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水清
那是一個(gè)初秋,月亮升起來了,爸爸當(dāng)晚的心情很好,說要領(lǐng)著我去趕海。
前天下了一場透雨,爸說等落潮了,趁著晚上月色好的時(shí)候,咱們就去趕海。
我家門前就是大海,一望無際,天天都是濤聲,催眠曲一樣。雨后的海灘是潮濕的,灘上長著一種草,支棱著,那些蟹子借著草的掩護(hù),從巢里爬出來,淡月照著它們。蟹子剛出來時(shí),探頭探腦,用它們那獨(dú)有的紅小豆一樣的復(fù)眼滿世界瞅著。蟹子們爬起來橫橫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橫著膀子走路,斜著眼睛看人,非常霸道,“橫行霸道”這一成語,可能就是從它們身上來的。剛從淤泥里爬出來時(shí),它們好像還不適應(yīng)這剛下過雨的新鮮世界,所有的舉動都靜悄悄、靜悄悄的。月兒也靜悄悄、靜悄悄的,非常慘淡。我和父親赤腳在灘上走路,照例也靜悄悄、靜悄悄的,非常舒服。灘上的淤泥非常膏腴,比大田的土肥沃多了,黑黝黝的,但長不了莊稼,是咸土。我們那一帶,田中的土層薄薄的,一 二指深,栽棵地瓜,起嶺都非常難,不說其他莊稼了,一年的菜肴全從海里來。
今晚盡管有月,但總是迷茫著,散漫如絲綢。父親提著燈籠。他的燈籠是自制的,看似一個(gè)長方形的匣子,前臉鑲著玻璃,那玻璃可抽出來,把罩子燈放進(jìn)去,罩子燈的底部是用一個(gè)墨水瓶改造的,里面盛著煤油。墨水瓶頂上是野葫蘆一樣的玻璃罩子,那玻璃很薄,比雞蛋皮都薄,一不留神很容易打破。父親把罩子燈點(diǎn)亮,忽地躥出一股嗆人的味道。
這時(shí)天上飄來一片云,從月色里篩下一點(diǎn)兒甜雨,灘上的蟹子就東張西望,蠢蠢欲動了,它們也想著找點(diǎn)兒淡水潤潤嗓子。但已多日沒下雨,天太干了。蟹子這種動物表面看有些憨,但機(jī)靈著呢。父親提著罩子燈,它們跟著影子走,亦步亦趨,父親剛要俯身抓一只,它猛一錯(cuò)身,立馬逃之夭夭。蟹子不光會在泥地上走,還會在淺水灣里游。灘上很多蟹子,神出鬼沒,鬼鬼祟祟,與我們捉迷藏。這時(shí)父親就蹲下來,以靜制動,點(diǎn)一袋旱煙,煙味很濃郁,比罩子燈的煤油都嗆人。
午夜的大海仿佛睡著了,只有呢喃一般的鼾聲。天上的云在疾速地走,越走越快,飛毛腿一樣。那些云很凌亂,波詭云譎。我們也像云一樣,走走停停。蟹子們也像云一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當(dāng)月光全讓烏云遮住時(shí),小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茫茫的海灘也漸漸暗了下來,父親不再抽煙,他提著燈籠忽地站起來,身手矯健又敏捷,一只只螃蟹,如癡如醉,如夢如幻,醉飲著天空上款款落下的甘露,怡然自得,似沉在酣暢淋漓的秋韻里。父親眼疾手快,俯拾即是,如探囊取物,那些麻木貪玩的蟹子蟹孫們措手不及,全成了父親手中的俘虜。父親的手很大,手指又長,動作極為嫻熟,有時(shí)一把能抓三五個(gè)蟹子。雨越織越密。滿灘密密麻麻,全是貪玩的蟹子,樂不思?xì)w,如入無人之境。
父親干起活來,像他的脾氣一樣,很沖很急,不讓人。這些看似機(jī)靈的蟹子,在父親那突擊隊(duì)員一樣麻利的動作里,只好乖乖俯首稱臣,甘愿做他的階下囚。蟹子越來越多,我的籃子越壓越沉。蟹子在籃子里面糾纏在一起,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寸土必爭,寸權(quán)必奪,打得你死我活,摔得人仰馬翻,讓我這個(gè)看客忍俊不禁。剛開始蟹少的時(shí)候,它們還爭先恐后,紛紛往籃頂上爬,我怕它們爬出來,落個(gè)雞飛蛋打,就大聲招呼父親:“爸,你看它們快爬出來了!”父親說:“不怕,一會兒就窩里斗了?!惫唬怀銎?,還沒等一只蟹子爬到籃頂,它身下便跟上來另一些蟹子,伸出長螯,生生把那些先行者鉗了回去。我再看籃子里,凈是撒潑使壞、胡攪蠻纏的。父親依舊說“窩里斗,甭管”。父親用了一個(gè)多么生動貼切的詞呀!
父親在家時(shí),也從不閑著,一會兒干瓦匠活兒,一會兒干木匠活兒,揮灑自如。哪怕像被壓在石頭縫里的蟹子,他也能帶著一家人胼手胝足生存下來。他有胃潰瘍的老毛病,干活干累了,肚里缺食了,他就躺在場院或地堰上吐一氣酸水,過一會兒起來再干,從不偷懶耍滑,也不敢偷懶?;?。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很少有閑下來的時(shí)候。人的生命是有長度的,父親的生命貨真價(jià)實(shí),不打折扣,從年輕奮斗到年老,直至在幾十年如一日的勞動中倒下。
今晚,我和父親在這片高天下的空灘上,感到無限空曠澄明。難得忙里偷閑,閑中生趣。這一片海灘,這一天細(xì)雨,全是我們的,我們此時(shí)什么都可以想,又可以不想。那時(shí)缺營養(yǎng)的我,長得很小很瘦,弱不禁風(fēng)。父親看我被那一籃蟹子壓得東倒西歪,就在海灘上蹲下來說:“咱不貪婪,我抽袋煙歇歇,咱就回家?!痹码鼥V,灘朦朧,人閑大海靜,人生難得幾回有?涼月在蒼天。父親的灘,我倆的灘呀!
父親的話,我永遠(yuǎn)記得,“咱不貪婪”。雨駐,殘?jiān)骑w渡,月明星稀,高天如鑒,“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父親拿著籃子,我提著燈籠,一起回家。奶奶還沒睡,門閂沒上,她還給我們留著門呢。
一籃蟹子吃不完,奶奶就把蟹子洗凈,用粗糙肥碩的六角形黃海鹽腌在一個(gè)粗瓷凸肚大壇子里,放在南墻根的屋檐下,用紅瓦片蓋著。過幾天,等鹵水下來,又從園里掐來鮮綠生猛的蔥葉、椿葉,拌在壇子里一起腌著,蔥香、椿香,香噴噴的,一壇子的味兒。
奶奶小腳,足不出戶,大多數(shù)時(shí)間都在天井里腌咸菜。我清楚地記得,那蟹子真好吃,蟹黃味兒、蔥香味兒、大海的潮汐味兒混在一起,還有那晚月光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撲朔迷離的柔情似水味兒。那時(shí)奶奶的牙已經(jīng)很不好了,卻從未想過看醫(yī)生,也不敢有那樣的奢望,頓頓都是豇豆湯,不用嚼的。她吸溜一點(diǎn)兒豇豆湯,又砸吧一口蟹腿,再吃幾片腌得稀爛的蔥葉、香椿葉,說這飯真好,吃不夠呢。
唉!怎么說呢,日子就像那晚的月光,淡如清水,卻有滋有味,雋永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