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靈魂的受教和受苦是一樣的,你要有面對激流的心,你要有身落虎口而不畏怯的心。
能寫出杰作的人和耐心地處世的人,都是仁慈的。
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有甜蜜而苦澀的事物涌現(xiàn)。多少年了,我的感覺都是甜蜜而苦澀的。
晴天麗日之下,我們總是身處自我卑污的負重。
書籍容納了慰藉我們心靈的芬芳,它以寧靜的草木容納和覆蓋我們身體中的罪。
肉體的生存和感知激勵著我們,那無限遠的境遇激勵著我們——在獲得真正的感知和激勵之前,俗世的一切都在,但是,我們只是虛幻地捕捉到了它。我們其實從未抵達俗世生活的堅實。我們其實從未完整地領(lǐng)略“方圓五百里的孤獨”。
在所有生存的韻律中,正午的左方有一個篤定的神,他手持昨日的節(jié)符,他抒發(fā)烈火的咒。
等待著蜂群哺乳的日子,千萬果實都凋落了……
今年的旱情過于嚴重,因此我們過上了“顆粒無收的日子”:天地節(jié)烈,罰我們沉默和饑餓以終……
紛紛揚揚的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紛紛揚揚的鞭痕使走獸以歿……紛紛揚揚的愛情形成了熔巖的滴水……紛紛揚揚的夢幻奔至金牛的山巒……紛紛揚揚的火焰使藍天屏息……那寂靜的事物啊,紛紛揚揚地涌現(xiàn)著秋日的曙色!
只有黎明時分的復(fù)蘇才極為真實,我在生命中其他的所有時刻,都有一種沉悶而嗜睡的本質(zhì)。
寫作的難度也就是剝落修辭的難度。在我最想寫出高容量文字的那些年,修辭最為我所借重,結(jié)果卻是無效的。我寫了二十年,但滿紙空空,并不著一字。
空中的云層懸浮,但可以襯托鳥類的飛翔之翼。我現(xiàn)在的理想便是“寫出云層和鳥羽”。
大雪封門,只有命運在生發(fā)。命運的重新被看見便是你的“征信”——我以寂靜無聲的思考和死亡為榮。
《主觀書筆記Ⅱ》類似草木生長,但它是我在寫作中的“逸出”。我希望它能同時具有鋼鐵的硬度和種子之力。因為對我來說,一種感覺的赤裸之狀和夢魘的驚悸交糅共在,我希望我能清醒地看到它們合成之物的涌現(xiàn)?!拔蚁M鼙M毀于我述而不作的沖動”。
空虛是上帝的發(fā)明,它具有富而不廣的寓意。
是的,可以在激憤中看到逝水的形容??梢韵蚋呱酵哆f愛情??梢糟郎缫磺小?梢栽谧钜姴坏萌颂庍_到理想主義和人之悲欣的溝通。
我們在這里負重,也不過是上帝的意思。上帝的光明和星火都無對錯,但他造出萬物的孤寂(煙雨)也沒有解決問題。因此,上帝之愛,最令世人徘徊。
《寫作》因此成了一部被毀壞的書——萬人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我想寫出那種足夠有力的書。我想寫出閱讀和寫作的充實。我想寫出生命存在的骨骼。換句話說,我想寫出我們沉重肩頭和小小心臟的負荷。
我從未想象過我再也寫不出宇宙的廣袤了。我從未想象過但它正在成為現(xiàn)實。我從未想象過這樣的現(xiàn)實并不真切。我從未想象過“我正在被它所震懾”?
我恍惚記起的南方麗日和樓廈間的雨水。我恍惚記起的病人和死亡,“一個小指頭的間隔”。我恍惚記起我們的垂邁和鬢邊白發(fā)。我恍惚記起詩人間闊大而卑微的詩句的命運。
寒冬之烈日已逝。我恍惚記起那些河谷中的樹木“正在描摹和呈現(xiàn)的江河”。我恍惚記起河谷中的樹木和它們頭頂?shù)陌罪L(fēng)。一切未有形成,但“萬物皆是”,重負而有神恩。
兄啊,我恍惚記起我們共同仰望的事物。那些山巒和人形的流線。那些狂暴的風(fēng)沙吹刮軀干而不倒的堅韌。我記得我下一刻的悲歡就是那些樹木——
它們承受著我下一刻的悲歡承受著那些樹木。
走過燈火通明的十字路口時,所有的車輛都停了一下。僅僅是那么片刻的靜止,就消解了世界的全部奔忙。所有的繁花都長在山上,它們的綻放的奔忙倉惶四望。但是,靜悄悄的“靜止”,將它自身存在的萬物完全吞噬。
你存在,從此你是苦的。正因為你存在,所以你是苦的。你的秘密的崇山峻嶺是苦的。你的心是苦的?小小的精靈,正因為你是苦的!你不冒險,無模式化,但你仍然是苦的。故事仍在長,沒有顧盼和珠胎的生活——是苦的!無數(shù)醞釀了揮發(fā)物的腹腔是苦的。你要正視自己,從此你是苦的。不可悔改,因為你是苦的!
運思的艱難,正在于藏有我的艱難。正在于拉直韁繩的艱難。不要使連綿的山峰中有一絲異物的褶皺。不要使空氣中有雷和閃電的艱難。正在于刪除阻隔之物的艱難。運思的艱難,無異于賦之于我的艱難。無異于憑欄遠眺水云接天處的艱難。無數(shù)飛翔之聲永生,你無異于看到了自己肉軀反向的艱難。你是對的,但總有運思和呼吸之氣的艱難。
時光的藤條,熬煉成詩的脊骨。
《主觀書》是一個立體的框架,它不僅呈現(xiàn)它自身,而且呈現(xiàn)它的反面。它不僅呈現(xiàn)它自認為確定的部分,而且呈現(xiàn)事物的疑慮和懸空。它既造就自己,也拆解、辯駁和反叛自己。它同時是《主觀書》《反主觀書》《主觀書批判》的合體,同時是自身的實在和影子的合體。
偉大是自然造像。偉大很難是“被賦予的”。在迎風(fēng)面對日出和自然的破碎之間,是人群中無人注目的惜別。是蠅營狗茍的人類。是社會簡史和未完成的樹木、句子。是身心疲憊的勞役。當(dāng)然,在風(fēng)景史上,偉大的造像者(日出)也是在蕓蕓眾生中發(fā)酵的。但是,無人察覺的沉默要遲滯于惡與損壞的動機。我們總是覺得人間不純的快樂要更大、更重一些。你不必四處看顧眾生。沒有愛的勞苦正是偉大者的格律和自我負重。沒有愛的勞苦也具有悠長的意思(令人沈思)?沒有愛的勞苦正是如此,它是偉大者自我見棄時的厚顏無恥。
偉大的書寫者是不會自我標榜寫作之意義的。偉大的書寫者是自然超越了書寫的層面,但他擁有書寫者最大的沉淪和悲歡。書寫者自然是黃昏的思想家,他因此享有晚餐后的榮耀(幾乎是唯一的)。書寫的絕對和密集的恍惚感是同在的,因此“唯有書寫”?因此,書寫者“獨負坎坷”。在逼仄的天空下,草木無法橫生,它們只是縱深地逼近(觸及)天空??雌饋砜偸沁b遠而絕對的草木生長,看起來只有一個獨特的,孤立的剩余。在最清潔和臟污的事物那里,都可能生出書寫者慎重的詩意和秘密種子。在最清潔和臟污的事物那里都有你在運行,而書寫者沒有求助于任何理解。他只是獨佇于路畔,他只是孤鴻齊鳴——他擁有最大意義上的“孤鴻齊鳴”。原諒上帝,他從來沒有逼你迫近,從湖邊四望,他只是往返于道中的童子。影影綽綽的上帝,他只是從無應(yīng)聲(不知書寫之何往)的奔波童子。
奧義確為沉思,確為辯駁,確為語氣書。為源頭處的果蔬,為源頭之山水,為源頭之命脈,為源頭之山莊村落。奧義確為所有。確為所失。為蕓蕓攘攘。奧義確為根本。確為失魂落魄的斷根木。奧義?確為一棵不老松。它擄走了我們“這邊風(fēng)景獨好”,它承受了雪峰崩塌后大地之上“云霧升騰之苦楚”。
唯晨曦如長露,有不可琢磨和明滅之光。
唯愛恨無存蓄,如草木之秋的凋零之光。
唯火焰無燒灼,思之念之而恒常如故事。
唯生死兩茫茫,紅彤彤黑漆漆栗然而潤。
唯宇宙無聊賴,不損不群無風(fēng)雨無萬物。
唯尺牘如植珠,如見森林繁茂披發(fā)入山。
唯晨曦如故事,如露如電如一宿星辰去。
唯動止如渡口,如寂然瓜果歷劫星辰去。
鳥類的羽毛為我們種植每一寸(生長樹木的)領(lǐng)土。所以它們是激越的,可以憑藉樹干的偉力盤旋直上。我懷疑它們直上重霄的飛行是由上帝所創(chuàng)造,所以它們的身姿近于上帝,所以它們是上帝式的羽毛和鳥。在我路過的海邊,純明而翻卷的天空中更有鳥類的聳動,所以上帝是純明的海水和鳥類的倒影,他在深不見底的天空和海洋中種植每一寸土地。他深不見底的種植創(chuàng)造了鳥類的飛翔和野獸的奔跑,月色蔥蘢,他重如山岳的創(chuàng)造像我們童年的早期所恐懼的夜晚的回聲。他在羽毛之重的映襯下煥發(fā)了宇宙初生時嬰兒的模樣,所以上帝和明鏡般的鳥兒高懸九天,所以上帝能夠借助鳥兒縱深回環(huán)的視野俯瞰人間。
我為你感到開心,寧靜,因為“悲憫的神”也是這樣的。他們總是感到開心,寧靜(身處悲憫之中的寧靜)。我欣悅于他們總是這樣的,就像“秋夜總是這樣的”。雖然夜雨微涼,但大體是“寧靜的抒懷”。因此,我遙想為此秋夜歌一長曲。因此,我遙想樹木枝頭掛果的時候,秋風(fēng)已落。原上草木皆至秋風(fēng)矣!
隔斷中間,遍布那些錦心繡口的螺紋。我從河流的這頭向它回溯,我重新渡了回去。我能確定他們就是這樣行路,盡管,他們不再錦心繡口,但他們懷藏了那種看不見但同樣了不起的螺紋。
幼時不識道路,不知世界之大,更不知錦心繡口。幼時胸懷如此之小,但遍識鄉(xiāng)村花木。現(xiàn)在螺紋處在中軸,一切記憶都歸寂滅了。我記得它們毫無意義。幼時我是憧憬過世界之大的。
但世界上螺紋密布,且多處于中軸。或許它們并無意義,但是不可拆除。我如今仍然會站在路過鄉(xiāng)村的列車的窗口顧盼,我看見往事“熠熠生輝”,但是“我看見”并無意義。往事,故鄉(xiāng),通常都是灰蒙蒙的。
那么,你們還好嗎?喝那種醉舟子酒?你們壓根兒也不會知道世界的中軸上遍布螺紋。你們知道的是鄉(xiāng)村四季分明的通病。你們需要忍耐,但不可一一歷數(shù)的那些方格,螺紋,就是事物的中軸!就是世界的中軸!
門“咯吱咯吱”響著,這是未來之風(fēng)與當(dāng)下之風(fēng)的碰撞與交響。我替我疼痛的耳膜感謝你。那給我?guī)硖弁吹氖挛镆册勗斐鲎陨淼呐酆吞弁?。我替窗外正在淅瀝滴落的雨水感謝你。雨水正在降低整個秋天的濃度,它使灰白的、冷厲的事物漸次發(fā)生。門“淅瀝”“淅瀝”地響著,像雨水憤然地、低徊地綻開。我替我今生的命運感謝你。我替我的誕生感謝你的容忍。門“淅瀝”“淅瀝”地響著,那“咯吱咯吱”的聲音像纏綿病榻的老人在向這個世界發(fā)聲。我飛越的高空中沒有雨水,但是有濃厚的云層覆蓋在山巒的上方。我們的往返由一些具體的云層和河流中的分泌物構(gòu)成,這樣懵懵懂懂的回憶由一些具體的盔甲屑構(gòu)成。那沉醉于黑暗之吻的容顏由我們的愛和恨構(gòu)成。河面之上那寬闊的護欄阻擋著揚塵而來的云層,它們攜帶著雨水落在未來的靜謐之晨。我聽著那些門環(huán)響動,像聽著黎明的雨水在破空發(fā)出呼喊聲……
確實有“睿智而使人癡呆”的說教,它看起來是清晰的,卻也是無知的。
我坐在陽光下,沐浴著思想的盛宴。鳥雀沒有從我的身旁驚飛,時間的水面紋絲不動……沒有一丁點兒“時間過去了”的感覺。我享受著神圣而至上的“時間的紋絲不動”。
六一那天請了的、該來的,都來了,氣氛可熱烈啦。四十多個嘉賓分作三排往臺上一站,陣勢夠壯觀吧。坐在輪椅上的父親是被磚瓦廠那些師傅抬上去的。師傅們何曾披花戴朵這般風(fēng)光呀,所以他們一個個向我表示要采買最好的松柴最好的泥保證窯窯都是精品,保證瓦能當(dāng)鑼,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響,磚像貨郎擔(dān)用來兌換廢銅爛鐵的冰糖,堅硬得只能小塊小塊地鏨。嘉賓們春風(fēng)滿面,惟有銀行行長滿臉欠債還錢殺人償命的慍怒。我知道,雖然磚瓦廠像棵搖錢樹,可到頭來一算賬,村小開支再加上村里墊付的農(nóng)業(yè)稅水費,債務(wù)纏身的李打油日子很不好過呢。
我無法準確而完整地看到樹葉的凋落,無法準確而完整地看到一顆心的長成(緩慢飄移)。無數(shù)年邁的人從我身邊走過去,攜帶著他們自身也不可知的回返的意愿……樹葉尚未降低它們的命運之感,因此萬物復(fù)蘇依然,毫無悲傷。
很顯然,我所讀過的書籍對我有全新塑造的作用。在這里,我將寫下每一句話,急切難耐,卻又從容悠長——我指的是,我頗為有效地抓住了我生命中一滑而過的許多靈感。它們與我的命運共歷欣榮,共同生長。 “在夜色中”——有時,“在夜色中”是一個舉止得當(dāng)?shù)男揶o,它注視著我守候多年的窗口;是的,它從容悠長的注視是一個舉止得當(dāng)?shù)男揶o!
角斗士以快擊慢。角斗士是激進的。在林木密布的空中,角斗士是一個個小小飛人。以那種饑餓受之于泥土的速度,角斗士取來青紅劍,角斗士劈開浮云,角斗士撕下腫痛的肌膚。角斗士都是一身傲骨……
以那種植木斜長于蘑菇叢的速度,角斗士發(fā)出云層之下的嘶吼。角斗士向北行,北方峰巒高厚,北方人群密集,在稠廣的人眾中,角斗士傲骨嶙峋地跑來跑去。瞧他們鼻梁上的浮云……
角斗士的刺是有光的。他們的腳步?jīng)]有坐在街頭,他們的身體沒有葬在街頭,他們的未來沒有種在街頭。與角斗士談心,瞧他們疾奔如飛的舞步!角斗士的每一個擊刺都是有光的。
登載高云的階梯也是明亮而有光的。在黃昏川流不息的街頭,每一副行色匆匆的面孔也是黯淡而有光的。賢弟啊,請收攏你的五指向心,請看角斗士不知迷途的低舞。角斗士的高飛和低舞都是有光的。
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許多頭顱都沉浸在水中,被淹沒了。路邊的村莊中彌漫著古老的悲聲,很快,連這種悲聲都被淹沒了。殘垣斷壁上站著來人。 “這里的事物被洪水沖刷了多久?這里的事物匍匐了多久?人老去和死亡需要多久?”他們的面孔生疏,像來自遙遠的月光中。他們駐扎在不遠處的山上,觀望著山梁上盤桓來去的動物。那些伺機搶掠的豺狼看起來真是使人厭憎。梧桐樹的葉子已經(jīng)變黃,貓狗衰邁了,村莊和萬物的葉子也都變黃了。豺狼饑餓和老去的速度同樣快,因此它們匍匐在地上。它們觀察著亙古如新的月光,仿佛觀察一截老死而復(fù)蘇的村莊。月光太亮了,籠罩著整個夜晚,那種虎嘯龍吟的錯覺彌漫在空蕩蕩的夜晚。村莊像一截慢慢長大的樁子立在那里。老人們崎嶇的亡魂路過村莊,像廢墟上陡立一片朦朧的疆場。老人們死去的亡魂攀登村莊的月光,哪里就沒有他們拾階而上的梯級呢?豺狼仍然在不遠的山上窺伺,它們一動不動地盯著自村莊上空盤旋而來的濃云,它們的所在布滿丘陵般的荊棘。所有豺狼目光中的荊棘都積聚起來……村野的道路上,跳躍著那種粗野的、蠻橫的、為劫掠而來的荊棘。老人們站立著睡去,任憑自己在風(fēng)雨中攀上天梯。哪里就有他們不可葬身的夢境呢?萬事萬物匍匐下來。水漲滿了所來之徑,許多莊稼都被淹沒了……
大雨潤濕了土地,孤樹高懸廣漠。我在北方看到的漫坡的羊只——果真只是北方的羊只嗎?具有空洞、曠古、生命存真的美?
大風(fēng)吹動雨珠入耳——橫斷于山梁上的雨水;令北方羊只卻步的雨水:那些層巒疊嶂的、枯草中的寂靜雨水——
果真只是一陣細針密織的雨水?
果真只是令高處不勝其寒的雨水么……
“茫茫青山疊翠,人如草木蟲魚”,我站在山梁上,看到遠處云霧叢中的北方羊只了。
此處可堪隱居地?最是微末不足道的隱居,最是一年春好處的隱居?最是無人登臨,隨萬物榮枯的隱居?連那些枝葉的脈絡(luò)都是這樣的:新的,古老的,只是俯仰于天地間的隱居。
不必有粒子回聲的穹廬,不復(fù)有疾馳縱橫的奔馬,不見有山岳,更毋論一個一個人類不逢的區(qū)處。此方山梁只是產(chǎn)出了北方的羊只。
只是產(chǎn)出空蕩蕩的天際線。
只是產(chǎn)出時空的須臾和迎風(fēng)高歌者的渺小的勇猛。只是產(chǎn)出夢中驚醒不知四季何為曠古的愛的相思與恨的夢?
木魚木魚聲聲,寡人臥剝蓮蓬。
我如今看到北方的羊只了,不止看到了它們潔白的毛發(fā)生命而且看到了它們綠油油的脊骨,而且看到了北方枯藤老樹……斷腸的羊只?
毫無波瀾的憬悟。驚雨驚風(fēng)的羊只。天際唯此一梁?常常是如此的一梁產(chǎn)出了羊只。爾是時間密布。爾時羊只漫坡!
眾生苦悲,從無一語相及……
(嘆文學(xué)之無力,無“情”,無盡)……
(道法亦無法。亦無分別法。亦無蹉跎色)……
時間的車輪飛馳,總是時間的車輪飛馳……
何物停滯,總是“何物停滯”?
嘆息,“說不盡”的嘆息! (午夜贈別)
有時候我就叫你朋友,伙計,老人家。有時候我想起你是對的,但我不能一直想。所有綿長的人與事物都不能一直想。 “說出去”丟人啊。我相信你舒服的、奇特的夜晚與我(他)們不同。因為你混合了你我,容忍各種界限?不,你只是憤怒地融合和容忍,靠夜半更深過活。你只是混合了你我,我記得你奇怪的混合,等待歲月就這樣“過去一趟”。斜陽漫漫,就這樣“過去一趟”。真夠遮蔽啊,不通達,仍是斜陽漫漫。老人家,朋友,老伙計,我當(dāng)如此叫你,不知趨避地叫你,孕育你的心,再造一個你(我)。我喜歡的人與事物都如此突出,隱晦,仿佛時間懸浮,時間永遠未至。瓜果的芬芳,黎明時藍色的遠方,山巒青黛,白云飄蕩如孤鴻。我有時叫你老兄,我看不見你,但是斜陽漫漫,我知道你住在青山上。茅廬青山的隱居,我們共同的心律!
每一個人背后都有一根立柱,都有棵枯草。那都是唬人的!但是,雨水瓢潑而下,把柱子沖濕之后,露出舊年積存的苔痕;但是,雨水并不停駐,單調(diào)的草木被雨水沖刷而凋零;但是,只有那些柱子,它們多么陳舊而正直啊。我留意到柱子積存的苔痕,留意到行人旅途中在柱子下的駐扎,留意到萬物都不過是一種草木。無數(shù)個下午都是這樣。我與草木和柱子為鄰,與我們未盡的人生為鄰,當(dāng)然,也與期盼中的雨水為鄰。因為是一場雨水,使夤夜里的清涼提前到來了。我在燈光下捕捉蚊蟲的時候,屏幕上正好亮出你癡迷的白色。有很多雨水般光滑的事物一掠而過。而我們的命運就這樣了?你當(dāng)明白,雨水終究會來,這并不復(fù)雜的世界創(chuàng)造它的界限,而我們終究在苔痕下面。靜待雨水來臨的日子也過去了。無數(shù)蟲草死亡之后,我們搬遷到這里。綠色藤蔓一點一點地積聚起來,而我們在聆聽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它們。我們在光照和羽衣中接近它們。那些安然的生長將我們覆蓋了,變成我們幻想中的青灰。那些透明的注視,立起來的枯草, 那些隔著懸崖和寂靜山谷呼喊的——都集中到我們這邊來!都請舉手?。何铱粗切┲?。我不止一次想到它們,不知道它們是否陷入沉睡?但是雨水的魔咒、時間的長辮都與我們無關(guān)。我只是靜靜地站在立柱下面,觀察那些苔痕,觀察雨水上的那些苔痕。我的觀察不得要領(lǐng)。但是多少年了,我一直在觀察那些苔痕!
往事的確渺小,沉醉,不值得單獨和反復(fù)地提起,不值得書寫,也不值得“使其成為造物”。
往事的確“紛紛揚揚飄散”,再無其他。當(dāng)然這樣是不錯的,在你只有一顆沉浸之心接受記憶和指引的前提下。
往事如輕塵?它不負重!它不值得你為之感冒發(fā)燒,身處任何病痛。不值得你為之“夸大你的離散”。不值得頌揚也不值得批判。
太多的泡沫和浮動云霓般的“往事如輕塵”。它們是被封鎖和截斷的河流,但仍兀自流往他鄉(xiāng)?是的,往事不會在它固定如一的碧落里滯留下來。
太多的,但仍是過于稀少?如同根本沒有存在過的,如同不是“復(fù)習(xí)功課”,而是每每如初臨,令你生出蓬勃的熱血的……往事如輕塵!
你總是如煙縷般浮動。你在根本的屬性上是沒有故土的。因為那里的紅花并不屬于你。那些沙盤上的炮彈也不屬于你!
你是沒有故土的,所以才有無根的“哀愁”,所以才是骯臟和貞潔的詩人。
所以才是無根的詩人!所以才有宇宙中的蒼茫意思。聽聞入秋時分的蟬鳴:
所以才可以澄明如一物——
只是“聽到宇宙中的蟬鳴”啊!
我遲滯此刻方醒, 我知我遲滯此刻方醒——但已是黎明和高崖的新世紀了。牛羊已生滅幾世。這世界上諸物等同,皆至大喧囂,皆不發(fā)聲,皆沉悶和孤苦。我僅見有無邊的月色,“在那里懸掛”——我僅見而無所得,無所憶念。至大月色亦是人間照拂。唯至大月色亦說是人間照拂。
如果注意力過于集中在世俗的方向,結(jié)論是顯而易見的。我們不會痛悔自己的無知,反而會津津樂道地嘲笑那些借故走開的人。田畝的闊達、鷹隼的飛翔,早已激不起我們的興趣了,唯一使我們感到有意義的就是受百毒之侵的“人間”。
任憑生活變成一棵老樹。讓文字成為春天的一脈嫩芽。讓小小的兒科病房駐扎九九六十四位國王。在他們彼此的鼻梁上都鑲上露珠。讓春天的晨曦成為活寶石。明亮的鼾聲是靜純而天然的。
它們過去的職責(zé)是……
據(jù)說那高懸的天梁是匠藝的記錄者。時間的形象使在它的門上銘刻。據(jù)說死亡的人都嗅到風(fēng)聲。據(jù)說痛苦和迷失之重掠過了你的臉。 據(jù)說不要抬頭, 就能穿過唐朝的天空——
那白云的田畝是新鮮的,比千年之后災(zāi)亂降下的事實要新鮮。
擊打活人的死。披上砌墻的皮。組合你的拳術(shù)和笑容。那進攻我方的敵軍都漂浮在水中(作浮尸狀)。這人世無盡的滌蕩的海。談?wù)摫舜说某鹪故遣粔虻模挥幸粋€一個地送上樹木。
只有綠葉是原初的。只有饑餓的欲是創(chuàng)世。只有忘卻一切雜役心才能使詩中的雨水有千里敲擊山脊之效。只有忘我的意思……
你知我何時來?
你來。
通過了算數(shù)題和一扇飄窗。你睜大眼睛。你記住要收起(獻上)肺腑。你要記住公園里此刻的生機。當(dāng)秋天來了,群鳥北去。群鳥北去還國的熱烈。你要獻上群鳥的羽毛,做你日日思君不見君的坐標。
給我一刻吧。云月多寡。山色空蒙!
寫作自然是一種屏息靜氣的旅行,需要你如同造物主一般觀看和注解風(fēng)景(激活生命之舉),你不必著迷于登臨,更不必橫貫千秋造偉業(yè)。寫作只是一種屏息靜氣之旅行。
每一種緊密相連的事物之間,或者每一種自我的大是大非之間,都橫亙著一道飛流直下的瀑布。這是需要每一個過路人深知的。因為一旦取走瀑布的間隔,事物就會變得越來越枯竭……我正是為此而用盡了我的想象。我的想象不再生殖的事實,與我生活在這里但不僅僅生活在這里的事實構(gòu)成了我的一輩子。我為此擁有了極度的枯竭和想象。我正是為此而風(fēng)華正茂的!
我在想象把我和我的思考統(tǒng)一起來的意思是,我應(yīng)當(dāng)寫出那種思考的絕對性。如果我的思考是單純的,哪怕是愚蠢的,我就應(yīng)該寫出我的思考的單純和愚蠢。如果我的動機紛繁,觸角深遠,具有令我追蹤和迷戀的屬性,那我應(yīng)當(dāng)無一遮蔽地寫出這種種復(fù)雜性。如果我所受到的誘惑力令我產(chǎn)生沮喪之感,如果我人生的局限大過了我所受到的誘惑,如果我有創(chuàng)造力但這種創(chuàng)造力又不足以完整地把我塑造出來,我便應(yīng)該盡可能清晰和銳意地寫出這個過程。嘆息、固守和退縮是沒有用的,因為事物的本質(zhì)就在潛伏,它有著足以鉤沉我們的古今、再造我們未來的能量,而穿透曲折難辨的思考的一個前提,仍是我們在生活和思考中的專注。我的注意力受到萬事萬物的錘煉,因此我的寫作便不失萬事萬物的動蕩形影。這是我唯一認同的時代之癥,至于其他一切所在與所失,本近于烏有之境,我從未因此而切實地悲喜。我從未因此而失去我。我因此仍能保有我。
虛無感是最容易被“萬籟俱寂”造出來的……一種熱忱而喧囂的虛無感,最容易被“生活的曙光閃耀”造出來。但是,我們的一生,除了造作的徘徊別無余事。我們的一生,最容易被理想的重復(fù)和凌晨的寂靜造出來!
我很清楚我們活在這里的寓言特征。在比這還早的很多年就清楚。因此,在晉祠,天色比這稍晚,我隨你們來到了河上。我同你談?wù)摰哪切┓澍B,時間的蜜啦,你都該記住。我不會多談,更不會同他人談。僅僅是這樣或許還不夠的,因為孤寂,因為在晉祠的孤寂就像春天去而復(fù)返。繁花馳過當(dāng)?shù)?,那覆蓋了我們的命運的繁花馳過當(dāng)?shù)?。你準備選擇的那些夢,你雙手撿到的那些葉子都不會再來。僅僅把時間定格是不夠的,而且把時間定格下來也不現(xiàn)實。你瞧瞧那些雕梁畫棟的日子過得多快你就會知道,僅僅把時間定格下來是不夠的。迄今你所想的云錦都沒有存儲,你也無法創(chuàng)造。因此,在晉祠,時間比這稍晚,我隨你們來到了河上。我們在談些什么你一定要記住。但我們不會再邂逅了。我所能說出的事物它總是無比突出,像白云降下層次來,你一定要理解和支持這難得的、一往無前的春晝。外面色澤明朗,你一定要穿過樹叢找到那只幼獸。
相對于他失去的句子,他留下來的記憶更多一些。相對于多夢而惆悵的夜晚,他的咀嚼更多一些。青山嫵媚如常,他恥于描繪他的悲傷。
春天來了,柳條萌出新芽了。我在日記本上嘔出我的血。我有喜馬拉雅那么大的量。我該動身了。我準備去往喜馬拉雅。在路上,我看到柳條萌芽了,因此我把它寫了下來。
我談?wù)撎炜铡L炜沼肋h是藍色的。永遠是多遠?天空永遠是藍色的。它也降低它的重,這樣就靠喜馬拉雅更近一些。它隆出地表的時候我沒有看到,因此我把它寫了下來。
我到過無限的遠方,但我仍舊沒有出門。我靜坐在凌云的山下不動,這樣我就能看到完整的夕陽穿過山脈和地平線。每隔一年我就對自己的孕育多一點。我把這多余的寫了下來。
每到正午我的困倦來臨我就讀詩。在山谷里這就是米粒和炊煙。我覺得我能靜靜地坐到喜馬拉雅升到更高的那天。我越陌度阡都是為了跟它比高。我把我虛妄的自覺和自卑寫了下來。
那么,這就是語言之和。它那么靜,那么美。我?guī)е鴻C器人路過它的身邊,我?guī)е焦壤锏陌倩愤^它的身邊。我看到枯草落下的時候春天來了。柳條在它往年萌芽的地方繼續(xù)生命的發(fā)酵。
我走過這些長滿了柳條的溪邊。它的自然的語言比我讀到的更多一點。我從來沒有蔥蘢和致密的負擔(dān),哪怕我們老了。我的鬢邊白發(fā)如此厚顏無恥。我寫詩,只是為了取得你的愛與支持。
那天去往山谷外的小路上云霧飄忽。古人們布置了迷障阻擋不速之客。我想起了那些天涯咫尺的寓言。在方舟上,你將那渾濁的事物煮熟了。你用了多大的力,將渾濁的時間煮熟了。
困倦就是這樣來臨。車輛的喧囂也不足以阻擋。山谷里嗡嗡振動翅羽的蜜蜂也不足以阻擋。每一年我回收的自己的嘔血都超出往年。天晴了,云淡了,柳芽發(fā)為新葉。我把這些剛剛看到的寫了下來。
我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就將它及時記錄。我不能等待歲月重新來過,事實上它從不。我寄望的那些來日都破碎。忘卻的疾苦,審慎的求知籠罩我伏案的時分。我的用來制造時間機器的手現(xiàn)在只是握筆。我只剩余了這一種可能,雖然我活過了??墒俏乙惨呀?jīng)死去。我身體中的所有夢都不是我的。我的所有秘密都不是我的。我從不夸耀我占有了時間,事實上我從未占有。我現(xiàn)在的生活僅容我側(cè)身通過。事實上我的注目和旁顧都不是我的。
你談天說地的心不要飛臨絕頂,你的意義就是使自己降低無限。當(dāng)我們活得像一叢火苗或野獸,你孤寂的芬芳和刻意的芬芳就變味了,你不應(yīng)該只關(guān)注那些云層中的字。
那些語意豐富的句子成了勞役,埋沒你的心神,俘獲你,毆打你,令你低頭。你應(yīng)該學(xué)會以自己的方式走路,學(xué)會將心比心,學(xué)會理解社會中的一切物。
你不應(yīng)該只注重自身的重量而忘記其他。你將很快變得肥胖請注意適當(dāng)減肥。你思想的承重不會越過你面向上帝。
你餓了?事實上在這個周期中很多人都會如此。事實上你的鄉(xiāng)村你的未來都是你的命運。你不應(yīng)該僅僅停留在富有局限性的出口等待援兵。
在這個時候浮云已經(jīng)很低日光起落的樣子真美啊。在這個時候視覺如此疲勞眼睛干澀看不懂彼此。這很正常,在我們舉步邁向光明的時候。
我們多么愛這個世間啊萬物以此為根本。在這個時候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不愛沒有辦法,我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類手中端著你的月光手冊。
如果是在一望無垠的曠野,終年積雪的浩瀚可以教給我們的時間是積雪之瑩潔的話,那在逼仄的人類時空,時間也可能因積雪的泥污而變得錯亂。
這時,我們便需要以人力清理出一條白色寥廓的天際線。我們需要在積雪的映照下行駛過斑斑旅途。我們需要積雪的映照而深達那遙遠的遠方。
積雪的瑩潔是使時間蔓延而不停滯的力。積雪的明亮是青銅之純。積雪的厚度是光的瑩潔的厚度。在漫漫曠野,積雪映照著遠古的時間的大力。
深厚不污的積雪是那白色寥廓的天際線。深厚不污的積雪是人類命運和歷史的先知——它洞徹一切使我們獲取新生的大力。
它以光潔的深度對抗那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生之迷途。
此地并不永久,我每臨此地皆如新至。
陌柳春風(fēng)皆不見于他處(但我卻如此熟識)。
因此我不必趨避(萬勿驚慌失措)。
我竟而不能立于此地不動:怔忪如幻古?
我可能從未意識到:語言向來就是依賴它周圍的空氣、水分和那種或輕微或濁重的氛圍而存在的。語言作為身份的辨別信號比我們理解的所有事物更為接近:真。語言當(dāng)然不是象征的指南。語言也不是故事和一陣陣熙熙攘攘的囂聲。語言是空氣本身,因此它隱而不彰。
有時候,我們會感覺到某物的存在(甚至密布于空氣中),但它很容易脫離我們的思考而消逝。時間會在某種流逝的速度中失去擠壓之力,因此語言會鋪排它的影子于無形。我們從來不是直接使用語言思考,或者說,我們不須顧忌而自有思考之形。描繪思考和使人產(chǎn)生情感的也不是語言。
只有講故事者才注重細節(jié)。尤其是散文和詩歌,都在講述那些靈魂的細節(jié)。語言承載不了任何重物,卻具有虛浮于空茫宇宙的包容度。因此,故事語言是瘋狂者的迷戀。它不像陽光那么具體和堅實,也不像愛欲,具有特別動人的溫度。但事實是它帶走了淚水,那悲涼徹骨的夜晚也因此不能挽回。
語言是沉默的巖石材料才對。是恐龍化石才對。它的分裂和生并未與我們榮辱與共。我們四方找尋,常與它失之交臂??帐侄鴼w的僧人和荷鋤的農(nóng)夫皆當(dāng)午勞作,但在他們的頭頂都看不到語言的青煙。語言是不說的。不說才是語言所需。在這方面,最重要的是講故事者的體悟。因為人群在哪里,哪里才有沉默??諘绲囊巴庵挥凶匀恢毕?。我們對語言的呼求也只有上帝心中有數(shù)。但上帝是不說的,他不與我們共語。但上帝是最深刻的天籟之聲的領(lǐng)悟者。
露珠也可能是不朽的。因為它反復(fù)的易逝而不朽。它永遠都居住在株瓣上,但是時間的流露和不足促成了它易逝的永久。我們從未嘗試為它建筑,即便如此,它也有一個長序列而綿延亙古。 我們因而稱頌它,“譬如朝露”,在崎嶇的山脈與河流的沖積之處,植物茂盛地長成,比萬千生物都富有命運感和時間的濃度,比萬千生物都理解亡靈的消逝。它因而成為亡靈存在于世的純潔之形?!八验_的株瓣的花紋上才有物體的光芒和它生生不已的居住。 ”
也許我需要在這里停一下。去看看外在的云是怎么浮上來。也許你我就是外在的云,已經(jīng)離開了那些土地。這使我們懸浮的過失就當(dāng)來自于你,你內(nèi)心的盲。
我認識你。在每個夢境黑暗的洞府都能夠抵達。但我從未說出。在夢境里我總是啞口無聲。我是沉默的宗師。在我們內(nèi)心的云層,坐著很多與今天相類的巫一樣的事物。內(nèi)心的云層。
我總是看著你浮上來。我從未看到你沉到底層。在深淵中也有我們的出口,但已經(jīng)被封堵。豐富異常的時間與人都出于賣弄的色澤誕生過了,你明白嗎?那些混日子的人都在聚集。
我打開過這些指紋。描摹它們,用精細的時間之工接近它們。只有這些夢境和指紋可以幫助我們辨別。而在靜夜里,總是黑影子在穿梭于比他們更多的房間。我希望你可以停下來看看他們。
你愿意說出日出周邊的暈眩嗎?你愿意坐在這里等待那運載我們上升的空?你愿意耽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而成就今生?你愿意只在這里守候?當(dāng)然,除非你愿意,否則萬物都不容你復(fù)蘇。
那些綻放的,僵死的事物都在寄望于你講話。那些流淌著臟水的溝渠都在等待。風(fēng)吹滅了時間之皺,你無論是否需要都會與他們在陽光和夢境之間的窗口共舞。你不必經(jīng)過須臾。
鏡子的裂紋仍然存在。饑餓的事物也有浩蕩離愁。在我們共同的內(nèi)心有一次機會是這樣的:它滄桑變化,終于消散成流徙的重物。在我們滄桑的內(nèi)心,有你只影虛行。
我們共同的記憶是這樣的:照射在洪荒大地上的烈日,空蕩蕩的毛發(fā),奔跑的逐日者……在山影之次躺下來的笑聲……對不起先生。空蕩蕩無人聆聽和無回想的笑聲。而舊日已過。
現(xiàn)在是新的時間開始了……
當(dāng)我敲下生命中最后一個句子,我相信窗外如瀑的光線會因為太陽炫目的照射而變得更為喧囂和潔白。我相信這些光線正如我相信在過往數(shù)十年的時光中我所捕捉到的,它永遠會比人類有限的生命更長,永遠愛人類(但不僅僅是人類)。終究所有的不舍會化為灰燼為忘川的水所阻隔。但我還是愛窗外那些光線,請把我葬在陽光照徹的土地上吧。只要有光明之光,那些埋葬在洞穴里的事物就一定會守時和沉默。請把它們都葬在陽光照徹的土地上吧……
我似乎已經(jīng)過了渡河的橋。我挪動腳步在我所在的此處。黎明的風(fēng)聲與別處一樣,也與我的愛等同。如果我的夢就止于山巔的寂靜,那我的未來與我的此刻都不會懸浮。我對于寂靜和懸浮的概念是顛倒的。我對于未來和此刻的概念是顛倒的。但是沒有人回應(yīng)的天空也并非只是神的居所。它空空蕩蕩的。在并無一只鳥兒飛過的陰雨的天空,我已經(jīng)盤旋而上的心也是空空蕩蕩的。每個夢境其實都有山巔,但它多皺的思維的曲折卻不可棲止。它終究得離開,它到哪里去呢?
我購買過一切我所祈愿的事物。我以我卑微而虔誠的心挽回它們的傷悲。我購買過一切我虛妄的熱情。在漸漸冷靜下來的早晨,我路過那個異域的城。我從未去過那里,但我總是路過。它苦澀的墻頭長滿了枯萎的禾木。如果是春三月天氣返晴,我還能與我逃脫了危險和趨避的夢一同前往祭奠,并種下自己夢寐的種子。我起用我的日常歲月并將它置于上個年度的融雪。我覺得我沒有返回。我只是時刻都在命運的左邊。我時刻能看見那些融雪。它與我的約期不變。
但是我最珍貴的清澈的物在哪里?我已經(jīng)不能完整地取回我的病癥。我有時會感到身體局部的疼痛。我有時舉步維艱。有時,我會悲憫地注視你。我從未修飾。無論時間是什么,我都知道在它最沉默的鐘鼓中有太多負重的生命誕生。我們現(xiàn)在就到那里了。五月以它遙想的力度回過頭來環(huán)視我們。我們現(xiàn)在就在祖國的邊疆。那無處不在的流寓也是珍珠。我們在外面但沒有真正的離開故土的感覺。我們的故土有時也與異域的陌生交錯難分。
在這個季節(jié)里一定有太多的珍珠手環(huán)。它拘緊你的力量始終是不變的。有時我們養(yǎng)育它是為了緩解心頭的疼痛。有時泥土里也會露出一種蓬勃的時間的行蹤。有時我們就耽于這種沒有分止的錯誤。它的存蓄和太多的孕育珍珠的環(huán)境是不可辨析的。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去發(fā)掘珍珠。埋葬他們的,是奮發(fā)的世間越來越陌生的身懷異稟的人。
空曠的,寧靜的,是我的靈魂。
我捉不到它,它同我是分離的!
充實他的卑弱和缺陷的正是今天,他身體的兩個街區(qū)被列入不同的時空。他一個人走過了又返回來,這里有他饑餓的、困苦的分母。他一個人走過了又返回來。這里有他十年前的形象但它與此刻無法區(qū)分。他的衰老和年輕就是這樣。他的流逝和駐扎就是這樣。他的生和死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