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劍華 甄旭
摘要: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革命文學”發(fā)酵盛行的時代,在眾多描寫“五四”青年成功轉型為“革命者”的文本中,陳銓創(chuàng)作于1927年的《革命的前一幕》卻提供了青年學生在“個人戀愛”與“報效祖國”的抉擇上,選擇“戀愛”“結婚”的案例。小說主人公陳凌華和徐夢頻在追問人生意義中,滑向“一切皆虛幻”的結論,體驗著煩悶、悲哀等情緒。本文認為,《革命的前一幕》不僅還原了大革命時代青年學生在人生道路選擇上的苦悶,也揭示出“個人主義”轉向“民族主義”的罅隙——青年人“智識薄弱”,在“重新估定價值的時代”,很難形成“固定的人生觀”“堅定的信心”,這正是“五四”時期“人的覺醒”的后遺癥在青年人身上的延續(xù)。
關鍵詞:大革命;苦悶;青年學生;個人主義
《革命的前一幕》是陳銓的處女作,完稿于1928年1月,直到1934年才作為良友文學叢書出版。①由于寫作時間與出版時間間隔較長,當時的評論家在解讀小說上存在誤判。據(jù)考證,小說于1934年10月初版3000冊,次月,即有讀者在《中央日報》發(fā)表書評,認為作者用“投身革命”作為“失戀后之結果”已經(jīng)過時。②一年后,《革命的前一幕》引起茅盾注意,他也認為在“革命+戀愛”的小說模式發(fā)展了三個階段后,這篇小說像“獨輪小車”一般逆歷史潮流而行。③直到三年后的抗戰(zhàn)初期,才有人指出“作者描寫到一個變動時代里青年的苦悶”。
在今天,把小說放置到“五四”與“大革命”之交的時代背景下重新閱讀,同為青年的筆者也發(fā)現(xiàn),小說描寫的重點在于突出凌華、夢頻人生道路選擇的困境和思想煩悶,衡山投筆從戎則是為激發(fā)民族情懷設置的榜樣情節(jié)。二人苦悶的導火索源自知識和愛情,前者指向現(xiàn)代大學教育,后者呼應“五四”時期“愛情至上”的價值觀。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改革最見成效,也對青年影響頗深的內(nèi)容:教育問題與戀愛問題。作者通過自覺的歷史敘事,有意識地突出二人的“新青年”身份。在知識體系上,小說反映了青年對西方浪漫主義思潮的誤讀;在人生觀上,小說體現(xiàn)了懷疑主義、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等“五四”新思潮對青年的影響。
陳銓與《革命的前一幕》
小說將大革命時代青年的苦悶與“五四”聯(lián)系,并非偶然。其一,陳銓以作家的個人經(jīng)驗表達了對青年價值取向、人生道路的關懷與隱憂。陳銓、凌華都生于1903年,在大學學習七年后赴美留學,凌華經(jīng)歷的時代苦悶里有陳銓的影子。其二,陳銓作為從“學衡派”走出的新文學家,受導師吳宓反思“五四”和新文化運動視角的影響,尤其對“輸入學理”、學生運動有理智的判斷。
和多數(shù)現(xiàn)代知識分子相同,陳銓接受了儒學、新學兩套教育思想。童稚時代,他接受了子曰詩云的啟蒙教育;在四川省立第一中學就讀期間,16歲的陳銓第一次廣泛接觸到“五四”新思想。學校的主要老師“都是北大畢業(yè)或肄業(yè)”,學校的教科書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文教科書”⑤。但與“五四”時代出走家庭的青年不同,他對傳統(tǒng)文化的情感認同更深厚。由于幼年時代對古典文化建立了深刻體認,陳銓入清華學校后創(chuàng)作了大量舊體詩詞,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濃厚情感。同時,尚儒的家庭環(huán)境也培養(yǎng)了陳銓的倫理觀念。陳銓自述,父親的“孔教哲學和封建思想”、母親“對弟兄姊妹的情重”⑥對他幼時教育影響很大。在這種思想基礎下,陳銓對“五四”新思想的接受并未走向盲目認同的地步,反而有更多客觀審視其不足的可能。
1921年,陳銓入清華預備學校。當時是“清華新舊學制交替的過渡階段,校內(nèi)正興起改革運動,校外有南北政治對抗”⑦。受此影響,陳銓日益表現(xiàn)出對政治的興趣,并由人道主義的同情者逐漸轉向主張武力的革命者。五卅運動發(fā)生后,他在《京報副刊》的《上海慘劇特刊》發(fā)文,聲明“無論英人日人,只要主持正義的都是我們的朋友”⑧;滬案運動后,他認識到強權真理:“處此國家主義盛行時代,只講強權,不講公理的時代……我們不要再做和平世界的夢了?!雹崛话藨K案發(fā)生后,他立刻號召青年“養(yǎng)成勢力作革命的預備”⑩。陳銓不僅有為國家獻身的革命志愿,在學校也是“左右清華文壇”的人物,其《讀王國維先生評紅樓夢之后》被畢樹裳先生評價為“極有見地”。1927年,陳銓即將畢業(yè),面臨人生道路的選擇。對有志于國家民族的青年而言,或把自己培養(yǎng)為學術人才,或南下革命。陳銓最終選擇留學深造,同時,他將對此的思考融入《革命的前一幕》,許衡山的革命可以視作他對自己另一種人生選擇的想象。
清華學校時期的陳銓,也受到吳宓的思想影響。1925年,吳宓開設翻譯課,陳銓就在其中。吳宓還介紹陳銓的翻譯作品到《學衡》發(fā)表,陳銓小說《革命的前一幕》(原名《夢頻》)寫成后,曾拿給吳宓審閱。吳宓是《學衡》的靈魂人物,20世紀20年代,“學衡派”站在了新文化運動主流的對立面。他們認為,主張新文化運動的學人對西方文化的了解并不全面,引入的西學“,不過歐美一部分流行之學說”?,“有害于中國之人”?。這與《革命的前一幕》中衡山對凌華閱讀《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態(tài)度一致。對待禮教方面,他們認為儒家的倫理價值具有超時空的普適性,不可全盤廢除。《學衡》堅持“無偏無黨,不激不隨”的辦刊宗旨,這種相對理智的人生態(tài)度,挽救了陳銓免于盲目追隨“五四”激烈反傳統(tǒng)的大潮。此外,20世紀20年代學潮運動此起彼伏,吳宓反對學生運動,主張學生應努力鉆研學術,陳銓未必完全認同吳宓的觀念,但吳宓的思想傾向在陳銓的價值觀和作品中體現(xiàn)為一種沖突的聲音,為陳銓理智看待“五四”和新文化運動提供了一種學術前輩的視角。
“新青年”的危機
五四運動以后,青年作為新興勢力崛起,“新青年”的內(nèi)涵在文化批判和文學創(chuàng)作中被層層建構“,新青年”成為反抗舊勢力、弘揚新思想的歷史主體,包裹著政治訴求的“主體精神”(如自覺、獨立、個性)被不斷夸大,青年在自然屬性上的弱勢特征(如易沖動、情緒化)被文學審美化,遮蔽了它們在現(xiàn)實意義上的負面影響。不僅如此,由于青年獲得了巨大的政治聲譽,導致其無所畏懼,多起暴力性、破壞性的學潮事件中,他們的盲動、過激難逃其咎。青年對自身的問題也進行了反省,如《學生雜志》在1922年刊登了一篇名為《青年的危機》的文章,作者直言“好自恃”“尚虛榮”“喜浮躁”“務空想”為當下青年面臨的四大危機。?在《革命的前一幕》中,凌華、夢頻遵守家庭倫理觀念,并非從傳統(tǒng)家庭出走的叛逆之子。他們雖不至于演變成“新青年”人格異化的怪胎,但多少也會受到時代氛圍和自身年齡階段的影響,表現(xiàn)出浮躁、盲目、行動力不足的缺陷。
首先,小說借夢頻的視角,指出高等學校青年虛浮造作的生活狀態(tài):
所謂最高學府,不是專門研究學問的地方,乃是多數(shù)人講究社交的場所。學生上課是隨便的;書是不讀的;考試是虛假的;論文有男朋友代作的;有工夫就是濃妝艷抹地出去活動;高興時厚起驗皮隨便寫兩首肉麻的新詩,只要認識兩位報館的編輯,不上幾天女詩人立刻就名震騷壇了。?
追名逐利成為高歌猛進的時代氛圍的真實寫照,青年學生也不例外。在求學的城市軌跡中,凌華(貴州—上?!绹纛l(葛嶺—杭州—北京)感染了學校的虛浮氣息,受到大都市商品化的誘惑。同鄉(xiāng)會演講中,凌華調(diào)侃自己上學七年以來由勤儉到奢華的變化:由光頭到時髦頭,由穿家公鞋到穿十二塊大洋的皮鞋,他批判自己“貴族化”,“處慣了安榮富貴的生活”,在民生凋敝、家庭困苦的情況下,這種做法“太少同情心”?。夢頻升至北京女子大學后,開始用城市生活標準來判定自己和原生家庭:不喝酒、不打牌、不抽煙、不聽戲,反而成為令她苦悶的原因。
其次,青年的盲從、情緒化在學生運動中被放大?!拔逅摹币院螅瑢W潮更加頻繁。學生由于單純的愛國心和無利益牽扯,成為游行的主力軍。但學生游行后,訴求是否得到了當局正視和解決?大多數(shù)情況并不如意。所以梁實秋建議:“青年的苦悶不應以游街諸手段為發(fā)洩的方法……這一股純潔天真的感情,別發(fā)洩掉,要積蓄起來,為將來用?!?小說同樣指出這一問題,在第23、24章,小說詳細描繪三一八游行和慘案經(jīng)過,目的有二:一是表達對學生做無謂犧牲的惋惜,揭示青年在學潮中的從眾心理。燕京大學學生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所謂的帝國主義走狗,熱心參加學生運動,成為反對教會運動的犧牲品,夢頻不能離開是因為他的同學都參加了集會,可見是否參加學潮已經(jīng)對學生形成道德評判的“暴力”。二是以血淋淋的教訓,揭開暴動在即,人人只顧逃竄的個人主義,這既是衡山走向革命的最后推力,也激勵廣大青年要有勇于自我犧牲的精神。陳銓并不贊成學生盲目參加學潮,他心目中“真正的革命者”不僅要有智識積累,在人格上保有同情心,同時“在態(tài)度上不做無謂之犧牲,養(yǎng)成民眾的勢力”?。正如歷史所展現(xiàn)的,三一八運動成為國民大革命的前奏,陳銓以清晰的歷史筆觸寫出了暴動年代青年經(jīng)歷的社會現(xiàn)實,并為他們指明了正確方向。
再次,青年學生愛空想,行動力不足,在需要做出抉擇時猶豫不前?!陡锩那耙荒弧分械闹魅斯?,思慮過度,熱愛研究他們的行動,而不是去行動。這種選擇的焦慮在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及對話中得到驗證。如凌華萌生表白想法后,不是去向夢頻直接挑明,而是跑到葛嶺苦苦思索愛情的痛苦哲學,錯過表白時機;戀愛后凌華仍心存疑慮,咨詢衡山意見,但上述問題不僅沒有得到解決,反而引發(fā)他關于個人和國家孰輕孰重、“人生究竟為什么”的哲學追問,后者也導致夢頻陷入思想煩悶的危機。這種心理狀態(tài)有其時代背景。凌華、夢頻讀書時,高校正掀起“整理國故”運動,胡適倡導的“問題主義”“進研究室主義”,使青年沉溺于追根究底的思維游戲,在封閉的知識生產(chǎn)中消耗熱情與智力。陳銓也曾在短篇小說《縈擾》中譏諷大學中埋首古書、不問現(xiàn)實的學生。此外,大學封閉的知識生產(chǎn)、體制化機制也削弱了青年的行動力。由于在大學獲得了相對穩(wěn)定且稀有的教育資源,凌華、夢頻不一定通過革命來實現(xiàn)人生價值,他們?nèi)鄙俑锩纳顚觿訖C——階級上、個人經(jīng)驗上,因此,他們有更多猶豫的時間,革命與否只作為時代浪潮對青年人生道路選擇的壓力而存在。
西學輸入的誤區(qū)
西方思想、學說作為《新青年》雜志進行文化革新的一大武器,對青年產(chǎn)生了“思想炸彈”般的效果。但由于西學僅僅作為一種革命手段,在選擇上有傾向性,加上知識界對西學的理論研究也浮于表面,青年學生對西學的接受程度可想而知。在《革命的前一幕》中,可以看到青年在課堂上接受西學的真實情況:
他們掛的招牌都是西洋留學生,個個都得過博士的頭銜,上講堂總離不了用兩句英文說:“當鄙人留學美國的時候”,或者“鄙人在倫敦時親自會著蕭伯納,蕭伯納拍著我的肩,攜著我的手問了我許多關于中國文化的事情”……學生既已經(jīng)不讀書,教授上堂除非是天字號的傻子,誰肯把遠涉重洋,費心努力,抄回來的筆記,輕易授人?結果當然是敷衍了。?
小說指出,由于“留學生”的形式化,去西洋深造的“五四”學人并未學到西方文化的精神實質(zhì),只能講些“蕭伯納拍著我的肩”的場面話;由于教授胸無點墨,教學“敷衍”,學生們無法得到系統(tǒng)的知識訓練。有學者做過統(tǒng)計,在《新青年》“七君子”中,除胡適外,“其他人的英文譯說能力幾近于零”,這些“不通英文的‘五四文學作家,卻大量引用外國人名或作品”?,最終,只能獲得“西方人文主義的零碎知識”。教授們既已如此,學生們的接受情況也不會樂觀。他們獲得的,只是一個空泛的名詞,一種激烈的情緒,一種反叛的態(tài)度。
具體到凌華、夢頻身上,他們主要受到了19世紀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但由于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根基,在跨語境的文學接受中,二人的情感態(tài)度、行為表現(xiàn)帶有顯著的古典文學色彩。事實上,二人對浪漫主義一知半解,走入了“化西”的誤區(qū)。開學第二學期,衡山在北京女子大學做“19世紀英國的浪漫詩人”的長期演講,夢頻每次都去聽,并同寶章經(jīng)常談論哲學問題。學期結束后,她發(fā)覺自己的個性發(fā)生了轉變,心中總是充滿莫名其妙的悲哀,聽見蕭瑟秋風就感到心境凄涼。浪漫主義詩歌反對理性,主張強烈情感的自然漫溢,夢頻又正處在青春期敏感多情的年紀,這種主觀性、抒情性的傾向迎合、催化了夢頻觸景生情的感傷,同時這種感傷與中國古典文學的閨怨情結表現(xiàn)出相似之處。
陳銓曾在1923年游歷西湖,第一站參觀的就是葛嶺和抱樸廬:“清幽的風景”“美麗的湖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自嘆為生平所未見”?。幾年后,他將占全書大半篇幅的人物活動背景安置在抱樸道院,表面描繪了一幅文人游山樂水的寫意畫,內(nèi)在不斷強化了西湖凈化心靈的功能,使西湖成為凌華無力面對現(xiàn)實的象征。凌華對西湖情有獨鐘,度假兩個月除游玩名山勝景外,最常去戶外小亭和葛嶺峰頂觀賞西湖美景,小說詳細描寫到的有五次。他沉醉于湖光山色,借西湖凈化心靈,將西湖視為唯一的精神安慰劑。19世紀,英國浪漫詩人濟慈、華茲華斯歌詠自然,視自然為陶冶情操、提高精神境界的力量,但他們意在反思工業(yè)文明,而凌華意在精神歸隱。在文學的虛構空間中,寶林的家在“葛嶺的半山,西湖當前”;在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世界中,葛嶺半山坐落著道家三大道院之一的抱樸道院。另外,凌華觀賞西湖,發(fā)出“美即是真”的感嘆,將濟慈所指的藝術和想象的真實簡化為美人(夢頻)、美景(西湖)中的真實,嘲笑孔子等積極入世者們建功立業(yè)的努力,曲解了濟慈的文藝理論。
1922年4月,《少年維特之煩惱》的郭沫若譯本首次面世就連出四版,整個民國時期,“至少印過不下于五十版”?。青年人紛紛將《少年維特之煩惱》奉為“愛情圣經(jīng)”,凌華自然難以免俗。衡山首次出場,凌華正在讀德文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衡山一針見血地評論道:“《少年維特之煩惱》并不是歌德成熟的著作……近人對于他別的著作不介紹,單單先把這本書介紹進來……真是害人不淺?!绷枞A反駁,認為它“雖然帶一點感傷主義,但文筆真流利,也很有它存在的價值”??!罢妗薄昂堋边@兩個字眼,說明凌華對此書極佩服,連自己的戀愛觀都效仿維特:他將愛情視為至圣至神的存在,將夢頻視為純潔與美的化身,如“她是太華峰頭的靈芝,她是冰清玉潔的仙人”;如把她看作心靈的寄托和拯救他逃離丑惡現(xiàn)實的避難所,如“心情已經(jīng)是枯窘的凌華,忽然得著夢頻的愛力,不替起死回生的仙丹”?。他的煩惱也起于“理智與情感”的沖突,只不過情感的對立面不是門第觀念,而是時代要求他負起的救國救民的責任。
“五四”新思潮的負面影響
“五四”事件以后,新思潮風靡于知識界和青年學生之間。這種思潮的多元,使得在一個時期內(nèi)“,中國新知識分子的思想混合著懷疑主義、浪漫主義、自由主義、現(xiàn)實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因素”?。學生將新思潮灌輸下的人生觀過度發(fā)揮,脫離家庭,改名換姓:“從某月某日起,我不認你是父親了,大家都是朋友,是平等的?!币晃磺嗄曛鲃尤∠俗约旱拿郑瑩Q作“他你我”。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兩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觀念被推翻,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建立,青年人的心智又處在不穩(wěn)定的階段,因此極易出現(xiàn)思想的動蕩、偏激。凌華在上海的求學階段,正是“五四”新思潮產(chǎn)生大范圍影響的時期,小說通過自覺的歷史敘事,揭示出充滿干勁的青年的另一面,是無所依憑的苦悶和迷茫。
小說開篇的“洋服”與“馬褂”之爭,勾勒出“五四”以來價值多元沖突的歷史背景。寶林取笑凌華預備下車見長輩的穿著——“回頭我們一回家,他們一定以為我同一個外國人回來了!”?洋服“太輕浮”,大褂、馬褂顯得“少年老成”。為維持自己在徐父心中的一貫印象,凌華脫洋服換馬褂,到家后即使熱汗涔涔仍不敢脫下來。這則服飾的笑料表明凌華內(nèi)心雖不認同但又無力反抗傳統(tǒng)服飾價值觀念,因此只能化為自嘲。在張老表穿著長袍馬褂來到家中,大汗淋漓卻不肯脫下時,他對此也附上了自己的嘲笑。服飾之爭,是思潮混雜對生活的直接影響,在價值觀層面,“重估一切傳統(tǒng)”則將青年導向虛無主義?!啊逅氖录蟮氖曛?,批判傳統(tǒng)與權威的著作風行于新知識分子中。那時的時代精神的核心就是,重估一切傳統(tǒng)?!?青年將胡適的“懷疑論”奉為圭臬,用評判的態(tài)度看待一切舊文化:孔子、釋迦、墨翟,英雄、辯士、志士……都是“社會上道德風俗的傀儡”“演化長途中的可憐蟲”;“一切社會的制度風俗,一切的圣哲教訓,一切的科學定律,一切的耳聞目見,都是糊里糊涂”?。當他們將本應貫徹在學術上的“懷疑”應用于人生觀上時,就走向了虛無。
“五四”時期“人的覺醒”將個人的生存發(fā)展置于國家、社會、民族的基礎之上,雖然意在宣揚西方“個人主義”思想以實現(xiàn)社會、文化的改革,但不分青紅皂白的批判思維,卻造成個人與社會的對立。凌華闡述他對學校的厭惡即是一例。在凌華的生活中,除去與徐家和男女朋友的交際、同鄉(xiāng)會演講,沒有其他投入社會實踐的活動,只局限于個人交往的私人空間,對于代表公共空間的社會有天然的抵觸和恐懼。學校是社會化的重要場域,通過學校教育、朋輩交往,青年將內(nèi)化行為規(guī)范,樹立理想信念。但對凌華而言,明華大學“處處拿功課分數(shù)來束縛我”,是“壓迫骨氣的地獄,奴隸性的養(yǎng)成所”?。因此,拒絕競爭規(guī)則的凌華無法完成社會化。
“人的覺醒”對個人本位的宣揚,也使青年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首先看到的是“我”,首先解決的也是“我”的問題。凌華的價值取向,是先顧及“我”的“快活”與否,他認為個人情感的滿足遠比救國救民的事業(yè)更重要。對個人的過度關注,一旦喪失約束,就會走向享樂主義,一如小說中秉持“戲劇人生觀”的張老表。五卅案起,他在“搓四圈”;打章士釗公館,他卻“打頭陣”;三一八游行,警衛(wèi)隊放槍后,女學生對他喊“救命”,他“一翻身滾出墻外”。這么做全憑自己高興不高興:“快活也好,悲哀也好,有益國家也好,有害國家也沒有辦法,犧牲也好,享樂也好,高興做什么,做就得了?!?新文化運動學人也看到了過度強調(diào)個人本位的問題,胡適指出“只顧自己的利益,不管群眾的利益”是“為我主義”,是“假的個人主義”?;魯迅也及時止損,提出“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縱欲”?。但處在斷裂帶的青年,既沒有成型的現(xiàn)代個人觀念,也缺乏足夠的自我犧牲精神。因此,小說把衡山辭退教授職務,放棄夢頻,南下革命作為光明的結尾,旨在倡導知識分子、青年學生要有不為名利、犧牲自我、獻身國家的勇氣,甘愿上前線做一個“小兵”“無名英雄”,唯此,中華民族的未來才有希望。
①據(jù)《吳宓日記》記載,1928年1—2月,吳宓一直為介紹陳銓小說奔忙?!耙辉挛迦?—6點陳銓來,以所著小說《夢頻》二冊請為審閱”;“二月十二日晚7—8點陳銓、張蔭麟來,為介紹文稿事”。但由于未知原因,小說暫未出版。
②荒草:《革命的前一幕》(書評),《中央日報·副刊》,1934年11月8日。
③何賴:《“革命”與“戀愛”的公式》,《文學》1935年第4卷第1期。
④王樹鋒:《革命的前一幕讀后感》,《津匯月刊》1937年第119期。
⑤季進、曾一果:《陳銓:異邦的借鏡》,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⑥孔劉輝:《烽火歲月家國憂思——陳銓抗戰(zhàn)家書(1938—1939)》,《新文學史料》2017年第3期。
⑦蘇云峰:《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1928-1937近代中國高等教育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57頁。
⑧陳銓:《認清題目》,《京報副刊》1925年第176期。
⑨陳銓:《從滬案運動里表現(xiàn)出來的中國國民性及今后應取之態(tài)度》,《京報副刊》1925年第184期。
⑩陳銓:《時評天方夜譚與中國政局》,《清華周刊》1926年第376期。
?梅光迪《:評提倡新文化者》《,學衡》1922年第1期。
?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19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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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銓:《革命的前一幕》,上海良友復興圖書印刷公司1934年版,第114頁,第106頁,第115頁,第91頁,第24頁,第100頁,第2頁,第78頁,第129頁。
?梁實秋:《我對于學生運動的感想》,《自由評論》193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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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劍華,現(xiàn)為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甄旭,現(xiàn)為暨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