小桔不用那種洋氣的腔調(diào)問他,也許他也可以同她聊聊自己局部的婚姻生活。但鄧小桔太明顯不是問他“過得好不好”,而是好奇他“幸福不幸?!?。

        嘿,她有什么資格問他這些呢?

        不過,這證實鄧小桔童年時必定喜歡過他的。

        按時間的長遠步驟,若沒發(fā)生那愚蠢的毛孩事件,他也許會成為鄧小桔的第一個男友,同她發(fā)生親昵的行為?

        說起男人和女人的親昵,這方面他在猶疑。大概二十年前,他還篤信愛情;這二十年來,看著年輕人,觀察、了解、琢磨,他認定他這代人界定為愛情的那番情愫已滅絕了。

        新人類已完成了情感清洗,把脆弱和傷人的陳舊愛情掃蕩一空。他們的愛情已成為男女無差別游戲。

        瑪麗覃在他視野里走來走去,今天她打扮得特別撩人,身上曲線全被服裝強調(diào)到九分,還有一分在她的體態(tài)里出沒。她就是個在辦公室浪費色相的妙人。

        才想了想瑪麗覃這樣的女孩子,太太電話就打進來,他接了。

        老婆帶著兒子在法蘭克福附近的米爾騰伯格小鎮(zhèn)旅游,打電話不但是報平安,對家里還不放心。她嘮嘮叨叨提了不少瑣事,都要施豐能去辦。平時施豐能常不耐煩這些,今天樣樣答應(yīng),還認真在便簽紙上作了紀錄。他關(guān)照太太不要舍不得花錢,偶爾出門,玩?zhèn)€盡興。

        掛了電話,他想起四四方方小院子里的花草幾天沒澆水了,家里用過的杯子碗碟也沒洗過,客廳里到處攤著碟片……

        家庭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和一個或幾個人分享了自己的隱私,分享了自己的巢穴,不再有完全自由自在的權(quán)利。別人也在照顧你,同時把她或他們自己毫不掩飾地袒露給你,讓你很快就忘記她或者他們曾魅惑你的美。你終于看清人全是肉做的,個個會流口水淌鼻涕飆淚尿失禁便秘長痔瘡,身上藏不住各種丑陋和頑劣,不久她或他們也在情緒失控時惡狠狠指出你身上同樣的斑點和疤痕,這些東西日復一日折磨著你的家庭成員,大家忍不住全要發(fā)瘋……

        現(xiàn)在老婆和孩子正巧遠在天邊,還會在外頭消磨些日子,施豐能收回了自己的巢穴,像一只終于獨居的水獺。他可以買回一大堆垃圾食品,直接忽略老婆天天嚴防死守的反式脂肪酸和果糖,也不需要計較地溝油。假設(shè)往后像老婆揚言的那樣她要長期陪兒子在德國,他一個人能把日子過出滋味來?

        施豐能發(fā)呆想這些,沒注意有人在他辦公室門口探臉。

        “老板,跟你說幾句話行不?”瑪麗覃笑容可掬。

        “進來,坐。”施豐能伸右手在臉上抹了抹,“有事?”

        瑪麗覃的衣服輕托起她的豐乳,攏不住她具有反重力特征的翹屁股,她身上不全是香水味,還有一種微微辛辣的騷女人氣味。她順手攏了攏直裙,姿勢有些曖昧,坐到施豐能眼前。

        “老板,我有點小想法跟你匯報。你看我在公司時間也不短了,現(xiàn)在就面臨兩難。要是待下去吧,我的位置和收入比不起我那些閨密呀。你知道她們能力可不如我,只是運氣好,找到高薪高職的公司。我目前特想有機會升職加薪,你看有希望嗎?實在不行,我也只好到人才市場看看去呢。你知道,我是很開心跟著你設(shè)計船舶的,雖然只是當助手?!?/p>

        她說完了,聰明地帶著親切笑容看施book=57,ebook=59豐能。施豐能自己從沒這么對上司赤裸裸提過要求,他有點為瑪麗覃感到不得體,但也有些佩服她。畢竟是兩代人,年輕人越來越簡明,也是好事。

        瑪麗覃看他猶豫,忽然若有所思慢慢綻開一個挺膩歪的笑:“老板,聽說你太太和孩子出國游學了,你一個人好自由喏!真讓人羨慕。要是有機會,帶我這樣的素人出去見見世面哦?”

        施豐能心里嘖嘖稱奇,問道:“什么是素人?”

        瑪麗覃捂嘴一笑,吐吐舌頭:“素人嘛,就是我這樣子的沒見過世面的;像你太太,就是熟婦。哈哈?!?/p>

        不等施豐能再說什么,瑪麗覃像條小蟒蛇那樣華麗地慢慢豎立起來,身材真是與眾不同啊,曲線連女人都要受引誘?,旣愸p移蓮步往外走,到了門口,像美國電影女主角那樣,長臂搭著門框,屁股螞蟻般翹著不動,上身慢慢轉(zhuǎn)回來,露出高挺胸脯線條,對他飛了一眼,原來她還穿著紅色高跟鞋哪!

        施豐能認為自己不吃她那一套,但小心臟撲撲跳,血脈激蕩。

        現(xiàn)在的女孩如此直接?要是自己幫她一把,她真會爬到床上來?

        有可能,施豐能意識到這是質(zhì)地粗糙的真實,是當今生活的質(zhì)感。你喜歡或不喜歡,你要交易或者不要。這就跟麥當勞或肯德基一般,快速、簡潔、合算,兩不相欠。

        他忽然把鄧小桔和瑪麗覃對比了一下。只能這么說:鄧小桔是和他同時代同款的人類。在同款人類里,鄧小桔也是拔尖的,她有靈氣,非等閑女人。

        你看看她畫的那些畫!

        鄧小桔姆媽用了進口藥減輕了疼痛,暫時處于脆弱的穩(wěn)定。醫(yī)生贊同病人的提議,說鄧小桔可以暫時調(diào)整休息幾天。

        鄧小桔回到家,整整兩天足不出戶,在床上躺著蓄力。

        第三天醒來,神清氣爽,身體明顯緩過來了。

        她想起了施豐能。那天電話聯(lián)系,施豐能聽說醫(yī)生讓她好好休息,便說:“你好好歇歇,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嘛,就不來打攪你。”

        看來此人言而有信,繼續(xù)表現(xiàn)出靠譜的品質(zhì)。姆媽說人啊從小看到老,也許說得對,記得小時候施家這小男孩做事就蠻有決斷的。當然,一旦感到恐懼,他拔腿就跑,也很果斷。

        鄧小桔這半輩子過下來,雖也同意姆媽很多老話,不過更重視自己的經(jīng)驗和教訓。她不認為自己有資格鄙視施豐能,她那時不該去試探他的人性,誰也不該試探一個小男孩的人性。

        當了畫家之后,她畫了很多人,她知道最成功的那些作品都畫出了人心里的無奈。

        人性是低劣的,只適合去原諒去憐憫,不可苛求指責。

        她拿起手機,打通了施豐能。施豐能正在九號線上趕往公司,聽上去他樂呵呵,心情輕松,沒啥壓力。

        “你若有空,這天氣秋高氣爽,我到了辦公室,處理下公事也就能出來。我可以同你到處走走,大家散散心?!笔┴S能如此回應(yīng)養(yǎng)足了精神的鄧小桔。

        “也不能走遠吧?”他體貼說,“最好就是九號線附近地方走走,有事的話,就下地鐵線?!?/p>

        鄧小桔興致上來:“今天工作日,城隍廟想來人少,要不我們?nèi)ス涔渚徘鷺蚝驮@?”

        “哦,這個好的,”施豐能響應(yīng),“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去了。記得小時候,你阿姨帶你和我去過,我沒記錯吧?”

        當年阿姨只帶著這兩個小孩出去玩過book=58,ebook=60一回,先到城隍廟,后來一直跑到外灘??戳它S浦江之后,女孩和男孩還意猶未盡,阿姨走不動了,在九江路找面店吃了面,后來坐27路公交車回家的。

        鄧小桔還記得過程,只不記得在城隍廟那兒自己到底看了啥做了啥,記憶像被蟲子蛀過的書簽,布滿空洞。阿姨不在了,現(xiàn)在要問,只有問問這個施豐能。

        約好在地鐵十號線豫園站出口等,她放下了電話。

        “看,梨膏糖和五香豆!”鄧小桔興奮地喊了一聲。

        兩個老同學走進城隍廟景區(qū)五香豆商店,找了半天,沒什么五香豆賣。

        “五香豆已經(jīng)沒人吃了!”賣貨老阿姨說,“梨膏糖倒還有,就嫌太甜!”

        施豐能還是要了五種經(jīng)典梨膏糖,他和鄧小桔滿口甜膩走在林林總總的商鋪間,覺得那股糖味和記憶中的全然不同。不過,終于有樣不可能變化的老古董出現(xiàn)在眼前。九曲橋上照舊擠滿了人,露出叫人舒心的清淡石色。池塘里五彩游魚爭相咂巴游客扔下的面包屑。湖心亭老茶館挑出一面紅黃店旗,活像舊夢,依然吉祥如意。

        “我想起來了,”鄧小桔如釋重負,“我以為我老年癡呆提早發(fā)作,老也想不起往事,可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p>

        “我也想起來了?!笔┴S能微笑說。

        他倆想起一張老照片,黑白的,但照片里的人物現(xiàn)在以彩色和鮮潤的模樣蘇醒到記憶中。

        那是鄧小桔的阿姨給他倆拍的一張照片。

        鄧小桔說:“我記得我爬上很陡的木梯子,樓上房間很多木格子窗戶,然后聽見阿姨和你在樓下喊我,我站到了窗口?!彼f著,眼睛瞇起來。

        “是啊,我們大聲喊,”施豐能說,“你阿姨還跳呢,差點把黑框眼鏡掉到池塘里去。你出來了,就站在窗口。太陽照在你身上?!?/p>

        阿姨讓施豐能站到九曲橋石欄桿邊,側(cè)臉望向茶館樓上,陽光照亮了他鼻梁。遠景里是茶館樓上的鄧小桔,一個扎著兩條小辮,穿著白色連衫裙的小女生。小男孩神情憂郁,小姑娘笑得燦爛……

        這張照片后來鄧小桔帶給施豐能看過。鄧小桔使勁回想說:“我沒留照片,照片在阿姨手里?!?/p>

        阿姨很久之前就因為心臟病去世了。她的遺物早消散在時光之中。

        他倆沉默了,一起走上九曲橋,朝著湖心亭茶室走。

        上得樓來,樓上客人不少,但還有空位。靠窗看風景的位子都有人占了,服務(wù)生把他倆帶到中間圓桌邊。施豐能一眼看見靠樓梯一側(cè)留給評彈演員坐的高背椅,急忙問:“評彈有嗎?”

        “先生莫急,大概再過一刻鐘開演?!狈?wù)生問,“喝什么茶水?”

        “記得你姆媽喜歡聽聽評彈的?!编囆〗壅f,“她開著老式收音機,評彈慢慢播放。她削蘋果給我們吃,紅蘋果皮從她水果刀上吊下來,在白盤子里一圈繞一圈,從不曾斷開的?!?/p>

        送上來的龍井倒還不錯,在高高玻璃杯里碧綠生青上下滾騰,喝一口,隨你什么樣子緊張的人,都會慢慢松弛下來。

        人松下來,就好聽聽評彈了。

        上樓來表演的并非什么老先生老太太,竟是二十多歲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生提著小三弦,女生托一把琵琶。施豐能看那小小一對妙人兒,男的豐莊富態(tài),女的凝重內(nèi)斂。他悄悄對鄧小桔說:“這兩個,有點氣派?!?/p>

        游客來自五大洲四大洋,沒人懂什么評彈,只是舉起手機拍演員的長衫和旗袍。施豐能覺得這樣子沒人會好好表演,對牛彈琴有啥意思?他特意站起來,走過去打招呼。

        “兩位好,今天表演哪個曲目?”

        book=59,ebook=61小演員猝不及防,倒過來問施豐能:“先生喜歡什么?你盡管點。”

        穿藍底白花旗袍的女演員笑道:“阿叔倒是喜歡聽啥?說來。我會的話就給您演?!?/p>

        施豐能受寵若驚,卻一下子想不起來。他努力愣怔了一會兒,笑了:“記得我媽常聽《楊乃武與小白菜》?”

        “曉得了,您請坐?!眱蓚€小演員喜上眉梢。

        吳語噥噥,咚地龍地咚,一曲評彈繞耳。

        施豐能喝著龍井,耳聽評彈,想起自己那當了一輩子遠洋輪船長的阿爸。要是阿爸在養(yǎng)老院能聽一場評彈,豈不是好?

        他轉(zhuǎn)臉看鄧小桔,她陷在沉思里。

        穿旗袍的女演員說好聽的蘇州話,她說為大家再演出一段《啼笑因緣》……

        出了茶樓,施豐能忽然覺得一切不一樣了,他感到自己兩只腳變長,更深地站進久遠的往日里,像荷花下的藕,落定淤泥中。

        鄧小桔擦去莫名其妙流的淚水,踮腳眺望豫園那邊的蔥郁。

        施豐能問“去吃點東西吧,你喜歡小籠還是生煎?”

        沒想到從城隍廟地段走出來,兩個老朋友意猶未盡。

        施豐能講:“好是好,九曲橋也還是九曲橋,終歸商業(yè)區(qū),味道和從前不一樣。我還是覺得沒體會到小時候的光景。”他聳聳肩。

        “大多數(shù)老弄堂都拆了,就是留著的,也翻新改建過,過去的味道的確難找。不過,如果你感到遺憾,我記得我寫生時去過小南門一帶,那里還是挺自然的舊區(qū)。你想去,我?guī)闳??”鄧小桔問?/p>

        自然,九號線通往一切有意思的地方。

        他倆走出九號線小南門站,王家碼頭路穿過橫道線,右轉(zhuǎn)進入巡道街。沒走幾步,正看到一棟有老虎窗的老式樓房門口上演告別大戲:有輛普通轎車泊在窄小馬路邊,隔著馬路,對面狹窄人行道上放兩張圓玻璃桌子,撐起遮陽傘,有個胖女人和一個瘦男人拿著茶壺坐在桌邊。有一個男人扶著個七老八十的老阿爺出樓,兩人手里都拖著拉桿箱。老阿爺對著街坊大揮手:“大家再會再會,下輩子再見啦!”

        施豐能和鄧小桔立定了看。

        也許這老頭要去養(yǎng)老院,也許搬去和兒子住,反正,他賴著不進轎車,眼淚汪汪,一個勁兒喊“再會”。街坊面上都有些尷尬,對面喝茶的夫妻揮手說:“你倒是坐到轎車里再喊再會呀?!?/p>

        這小街就是原來的規(guī)模,幾步路就穿越小路。路邊的房子都很局促,沿著路邊就是有人住的房間的窗戶。施豐能走到藥局弄,指著路肩說:“鄧小桔,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男生都打彈子,五顏六色玻璃彈子,就在這路肩上一磕,開始瞄準?!?/p>

        鄧小桔笑道:“我知道你來了就會回憶的。我們過去住的地方比這里高級些,但男孩子玩的游戲全城統(tǒng)一的。還打刮片呢!”

        “豈止豈止?我們還玩抽賤骨頭、拍香煙牌子、飛電影票和斗田雞什么的。”施豐能說,“女生玩的東西單調(diào)些,什么跳房子啦,跳橡皮筋啦,還有踢毽子?!?/p>

        又逛了幾家小煙紙店,沿著梅家弄穿到復興東路上,兩人登上人行天橋,回望這片保留下來的舊弄堂,時間的飛云在眼前亂渡。

        “像是直接從小時候出來,回到今天?!笔┴S能感慨。

        “像我們從小分手,各自去旅游,馬可·波羅式的旅游,看盡天下風景,現(xiàn)在回到了出發(fā)點。是嗎?”鄧小桔看看他。

        施豐能覺得鄧小桔形容得好,他聽了感到悲,也感到奇妙,他覺得鄧小桔像一個歷經(jīng)幻景的女子。

        不知道怎么一來,鄧小桔伸出手,施book=60,ebook=62豐能握住伸來的手,他們心無芥蒂手挽著手走過了人行天橋,朝四牌樓路走進去。四牌樓路可是老街,前頭又是城隍廟了。

        一個設(shè)計師爺叔和一個中年女畫家,不是夫妻,卻手挽手走在四牌樓路上,一副安安適適模樣。

        施豐能在四十多年里很多次問過自己,他自然一片模糊,不曉得自己當年為什么把鄧小桔的“秘密”那么當回事,以至于想要躲開她。

        他記得清清楚楚:鄧小桔帶著一種顫抖的恐懼,告訴他她將來會變成丑八怪。她說這是命定的,家里有遺傳史。

        沒重逢鄧小桔,施豐能對這件往事的思考就是純哲學或純?nèi)宋牡模换挪幻Φ刈聊ミ@件難解的往事。

        雖然懷著一種羞恥,對鄧小桔抱有某種歉意,但事情早已過去,在生活里“事如春夢了無痕”,沒人會因此否定他攻擊他,他可以以此悄然自責,或能讓自己變更好,但無需因此丟臉。

        施豐能曾認為那件事反映了自己的虛榮。

        不過,他也覺察到這個解釋不全面:虛榮的話,等鄧小桔變丑再逃開也來得及。為什么她那時一點不丑,還非常美,他就趕不及地回避了她呢?這里頭到底有什么自己也不懂的隱情?

        這一點,施豐能長期參不透,想想也就擱下了,沒這閑工夫胡思亂想。

        也就是最近這些年,施豐能兒子長大了,夫妻倆發(fā)現(xiàn)兒子若一離巢,他倆很難回到原先彼此知冷知暖的狀態(tài)。雙方都互相尊重沒有外遇,但就是方方面面再也說不到一塊兒去了;即便飲食,這些年沒在意,竟然也吃不到一起了。施豐能吃得葷吃得雜,施太太吃得素吃得淡,還總在不多幾種食料當中選。她也不把吃當成大事,想起來怎么健康就怎么吃。施豐能屢有埋怨。

        如果深究的話,夫妻倆是可以離婚的,因為性生活也已停止很久。但施豐能沒主觀能動性,太太也沒這心思,日子就按慣性過下來。難道上一輩人不正是如此過了一輩子的嗎?

        但施豐能因此對自己有了新思考新發(fā)現(xiàn)。他偶爾想起鄧小桔,對陳年舊事有了一種嘗試性的詮釋:和鄧小桔疏遠是因為自己天性里的完美主義傾向。也就是天生不想要不能算作最好最理想的東西。

        他判定自己天性里自愛過多,不是貴人命,卻有不怕天高的自我期許。得不到最好的便心生不滿。為顯示自己配得上,放棄不要總可以的吧?

        不是接近完美的,一律不要。通過自己強調(diào)品味和挑剔,顯出有過人眼光。以這種方式追求完美,接近到自己可以原諒自己的地步。

        當然,所謂“完美”的標準完完全全由他自己采納。一個男孩發(fā)育成男人,體能上長大,然后心智跟上,這過程猶如肥壯的天牛幼蟲在枇杷樹干里當鉆心蟲,不斷膨大變態(tài),能把一棵樹蛀空蛀死,人也會禍害四周的。如果“完美”的標準不在自己手里,例如遵循《圣經(jīng)》吧,那人可能很苦,卻可以成圣,而這絕非施豐能的期望。

        男女之間,施豐能從少年到青少年,又到成人,嬗變成中年人,一路走來,他追求“完美”是不變的,但體現(xiàn)他“完美”標準的女角卻千差萬別。有的極其清純,仿佛無法踏足之池塘里的蓮花;有的卻肉感親善,如饑腸轆轆者遇見的熱狗;也有的純粹是氣質(zhì)神秘,令無聊的靈魂產(chǎn)生刺激……施豐能的成長歲月最大的缺陷也是最大的獲得:他沒來自父親的管束,母親對他放任寵溺,父母都盡力供給他足夠金錢作為父母之愛的替代。

        施豐能自認天性算好,他行為舉止遵book=61,ebook=63守法律,并不因種種規(guī)矩感到拘束。他歷來也表現(xiàn)出重感情的特征,他的男性老友們只會因為漸漸疏遠而同他減少來往,從沒因激烈沖突而斷交,他持奉“義氣”,不肯做坑朋友的事。

        對女人,他起初堅信愛情,向他憧憬的女性展示柏拉圖式的傾慕,那種愛情簡直人畜無害。

        等他發(fā)現(xiàn)潔癖式的追求只會帶給自己少年維特的煩惱,他陷入過無盡的青春期惆悵和迷惘。好在荷爾蒙指標的提升幫助了他,他在大學里終于意識肉欲是突破愛情瓶頸的核動力。

        他追隨周圍男女共同的趨向獲得了人生最初的能量釋放,而后有一個短暫階段能量飚升到峰值,令他從此無法回眸這段叫人尷尬的羅曼史。打個比方,他嘗試了酒吧里盡可能多的雞尾酒,才擺脫酒精的誘惑。

        歡樂遺留的惆悵和痛苦刻下的疤痕漸漸叫長大成人的施豐能變成一個平衡的男人。那一個階段他回想起鄧小桔時已心平氣和:鄧小桔肯定排不上他最愧疚的對象,鄧小桔只象征著瘋狂人生的第一個三岔口,他只是選擇了一個方向走下去而已。如果他沒顧及鄧小桔的感受,他之后更有其甚,他甚至能不顧及某個女人同他匆促暗結(jié)的小生命,不顧及另一些女人對愛情發(fā)生的初次絕望……沒改變的,是他一旦恐懼未來時逃離的決心和速度,鄧小桔不過是第一個見證他秉性的女人而已。

        施豐能原諒自己的理由,在旁人看來也許厚顏無恥,對他自己卻是鐵的紀律。

        “這樣下去就不完美了。”他如果接受上帝審判,一定會把這人生信條當呈堂證供。

        仿佛得到“完美”是他的天賦人權(quán),而因他的“完美”而淪陷的人都是可以自行重適人生的俗物,忘了一開始的時候他當她們是與眾不同的仙子。

        當然,施豐能原諒自己的時候還有其他的哀怨:總有比他更熱愛“完美”的女人在他下手之先棄他如敝履。他認為他破碎數(shù)次的小心臟已為他對別人的殘忍付出了對價。

        他和他妻子都只有唯一一次婚姻,彼此都在“對的時候”遇到了“對的人”,于是,都市人相安無事的婚姻再添新章。

        施豐能感到自許的是他婚后過得很檢點,他的行動忠誠了他的配偶和他擁護的婚姻道德。這保護彼此,也讓他不用去思考自己的穩(wěn)定到底是因由忠誠還是出于疲憊。

        施豐能送鄧小桔回家,一直送她進家門,喝了她一杯咖啡。離開的時候,鄧小桔像一個女藝術(shù)家那樣從容地擁抱住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他沒回應(yīng),他隨即沒有表示地離開了。

        坐在回家的九號線上,他不停用手絹擦拭自己的臉頰,他感到害怕,他還從沒過把他推開的東西再撿回來的經(jīng)驗。他看到太太送孩子去德國,在他漫長的婚姻旅途中留出了一段需要獨自穿越未知的探險,充滿不確定性,就像把一艘超過服役期的舊油輪推入可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太平洋航線。

        劉粵不聲不響打開門,走進鄧小桔的公寓。他手里還有一套鑰匙,鄧小桔并沒追討。

        鄧小桔正站在畫室里畫畫,她看見劉粵,手一收,“嗐”了一聲,卻沒停下畫筆。

        鄧小桔創(chuàng)作很多幅畫的時候劉粵都在一邊,他喝著茶,喝著酒,喝著咖啡,或吃著什么東西,不聲不響地觀看鄧小桔畫畫。鄧小桔可以在劉粵的注視下畫出任何她想畫的東西。然而,別人從不被允許旁觀她畫畫。

        劉粵沒打斷她畫畫,他輕輕把鑰匙放在茶幾上,從黑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食物,穿著大衣靠在沙發(fā)上。

        那幅正接近完成的國畫畫的是被大風book=62,ebook=64雨吹折的一排牡丹。牡丹正盛開,鮮艷的紫紅色伏地,花冠綴滿肥大晶瑩的雨滴,深色牡丹葉子很肥碩……

        “沒事,這花。”劉粵輕輕說,“太陽一出,斷掉的枯了,新的花苞會長得飛快?!?/p>

        鄧小桔無聲無息,只揮舞著畫筆,過了幾乎半分鐘,她才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劉粵津津有味啃著自己帶來的那包東西,飄散一股醬牛肉的香味。

        鄧小桔放下畫筆,退后五步看畫,滿意地嗯了一聲。她轉(zhuǎn)過頭,居高臨下看準了劉粵。

        劉粵觸電般把架在茶幾上的腿放下,人坐正:“我來還你鑰匙?!?/p>

        “放茶幾上吧,我倒是忘了繳你的?!编囆〗劾淅湔f,“天氣冷了,玄關(guān)衣櫥里還有你忘了拿的滑雪衫,今天拿走吧。不然,我也扔了?!?/p>

        “呵呵,”劉粵笑道,“趕盡殺絕嗎?又不是飛機航班,二十分鐘清理完?!?/p>

        “劉粵,你也是個外企高管,說話可不可以像個男人?我可沒虧待你?!编囆〗壑袣馐?,話風里蓄足了后勁。

        “我走?!眲⒒泧@口氣,“新歡面前,舊愛成屎。”

        “你什么意思?你還有什么資格……”鄧小桔語速飛快,沒想到卻被劉粵高聲打斷了。

        “那男人是誰?怎么以前一點風聲都沒有?。苦囆〗?,你這是才離婚就出門亂搭呢吧?”

        “你!”

        “別否認,鄧小桔。我已經(jīng)成全你了,不過至少我還可以說幾句。你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還能在我劉粵面前裝?我一直在成全你啊,你總知道的吧?你就是個玩弄別人感情的女人,不是嗎?看看你的畫冊!”

        “劉粵,請你尊重自己。你怎么前頭不發(fā)作,現(xiàn)在倒來發(fā)作呢?你還想要什么嗎?”

        “我要?我真要你什么了嗎?你最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那些畫,可我要過嗎?留著吧,女人!你那些見不得人的都在畫里。我對得起你,我不會點穿的?!?/p>

        劉粵站起來,傻站著,忽然搖搖頭,往自己嘴里瘋狂塞醬牛肉片,咔咔地咀嚼,喉頭上下聳動,咽不下去。一低頭,全吐在地上:“我呸!”

        鄧小桔不言不語,淚水溢出眼眶,掛在腮上。她身體僵直像尊塑像,看著前夫。

        “你沒愛過我,我可愛過你!”劉粵沖到玄關(guān)衣柜,扯出自己的滑雪衫,夸張地穿到大衣外頭,“如你所愿,我和我的東西都從你眼前消失好了。”

        他拉開門,閃了出去,倏然又推門而入,關(guān)上門,打量著鄧小桔。

        “呵呵,我明白了!你畫冊上那些鬼魂全都到齊了吧?葡萄架下面舉著白葡萄酒杯那個美國佬出現(xiàn)過了,和你在劃艇上蕩起雙槳的那個現(xiàn)在胖成豬玀的家伙被我趕走的,差一點帶你去深圳的那個老色鬼也不敢再來了,呵呵,他可吃進你不少習作……現(xiàn)在這個讓我猜猜,大概只能是你青梅竹馬了吧?你倒從哪里都能把這些舊貨撿回來?”

        “請你尊重自己,劉粵。你是不是在跟蹤我?”鄧小桔向他走來,伸出手。

        “別碰我!”劉粵大叫一聲,往后跳開,“鄧小桔,我告訴你我心里話:你病了,你是個病人!你的心暖不過來了。別裝,承認了吧!”

        他大笑一聲,拉開門沖出去,門哐當在他身后合上。鄧小桔的私密空間里馬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鄧小桔站了一會兒,拿出掃帚和畚箕,打掃了房間。她從放在臥室的酒柜里拿出白蘭地,走進畫室;她換了畫布,取出油畫顏料,往玻璃杯里倒入酒漿……

        book=63,ebook=65很快,畫面上有了影像輪廓:一艘巨輪在浪濤里起伏,海面宏大,沒陸地出現(xiàn)在視野;她往天海之間添的不是海鷗,是一些不可能在洋面上存在的黑烏鴉。烏鴉翅膀收攏,鳥喙卻張開,像在呱呱亂叫……

        十一

        也許出乎意料,也許一切都在醫(yī)生的診斷之中:鄧小桔姆媽的狀況急轉(zhuǎn)直下,進入了彌留狀態(tài)。

        鄧小桔開始連續(xù)陪伴,衣不解帶,留在急救中心病室外等醫(yī)生隨時詢問和通告。施豐能臨時向上司請了幾天年假,他家在醫(yī)院附近,就此做起了鄧小桔的后勤支持。

        鄧小桔最難面對的是值班醫(yī)師就種種搶救措施咨詢家屬意見:癌癥晚期病人進入了彌留狀態(tài),所有指標都已惡化,醫(yī)師卻還是謹慎地要求家屬在種種治標不治本的搶救措施下簽名表明放棄積極治療。鄧小桔哀哭了一回,對施豐能說:“你叫我情何以堪?”

        施豐能這時的回答就顯示了他出現(xiàn)在鄧小桔身邊的重大價值。

        施豐能問:“這些搶救措施能讓你媽從癌癥中復原嗎?如果不能,又能叫她在痛苦中多活幾天?醫(yī)生說一兩個月?那好,這一兩個月里她能從昏迷中醒來嗎?如果答案全部是不能,我們除了放棄所謂‘積極治療’,還能做什么對你姆媽更好的選擇?老人,癌癥晚期,你最好的孝敬就是減少她的痛苦?!?/p>

        鄧小桔小鳥依人偎著施豐能:“沒你直說這些話,我簡直要瘋了!”

        還好,只三兩天工夫,鄧小桔姆媽就過去了。施豐能幫著鄧小桔把她母親遺體送入醫(yī)院太平間,幫她議定了由殯儀館處理后事,打發(fā)了醫(yī)院里討要小費的護工和運尸工,置辦了一套醫(yī)院太平間推銷的壽衣,算是完成了在松江醫(yī)院這邊的種種必經(jīng)流程。

        鄧小桔抹淚說:“煩勞你也夠了,接下來是我家親戚之間的事。你好好休息,等我忙過了姆媽后事,我們再見面。”

        回到辦公室,知道有一小段時間不會和鄧小桔見面,施豐能不但沒感到輕松自如,反像被絲線牽住了心,總不由自主猜想鄧小桔在干什么。

        他越來越覺得鄧小桔不是以姿色迷他,而是散發(fā)著深深的親切感,就像他倆是很久前走散的親人,比親人多一絲男女間吸引力,總讓他希望時刻能看見她。

        鄧小桔很豐富,比他認識的大部分女人都豐富。她出現(xiàn)在你面前,她的豐富既跟著她,也留在她大量的畫作里。施豐能明白,他一看見她的畫冊,就愛上了她的畫。所有那些畫,都和他本性的審美相符。她仿佛畫出了他種種夢境,不僅夢境,包括他對天堂和地獄的潛在認知。她能畫出讓他感官和靈魂同時悸動的畫面。

        施豐能忍不住想了想,若是一個油輪設(shè)計師有一個畫家妻子,生活會有什么不同?他沒想象出其他,但他認定他倆可能會樂于一起登上遠洋船,在海上,在波濤和風浪里度過長長的歲月,走遍世界每個角落。他可以設(shè)計更好更現(xiàn)代的船,她可以畫出海和天,畫出遠走天涯的人物和他們的靈魂。

        正是在這時刻,在作了這番想象之后,施豐能對自己失望到了極點,他明白自己可能過不了這一關(guān),他正不可挽救地陷入鄧小桔的深坑。

        他希望自己可以抓住鄧小桔辦喪事的空當,讓自己有最后的機會掙脫出來,就像一只蜻蜓掙脫原先那顯得不怎么起眼的蜘蛛網(wǎng)。不過他并沒什么信心,內(nèi)心深處,他差不多已繳械投降。

        施豐能周六一早坐九號線趕往松江南站,搭高鐵往杭州探望阿爸。

        施豐能知道阿爸的老年癡呆和別人book=64,ebook=66略有不同,他似乎還保持著某一領(lǐng)域的智慧,并非對周邊環(huán)境全然無感。養(yǎng)老院在西湖不為人所顧的一個僻靜角落,阿爸有獨立公寓套間,還有專職護工護理。

        施豐能記得阿爸那一年回家,在海員公寓遇到過鄧小桔。阿爸挺喜歡鄧小桔。

        他坐出租車到達養(yǎng)老院,先到辦公室代阿爸結(jié)清了該付和預(yù)付的款項。駐院大夫出來同他聊了聊他阿爸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結(jié)論還好。女大夫開玩笑說:“他現(xiàn)在是老風流,好幾個大媽圍著他轉(zhuǎn),還爭風吃醋的?!?/p>

        大夫陪著去老頭公寓,老頭人不在房間,房間里已打掃得干干凈凈,還噴過空氣清新劑。施豐能打開阿爸的衣櫥和抽屜,看見除了衣物、煙斗煙絲,還有從來不肯放棄的航海圖和航海日志。

        女大夫笑說:“船長大人的東西你還是別碰,他要發(fā)脾氣的。他如果在房里,我們是不敢進來的,他會喊叫。”

        走出公寓樓,在兩排大柳樹之間石徑上走一會兒,前面就是活動中心。只要老人不病,醫(yī)生建議他們每天必須一起共度五小時以上。室內(nèi)不能抽煙,可以看電視、打撲克、玩象棋、圍棋,也可以打麻將。什么也玩不了的老年癡呆癥患者,常坐在陽光里彼此嗚嗚嗯嗯。

        一進門,施豐能就看見了老船長。老船長坐在一灘秋日陽光中央,周圍圍著幾個婆子。這實際上看起來好笑的,怎么說呢,非常像公雞帶著一窩母雞。

        護士把老船長攙起來,帶他到門外望得見湖泊的地方和兒子一起喝茶。老船長順從地吊在護士臂彎里,佝僂著腰,低著頭,踮起腳,碎步走,看也不看跟在身后的施豐能。

        落座在法國梧桐樹下藤椅上,老船長撿起一片落葉,看著手掌形的葉片。

        施豐能接過茶水,給阿爸奉上:“阿爸,你孫子去德國留學了,讓我同你說再見,假期回來再來看你?!?/p>

        “德國?哦,西德?”老船長不要茶。

        “德國早就統(tǒng)一了。你忘了?他去法蘭克福?!?/p>

        老頭不言語了,望著西湖一片窄小湖面。任憑施豐能扯東扯西、家長里短的,他再也不回應(yīng),像兒子說“德國統(tǒng)一”得罪了他似的。

        施豐能想起鄧小桔正辦喪事,老人們像一茬莊稼,秋日過去,就消失無蹤。阿爸不曉得還能撐多久?他想得難過,不由得啞了。

        老船長摸摸藤椅扶手:“你,新船?”

        施豐能從衣袋里掏出打印的新油輪彩照給老頭看,特意拍了船長室和新設(shè)計的娛樂設(shè)施。老頭看了良久,什么也沒說。

        施豐能沒什么可說的了,他試探著問:“還記得一個小姑娘鄧小桔嗎?我小學同學?你見過的?!?/p>

        老頭頭一點,爽氣地回答:“鄧小桔嘛,白生生的那個。你倆結(jié)婚好久了?”

        施豐能倒噎一口氣:“你記得她是誰?”

        “你的小女朋友嘛,我還送過她一枚紅珊瑚?!崩洗L咧嘴笑了。

        護士半小時后來扶老頭回房休息,阿爸對施豐能揮手:“船長室你不要來了,都上甲板干活。我船上不養(yǎng)閑漢!”

        護士笑對施豐能揮手:“您回吧。這兒好著呢,放心!”

        鄧小桔低調(diào)舉辦了母親的追悼會,只有親戚和母親原單位的工會代表參加。劉粵親自來,動情地哀哭了一陣子。鄧小桔知道劉粵是真心,“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回事,落實到姆媽和劉粵之間,是真事。

        現(xiàn)在姆媽故去了,姆媽的話就顯得金貴,不得不去回想。

        她下決心和劉粵離婚時,姆媽不開心,姆媽說:“劉粵雖有點小男人,不過book=65,ebook=67看他那樣,比張國榮終究男人些吧,對你真心。你說離婚就離婚,以后未必好過現(xiàn)在。”

        劉粵在告別大廳里哭著擁抱了鄧小桔一下,鄧小桔心有點軟,對他就客客氣氣。追悼會之后,劉粵還像女婿那樣幫她應(yīng)酬客人,豆腐席上親戚們也完全當他自家人。

        席終人散,鄧小桔想到回家后孤清一人,不由發(fā)抖害怕。劉粵大大方方說:“我開車來的,送你到家。”

        到家坐下喝茶,劉粵從衣服里掏出一個信封:“你媽給我的,你看看?!?/p>

        鄧小桔嚇了一跳,連忙打開,竟是姆媽留下的遺囑,落款時間是她最后被送進醫(yī)院前兩天。

        “她寄了掛號信?!眲⒒浗忉?。

        鄧小桔匆匆看了那遺囑,沒感到委屈憤恨,只覺得母親的手又從陰間伸出來,在自己背上撫摩,那種帶著熱量的力氣叫她萬般難受,卻又難以反抗。

        姆媽簡單明了寫道:希望小桔和劉粵復婚。小桔有劉粵照顧,姆媽死了閉眼。實在不能復婚,姆媽名下淮海路一套公寓房子由劉粵繼承,劉粵請看在姆媽面上,關(guān)心照顧好鄧小桔。

        鄧小桔慘笑說:“她就是這樣子不肯死?!?/p>

        劉粵正色對鄧小桔說:“她死了,你就別再說她。我肯定不能要這房子,這是你鄧家的,我會放棄繼承權(quán)?!?/p>

        他站起來,朝門邊走,一路走,一路情真意切:“小桔,你年紀也不小了,別再任性。這世界上,有些東西咱們不該有,就別執(zhí)著了。我在,你有事隨時可以讓我替你去辦。要不,人家怎么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他打開門正準備走,鄧小桔跳起身來扯住他:“你先別走,我一個人害怕……”

        和施豐能再見面,距離上次倆人見面差不多已過了兩個多星期。鄧小桔約的施豐能,施豐能接到電話,人卻在松江家里。鄧小桔說那還是九號線附近方便,施豐能說好,選個中點最合適,就到七寶古鎮(zhèn)上走走。

        秋涼沁人,蒲匯塘古橋如虹飛渡,鎮(zhèn)上沿河都盛開粉紅色木芙蓉,大花映在河水里,富貴悠然。

        施豐能不見鄧小桔十多天,老琢磨著地鐵里偶遇鄧小桔到底映出什么天意,后來松弛下來不去想了。生活里平添一個親切的女人,還有令他遐思的余地,這本身就足夠他慢慢消化。他不是小伙子了,他是個妥妥的中年人。十幾天時間,足夠他再次警告自己別玩火。

        鄧小桔穿一身淡橘色小洋裝,頭發(fā)做成了小卷,漫披下來,灑在肩頭上活絡(luò)。她輕快地朝施豐能跑來,帶一陣法國香水暖風,挽起他手臂一起走老街。

        施豐能就給鄧小桔講這七寶古鎮(zhèn)。怎么說這也是千年之鎮(zhèn),再加上和陸云啦陸機啦古代文人的瓜葛,足證此地人杰地靈,蘊蓄文化。盡管眼下全陷商業(yè),滿街賣紡織品、旅游紀念品和印度檀香什么的,也未必就毀盡千年遺韻。

        鄧小桔笑道:“我熟,我常來寫生。”

        他們走了一陣,先去古色古香沿河枕流閣茶肆吃素面,吃了面,點上茶來。

        鄧小桔嘆道:“真可謂云卷云舒一人間,姆媽怎么就不在了,剩我一個孤單單。”

        施豐能看著她,聊起他阿爸老船長。老船長還記得你鄧小桔呀,他真送過你一枚紅珊瑚嗎?

        “是的,有這么一枚紅珊瑚?!编囆〗坌ζ饋?,“他不是老年癡呆了嗎,竟然還記得我?”

        秋陽西斜,射在人身上,并不暖。施豐能感到陽光一片金,時空亂轉(zhuǎn),有不知今年何年之感。他看看氣色好得跟木芙蓉book=66,ebook=68花般的鄧小桔,覺得近乎失去方向感。

        “你太太快回來了吧?”鄧小桔瞇縫起眼睛,“你已經(jīng)放假很久了!”

        施豐能咂著一片茶葉,琢磨鄧小桔這話的意思。他知道太太的歸期離此刻還有一陣子,不過,他點頭說:“是啊,凡是假期總要結(jié)束的??炝?!”

        正在這時候,他心中一動,覺得舒暢起來,像有什么看不見的良藥突然注入體內(nèi),讓他感到輕松自在。

        鄧小桔的臉色陰下來,她似乎有些惱怒,只是你不能下此判斷。她從包包里掏出一枚鑰匙,放在自己茶杯邊。

        施豐能想問這是什么,話到嘴邊,及時收住了。

        不說話間,一小段微妙時光滑過去了,太陽差不多已落山。施豐能從陽光里落回清凈茶肆,看清了面前鄧小桔。

        鄧小桔也正怔怔看著他。

        他看見的鄧小桔是個打扮清潔、面相大方的中年婦女,有一股子睥睨人間的孤傲,她臉上有了細細的發(fā)散性的魚尾紋,嘴唇豐滿性感,下巴很有型,身材保持得不錯,卻仿佛有心事。

        鄧小桔也看清了好些天不見的施豐能:他比印象中顯老,他的眼圈黑得仿佛有了蠻悠久的歷史,他顯出一種樂呵呵的習慣性表情。不過以一個畫家眼光看,這完全不是他的真表情。他的頭發(fā)里亮晶晶有不少白絲,他開始發(fā)胖,有了小肚腩了。不用說,裸體的話不可能再顯得性感。但他對自己顯然懷有一種深情,這應(yīng)該是真的。

        他倆慌忙移走留在對方臉上的眼神,一齊笑了。

        鄧小桔說:“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我這些日子都快憂悶死了!”

        “好呀,我也正有此意,去哪里玩玩?可是,我們能玩什么呢?這世界屬于九零后了?!?/p>

        他們溫情地對視著,仿佛時光在彼此臉上變幻,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此刻幾歲,到底是男孩還是大叔,是小女生還是準大媽。

        “反正,咱倆還不到跳廣場舞的時候,”鄧小桔一把抓起桌上鑰匙,用力塞進包包,她跳了起來,“我們?nèi)グ贅烽T舞廳吧?你和我,你摟著我,陪我跳幾支華爾茲?”

        施豐能追著她往外跑,邊跑邊把一張百元大鈔塞在服務(wù)生手里。他們跑到街上,鄧小桔猛回轉(zhuǎn)身,對著施豐能抬起臉,面上淚水漣漣。

        施豐能呆住了,低頭看她。鄧小桔慢慢向他靠近,他渾身發(fā)麻。他們嘴唇吻著嘴唇了,忘記了周圍那么多人……

        沒過多久,倆人置身在百樂門舞廳大舞池里。樂隊奏起輕曼的西洋樂曲,他們隱在起舞的男女之中,親昵地摟著彼此,順音樂的河流漂蕩……

        很晚才走出百樂門,鄧小桔笑吟吟對施豐能說:“地鐵打烊了。我打的回去,你也快打個的。”

        “好的。”施豐能說,“你路上小心。到家給我個電話。”

        “不,不用了?!编囆〗坌Φ?,“今晚很開心啊,很開心啊,能這樣,多開心?。≡僖娏?,朋友!”

        施豐能目送她乘坐的士離開,他在秋夜的愚園路上走了起來,他不急著回家,不急著從夢里出來。

        等自己從夢里醒來,就不會再聯(lián)系鄧小桔。想必鄧小桔也不會再電話他了吧!

        他朝秋涼深處走,身上滿是余溫,手里仿佛還是柔軟的靈動的那個身體。

        十二

        施豐能從沒在九號線商城路這站出站過,這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他到這站出來要做的事,也是開天辟地第一次。

        book=67,ebook=69瑪麗覃給他手繪了一張圖,告訴他出站怎么走才能找到那個外面輕易看不到入口的網(wǎng)紅酒吧。酒吧在一棟大樓的地下室,每天晚上都有老外組成的重金屬樂隊在那里嗨。

        那天,他把瑪麗覃晉升為部門副主管的電郵發(fā)給了全公司?,旣愸瞄_他辦公室門時,他正不可抑制地想著鄧小桔。鄧小桔的親吻和擁抱產(chǎn)生的魔力深入了他感官,在那里駐留不去,他覺得自己開始病了。鄧小桔,她是多么親切呀,她來自久遠之前,與他素來有緣。

        施豐能幾乎沒在意瑪麗覃的道謝,他淡淡說:“你好好在公司做吧,這公司牢靠,努力做,可以做一輩子的?!?/p>

        瑪麗覃對他說了幾句,他沒聽,他還在鄧小桔制造出的余韻里浮沉。

        直到瑪麗覃自說自話關(guān)上他辦公室門,他才愕然轉(zhuǎn)臉看著她?,旣愸f:“老板,我那天下班在地鐵上看見你了,你和一位艷婦?!?/p>

        他愕然到張大了嘴。瑪麗覃笑道:“你太太不在國內(nèi)呀!”

        他覺得有必要解釋,可他才解釋,就看見了瑪麗覃的訕笑及某種善意的表情。

        “老板,你像是被蠱惑住了,對嗎?解蠱,我是專家,要不要我?guī)湍???/p>

        他有不和下屬交往的原則,他笑笑,寬待地說:“你去做事吧,大叔的事留給大叔自己。”

        瑪麗覃卻搖搖頭:“老板,你這樣子會吃虧的。我猜,你大概誤解了很多事,尤其女人的事。”

        后面一周,他應(yīng)邀和瑪麗覃在公司附近吃了兩次“工作午餐”。他把鄧小桔的事斷斷續(xù)續(xù)告訴了瑪麗覃。

        瑪麗覃像個占卜師那樣問了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讓他覺得瑪麗覃和自己都很好笑,甚至有幾個瞬間,他想打電話給鄧小桔,把這番好笑告訴她。

        最后,瑪麗覃長吁一口氣:“老板,我弄懂你的問題了。我?guī)湍?!?/p>

        那個周六,他有兩件事辦。

        鄧小桔父母的墓地就在松江境內(nèi)。鄧小桔告訴他周六落葬,施豐能說自己一定到場。

        他計算了時間,出席完葬禮,他馬上搭九號線往浦東世紀大道站,再換線到浦東國際機場接太太。

        想起鄧小桔,他很想馬上見到她,驗證一件很重要的事。

        雖說這事不適合在葬禮上驗證,但那個氣氛,倒也適宜直面真相。

        他不用去接鄧小桔,她和親戚是有車到墓地的。他訂了一大束端莊的白百合,黑西服白襯衣,先到墓地等候。

        這時節(jié)商場和辦公樓里人聲鼎沸,到處是人的機心并人的算定,墓地里就只有漫漫石碑和淡淡黃菊了。天色悠遠,白云飄飄,連園丁都不在,安安靜靜,墓園顯得寒涼。

        鄧小桔捧著骨灰盒走在頭里,一身白衣服,是個好看的中年婦女。她后面跟著十來個親戚。墓園辦公樓里迎出人來,要為下葬儀式開穴封穴。

        施豐能跟著隊伍迤邐到墓園的一個角落,看著園工打開墓穴,鄧小桔親手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在父親骨灰盒一側(cè),兩只骨灰盒面對面,終于又聚首了。

        眾人嗚咽行禮畢,園工用水泥封了墓穴,大家獻上花,再次行禮如儀。

        施豐能最后一個上前行禮,鄧小桔握住他手喃喃道謝。這時候施豐能心里一陣顫抖,自己的年齡活到狗身上,差點搞錯人生,行差踏錯!這真要感謝瑪麗覃!

        他親切地安慰著鄧小桔,他眼角看見那些親戚里有個男人時刻戒備地監(jiān)視著他,不過,他心地坦然。

        盤桓了一陣,鄧家親親戚戚上車返回,鄧小桔請施豐能搭車,施豐能說把他帶到九號線地鐵口就好。

        鄧小桔介紹說施豐能是小學同學,姆book=68,ebook=70媽看病,多虧他幫忙照料;她也介紹那個瞪著施豐能看的家伙是她前夫劉粵。

        施豐能大大方方伸出手,和劉粵握了握。

        施豐能回答鄧小桔:“別謝我,我們的友誼從十來歲開始,已經(jīng)四十多年了,不是輕易會改變的嘛!”

        鄧小桔愣了愣神,終于微笑說:“你可真會說話。說得對呀!”

        告辭下車,施豐能進了九號線地鐵口。這正是那天早晨巧遇鄧小桔的地方。

        施豐能回憶今天看到的鄧小桔:一個端莊嫻靜的中年女人,已過了一個女人的花季,正慢慢從牡丹變成菊花。她正從熾熱中冷卻,也許菊花那些細碎的花瓣就是冷卻時掙扎破裂開的。他感到親切,但他不再有胃口去刺探她女性的內(nèi)在。

        瑪麗覃用一個晚上和一個早晨充當了完美的演員,向他展示了女人可以給男人的所有溫柔幻象。那些他體驗過的和從未體驗的。

        瑪麗覃對施豐能說:“老板,我相信別的女人和我一樣會演戲,有時候假戲真做也是有的。我們女人生來就是演員,天下沒有丑女人的,只有蹩腳演員而已。你快點搞清楚吧。你對我不錯,我不想看你老房子著火呀,嘻嘻。”

        坐在飛駛的九號線車廂,此刻他覺得離老婆越來越近了,離自己的家也越來越近了。他明白人還是住在陸地上好,人不能長時間坐遠洋輪,人并不屬于大海。

        九號線到了市區(qū)就擁擠,今天特別擠。一個胖子從徐家匯站臺上擠入車廂,車門才關(guān),他就大聲嚷嚷起來:“大家好,朋友們好,我是胖老師,我要檢舉國企PP集團上層腐??!大家聽好了,國企PP集團已經(jīng)被蛀蟲蛀空了。董事長在集團里還有后宮,他潛規(guī)則了36個女下屬……”

        施豐能起先聽得好奇,聽完覺得自己也差不多是條腐敗的蟲子。他捂住額頭低下臉,想念自己那遙遠的童年時代,在他還沒嫌棄鄧小桔的時候,他倆之間曾有最真誠最純凈的感情:友誼如露珠,如春天綻開的第一朵花……

        手機震動,是鄧小桔發(fā)來一個短信:君住線西頭,我住線中央……

        施豐能心里一動,他認真想了想,回她短信:此線從來有,此線可以久,縱使難再見,友誼暖心頭。

        他不再想鄧小桔,他開始猜想妻子的變化。他決定一到機場就向她挑明:孩子離巢了,兩人世界又回來了;而夫妻生活已經(jīng)久違了……

        他看清中年危機像沉默的虎瞪視著他的家,他此刻真誠地希望在老虎面前護住他的妻……

        到了浦東,九號線車廂一下子空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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