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我討厭羅馬。她說。
我們從電車軌道的一邊穿向另一邊。路很窄,很長一條都沒有人行橫道,有好幾次我想從中間直接走到對面去,都忍住了。天空透亮,光沒有阻力,走了大約一公里,我們只看到一兩家披薩店,但是我們不想去吃。她說她想找一個正經(jīng)的餐廳吃飯。我只想趕快到下一個目的地去。但我沒有講話,我很渴,嘴上的皮已經(jīng)翹起來,它們在下唇的中心,不用照鏡子我也想得到我的唇膏的樣子,就像剝脫的壁畫。我們已經(jīng)走到中心之外,沿河沒有什么咖啡館,噴泉的水又太涼,我想如果我找不到下一個地點,我就去喝一點水。
她把太陽鏡戴起來。左臉頰上有一團青色印記。距離上一次見面也不過只有兩天。我并沒有盯著她看,也沒有問任何有關問題。我忙著沿街找一家餐廳,趕快坐下來。運動手環(huán)記錄,這天我已經(jīng)走了十公里。
你知道前天發(fā)生什么了么?
什么?
我騎單車竟然摔了一跤。
啊,那你還OK嗎?我們今天走了這么遠的路。
沒關系啦,就是臉上受了一點傷,膝蓋那邊掉了一層皮。
我順著她的話往下看,牛仔褲蓋著她的膝蓋,那下面也許有一層緋紅色沒有皮層的地方,我不知道她究竟傷到了角質(zhì)層、透明層、顆粒層還是生發(fā)層,但是現(xiàn)在那上面假裝長出來一張藍色的,充滿紋路的斜面丹寧。
我們還是快點看完然后回家。
沒關系,不用擔心我,我老公還罵我,說這么老了還要跌跤。
你一點也不老。
哦,你真是一個甜心。
我不喜歡甜心這個翻譯。但是當我寫下我們的對話的時候,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恰當。 sweet heart。我覺得心臟實在是一個太隱秘的存在,你既看不到摸不到,也不能品嘗。所以怎么知道它是甜是苦呢?只不過沒人說,啊,你真是一個甜嘴。
年紀漸長之后,我的嘴開始甜起來。和我年輕的時候截然相反。
我們?nèi)タ匆粋€剛剛開的展。在七座山的某一個山上。我們之前是去看另外一個展,在七座上的另一個山上。我們在周末出來看展,是固定事件。
你不需要陪家人嗎?第一次出來的時候我問。
不用,我老公周末就只喜歡窩在家睡覺看電視。我女兒們都在博洛尼亞。老大碩士畢業(yè),開了一家小設計公司,老二還在讀書。
讀什么?
藝術史。
真好,那你們可以一起去看美術館。
但是她現(xiàn)在不喜歡和我一起出去。
孩子們都這樣。
說完我就后悔了。我還沒有孩子,我不知道孩子們應該會怎樣。
她們一定都很愛你。我補充。
哦,你真甜。
我知道她的小女兒還在念大學,因為我們第二次見面時,她說她第二天要去博洛尼亞看看孩子,順便給她買一件外套。
天氣冷了,這孩子沒時間回家拿衣服。
博洛尼亞距離羅馬也就是2個小時的車程。我想。
我說,你的小孩應該很努力在念書。
對,而且假期里她就幫她姐姐的忙。
真好。你一定很幸福。我說。
跟我講講,你為什么來羅馬?
我想來看看。
那你可以來旅游。但是為什么住下來?
旅游只是走馬觀花,我想要好好了解它,就像現(xiàn)在一樣,每周和你出來,四處走走,看看畫廊教堂和展覽。
你還蠻勇敢的。
我么?哪里有你勇敢,在五個國家生活,還會講五種語言。
這是因為我生活在歐洲。
但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樣。
她笑了。
她講五種語言。俄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英語,還有一點法語。父親是俄羅斯人,母親時蘇格蘭人,老公是意大利人。只要會了意大利文,西班牙文也基本會了。法語是念書時候的選修課。再加上,她那時候給一個法國人上過意大利文課。
給法國人上意大利文課?
對。
在哪里?
就在羅馬啊,就在那個山上。你看,你看到那里有一個小別墅沒?就在那里。
那是什么時候?
大概是1994年。
真的夠久了。
對,那時候我還和你一樣年輕。真好。
我不年輕了。
你當然年輕!那時候我每天都坐那趟電車到這邊來。那位女士是個很有錢的貴族,我們每天上課。
她為什么要學意大利語?
和你一樣。
哈?
她和你一樣,想要在羅馬住一陣子。而且她雖然是法國人,但是也會說俄語。所以我們上課很方便。她對我是在太好了。
她的話柔和下來。在烈日下,所有硬邦邦的都被軟化了。我們都有一點焉焉的,但是交談還要繼續(xù)。不然,往下的路幾乎干燥到無法走完。
我那時候一個小時可以賺到12塊五。
一天幾個小時?
就一個。
夠你花嗎?
還好。有時候她還會送我一些禮物。
那時候你來意大利多久?
不到一年。我想想。大概有七個月。其實我之前就在這邊待過。
好了,我有一點亂了,你可不可以把時間線條捋順一點。
OK。我一開始生活在蘇格蘭,然后念大學就到了羅馬,認識了我老公,然后我們就結婚了。大概是1988年的時候,我父親生病了,所以我們要回圣彼得堡照看他,所以我們就搬回去。全家。那時候我的小女兒才一歲。
為什么是回圣彼得堡?
因為我父親回去了。
那你母親呢?
我母親在這之前的兩年過世了,我父親很孤獨,就搬回他老家,在圣彼得堡邊上的一個小鎮(zhèn)子。
好,我明白了。然后呢?
然后我們在那里住到1993年冬天,他也過世了。我老公說,OK,我們可以回家了。哦,看,那邊好像有家咖啡館,我們先去喝一杯怎么樣?
當然好。我說。
我們穿過馬路,這次沒有走人行橫道。街道很僻靜,沒有人也沒有車。人行橫道也許還在下一個路口,反正那時候我們什么也看不到。
我們這算是亂走嗎?我問。
來吧,甜心,羅馬人都亂走。你沒看他們時時刻刻闖紅燈嗎?
是個蒼蠅都懶得待的bar。這邊人做生意都不太積極,進了店態(tài)度很好,不過就是做事慢騰騰,一副快樂閑人的模樣。
要吃三明治嗎?
來一個吧。我要金槍魚的。
我要牛肉的。
一個espresso,一個卡布奇諾。
是冷的,連卡布奇諾也都只有一點溫度。除了嗡嗡的打奶泡的機器轟鳴,沒有更多的話聲音。我本來還想要一塊蛋糕,但是柜面里面的蛋糕看上去都放置太久,脫干了水分,一個個像木乃伊。我的嘴很干,吃那個會掉渣滓的。
能來一杯水嗎?我問。
沒問題。
有溫水嗎?
有。
老板是一個男人,胡子鋪滿整張臉,手臂上有一個紋身,紋了日本字,皮膚已經(jīng)有點皺,看上去四五十歲的樣子。
你們中國人都喜歡喝熱的東西?坐下來的時候她問我。
對。來這邊我一直沒怎么喝到熱水,有時候覺得喝水是個苦差。
你們很養(yǎng)生。
因為習慣不一樣吧。以前總說來月經(jīng)的時候要喝熱水,不然會肚子痛。我在東南亞住了一陣子,每天出門喝冰咖啡,反而肚子沒痛過。一到國內(nèi)就嬌氣起來。
也許和氣候有關系。在迪拜,我們每天也都喝冰水??墒窃谑ケ说帽?,我更喜歡喝熱的。冬天來一杯熱伏特加,也很不錯。
你在迪拜住了多久?
二十年。
真的是很長一段時間。為什么住那么久?
因為要賺錢。
為什么又回意大利來?
因為孩子們想要在這邊念書。嗯……也因為賺夠錢了。你看,我也老了,總該休息了不是嗎?
天氣有一點陰沉下來,開始刮風。透過那扇墨綠框架的玻璃門,我看到外面的樹開始震顫。羅馬就是這樣,常常忽然就下起了雨。更多時候,天上明明是大太陽,卻下著暴雨,有時候五分鐘,有時候半小時。你無法判斷什么時候下雨,所以我包里習慣裝一把雨傘。
要下雨了。她說。
沒關系,我?guī)Я藗?,我們可以撐一把?/p>
我也帶了傘。她笑著說。而且我們也可以在這邊坐一小會兒,這種雨一陣子就停了。
你的水。一只胳膊伸進我們中間。
吃飯的時候我們沒有怎么交談。金槍魚很冷,三明治也有一點干了。
我的不太好吃。我說。
我的也很一般。這邊太偏了,找到一家物美價廉的好餐館也不會很容易。但是千萬別去納沃納廣場吃東西,那邊全是為游客開的餐館,又貴,也不一定好吃。
我知道,貴極了。
卡布奇諾味道還不錯。但是,那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過了意大利人喝卡布奇諾的時間。我們出來的時候,她一般都會喝一杯espresso。只有早餐的時候和我一樣,吃一只牛角包配一杯卡布奇諾。有次我們在一個博物館的咖啡廳里喝咖啡,我要了一杯美式咖啡,好大一杯,她說,意大利人幾乎不喝美式咖啡,因為我們覺得那里面加了太多水。咖啡的總量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更愛espresso。
可是那個對我來說味道太重。
你還沒辦法體會它的好。
后來我去捷克旅行,到了一個kunta hora的小鎮(zhèn)子,里面有一個咖啡館,介紹說我們堅決要開始一場咖啡革命,我們偏偏不售賣意大利自我標榜的espresso,其他我們什么都賣。
看到這樣的宣傳語,我沒去那家餐廳,而是去山頂一家可以看到風景的咖啡館喝了一杯熱巧。我沒辦法體會咖啡的樂趣,一點點都可以讓我夜里睡不著覺。
雨下起來了,店里面忽然有了濕氣。老板跑到后廚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放起來一個意大利歌手的音樂。
這個歌手挺老的,紅了很多年。她說了一個名字,然后問我:你知道他嗎?
我搖了搖頭。
我年輕的時候不怎么喜歡聽,現(xiàn)在聽起來卻是有點味道。
為什么?
不知道。也許是我老了。
你沒有。
她笑了。
我們不說話了。她沉浸在音樂里,聽了一首又一首。我刷開了手機,把拍下來的畫作整理一遍,刪掉拍糊了的。有一張我站在四只獅子前。獅子是同一只獅子,四張畫組成一個向前撲的態(tài)勢,每個獅子都有四五米高,炭筆畫在墻上,她給我拍的,我在照片里小成一只小雞。獅子撲向我,我臉上掛著假惺惺的笑。我穿了一件灰調(diào)子的連帽衛(wèi)衣,和灰白調(diào)子的畫融在一起。她拍完把手機遞給我:拍的怎么樣?
挺好的,我說,你給我拍的照片都挺不錯。
謝謝你,甜心。
雨似乎一時半會停不了的樣子。我感到有一點無聊。我們所說的寂寞無聊,其實只是一種由單調(diào)引起的,時間上一種反常的縮短感覺。生活老是千篇一律,漫長的時間似乎就會縮短成一團,令人不寒而栗。倘若一天的情況和其他各天一模一樣,那么它們也就不分彼此。每天生活一個樣兒,會使壽命極長的人感到日子短促,似乎時光不知不覺地消逝了。所謂習慣于生活,其實就是對時間有一種木然甚至麻痹的感覺;年輕時日子過得慢,而晚年的歲月卻消逝得越來越快,也必然是這種“習慣于生活”造成的。
我沒有告訴她我感到寂寞。這個話題太深刻,我們還不能討論。而且我覺得我的語言也不夠我完全表述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時候,我自我感覺我想得太多。
我們怎么辦,現(xiàn)在要走嗎?
嗯?她還沉浸在音樂里。
要走嗎?
還是再坐一會兒?
再坐一會兒吧,我們還有時間。親愛的,別著急。
但顯然我打斷了她的某種思緒。她整理一下頭發(fā),從包里翻出化妝袋,在我面前補了口紅。從格紋手袋里翻出一條絳紅色絲巾,系在脖頸里。
有一點冷了。我也把帽衫的抽帶系緊了一點。
嘿,親愛的,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么到意大利來?
因為我和你一樣熱愛藝術。我說。但是顯然這個回答仍然不能讓她滿意。
可是為什么是意大利?
因為它是文藝復興的始發(fā)站。
這是真的嗎?她問我。這個問題本身就穿了一件“我不相信”的外套。
我只能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像你現(xiàn)在看到的一樣,我喜歡每個星期和你出來兩次,就算什么地方都不去,在街上隨便走走就可以。我們可以從馬丁五世聊到格列高利十三世。
哪里能到那么遠,大概到保羅三世就差不多了。她說。
今天你先生會來接你嗎?
哦,今天不會。不知道怎么,她有一點尷尬。今天我們?nèi)绻Y束得早,坐到A 線總站的時候,應該還有很多趟車可以回家。如果是下雨天,車上的人也許還會少。司機??空九_的次數(shù)也少一點。
大概每次花多久才能回去?
這不一定。一共有二十個站臺,但是不是每一個站臺都有人下車。
其實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也住在郊區(qū)。我說。我喜歡住在城市邊緣,不是里面。
但是出門總是不方便,這是最不好的地方。而且我每次都要提前至少半小時給我老公打電話。他總是很慢。他性格就是那樣,我得給他留出半小時的出門時間。不然的話我就得在車站白白浪費半小時等他。
至少有人接,不像我只能自己搭地鐵。
我們一邊說一邊把用過的餐巾紙折疊好,放在咖啡盤子里。她還有一點余裕,一邊講話一邊把咖啡杯邊緣的污漬抹掉。
她幫我付了錢,告訴我說下次我來付就好。
出門的時候雨已經(jīng)小了,但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只不過像是有氣無力但又不甘心情愿。我們都沒有打傘,但是很快,我們的頭發(fā)都塌下來,有一縷墜在我眼角,我總是伸手去把它往后別,但它始終不肯服帖。我拆開帽衫的綢帶,把帽子套在自己的頭上。
我覺得你還是得打傘,我說,這樣會感冒。
她沒有講話。忽然我們的情緒都低落起來。
默默走了一陣子,她忽然停下來:聽著,甜心。我現(xiàn)在感覺不是很好,所以我們可不可以下次再去?
當然可以。
我們沿著大街又走了一陣子,不一會兒就回到河邊,臺伯河在我們的右手,人漸漸多起來。但大部分都是游客。雖然天氣很差,一點也用不著太陽鏡,但是她仍然堅持戴著。后來我們在納沃納廣場站了一小會兒。有一個女歌手抱著吉他,在不大的雨幕中唱歌。
是我喜歡的歌。我說。
我也喜歡。她說。我們靠著欄桿,聽完這首歌,然后她說:
甜心,現(xiàn)在讓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