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俊
薩雷闊勒嶺下
每到傍晚,夕陽將光芒在山脊霍霍磨亮。
尖叫的云朵飛向遠處,滴著血。
烏鴉群,麻雀群,野鴿群,幾只落單的赤麻鴨,
故意打扮成黑點,讓夜晚接納它們。
倦鳥歸林,各有各的投靠。
黑漆漆的廚房里,母親點亮燈。
路過拜火教寺廟遺址
塔什庫爾干河西側,石頭城以北,
一片殘垣斷壁,墳墓密密麻麻。
每天夕陽從薩雷闊勒嶺伸下黃金梯子,
無數(shù)亡靈攀援。
在帕米爾,萬物生命都輕薄如紙。
靈魂也是,單純、透明,
像水波,被天堂的池塘收容。
沒有獲得救贖的,獲得了的,
都坍塌成廢墟。
一場大雪,殘垣斷壁消失。
從救災帳篷的有機玻璃窗戶望去,
游戲的孩子,快樂多么簡單。
黑狗和他們在一起,樂瘋了。
世間萬物,無論好壞,多么簡單。
雪地上陰影移動。孩子們腳印紛亂。
凍紅的小手拂去厚厚白色,
在拆下的雕花柱子與窗欞上
寫滿:我愛你。他們只會寫這些。
爐火呼呼響。手上奶茶涼了。
庫魯木提、布孜浪吉
庫魯木提在接近雪線的地方搖曳,
等待秋天的人來采集。蘇里坦江交給我一
束枯草,
說那就是它。剛聽罷他以憂慮的聲調
談論祖先亡靈,經典,習俗紀念儀軌,
塵世無常,生命易逝,難以想象
這柔弱一枝是高血壓、肝病和腎病的克星。
而開紫色和白色花的,叫布孜浪吉。那天
在瓦罕走廊克克吐魯克山口,
馬爾旦夏騙我,
讓我像羊羔般跪地,頭低低伏下,
將嬌艷紫花吞進黑暗的口腔。
“治療你的神經衰弱,這樣吃最有效果?!?/p>
他開了一個玩笑,但卻指明了一個真理,
有關人對大地的態(tài)度,
有關人和草木的關系,
在我情不自禁跪下的一刻。
注:庫魯木提和布孜浪吉是生長在塔什庫爾干高山地區(qū)的草藥。
要以馬可·波羅盤羊的輕盈翻越山嶺;
在平路上,要像風中白楊,
搖曳,再搖曳;
模樣要有大同玉的溫潤光輝,
笑容燦爛如夏花,如五月櫻桃,
紅艷,但仍有足夠單純的青澀;
要有優(yōu)雅禮節(jié),是波斯詩人稱頌的那種;
要毫不羞澀地唱歌,瀟灑地跳舞,
即使歌喉如烏鴉,舞姿如棕熊;帶去的祝福
應該有宗教家、動物及植物學家的智慧與高度,
不遺漏這條峽谷里每一種生物……
到大同人家,一定要注意這些。
注:大同,系塔什庫爾干縣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
一
頭枕塔什庫爾干河濤聲,
亡人們繼續(xù)呼吸草灘上的裊裊炊煙
與牛馬羊混合的氣味。
這高崗適宜長眠,慕士塔格寧靜的反光
讓沉重肉身放松;解開人生的枷鎖,
跟隨黑色和白色的光芒,
靈魂踏上新旅程。
二
白石鋪一排,黑石鋪一排,
晝夜有如造物主的桌布被鋪在荒漠。
神圣火壇的烈焰熄滅,
十五顆卵石冰涼,肉體只剩下骸骨。
憑吊者徘徊在新修的保護棧道,
風拂面,仿佛拂過魂靈的手指;
在這里,漫長歲月讓死亡沒有分量了。
被埋葬的神圣高貴,一片廢墟。
世事就這樣子,又能是什么樣子?
你目力所及:河流、村莊、畜群,
四野如畫。
白雪變成灰藍。被牦牛蹄子踐踏成黑色的地方,
一堆生鐵的斷茬。高過沙棘樹籬的楊樹枝梢上,
一群烏鴉注視著田野上尋食的野鴿子,
待得不耐煩,飛走;換上一群麻雀,聒噪不休。
炊煙淡得看不見了,
只剩下味道到處飄浮。
世界清閑而散淡,
仿佛什么都可以置之不理:
因為最重要的事情不僅發(fā)生了,
而且已經過去了,只是人們不知道。
如此寧靜,光芒被一點一點收回;
四周的崇山峻嶺,一點一點縮進深深夜幕里。
焦褐峽谷之下,出現(xiàn)一抹綠色,
那是古麗的村莊。
馬兒歡快地奔跑起來,
它沿著溪流旁邊的小路走,
我的臉不時被楊樹枝丫抽打。
杏樹下是麥田。
豌豆花搖曳著好看的紫色。
“古麗,古麗……”
鳥兒在空中不停地喊。
她一定聽見了,她的媽媽在催促她:
“快點梳好你的辮子;
快點佩戴那串銀鏈,不是這條,
是那條?!?/p>
我的心在歡快的栗色馬兒背上顛簸。
它期待著甜蜜的棲息之所。
克勒瑪勒克村是一個杏樹的王國,
最被春天青睞。三月的花瓣
漂流在清澈水面,諸神踩著花瓣渡河。
絕壁包圍的綠洲上到處是忙碌的身影。
祂們司空見慣,并滿意已經給出的獎賞。
當勞動的人們回屋休息,
在燦爛的星光下,在河流的喧嘩聲里,
一些神祇散步在田埂樹下,
在杏花清幽的芬芳里談論
寬恕與罪罰之類神靈的話題;
一些則孤獨地坐在繁花滿枝的樹上,
思考如何讓人類更加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