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大家就這樣,每個人以自己的方式,繼續(xù)著日常生活,有人反思,有人不反思;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就連一切都處于危險時的極端情況下,大家也繼續(xù)這樣生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
——歌德《親和力》
一
奧爾加沉入了理查德的生活湖底似的,半個月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手機和微信都沒有交流。理查德也不看奧爾加的微信,他在之前就已經(jīng)設置了不看奧爾加的微信,那千篇一律的工作內(nèi)容,讓理查德厭惡??梢哉f奧爾加是一個工作狂。奧爾加沉默,理查德也沉默,他不知道兩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奧爾加像一堵墻,在那里,讓理查德的心情變得很糟糕。奧爾加的沉默更像是把理查德關在一間黑屋子里。那黑屋子里,只有理查德自己(他一廂情愿地這樣想。也許奧爾加還有別的男人。但是否會把別的男人也關進小黑屋,他不知道。她是否還有別的小黑屋,他也不知道)。理查德被奧爾加陰冷的黑屋子囚禁著,是那間黑屋子里的囚徒。奧爾加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和你好的時候怎么都行,如果哪一天不對了,就會把你關進黑屋子里。從認識的五年里,理查德不知道被關了多少次小黑屋,最后,都是理查德妥協(xié)了,主動找奧爾加,她才把他放出來,兩人和好如初。
是時候了嗎?是時候把兩個人的戲劇謝幕了嗎?理查德恨恨地想。那么謝幕總要說句什么吧?或者感謝一下觀眾什么的。但他們之間,沒有,彼此沉默。 沉默是冷戰(zhàn)的毒藥。理查德是個內(nèi)心戲豐富的人。你奧爾加不是和我冷戰(zhàn)嗎?那么好,我也冷戰(zhàn),看看誰能挺過誰?之前,每次這樣的冷戰(zhàn)都是以理查德的失敗而告終,這次不一樣了。理查德挺住了,從進入十二月以來,理查德在奧爾加的沉默中沉默著,兩個都沉默的人,猶如兩個陌路人。理查德幾次想窺探一下奧爾加的微信,想了解一下她最近的生活,但他忍住了,也是賭氣。理查德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上演了他們兩人之間的悲劇。是什么樣的悲???悲劇有很多種吧,他還沒有想好。
關于理查德和奧爾加之間的情感,理查德偶爾會反思,甚至是自省。那就是他們之間的情感是置于懸崖之上的,隨時可能從懸崖上墜落下去,說粉身碎骨可能嚴重了,但一定會讓理查德傷痕累累,這是肯定的。因為理查德愛了,愛了就會受到傷害。愛情也是一種病,無藥可救。理查德曾認為這愛是自己單方面的,但相處的幾年里,他覺得奧爾加也是愛他的。她的愛藏得更深,猶如海底。當理查德決定從這場病中走出來,即使形銷骨立,也許會是一種重生吧。理查德這樣自我安慰著。他開始在小黑屋尋找著逃出來的可能,或者是把小黑屋鑿開,讓它在孤獨和疼痛中坍塌。情緒是炸藥。但他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沒有急于搗毀那間小黑屋,他還是希望奧爾加能主動把他放出來,給他陽光,給他雨露,給他一個鮮花盛開的世界,給他一個溫暖的懷抱。理查德決定仍在小黑屋里煎熬一段時間,如果奧爾加還……那么他也許真的要斬斷這段緣分。理查德曾經(jīng)看過一句話說,痛苦在某些時候會變成舍利子。但他很反感這句話。舍利子有什么用?舍利子是在涅槃之后——他還不想讓兩人的關系因此涅槃。但他這次不想妥協(xié),不想,就這樣繃著,早晚都會繃斷的。他也知道這樣下去的結果。以前都是理查德寵著奧爾加,這次他不想。是他出了問題還是別的什么?他真的忍受奧爾加太長時間了,太長時間了。她的小黑屋時刻為他準備著。也許隨之而來的一定是兩人關系的涅槃,那么理查德就做那個撿拾自己舍利子的人吧。理查德相信奧爾加即使在兩人的關系涅槃之后,也不會受到傷害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奧爾加再次把他關進小黑屋內(nèi),理查德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他在腦海里翻撿著兩人彼此沉默的原因,冷戰(zhàn)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和說過的每一句話,是什么讓奧爾加神經(jīng)質(zhì)了呢?可以說,理查德已經(jīng)小心謹慎了,這么些年,甚至有些如履薄冰的感覺。其實很多時候,奧爾加也是沒有答案的,一時情緒化,她都會把理查德關起來。這情緒可能來自理查德,也可能來自她個人的現(xiàn)實生活?;蛘呤悄骋患l(fā)生的社會事件。奧爾加的神經(jīng)質(zhì)讓理查德受了很多苦。奧爾加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你覺得你懂了她,其實,你一點兒都不懂。她的內(nèi)心像是穿著堅硬的甲胄,總是把自己隱藏得很深。很深。不要企圖進入我的內(nèi)心,你看不到的,這也是奧爾加曾經(jīng)對理查德說過的話。每次被奧爾加關在那個小黑屋的時候,理查德都想,結束吧,結束吧,去她媽的奧爾加。但他被奧爾加放出小黑屋的時候,又什么都忘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彼此親吻著彼此,彼此饕餮著彼此,讓理查德不能自拔,關在小黑屋子里那種痛苦和掙扎,煙消云散了都。這是理查德在別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的。被關在小黑屋里的時候,想起奧爾加,理查德的身體會有反應。對于奧爾加肉體的迷戀,是理查德的弱點。理查德也反思過。那么兩人之間僅僅是肉身之愛嗎?不。理查德從來不排除生理本能和人的動物性,但他不相信,他和奧爾加僅僅是那種關系。
是時候了,理查德想。
理查德點了支煙,望著窗外前夜下過的雪。馬路上的雪已經(jīng)被車輛和行人踐踏得融化了,露出瀝青的黑。黑。在馬路旁邊的荒地上,野草干枯,雪散落其間,還是白的,但不是那種白茫茫的感覺,看上去有些清冷。一種寂靜的白,服喪般。理查德的心里不禁溢出悲傷。他仍在期待著奧爾加的消息。理查德在心里面罵著自己,沒出息。這樣糾結著自己和奧爾加的關系,值得嗎?你奧爾加既然如此無情,那么我理查德,我理查德要把你奧爾加一點點地從心里面抹去,直到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一樣。理查德這樣想著,心里面好受一些。他突然想在那雪還沒有融化的荒地上撒野。對面樓頂上的人家養(yǎng)了一條狗,時而會發(fā)出吠叫。理查德剛搬來的時候,是那么厭惡,甚至幻想著那狗不小心從十八樓的屋頂上墜落下去。現(xiàn)在,理查德習慣了那狗的吠叫,他甚至覺得那吠叫聲是那么好聽,尤其在黑夜的屋頂,也許幾聲吠叫可以讓一些人意外醒來。他開始喜歡從屋頂上望去的那種荒蕪感,幾聲狗的吠叫真的像是在密密麻麻墓碑聳立的墓地里似的。理查德這么想的時候,心里面神經(jīng)質(zhì)地壞笑了一下。
二
三年前,理查德和米蘭達還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收養(yǎng)過一條小狗,叫米妮。那年冬天米妮突然患病去世了。米蘭達哭得一塌糊涂,親手埋葬了米妮,像安葬親人一樣,把米妮的衣服都給穿上,還有米妮的一些玩具,沒吃完的狗糧,也都陪葬給米妮。那時候,理查德和米蘭達還住在城市的另一個街區(qū)。米蘭達把米妮偷偷埋在街區(qū)的公園里。葬禮是在夜晚進行的。理查德不敢面對,沒去。米妮的葬禮完全由米蘭達一個人完成。米蘭達很晚才回來,手上都是泥土,眼睛也哭腫了。米蘭達回來,撲在理查德懷里說,再也不養(yǎng)了。一個小生命就這樣,說沒就沒了。理查德不知道怎么安慰米蘭達,他緊緊地抱著米蘭達,直到米蘭達哭夠了,洗洗睡了。在夢中又一次哭醒。那段時間,米蘭達精神恍惚,天天嘮叨著米妮的事情,想起來就哭一次。她還常常去街區(qū)的公園里去,一呆就是半天。有一天,理查德和米蘭達去公園里散步,米蘭達告訴理查德,埋葬米妮的地方。一棵松樹下面,沒有隆起的墳包。她說,怕被公園的管理人員發(fā)現(xiàn),把米妮的尸體扒出來。理查德盯著松樹下面,隱隱感覺到米妮在地下睜著眼睛看他們。樹上有枯黃的松針落下。理查德有些受不了,拉著米蘭達離開,他們圍繞著公園里的湖轉(zhuǎn)了一圈,就出了公園,回家了。在小狗米妮因病去世的那天晚上,他們想過要把它葬在距離街區(qū)公園不遠的寵物公墓,但米蘭達說,如果那樣的話,在心理上也會變成負擔,還是悄悄找個地方吧。她即使很愛米妮,可是她不想讓那種悲傷和懷念纏繞他們半輩子。理查德也同意了。所以,米妮的后事都是米蘭達一手操辦的。沒有了米妮的家里,頓時讓他們覺得空蕩蕩的。曾經(jīng)米妮帶給他們的歡樂也煙消云散。兩人之間也變得冷漠起來。
理查德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婚姻也因小狗米妮的逝去,在半年后結束了。米蘭達因為工作的原因,去了巴黎,再沒回來。米蘭達是一個服裝設計師。她最成功的作品是在一次時裝展示會上,借鑒了東方殯葬的服飾特點,把喪和孝融入她的現(xiàn)代意識,在那次展示會上,一下子轟動了整個時裝界。有個導演從米蘭達的服裝作品創(chuàng)意中得到靈感,引申出一部現(xiàn)代舞劇作品,并高價購買了版權。這是米蘭達和理查德都沒想到的。理查德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寫作,出版了一本小說集,不暢銷,更沒有轟動效應。去巴黎的米蘭達和一個日本人在一起了,那個人是“暗黑舞踏”藝術家,叫小野一雄。理查德專門在網(wǎng)上找到小野一雄的舞蹈視頻片斷,仔細觀看了,被觸動了,讓理查德大開眼界。那是來自身體里的靈魂痙攣、抽搐的舞蹈。是靈魂出竅的舞蹈。那暗黑的舞蹈是帶著光芒的,是巫師的舞蹈,讓理查德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他和小野一雄在任何方面都是沒法比的,整個人都自卑起來。理查德在心里面原諒了米蘭達,也祝福她。小野一雄的一個經(jīng)典舞蹈叫《換頭》,猙獰、詭異、敏感,充滿人性的恐怖。舞臺上,小野一雄那暴烈的吶喊,配合扭曲變形的肢體語言,夢魘般纏繞了理查德很長時間,深陷地獄似的。
那段時間,在布塞塔爾市的理查德過得潦倒不堪,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時候,他還跑到街區(qū)公園去,坐在埋葬米妮的松樹下面,淚流滿面的。公園里的游客都好奇地看著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樣的日子,理查德過了半年多,直到有一天遇見奧爾加,他才從和米蘭達分開的陰影中走出來。理查德想過他是否用奧爾加來填補米蘭達離開后的那種身體和精神上的空虛感,細想,不是的,他來真格的了。是愛情,是人到中年后才相信愛情的覺醒。理查德心想,是上帝派奧爾加來拯救他的,讓他沒想到的是奧爾加是這樣一個人,像一個刺猬。
理查德和米蘭達結婚的時候,住的是米蘭達父母出錢給他們買的房子。他們分手后,米蘭達又讓理查德住了兩年,然后把房子賣了。理查德掏出自己的積蓄在褐石公寓買了一套房子。
理查德搬到這個褐石公寓不久,有一天因為屋頂做防水,燙瀝青,他上過一次屋頂。從上面俯瞰,理查德感到陣陣緊張。真高??!他小心翼翼的。從上面望下去,一棟棟樓房看上去像城市的墓碑……有一種科幻電影的感覺。那天,工人做完防水后,理查德從屋頂回到屋內(nèi),兩腿還在打顫,小腿的肌肉在突突亂跳。他還記得,那天在屋頂?shù)臅r候,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發(fā)給奧爾加。奧爾加問,這哪兒???理查德說,我新家的屋頂。奧爾加說,哦。你上屋頂做什么?那么高。理查德說,想尋找一種泰坦尼克號的感覺,但你不在。奧爾加說,哦。之后,奧爾加再沒聲音。理查德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他也不吭聲了,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后來睡著了,夢見奧爾加從屋頂上墜落下去……他驚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理查德想再和奧爾加說說話,但他放棄了。他相信那只是夢。夢境是隱喻的墓地。無數(shù)的鬼魂在夢境里復活,它們是謊言的附生物,把跌落在地面上的奧爾加拉入地下,理查德在凄冷的夢境中,企圖把奧爾加拉回來,但他失敗了。
三
理查德有了想離開布塞塔爾市的想法。奧爾加的沉默和冷淡,讓理查德有一種窒息感,連這居住的小城都讓他覺得瑣碎、嘈雜、污穢,甚至是猥瑣的,讓他置身在一片灰色陰影之中。離開是逃離嗎?理查德也說不好,他想換個環(huán)境生活一段時間。也許那樣會把奧爾加從他的生活中剔除掉。離開是簡單的,可理查德不舍的是他的書房。理查德曾經(jīng)自嘲說,自己是書房里的囚徒。那些書在這些年里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成了他的累贅。他還是喜歡紙質(zhì)書籍,而不是電子版的。紙質(zhì)書給他一種踏實感。每次坐在書房里,理查德總是能感覺到那些書里面的靈魂在注視著他,并給他注入靈感和力量。那些書里面的靈魂也常常在理查德的小說人物身上復活。幾年來的寫作生活,讓理查德有些厭倦外在那個“混亂”的世界和瑣碎嘈雜的世俗生活。米蘭達離開后,遇到的奧爾加成了他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部分,才讓他如此依賴來自奧爾加的那份情感或者說來自她身體的那份慰藉……理查德置身在書房中,望著那些豎立在書架上的書籍,他不知道沒有了那些靈魂的注視,是否還能把寫作繼續(xù)下去?即使離開,總還是要帶幾本書的。同樣有一些靈魂伴著他,但他總是覺得虛弱。他知道這是他的毛病,是占有欲在作怪。
那種窒息感越來越強烈,理查德還沒有想好去哪座城市。以前,他也有想離開的想法,但是遇到了奧爾加,他覺得可以在這城市里有一份愛,自己可以留下來,并廝守著,直到終老??墒?,奧爾加那種時冷時熱,時冰時火的態(tài)度,讓他實在無法忍受。他看不到光,是的,看不到光和溫暖。這次,也許該下決心了,與其這樣被折磨著,還不如快刀斬亂麻,來個痛快的。盡管斷舍離是艱難的,但繼續(xù)這樣被折磨下去,那真是生不如死。
理查德想過去布魯克林,這個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保羅·奧斯特在布魯克林,他去也沒有機會,他不想活在別人的光環(huán)下。據(jù)說,科爾姆·托賓也在布魯克林,他有部長篇小說就叫《布魯克林》。如果說對于他們兩個人的作品來說,理查德更喜歡科爾姆·托賓。至于保羅·奧斯特的長篇小說《4321》,那本書很厚,理查德還沒看。這些年,對于很厚的小說,理查德只讀完一本,是智利作家羅貝托·波拉尼奧的《2666》。羅貝托·波拉尼奧的早逝和作品的橫空出世,讓理查德羨慕不已。
理查德想去巴黎,雖然和米蘭達分開了,但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話,米蘭達還是會幫他的,或者可以短時間接濟他。米蘭達在離婚的時候,和理查德說過這樣的話,如果理查德去巴黎,她會幫助他的。米蘭達還說,也許巴黎更適合理查德的寫作。她還列舉了很多著名作家都曾在巴黎生活過。最后,米蘭達說,也許理查德可以加入到她丈夫的創(chuàng)作團隊里。布塞塔爾市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論經(jīng)濟和文化都一塌糊涂,是一座將死之城。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難道你想做那個守夜人嗎?那么誰又做你的守夜人呢?理查德聽了米蘭達的話,沒有反駁。他知道米蘭達說的都是事實,這令他感到刺痛。他又何嘗沒有感覺到那種死亡氣息呢?理查德不想依靠米蘭達生活。作為一個男人,他總要獨自生存下去的。即使寫作不能謀生,但他也許可以干點兒別的。比如布塞塔爾市的老作家馬爾托就是靠參加各種小說比賽來掙取獎金,來維持基本的清貧生活。馬爾托有一個兒子,在十五歲的時候自殺了。他的妻子也在幾年前病逝。他雇一個保姆來照顧他的生活。他不想去養(yǎng)老院。或者說,他不想和那些行將就木的老人們呆在一起。疾病和衰老會加速他生命的進程。馬爾托喜歡這樣獨自去面對……每天都沉浸在寫作之中,書寫著他在這個時代中的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在布塞塔爾市的作家圈里,人們提起他的時候,都說,那個倔強的老頭,那個不近人情的老頭,那個老不死的。馬爾托還有一個綽號叫,黑夜先生。
四
有一次,作為晚輩的理查德去拜訪布塞塔爾市的黑夜先生馬爾托。他和馬爾托都參加了一個小說比賽,但理查德沒獲獎。馬爾托獲了個二等獎。理查德和老作家馬爾托說了自己的苦惱。馬爾托安慰他說,寫你自己的,不要妥協(xié),只是把稿件投出去而已,能獲獎更好,不能獲獎,也不損失什么。理查德在心里多少是鄙視這種行為的,但馬爾托的短篇小說寫得確實很棒。他們還聊了布塞塔爾市的懸疑小說家弗洛尼,因為影視改編,已經(jīng)成了暢銷小說家。他根據(jù)布塞塔爾市發(fā)生的一起殺人案寫的小說,首印十萬冊。那是一部類似《黑色大麗花》那樣的小說。聽說弗洛尼去了紐約,因為那個案件的殺人犯從監(jiān)獄里越獄,在追殺弗洛尼,聲稱要把他撕了,把他的心吃了。馬爾托說,每個作家有每個作家的宿命,我不排斥文學的娛樂性,但我更喜歡那種替眾生受難的寫作者。他們是人,不是神。馬爾托的這句話給理查德很大觸動,剛開始他還不能理解馬爾托說的意思,他覺得只有神才能那樣,但馬爾托說,如果一個作家把自己看作神的話,那他的寫作也就停止了,只有是人,生而為人,置身在蕓蕓眾生之間,平等地去體驗他們的苦難,在文字里去呈現(xiàn)他們的苦難,才……理查德點了點頭。理查德望著白發(fā)如雪的馬爾托,充滿敬仰。馬爾托還說,在替眾生受難的同時,也在表達人性,用情緒去支撐人物,而不是用故事……故事是可以編的,但情緒不能。每個人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中,他們的情緒是最真實的。用人物的情緒記錄那個時代也才是最真實的,好的作品是作家心里長出來的……馬爾托的話讓理查德深感敬佩,要不是馬爾托的保姆在身邊,他真想上去給他一個擁抱。理查德仿佛看到一位在寫作經(jīng)歷中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前輩在喃喃地教導他,并給身處迷宮中的他,以指引。同時,理查德也感慨,像馬爾托這樣優(yōu)秀的作家卻沒有得到應該屬于他的榮譽、地位和金錢。這樣的感慨和不平,理查德對馬爾托說了。馬爾托有些生氣,望著理查德這個后輩,幾乎是咆哮著說,難道我們寫作真的是為了榮譽和地位嗎?如果那樣想的話,我勸你還是放棄寫作吧。我這么說絲毫沒有清高的意思,也許你會覺得我虛偽,但我還是要說,我們是靠作品說話的作家,而不是那種靠經(jīng)營……
馬爾托的斥責讓理查德感到臉上火燒火燎的,恨不得在地板上找個縫隙鉆進去。馬爾托突然說一句,人們在苦熬,人們都在艱辛中活著。這算是對理查德的安慰。馬爾托抽著煙,望著窗外,目光延伸著,在不遠處碼頭上那些勞作的苦力身上。馬爾托突然回頭問,理查德,你有信仰嗎?理查德說,沒有。馬爾托說,那就把寫作當成你的信仰吧!理查德說,嗯。馬爾托倔強地站立在窗前,光線落在他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個細長的影子,支撐著馬爾托已經(jīng)衰老的身體,讓理查德有一種悲壯的幻覺,仿佛馬爾托的身體是由那個影子飼養(yǎng)起來的。如果沒有那影子的支撐,馬爾托是否就倒下去呢?陰影在這個世界上維系著人的存在,萬物才變得立體起來。因為有了光,陰影的存在才讓人更加真實,那些自認為陰影不存在的人,沉浸在自我的虛幻和膨脹中,是注定會倒塌的。
理查德臨走的時候,馬爾托說,年輕人,有時間的話就常來坐坐,哪怕什么都不說,也好。我喜歡你的氣息,像我年輕的時候。那種置身在黑暗中,而不被黑暗淹沒和吞噬。年輕人,不要懼怕你的經(jīng)歷,你的所有經(jīng)歷都會成為你的財富,在文字里傳達你的生命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吧。
理查德說,謝謝。
即使在密不透風的黑暗中,你就是自己的神和自己的光——馬爾托說,時艱無補,各自珍重吧。如果,你有機會離開布塞塔爾的話,還是離開吧,守夜人讓我這老東西來做……
理查德驀然悲傷起來,走上前,狠狠擁抱了一下馬爾托,從他羸弱的身體里感知著來自父輩的力量。理查德的眼淚從眼角滑落,他怕被馬爾托發(fā)現(xiàn),輕輕用手指拭去。馬爾托也惺惺相惜地抱了抱理查德,他也在感受著來自理查德這個年輕生命的力量。馬爾托說,好好寫,路還是要自己走,自己走出來的路,才踏實。我是有一些人脈,但那些是我不屑推薦給你的。我更希望你自己來完成……記著,再苦再難,都要靠作品說話,靠作品活下去,而不是茍且偷生。
理查德點了點頭,甚至有些汗顏,他此次的拜訪確實有讓馬爾托幫忙推薦的意思。馬爾托的教誨讓理查德能感覺到馬爾托身上的倔強,正是這種倔強讓馬爾托得以與那些世俗保持距離。
那天從馬爾托家離開的時候,馬爾托還送了他一本自己年輕時候出版的小說集《圣布塞塔爾》,里面的每個小人物都活靈活現(xiàn),給理查德很多啟發(fā)。馬爾托隱藏在人群之中,窺探著那些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書中的小人物都若隱若現(xiàn)有一些內(nèi)在的隱疾。比如其中的一位工人家的小女兒叫麗塔,父母失業(yè)后,麗塔總是夢見自己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有一天下起了雪,路燈壞了,她總覺得黑暗中有無數(shù)的野獸要把她吃掉,它甚至聽到了野獸咀嚼骨頭的聲音。她驚慌地在雪地里奔跑著,逃避那些野獸的追趕。她最后把沒有賣出去的一根火柴,點燃了自己的頭發(fā)……慶幸的是被路人發(fā)現(xiàn),給撲滅了。她那一頭美麗的金發(fā)不見了……小說里還有一個孤獨窮苦的老太太,她有一個符號式的標志,就是無論什么天,都喜歡帶著一把黑色雨傘。那把黑色雨傘就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喜歡偷偷跑到墓地里睡覺,醒來之后,對著每一塊墓碑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像一個語言機器。她的言語中仿佛充滿詛咒,詛咒什么,馬爾托沒寫,但理查德能隱隱感覺到馬爾托的憤怒……
馬爾托的那本小說集中的內(nèi)容更多是冷酷的現(xiàn)實,只有一篇是溫情的,寫到初戀。這篇小說就像是整本小說里的一道光亮,但馬爾托還是把那美好的初戀和墳墓聯(lián)系在一起。馬爾托透過少年男女主人公養(yǎng)的一只鳥兒的逝去,從鳥兒的靈魂角度來寫,最后,他們共同埋葬了那只鳥兒。當理查德看到小說里的少年男女主人公跪在挖好的土坑前,雙手捧著泥土,輕輕地撒到鳥兒羽毛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的時候,理查德眼淚汪汪的了。在他們埋葬鳥兒后,他們的肩膀上竟然長出了翅膀??吹竭@兒,理查德已經(jīng)淚流滿面。馬爾托在小說集里還虛構了兩篇來自中國的故事,其中一篇說的是,在一個雨夾雪的天氣里,在菜市口行刑的場面,罪犯的頭被一把大刀咔嚓一聲砍落的時候,人頭在地上滾動著,眼目大睜。在雪地上滾動的頭,竟然飛起來了,向坐在臺上的監(jiān)斬官飛去,用牙齒咬住監(jiān)斬官的脖頸,鮮血從監(jiān)斬官的脖頸上射出來……他從椅子上摔倒在地上,用手扒拉著死死咬住他脖頸的人頭,但那罪犯的人頭就像長在他的脖頸上似的……當他的手下幫忙把罪犯的人頭拽下來的時候,他也因流血過多而死……
另一篇是虛構了一條住在山洞里的龍和一個少年生活在一起……
馬爾托二十多歲寫的小說,在語言、內(nèi)容和形式上,已經(jīng)爐火純青,在今天看來,仍沒有過時。他的每一個單詞都像是一個個埋在紙頁里的黑色種子,隨時都會在閱讀者心中長出根須,之后,開花,結果。那些舉在莖葉間的果實,顫若暗夜里閃爍的星辰,無論天空陰晴,都是存在的。
五
米蘭達離開后,理查德常常獨自去街角的“靴子”酒吧,從那里可以看到米蘭達之前開的服裝店,現(xiàn)在那里變成了一家雜貨店。理查德泡在“靴子”酒吧,每天都喝很多酒,近乎爛醉如泥。深夜回到家的時候,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跟著他,回了幾次頭,都沒看見什么?;氐轿葑永?,理查德看到米蘭達已經(jīng)把她的一些東西帶走。每次醉醺醺回到家,他都蜷縮在沙發(fā)上,一會兒就睡著了。他好像害怕回到床上,回到那曾經(jīng)和米蘭達的床上。那天晚上,理查德回來的時候,下起了雨。雨很大,他沒有避雨,置身在雨中,企圖讓自己變得清醒。雨浸透著他,在夜晚的凄清中。他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沖了熱水澡,才睡下。
荒野之中,米蘭達的那些模特們穿著白色服飾,戴著白色帽子,腳步懸浮在荒草之上,在行走著。先是十幾個模特,過了一會兒,她們仿佛快速繁殖似的,越來越多,占據(jù)了整個荒野。白色的精靈們。懸浮于草尖之上……或者說草尖之上浮動著大片白色,讓理查德看不到她們那女性的身體。米蘭達是從地底下出來的,就像有一個升降機關,把她從地下送上來。她同樣白色的裝束,在距離模特們十幾米遠的地方,開始把荒野上的那些草點燃?;穑堑?,火,開始升騰起來,越燒越大,映紅了荒野之上的天空,仿佛要把天空灼燒出一個洞穴。那些草尖上懸浮的白色精靈們開始舞蹈……圍繞著火。她們時而距離火焰很近,又跳開,再靠近,仿佛在與火焰進行一場游戲?;鹧嬖谀且豢坛蔀榛囊爸?,漸化成人形,在荒野之上跑動,并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唿哨聲,回蕩在草木之間……
米蘭達穿著一身女巫樣式的棕色長袍,看上去矮了很多,像一個侏儒,脖子上掛著一面鐵皮鼓,手拿著兩個鼓槌在鼓面上敲打著,她用鼓聲引領那些白色精靈們!祭祀,是的,已經(jīng)有了祭祀的儀式感。那些白色精靈們從草尖上躍到火焰上,她們的舞蹈變得更加輕盈,紅色的火焰映襯著白。那舞動的白色翩然如一朵蕩動的云。那些肉身也仿佛在那一刻消失了?;鹇拥秸麄€荒野,那些白色的精靈開始散開,懸浮在火焰上……
一個黑衣人平躺著從半空緩慢降落下來,被那些白色的形體接住,她們惶恐地抬著那黑衣人的身體,在火焰中行走,不知道把黑衣人如何安放。米蘭達手里的鼓聲開始變得強烈,密集,鼓聲仿佛靈魂的呢喃。黑衣人開始在那些白色之上站立起來,就仿佛拽著一根從天上順下來的繩子?;囊八闹艿幕鹧嫠查g黯淡,那些白色因為火光的黯淡,也變得萎蔫了,暗灰,丟了魂魄似的,險些把黑衣人從半空中摔落下來。黑衣人伸展開雙臂,平衡著。黑衣人的雙腳被抓在白色精靈們的手中,才沒有從半空中墜落,他的身體向后彎曲著,兩只張開的手臂看上去像一只大鳥,在白色之上飛翔,旋轉(zhuǎn)著。荒野在那一刻輪盤般動起來。隨著火焰熄滅,荒野開始下沉,黑衣人從那些白色的手中墜落,緩慢下沉著,直到地面裂開一道縫隙,他的身體落進去,像回到了母體。那些白色精靈們開始再次集聚在一起,變成一個有著穹頂似的圓形建筑似的。米蘭達手里敲擊著鐵皮鼓,從白色的人形建筑中走出來。隨著她走出來,那人形建筑坍塌在地上。米蘭達的鼓聲也息了,那些坍塌在地上的人體,無聲無息。世界歸于沉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米蘭達扔下掛在脖子上的鐵皮鼓,開始去搬動那些尸體般的白色。直到她筋疲力盡,絕望地坐在地上,矮小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遺棄在荒野上的嬰孩……荒野的倒影映在天空上,隨時會傾頹而落。米蘭達伸出雙手在支撐著,支撐著……那些尸體般的白色精靈們開始緩慢蠕動,站立起來,圍繞在米蘭達身邊,一起和她支撐著隨時都可能從天空落下的荒野倒影……
一道閃電劃開荒野的倒影,那些白色的薄膜樣的服飾從她們身體上蛻下。一個個赤裸的身體,從白色中跑出來,朝著荒野盡頭跑去,直到消失……
孤獨的米蘭達在空寂的荒野上,敲打著她的鐵皮鼓,她的身體在鼓聲中恢復了成年。風吹起來,吹亂野草,也吹亂米蘭達的頭發(fā),像一面黑色的旗幟。那些白色精靈們又從荒野盡頭出現(xiàn),從對面朝著米蘭達跑過來?;囊霸诿髁恋男浅较旅鎽腋∑饋?。米蘭達和白色精靈們走向虛空。槍聲,是的,槍聲,一聲接著一聲,響起。在什么都沒有的虛空之中,回蕩。背影音樂竟然是鮑勃·迪倫的《關于霍利斯·布朗的歌謠》:
在遠處的荒野寒冷郊狼嚎叫你雙眼盯視獵槍它就掛在墻上血自你腦中流出雙腿似乎站不住血自你腦中流出雙腿似乎站不住你雙眼盯視獵槍它已握在你手上……在南達科他農(nóng)場遙遠的某個地方七個新人來到世上。
六
理查德醒了。他從床上起來,去廚房倒了杯水,喝了幾口,手指摩挲著杯子,久久不能入睡。詭譎的夢境讓他興奮。窗外的雨還在下著,可以聽到雨滴落下來,摔碎在地上發(fā)出啪啪的聲音。雨夜伴著感傷,那出現(xiàn)在理查德夢中的荒野,給他一種悲慟的儀式感。理查德并沒有看到米蘭達由服裝作品衍生出來的舞劇,據(jù)說還沒有上演,還在制作中。剛剛發(fā)生的夢讓理查德覺得奇奇怪怪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夢?是否要把夢境傳遞給他的創(chuàng)意告訴米蘭達,讓那部舞劇變得更加豐滿?理查德想想,還是算了。如今,米蘭達不會瞧得上他的想法。她已經(jīng)是一個世界著名的服裝設計師,而他只是布塞塔爾市一個籍籍無名的作家。
當年理查德和米蘭達是從霍爾迪鎮(zhèn)坐火車來到布塞塔爾市的。米蘭達在第七大街開了一家服裝店,勉強可以維持他們兩人的生活。那時候,米蘭達支持理查德寫作。理查德是霍爾迪鎮(zhèn)一家漁民的養(yǎng)子。離開的那天,養(yǎng)母一直送理查德到車站。理查德能感覺到養(yǎng)母在忍著,不讓自己流淚。等理查德和米蘭達上火車后,理查德望著站臺上養(yǎng)母孤單的背影,他控制不住眼淚,哭了?;疖囬_動的時候,養(yǎng)母追著火車跑著,直到火車離開車站。養(yǎng)母是一個啞巴,她的手語在告訴理查德,要保重,要時常寫信給家里,她和養(yǎng)父會為他祈禱的。米蘭達在身邊把他抱在懷里,車輪碾著鐵軌的聲音,令大地跟著震顫起來。一個小男孩手里拽著一個紅色氣球,在車廂內(nèi)跑來跑去。突然,那個紅色氣球脫離小男孩的手,在車廂內(nèi)飄蕩著,猶如車廂悸動的心臟。小男孩哭喊著,要把氣球從半空中抓回來。后來,還是理查德站起來,把氣球抓到手里,還給了小男孩。小男孩把紅色氣球抱在懷里,朝另一節(jié)車廂走去,突然發(fā)出砰地一聲,氣球在小男孩懷里爆了,隨之而來的是小男孩顫抖的哭聲,在車廂內(nèi)回蕩。
在領養(yǎng)小狗米妮之前,米蘭達懷過一次孕,但想到剛來布塞塔爾市,他們兩人的生存還不能保證,再要一個孩子的話,可能會雪上加霜,更加艱難。米蘭達決定把孩子做掉,理查德剛開始是反對的,但米蘭達堅持著,理查德也拗不過她。那時候,理查德在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刷涂料的活兒,白天上班,晚上寫作。做了人流手術的米蘭達很虛弱,她只休息了一天,就到服裝店工作了。下班后的理查德在市場上買了只雞,回來給她熬好雞湯,送到服裝店去。米蘭達喝著雞湯說,我們的生活會好起來嗎?我把孩子做掉,你不怪我吧?理查德安慰著米蘭達說,我怎么會怪你呢?我相信,我們會的,會的,我們一定會有一個錦繡前程的,會柳暗花明的。你的夢想和我的夢想都會實現(xiàn)的。你的決定是對的,我們不能讓孩子跟我們一樣。 那樣的罪我覺得比我們殺死他(她)更加深重。在小時候,我就質(zhì)疑過為什么父母要把我生下來。尤其是生下我之后又遺棄,直到養(yǎng)父母在一個冬日的早晨,在門口的籮筐里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父在我長大后,跟我說的。那時候,我常常夢見幼小的我,在籮筐里,被子包裹著我,連個姓名都沒有。那籮筐長了翅膀,把我?guī)У教焐?。一個被遺棄的嬰兒。要不是我的養(yǎng)父母,我可能就凍死在那個寒冷的冬天。米蘭達說,你沒找過你的親生父母嗎?理查德說,想過去找,可是沒有任何線索。
米蘭達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喝著理查德喂她的雞湯,臉上掛著苦楚的表情說,這已經(jīng)是在造孽,會被懲罰的。理查德沒吭聲,轉(zhuǎn)移話題說,我有一天夜晚下班回來,看到霍爾迪鎮(zhèn)的葉麗莎了,她和幾個中國婦女在街上,濃妝艷抹,招攬客人。米蘭達說,哦。她家孩子多,再加上她母親生病,都要靠她在外掙錢養(yǎng)活。如果,你再看到她,讓她到家里來坐坐。理查德說,她那天好像認出了我,扭身就躲開了,我喊她,她也沒回頭,倒是那幾個中國女人擁上來,我連忙逃走了。米蘭達說,哦。是啊,都是霍爾迪鎮(zhèn)出來的,葉麗莎現(xiàn)在這樣,自然不會愿意讓熟人看到,還不是被逼的嗎?霍爾迪鎮(zhèn)的年輕人幾乎都走光了,冶煉廠的倒閉,很多工人都失業(yè)了。沒了工作,他們只能逃出來。霍爾迪鎮(zhèn)就像是洪水中的諾亞方舟,報信的烏鴉迷失了,沒有飛回來,這方舟也即將沉沒在洪水中。如果我們在布塞塔爾靠手藝不能生活下去的話,我也去花枝招展地……來養(yǎng)活你,讓你把寫作繼續(xù)下去。為了生存,我們總要出賣些什么。理查德嘆息了一下,說,不會的,總會有好日子的,有我在,再怎么也不會讓你像葉麗莎那樣。我即使不寫作,也不會讓你……如果布塞塔爾我們活不下去,我們再去別的地方,總有能讓我們活下去的地方吧。
米蘭達的話還是令理查德從心里面感動,他把米蘭達緊緊地抱在懷里,在她臉上親吻了一下。理查德說,謝謝你,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寫作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跟那些無時無刻都存在的荒誕一樣。如今,寫作在很多人眼中看來同樣是荒誕的。米蘭達說,我想,即使在混亂的世界人也是需要精神世界的,而不是荒蕪的,物質(zhì)的,如果人們連精神都荒蕪了,那么我們,包括更多的人都會墮入地獄的,世界末日可能就不遠了,我更愿意相信,你是布塞塔爾市的“但丁”,也許會是世界的“但丁”。理查德哭笑不得,是啊,“但丁”,理查德不敢去想,那個寫《神曲》的但丁。他的文字會引領人們?nèi)ソ?jīng)歷“地獄”“煉獄”“天堂”……可理查德的文字呢?
每個人來到人間都是受難的,但真正能成為神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那個從馬槽里誕生的人,他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神。
剛來布塞塔爾市的那段日子雖然苦,但還是甜蜜的?,F(xiàn)在那些都成了回憶。米蘭達變成了天鵝,飛去了巴黎。
夢境的氣息仍纏繞著理查德,想起米蘭達曾說的“但丁”,他莫名地哭起來。
天氣預報說,即將來臨的是一個凜冬??墒牵藗儾⒉惶嘈盘鞖忸A報了,好像每次預報都不準確。
七
理查德簡單吃了早餐,開始寫作。米蘭達離開后的第二年,理查德的寫作發(fā)表順利了一些,一些雜志開始接受他的小說,可以掙些稿費,維持他的生活。中午的時候,理查德完成一天的寫作任務,去了“靴子”酒吧。路上的雪很大,掃雪車在路上清理著。有人在路邊堆了雪人,只是一個人形的輪廓,沒有五官。理查德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離開。到了“靴子”酒吧,里面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理查德找個角落坐下,要了杯酒。他聽到早上在朋友圈里看到的患者家屬殺死醫(yī)生的事件,在酒館里也沸騰了。酒吧老板都加入討論之中。那些人形成了兩個陣營,言語激烈,但還是像理查德想的那樣,沒有觸及到事件的根源。這些年,理查德認為不能觸及各種事件根源的言論都是謊言。午后的酒吧,陽光裹挾著雪后的冷光照射進來,那些人的激烈討論讓理查德厭惡。他點了支煙,開始注視窗外,那些在雪后行走的人群。理查德甚至企盼能看到奧爾加的身影,但人群里沒有,沒有,沒有。那些行走在雪后的陌生人,像從雪地里冒出來的,給理查德一種不安的感覺,他們像蒙克畫中的幽靈,而酒吧里那些激烈討論殺人事件的人們,也蒙上陰郁氣息,與窗外的人物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理查德突然哆嗦了一下,感覺到莫名的冷,他連忙喝了口酒。理查德拿出隨身攜帶的一本叫《擁抱》的小說,看了一會兒,把杯子里的酒喝光,把書放到兜里,起身走出酒吧。下午兩點多鐘,理查德從“靴子”酒吧出來后,覺得無聊,又去了電影院。電影院里很冷清,售票員問理查德,先生要看哪部電影?理查德看了看目錄,選了一部最近很熱門的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理查德想看看到底為什么那么多人說好,他不喜歡盲從,有一種好是人云亦云的好,很多人沒有自己的判斷。理查德不想自己也變成那樣,他要看了才能給出自己的判斷。
放映廳內(nèi)是冷清的,只有理查德一個人,他找了個座位坐下。在電影要開始的時候,又進來一對年輕情侶。他們在理查德身后幾排坐下,開始咀嚼爆米花,就像是兩只老鼠在嗑東西。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理查德的頭有些沉。他想,如果電影不好的話,他要提前退場,回去睡覺。
電影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在逃的罪犯,想把舉報的機會讓給妻子,那樣妻子就可以拿到懸賞的幾十萬塊錢。其間穿插了一些社會的熱點問題,還有情欲、暴力、雨、潮熱……故事發(fā)生地在南方。
理查德對故事不感興趣,倒是這位導演在形式上的表達,搖晃的鏡頭畫面給人一種置身其中的感覺,讓理查德眼前一亮。理查德看過這位導演以前的兩部電影,可以說,那兩部影片在故事方面是有力的,尖銳的,但這部電影的故事讓理查德失望。如果不是形式和情緒在支撐,這將是一部失敗之作。影片的某個細節(jié)重復了他之前的一部電影?;蛘哒f是延伸,但延伸得并不好。如果打分的話,理查德打七分。在影片進行到某一個情欲鏡頭的時候,理查德聽到后面那對情侶發(fā)出的呻吟聲。理查德堅持看完了,他看到那個男主角被警察的槍擊中,趴在湖邊。湖在那一刻變成了一個死亡的隱喻。
(理查德想,如果是自己設計這個畫面的話,一定要下一場大雨,雨大到世界都不存在了似的,隨著,雨戛然而止,那尸體變成紙漿般,癱軟,在淤泥中。鏡頭延伸到一望無際的黑暗湖面……湖面上有船夜航,有閃爍的細小焰火,升騰而起,在船上。或者在第一槍響起的時候,出現(xiàn)之前和女主角在船上做愛,身體晃動的鏡頭,晃動中突出人物的動物性,有恍惚感……船下沉了,像一艘伊甸之舟,懸浮在空濛之中。鏡頭最后指向布滿星辰的天空。理查德瞎想著,笑了。他覺得這些由影片而生出的遐想可以寫進將來的小說之中。 )
影片結束,理查德從椅子上站起來,轉(zhuǎn)身望著后排。那對情侶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理查德從電影院里走出來。
雪又開始下了,他豎起衣領,避免雪花和冷風灌進去。理查德腳踩在雪地上,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他望著街上的行人,和他在“靴子”酒吧的窗前看到的那些人是一樣的感覺,現(xiàn)在他也成了那幽靈中的一員。走在街上,理查德再次想起馬爾托的那篇《龍少年》的小說,那個少年每天都騎著那條龍在山野的上空飛翔。
這場雪是奧爾加把他關進小黑屋后的第一場雪。之前,理查德和奧爾加說過,在今年第一場雪的時候,他們要去山里找家溫泉旅館泡溫泉的。奧爾加那時候也答應了,沒想到現(xiàn)在,他們兩人的關系已經(jīng)處于崩潰的邊緣。這是理查德沒想到的。落雪的傍晚,盡管四處都是雪的白,但天色還是有些昏暗,近乎暝了。理查德孤獨地在街上走著,瑟瑟的風讓他再次抓緊衣領。理查德突然頑皮地張開嘴,伸出舌頭,幾朵雪花落在舌尖上,融化了,涼津津的,有一股土腥味兒和咸澀的苦味兒。理查德想起養(yǎng)母第一次領著他去集市,給他買棉花糖的情景。那個小男孩理查德在人來人往的集市上旁若無人地把臉埋在棉花糖上,大口地吃著,就像鉆在雪堆里似的,眼睛、眉毛、鼻子上都粘滿白色的棉花糖。
這項研究同樣也是歐洲南方天文臺的一大勝利。這個總部位于慕尼黑、天文臺建于智利的多國合作機構已經(jīng)將針對S2和銀河系中心黑洞的研究設為重大研究課題。該機構的觀測儀器包括:甚大望遠鏡(Very Large Telescope,簡稱VLT),是一組由設置在智利阿塔卡馬沙漠(在007系列電影《大破量子危機》中有出鏡)中的4架子望遠鏡組成的望遠鏡陣列;以及VLT所在地附近一座山頭上的極大望遠鏡(Extremely Large Telescope,簡稱ELT),ELT目前尚在建造之中,建成后將是世界上最大的光學望遠鏡。
好久沒回霍爾迪鎮(zhèn)了,理查德想。
十幾個清潔工人在路邊揮舞著鐵鍬,不停地鏟著雪,堆成墳墓的形狀。理查德注視著那些“墳墓”形狀的雪堆,總覺得會有什么從里面竄出來似的。路過“靴子”酒吧的時候,理查德往里面看了看,很是熱鬧,他想喝一杯了,但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蒙克式的人物,他沒有進去。他看到薩蘭特坐在窗邊,和一位女士眉飛色舞。薩蘭特也寫小說,妻子出軌后,和他離婚了。薩蘭特又找了個女人,剛剛生了一個女兒。理查德窺看了一眼薩蘭特對面的女人,不是薩蘭特的現(xiàn)任妻子。在朋友圈里,薩蘭特有個經(jīng)典的段子,是他自己講出來的,說的是,他發(fā)現(xiàn)妻子出軌后,和妻子扭打起來,他扒開前妻的嘴,往她嘴里吐了一口唾沫,離開了。理查德很不喜歡薩蘭特的吹噓,他認為那是薩蘭特的人性之惡,而且薩蘭特是一個很會看風向的作家。理查德不喜歡他的那種圓滑世故,但那也許是薩蘭特的生存方式,是可以理解的。理查德和馬爾托說過薩蘭特,馬爾托也不喜歡這個人。馬爾托說,薩蘭特多次想去拜訪他,都被他拒絕了。他不喜歡看到一只蒼蠅或者小丑。理查德想起有一次和幾個出版社的朋友吃飯,薩蘭特也去了。為了和出版社的人拉關系,他本來不能喝酒,但還是喝多了,消失不見了。酒桌上的人都以為他提前走了,沒想到后來在緊鎖的衛(wèi)生間里發(fā)現(xiàn)他褲子褪到膝蓋上,坐在馬桶上睡著了。是叫了服務員才把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的。他近乎癱軟地被攙扶出來。
薩蘭特無意間看到窗外站著的理查德,他沖理查德招了招手,讓他進去喝一杯,但理查德擺了擺手,拒絕了。他用手比畫著自己還有事兒,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雪還在下,理查德能感覺到雪落在他肩膀上的重量,貼在衣服上的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他把手繞到脖后的肩膀上撣了撣落在上面的雪。昏黃的街燈一個個亮起來,猶如街道的眼睛,街道延伸著,猶如一頭多眼的斑斕猛獸,要把人們吞噬在它身體里。雪在昏黃的燈光中,也被涂抹了顏色似的。理查德回望了一眼街角的“靴子”酒吧,一個小世界里卻有著一個大世界所擁有的一切,既敞開也藏污納垢。理查德內(nèi)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部分思緒還沒有完全從電影中走出來。女主角,不是罪犯的妻子。女主角在湖邊的一個雨夜,借著昏暗的燈光,赤著雙腳,一手拿著把紅色雨傘,在幾個椅子上跳舞,舞動的雨傘像她身體的一部分。罪犯一直注視著女主角細嫩白皙的閃著瓷光的雙腳。那雙腳在幾個椅子上跳來跳去。這應該是他們在船上瘋狂做愛之后,罪犯的目光仍舊充滿了欲望。也許那是因為罪犯意識到死亡即將來臨。
雨在很多影片里是催發(fā)情欲的道具。理查德同樣喜歡在小說里寫到雨,寫那些有雨的晝與夜。雨不止催發(fā)情欲,還會催發(fā)很多,很多。比如,孤獨;比如,憤怒……雷和閃電切割著黑夜厚重的甲胄,看到血,看到血肉里的白骨。雨同樣可以隱藏看不見的罪惡和污穢。
雪落在理查德頭上,已經(jīng)融化,讓他感到了冷。他看到之前總去理發(fā)的那家理發(fā)店的門還開著,他下意識摸了摸頭發(fā),有些長了,該理理了。理查德曾夢想留一頭長發(fā),每次都下決心留著,但長到一定程度,就會覺得很不舒服,還是來理發(fā)店剪了。這次和奧爾加冷戰(zhàn)(其實,也不是什么冷戰(zhàn)。理查德已經(jīng)決定就這樣分手了。在彼此的悄無聲息之中,結束彼此的關系。奧爾加是反對他留長發(fā)的。奧爾加曾陪著理查德來過這家理發(fā)店),他再次想蓄長發(fā),以此作為對奧爾加的反抗,但看到理發(fā)店的時候,他還是下意識地走了進去。
雪后的理發(fā)店內(nèi)是冷清的,沒人理發(fā),兩個理發(fā)師坐在椅子上看著手機。理查德每次來都讓那個年歲跟自己差不多的理發(fā)師彼得為他服務。理查德坐在椅子上,彼得站起來說,來了,作家。每次,彼得都這么稱呼他。其實,理查德不喜歡這個稱呼,或者說是身份,他更認為寫作也是為了謀生,是一個職業(yè),沒有什么高尚的。彼得曾看過理查德出版過的那本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還說很喜歡。理查德認為那是彼得在敷衍他,也沒說什么。理查德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嚇了一跳。半個月來,他整個人看上去瘦了,脫形了,兩個腮部塌了,下巴尖了,兩個眼窩深陷。這還是自己嗎?理查德自問著。彼得也看出理查德的變化,但他沒說什么。他準備著,開始給理查德理發(fā)。那些剪下來的頭發(fā)悄無聲息地落在地上。彼得問,最近又出版書了嗎?理查德說,沒。彼得說,如果哪天出版的話,要告訴我??!我買一本。理查德說,謝謝。彼得問,那最近在寫什么呢?理查德說,在寫一個系列叫《異國虛構集》。彼得說,哪兒能看到?理查德說,還不能,等后年發(fā)表的吧。彼得問,為什么是后年?理查德說,這一年馬上就要結束了,我會把下一年里寫的小說,后年再投稿。彼得說,哦。理查德確實不喜歡在書房之外談論文學。他閉上眼睛,不去看鏡子里的自己,他隱隱感覺到奧爾加的眼睛在旁邊看著他,等他睜開眼睛,理發(fā)店內(nèi)除了另一個在看手機的理發(fā)師,再沒有別的人。
從理發(fā)店出來,理查德只覺得寒風冷嗖颼颼地貼著頭皮,讓他異常清醒。理查德路過街區(qū)公園的時候,本想進去看看。被米蘭達埋在公園里的米妮,也許會因為雪的融化,而加速腐爛,或者早已經(jīng)腐爛干凈了,只剩下骨頭。米蘭達離開后,理查德偶爾會想起米妮。也許米妮早就已經(jīng)歸于塵土了。理查德在街上游蕩,恍惚的他,猶如丟了靈魂。雪后的馬路上,汽車跑來跑去,雪已經(jīng)融化,馬路泥濘起來,出現(xiàn)大片的黑。那么濃重的黑也即將被來臨的夜晚淹沒。理查德瑟縮著,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回到家。在樓下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一本雜志社寄來的樣刊,他打開信箱拿出來,進了電梯。
八
米蘭達離開后的一天晚上,理查德喝得醉醺醺的從“靴子”酒吧出來,冷風一吹,他的頭更沉了,沒走幾步就摔倒在路邊的草叢里。等理查德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個房間里。他懵懂地看著,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女人說,你喝多了,我就把你撿回來了。理查德說,謝謝你。女人說,干什么要喝這么多酒呢?理查德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喝酒在那段時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女人看著理查德說,要喝水嗎?理查德說,謝謝。女人給理查德倒了杯水,遞過來。理查德喝完水,把杯子還給女人。理查德從床上起來,說,我已經(jīng)醒酒了。謝謝你。我得走了。女人看著他說,能行嗎?理查德說,沒問題。女人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理查德說,我一個人能行的。女人說,哦。女人的個子不高,看上去有一米六幾,短發(fā),微胖。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理查德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女人問,你看什么呢?理查德害羞了,說,沒看什么。女人送理查德出了家門。理查德轉(zhuǎn)身問,你叫什么?女人說,奧爾加。理查德說,我叫理查德。理查德伸出手和奧爾加握了握手,說,感謝。奧爾加說,你都說了很多次,沒什么可感謝的,我只是……在理查德的要求下,兩人留下了彼此的聯(lián)系方式,還加了微信。
理查德從奧爾加的家里出來后,回頭看了一眼,奧爾加已經(jīng)關上門,回屋了。屋內(nèi)的燈仍舊亮著,可以看到奧爾加晃動的身影,讓理查德覺得溫暖。理查德在出租車上翻看著奧爾加的朋友圈,發(fā)現(xiàn)她是《布塞塔爾日報》副刊的編輯。理查德隨手點開幾張圖片,看了看那些副刊上發(fā)表的文字,理查德覺得很低級,他直接在下面說了句,小兒科的文字。理查德也覺得自己的回復有些直接了,但他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說假話。回到家后,他發(fā)現(xiàn)奧爾加沒有搭理他的回復。他笑了笑,想,也許奧爾加是認同他的看法的。理查德偶爾在朋友圈會看到奧爾加發(fā)的文字,有一天,理查德看到奧爾加出差外地,感冒了,理查德私信關心了幾句。那年圣誕節(jié),奧爾加給理查德信息,問他圣誕節(jié)晚上有時間嗎?別人給她兩張圣誕晚會的票,她問理查德是否愿意去?理查德沒有什么事兒,就答應了。那天晚上很冷,理查德還是去了,兩人進了音樂大廳,坐在那里看節(jié)目演出。節(jié)目結束后,兩人各自打車回家了。之后的日子里,偶爾兩人會彼此私信說說話,聊一些他們真正喜歡的作家和文字。從奧爾加的語氣里,理查德能感覺到她對他生存處境的同情,這讓理查德很不舒服。他不喜歡被人憐憫,不喜歡奧爾加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他認為,同處于這個世界上,人應該是平等的。突然有一天,理查德胃出了毛病,他去檢查,醫(yī)生讓理查德住院治療。理查德不想住院,一個人住在醫(yī)院里也很不方便,但醫(yī)生的話總是那么危言聳聽,讓理查德害怕了,其實是理查德對死亡的恐懼。他答應住院了,治療了一個星期才出院。在醫(yī)院里的那七天里,理查德腦子里總是出現(xiàn)奧爾加的身影,但他沒有跟奧爾加聯(lián)系。出院后,理查德繼續(xù)寫作,喝酒開始謹慎了。眼看也快新年了,他不想回霍爾迪鎮(zhèn)去過年,他想留在布塞塔爾市。或者說,理查德不想中斷他的寫作。新年的第二天晚上,理查德寫累了,躺在床上休息,奧爾加來了信息說,你回霍爾迪鎮(zhèn)了嗎?理查德說,沒。奧爾加說,我在第七大道的汽車旅館等你。理查德愣住了,她要干什么?理查德沒多想,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叫了輛出租車去了那家汽車旅館。當理查德敲門的時候,心里面還一陣陣緊張。開門的奧爾加嘴里噴出濃重的酒氣。那是一個不大的旅館房間,理查德坐下來,他能感覺到奧爾加的熱情。兩人躺在床上閑聊著,還在電視上看了一部韓國的電影。理查德不知道奧爾加為什么喝那么多酒。奧爾加也沒說??赐昴遣宽n國電影后,奧爾加說,洗洗睡吧。她說的是那么自然,就仿佛兩人已經(jīng)是一對情侶了。理查德看上去還是有些緊張,但他洗過澡之后,平靜了很多。已經(jīng)午夜,兩人做愛了,直至凌晨。從米蘭達離開后,理查德就沒有過女人。他和奧爾加的酣暢淋漓,讓理查德再次體驗到了生之歡愉。那旅館的床就像一片白色的大海,兩人像兩條大魚在遨游著,朝著更大的世界,他們成了那個世界的主宰,最后筋疲力盡地回到現(xiàn)實世界中來。他們默默地躺在那里,感受著體內(nèi)還沒有消失的閃電的顫栗。
第二天早上,兩人離開汽車旅館。清冷的早晨,大街上是寂靜的,更多的人還沉浸在新年的氛圍之中。理查德邀請奧爾加去吃早餐,但奧爾加拒絕了,說要回家。理查德看著奧爾加上了出租車,他怔怔地站在冬日的早晨里,仿佛做夢一樣,但雙腿酸軟和身體的那種疲憊感,讓他相信一切都是發(fā)生了的。理查德在街上走著,莫名地看到路邊的墻上,不知道什么人涂上去的十字,他心里面默默地說,神啊,請把這個人賜給我吧!理查德甜蜜地笑著,離開。從那之后,理查德常常會聯(lián)系奧爾加,也了解了奧爾加的一些情況。奧爾加離婚,兒子在外地上大學。理查德甚至想到了婚姻,可是奧爾加從來不提這事兒。兩人的關系就這樣維持了幾年,直到這個冬天,奧爾加突然沉默,把理查德關在那個“小黑屋”里……同樣,也讓理查德的生活變得懸浮起來。他甚至相信,奧爾加給他的“小黑屋”是空中樓閣。從米蘭達到奧爾加,理查德在心里面更加愛著奧爾加,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被這兩個女人引導著,如今,奧爾加無聲無息地把他拋進了深淵中。這么說,也許是理查德一廂情愿的想法,而不是奧爾加的想法。理查德就是這樣一個喜歡鉆牛角尖的人,甚至是偏執(zhí)的。他開始懷疑,或者說從認識那一天起,理查德都在懷疑彼此的情感是不是愛情,直到現(xiàn)在,他也沒有想清楚。如果不是愛的話,為什么還能維持這么多年?在這幾年的生活中,理查德還是把奧爾加當成了情感生活的全部,所以,突然的失重會讓他無法承受。雖然,沒有天天在一起,過那種過日子的生活,但他們同樣會吵架,會彼此互撕,會揭對方的傷疤,會鮮血淋漓的……又會和好,繼續(xù)下去。有一次,兩人在撕扯中,理查德的無名指關節(jié)下方出現(xiàn)了一個傷口,奧爾加在他睡著的時候,偷偷給他貼了個創(chuàng)可貼,看上去就像一枚戒指。理查德醒了,奧爾加說,對不起。理查德起來,把她抱在懷里。回想起那一刻,理查德心里面還會感到甜蜜。盡管這些年來,理查德覺得自己的生活是潦草的,但他相信那是愛。他相信。他想,他會愛她到死。
但這次看來是真的,真的,到了結束的時候了。是的,結束,夭折,在他們的生活之中。發(fā)生。
理查德是否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呢?
九
理查德決定回趟霍爾迪鎮(zhèn),也是為了把奧爾加從心里面抹去。這幾年來,他們在布塞塔爾市的角角落落里駐留過的身影總是令理查德觸景生情,心情黯然。他要離開一段時間,他要把奧爾加從他心里面消化掉。是的,消化掉。這么多年,理查德都認為彼此的關系是堅固的,沒想到這種堅固也注定會煙消云散。這也是理查德人生的至暗時期。理查德不敢想下去,眼睛望著火車窗外。樹木和建筑物是流動的,那種感覺讓理查德覺得在行駛的火車也是流動的,處于云端之上。他陰郁地覺得車廂內(nèi)的乘客都是鬼魂,他們或坐在那里,或在車廂內(nèi)行走,總給理查德一種虛幻的感覺。他甚至恐懼這種虛幻感,隨時都可能把他吞沒似的。為什么理查德會看到這些?是心像嗎?還是別的什么。理查德也不知道。如果要解釋的話,理查德更愿意理解為,是自己的心死了,自己于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行尸走肉。
理查德從座位上站起來,去車廂連接處抽支煙,倚靠在車門上,望著窗外。他看到了卡爾里海,從離開霍爾迪鎮(zhèn)的那天起,他只去過一次卡爾里海。那還是認識奧爾加之后,奧爾加開車載著他去的,兩人在海邊的旅館度過瘋狂的一夜?;疖嚿峡吹降目柪锖?,一片黑暗的水域,更像是一片湖水。那黑暗的水域凝滯不動。足足有五分鐘左右,火車才從那片水域經(jīng)過。理查德回到座位,閉上眼睛睡了一會兒,竟然夢見奧爾加,兩人赤裸著被包裹在一朵白色的云里面?;疖囋诎咨脑葡旅姹捡Y。過了一會兒,兩人分開,各自站在一朵云上,隨著云朵的移動,距離越來越大。理查德開始從云端上墜落,墜落……理查德醒了,那種墜落的眩暈感讓他很不舒服,心里面生出悲傷來,眼淚在眼圈里轉(zhuǎn)動。這還是兩人相互不聯(lián)系之后,他第一次夢見奧爾加。從夢境中出現(xiàn)的奧爾加再次鬼魂般縈繞著他,讓他無法擺脫。理查德又去車廂連接處抽了支煙,車廂連接處感知到的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格外強烈。其實,理查德這次回來,還要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他和米蘭達的分手,這幾年他一直隱瞞著養(yǎng)父養(yǎng)母??磥?,這次又要撒謊了。他本來在和米蘭達分手后,就要告訴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但總是害怕他們傷心。他也不知道這個謊要撒到什么時候?;疖囻R上就到達霍爾迪鎮(zhèn),他走回座位拿起背包。車內(nèi)的部分乘客已經(jīng)騷動起來,但看上去不是很多?;魻柕湘?zhèn)是一個小站,只有這一趟火車經(jīng)過這里。綠皮火車停下來的時候,車身晃了晃,顫動著。理查德的身體也跟著晃了晃,隨著火車徹底停下來,他才站穩(wěn)雙腳。理查德看了看擁擠著下車的乘客,沒有認識的。是啊,離開幾年,差不多每年回來一次,很多人的面孔都生疏了。理查德喜歡這種生疏感,仿佛回到一個同樣生疏的地方。當他從車站走出來的時候,那種小鎮(zhèn)的氣息一下子還是讓他熟悉起來。從每個角落里冒出來,撲向他,好像在歡迎他似的,同時在他身體里的那些還沒有完全消弭的小鎮(zhèn)氣息,也被喚醒了。它們從理查德的身體里跑出來,和外面撲過來的那種氣息,緊緊擁抱在一起,久別之后的重逢似的。
二十多輛出租摩托車蜂擁上來,司機大聲喊著,坐車走嗎?坐車走嗎?理查德在出租摩托車的包圍中往外擠著,他仿佛一頭被圍起來的獵物,企圖突圍。突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在人群中尋找著喊他的聲音。一個圍著頭巾的女人坐在摩托車上向理查德招手,過來,過來,理查德。因為包裹著圍巾,理查德沒能辨認出來是誰,他走過去才認出來,是貝蒂。貝蒂是理查德的中學同學,初三的時候和鎮(zhèn)上的一個叫杰克的小地痞搞對象,懷孕了,被學校開除。兩人在孩子即將出生前結婚了。后來,貝蒂從霍爾迪鎮(zhèn)消失了。有人說,貝蒂和她丈夫杰克去了南方?,F(xiàn)在看到貝蒂在跑摩托車出租,理查德感到很意外。理查德打量著貝蒂,她老了。當年那個給他和很多同學無限幻想的貝蒂,老了,就像一個新鮮的水果失去水分。貝蒂說,上車,我送你回去。理查德猶豫了一下,還是上車了。理查德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貝蒂說,回來有半年了。我聽說你和米蘭達去了布塞塔爾市,米蘭達還好嗎?理查德說,一言難盡。貝蒂問,怎么?理查德說,有機會再跟你說。貝蒂說,哦?你們不會……理查德說,是的,她現(xiàn)在在巴黎。貝蒂說,那你怎么不去?巴黎多好啊!理查德說,不想去。貝蒂說,你……理查德不吭聲。貝蒂開著摩托車從人群中出來。那些沒有拉到活的摩托車司機用饑餓的眼光看著貝蒂,開玩笑說,女的就是有優(yōu)勢啊!貝蒂說,是熟人。摩托車司機說,白活??!貝蒂說,怎么就認錢呢?摩托車司機說,沒錢活不下去?。∝惖匍_著車大聲問理查德,你著急回家嗎?要不要去喝點兒?理查德說,不影響你拉活嗎?貝蒂說,多年不見啦,說說話吧!理查德說,可以。貝蒂開著摩托車朝著一家小酒館的方向駛去?;璋禑艄庀碌幕魻柕湘?zhèn),人影綽綽,再次給理查德一種幽靈的幻覺。眼前一片荒涼。如果說霍爾迪鎮(zhèn)是一個盒子的話,那么他再次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盒子里來了。街上的那些人讓理查德看不到掙扎和抵抗,他看到的更多是冷漠和麻木,甚至還有恐懼、迷茫……在那些面孔上,是火焰熄滅后的灰燼,泛著黑與白或黑白的中間地帶?;鹚懒?,心里面的東西像被什么鎖住了似的。
貝蒂透過反光鏡看到理查德在窺看街上的那些人。貝蒂問,看什么呢?有認識的人嗎?理查德說,沒,就是看看。貝蒂說,有什么看的呢?都是苦熬的人。理查德說,是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在苦熬的人呢?你為什么回來?貝蒂說,一言難盡。到了酒館再和你說。理查德說,好。摩托車很破了,震顫得理查德很不舒服,隨時都有被顛簸下去的可能。理查德說,既然靠這個謀生,就不能弄輛好一點兒的摩托車嗎?貝蒂說,這還是我哥借我的呢。我……貝蒂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她說,先對付著掙幾個錢,吃飯。理查德問,還可以嗎?貝蒂說,你也看到了,那么多人都跑摩托車,活不好干。即使你在布塞塔爾,大概也知道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形勢吧,越來越難……錢不好掙,可是物價卻潛在地增長,肉貴得快吃不起了。有點兒能耐的都跑出去了,我卻回來了。理查德問,為什么?貝蒂沒吭聲。摩托車停在一家酒館門前,理查德從車上下來,屁股都被顛得疼了。透過小酒館的窗戶,可以看到里面燈光昏暗,十幾張桌子木然地擺放在那里,沒人喝酒,也沒人吃飯。之前這家小酒館的老板,理查德認識,現(xiàn)在不知道還是不是原來的老板了。經(jīng)濟形勢不好,很多店面都關了,要不就是換人了。貝蒂從摩托車上下來,從頭上解下圍巾。理查德看了一眼,貝蒂還是風韻猶存。盡管老了,但老得有味道,不庸俗,骨子里的那股子野性還在。理查德還記得有一次在巷子里看到杰克和人打架,貝蒂跟在后面,手里拿著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對方的頭部和臉,血都冒出來了,她還沒有停手的意思。后來,還是杰克把貝蒂拉開的,兩人跑出巷子。當時,躲在一棵樹后窺看的理查德膽戰(zhàn)心驚,都要嚇出尿來了。他盯著地上那個受傷的,手腳在抽搐的人。他也跑開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那個臉部血肉模糊的人出現(xiàn)在理查德夢中……他在夢中拼命地跑著,嘴里喊著,不是我打的你,不是我,是貝蒂,是杰克。你去找他們吧!畢竟那是夢,但他醒后,還是為自己因為恐懼變成一個出賣者而恥辱。
這件事,理查德從來沒跟貝蒂講過。
貝蒂發(fā)現(xiàn)理查德在看她,問他,看什么呢?人老珠黃了都。
理查德笑了笑,她年輕時候的那種張狂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眼神里多了憂郁和冰冷的東西。為什么?理查德沒問。
兩人進了小酒館。
十
小酒館內(nèi)的燈,溢出苦膽似的光亮。他們找了角落里的一張桌子坐下。老板娘走過來,四十多歲,短發(fā)。老板娘看是貝蒂,笑了笑說,吃點什么?貝蒂看了眼理查德,說,吃什么?我請。理查德說,隨意。貝蒂要了兩個菜,又要了兩瓶啤酒。老板娘指著理查德問貝蒂,這誰???相好的嗎?目光赤裸裸地盯著理查德。貝蒂說,瞎說什么?他叫理查德,也是這霍爾迪鎮(zhèn)上的,幾年前去了布塞塔爾。老板娘朝著理查德伸出手,理查德也伸手,兩人握了握手,相互問了聲好。貝蒂開玩笑說,理查德,你可要注意了,這老板娘厲害著呢,千萬別讓她看上你。理查德說,我這樣的,還有女人看上嗎?貝蒂說,話可不能這么說。老板娘轉(zhuǎn)身去忙了,眼神里閃著火苗。
貝蒂和理查德閑聊著。
貝蒂問,聽說你現(xiàn)在是作家了?
理查德說,什么作家?。烤褪前褜懽鳟敵闪艘粋€職業(yè),混口飯吃,跟你出租摩托車一樣。
貝蒂問,能糊口嗎?
理查德說,我一個人,稿費夠我吃飯了。
貝蒂說,上學的時候,你就喜歡看書,寫詩什么的。沒想到,現(xiàn)在,你還真的靠這個吃飯了。你和米蘭達……真的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嗎?
理查德說,不可能了。她已經(jīng)有人了,是一個舞蹈藝術家。
貝蒂說,哦,米蘭達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理查德說,是吧,但我還是要感謝她,要不我可能還在這霍爾迪鎮(zhèn)。
貝蒂問,米蘭達走后,你就再沒……
理查德面帶難色,他不想向外人泄露奧爾加的消息。他撒謊說,沒,單著呢。
理查德岔開話頭,別光說我了,還是說說你吧。
老板娘把做好的菜和酒端上來。貝蒂問,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老板娘笑了笑,灼熱的目光落在理查德身上,說,我就不做你們的電燈泡了。
貝蒂給理查德倒上酒,兩人舉著酒杯,貝蒂說,為好久不見喝一杯吧!
兩人干了一杯。
理查德放下酒杯,十指交叉在一起,搭在桌子上,像一個傾聽者似的,望著貝蒂說,說說你吧!
貝蒂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酒,喝了一口,眼神突然變得空洞起來。
貝蒂又喝了口酒,說,怎么說呢?我的故事也許將來你可以寫進小說里。理查德說,哦。
貝蒂說,那年,我和杰克跑到南方的麥卡倫市,打算干些什么來生活。我們逃離霍爾迪鎮(zhèn)是為了抹去我們曾經(jīng)的臭名和劣跡,我們要換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和重新做人。在麥卡倫市,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地方都是外來的打工者,我們決定開家小旅館,就開始找房子。小旅館開起來,剛開始生意不太好,剛夠維持房租的。我們女兒也在那時候出生了。一晃幾年過去,生意逐漸好起來,我們還買了房子。女兒也長大了,上小學了。旅館的生意就交給杰克,我照顧孩子。你也可以想象,旅館同樣就是一個世界,同樣藏污納垢。我不想說這些,我想說的是我們生活的轉(zhuǎn)變。是在女兒上中學那年……
貝蒂喝了口酒,繼續(xù)說,有一天,我和女兒把她的一個男同學給殺了。
理查德聽到從貝蒂嘴里說出的“殺”字,他愣怔了一下。殺是一個動詞。在她的表達里只是一個赤裸裸的動詞,已經(jīng)不包含任何個人情緒,仿佛她在講述別人的故事,讓理查德感到驚訝。他看了一眼貝蒂,又把目光落到桌面上,望著貝蒂的那雙看上去有些粗糙的手,他不能把這雙手和“殺”聯(lián)系到一起。他能感覺到的只是貝蒂的那種筋疲力盡,來自她內(nèi)心的近乎死的寂靜。那死的寂靜讓理查德聯(lián)想起和奧爾加的關系,他的內(nèi)心同樣被死的寂靜占據(jù)著,不是嗎?只是他和貝蒂之間的死的寂靜相對的事物不同而已,他指向的是和奧爾加之間的個人情感,而貝蒂是……理查德認為貝蒂面對的是更加堅固的無秩序的世界。相對對于貝蒂的絕望和虛空,理查德的個人情感看上去要渺小很多。他突然很佩服貝蒂,仍堅強地坐在他面前,而不是選擇……貝蒂還存有新的期待,但那個期待是什么?貝蒂還沒有講述她的故事,理查德不好妄自猜測。那一刻的他突然對奧爾加所帶給他的痛苦,釋然了很多。也許相愛的兩個人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知道彼此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應該感恩了?,F(xiàn)實環(huán)境中,活著仿佛變成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活,活下去,變成了人們心中的信念。只有活著,才可能看到長路上的黑暗,漸漸消失……
理查德點了支煙,問貝蒂要不要也來一支?貝蒂說,我不吸煙。她下意識拿起酒杯抿了口啤酒。小酒館里播放的音樂讓理查德覺得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么曲名。他在寫作的時候,總是要有音樂在耳邊,至于音樂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旋律的存在。抑或是那音樂在陪伴他,讓他不那么孤獨。無意識中,那音樂的旋律也會變成他語言的節(jié)奏。他豎起耳朵仔細辨認著小酒館里的音樂,他幾乎尖叫起來,但他克制住了。他聽出來了,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是的,絕對是的,他曾在某個時期,循環(huán)播放,來陪伴他的寫作。那些從紙頁上跳出來的文字,就像是一個個黑色音符,每個音符里都隱藏著一個靈魂。它們行走在沒有盡頭的路上,逐漸成為星辰,上升到天空上……
一個播放著《安魂曲》的小酒館,突然讓理查德對老板娘的品位刮目相看,但又覺得有些不倫不類。那音樂在高處,是的,在高處,純凈,澄明,形成一個渦流,要把萬物都吸入到宇宙中心似的。那宇宙中心是另一個世界,沒有齷齪,沒有骯臟和污穢,是一個白色的沒有瑕疵的空間。人類在那個空間里是透明的。
理查德走神了,手指間的煙已經(jīng)燃盡,煙灰蟲子般僵在那兒,隨著他手的顫抖,掉落在桌面上,碎了。他出離的思緒歸位,回到現(xiàn)實之中,用嘴吹了吹桌面上的煙灰。貝蒂側著身體躲開,兩人看著煙灰落在地上。
理查德隨手夾了幾口菜,大口地咀嚼著。他有些餓了,邊吃邊示意貝蒂繼續(xù)說。
十一
貝蒂的臉上開始浮現(xiàn)出痛楚的表情,她輕聲說,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傍晚,下著雨,其實已經(jīng)下一天了。我厭惡這南方的雨,總是沒完沒了的,一個月沒幾天見到太陽的,人都要發(fā)霉了。我拿著鐵鍬在園子里挖一道水溝,把雨水排出菜地。那時候,一只我不認識的大鳥發(fā)出撕裂般的叫聲,扇動著翅膀,飛進竹林內(nèi)。那叫聲讓我一陣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磥恚f事發(fā)生前都是有征兆的。當初也是圖便宜在一片竹林旁邊買的房子,等我們買下來,才發(fā)現(xiàn),竹林里是當?shù)厝说哪沟?。杰克想把房子退掉,說住在墓地旁邊不吉利??赏说舻脑?,要損失很多錢。我就說,墓地有什么好怕的,人都是要死的。再說,活人還怕死人嗎?杰克再沒阻攔。他每天騎著摩托車去旅館,打理生意。我在家做家務,在院子里開了一塊菜地,種了些茄子、辣椒、西紅柿什么的,還養(yǎng)了幾只雞。我邊挖著水溝,雨水從頭發(fā)上流下來,我抹了一把。我看到女兒已經(jīng)跑進院子,身后緊跟著一個男孩。女兒要把男孩推出院子。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拎著鐵鍬,從園子里走出來,滿腳的泥濘。女兒哭著撲到我懷里。那男孩盯著我們,我說,滾,從這院子里滾出去。我望了望院子外面,害怕有人經(jīng)過。男孩用手指了指下面,說,要不你代替你女兒?我罵著,畜生,畜生。如果你不怕我把你閹了的話,我可以……男孩嚇得提上褲子。女兒再次沖上搶男孩的手機,兩人廝打在一起。我看到女兒被男孩騎在身下,抽著女兒耳光。我看不下去了,本能地拿過身邊的鐵鍬劈在男孩的頭上。他癱在女兒身上,抽搐著,女兒掙扎著把他從身上推下去,爬起來,在男孩身上找到了手機,就要往地上摔,被我接住了。我說,我看看。女兒不讓我看,但我還是看了??赐旰螅医┰谀抢?,任手機掉在地上。女兒狠狠地用腳踩著,把手機踩碎了。男孩躺在地上,頭部汩汩地流著血,被雨水稀釋后,絲絲縷縷的。我和女兒看著地上流血的男孩,意識到我們殺人了。女兒呆住了,看著我。我倆都陷入恐懼之中。雨大起來。我安慰著女兒,別怕。我彎下腰,握住男孩的雙腳,向竹林里拖去。尸體很沉,女兒也過來幫忙。我們在竹林里把男孩的尸體和女兒跑回去撿起的破碎的手機一起埋了。
貝蒂喝了口酒說,那手機里的視頻是,女兒在一次參加同學聚會的時候,被人在飲料里做了手腳,女兒昏迷后,被男同學……并錄了手機視頻……那個男孩拿著那段視頻要挾女兒。
理查德沉默著,但可以看出他內(nèi)心的憤怒被點燃了。他突然覺得小酒館里的《安魂曲》變得刺耳起來。他覺得貝蒂講述的那個被她殺死的人不配這樣的樂曲。他喊了一聲老板娘,能不能換首曲子?老板娘望了他們一眼,沒動。貝蒂說,很好聽的。理查德看了一眼貝蒂問,你的故事就這樣完了嗎?貝蒂說,沒。
貝蒂說,我和女兒都陷入剛剛殺過人后的恐懼之中,神情恍惚的。我和女兒坐在屋子里,我的目光不時透過窗戶望著竹林,仿佛那被我們誤殺的男孩會從竹林里走出來似的。我能感覺到懷里的女兒是顫抖的,像一只驚嚇過度的小獸。我冷靜下來后,叮囑女兒,如果有人問起,就說都是我干的。女兒哭著說,不,是我,是我。我說,你還小,讓我來承擔吧。女兒就哭,哭,哭。窗外的雨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安慰女兒說,去寫作業(yè)吧,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我去做飯了。晚上,杰克回來的時候,買了幾條活的魷魚。我拿著刀,就是下不去手。杰克從屋內(nèi)來到廚房,從身后抱住我,問怎么了?我看女兒好像不高興,甚至還有些恐懼。我手里拿著刀狠狠地切著魷魚,那掙扎痙攣抽搐的須子纏繞在刀身上。我扔下手里的刀子,轉(zhuǎn)身抱住杰克,哭了。在杰克的追問下,我才說出發(fā)生的事情。杰克先是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安慰我說,沒事兒,讓我來安排吧。吃飯的時候,他又叮囑女兒一些事情。杰克以前就喜歡看偵探小說,他開始營造我們沒有誤殺的證據(jù)……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那么縝密,讓我相信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
警察還是來了,但我們按杰克叮囑的話去說,警察沒發(fā)現(xiàn)一絲破綻。
貝蒂說,我跟你說這些干什么呢?
理查德說,說吧,說出來你心里也許會好受一些。
貝蒂說,后來的事情就像是杰克在玩貓和老鼠的游戲。我和女兒隨時都處在崩潰的邊緣,但每一次都化險為夷。杰克說,要置身在迷宮中,迷宮才能讓我們是安全的。他說是在善意的謊言中尋找正義……和對我們這些小人物尊嚴的捍衛(wèi)。他說的話,讓我懵懵懂懂,反正我認為他說的就是對的。他讓我看到跟以前不一樣的杰克。他愛我和女兒,愛這個家。雖然杰克安排得縝密,但我們?nèi)齻€人還是處在惶恐和緊張的狀態(tài)中。那種煎熬,現(xiàn)在想想,生不如死似的。我?guī)状蜗肴プ允祝炎锍袚聛?,但都被杰克攔住了。杰克安慰我,會結束的,會結束的。
理查德悄悄看了眼微信,仍舊沒有奧爾加的消息。聽了貝蒂的講述,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痛苦是自私的……他應該從個人的痛苦中走出來。去看見和聽見更多人的痛苦。
貝蒂說著哭了,理查德拿過紙巾遞給她。理查德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在衛(wèi)生間里,理查德忍不住撥了奧爾加的電話,但對方關機。他的心再次沉入黑暗之中。甚至想到奧爾加是不是出事了什么的。他在衛(wèi)生間里洗把臉,扯了張紙巾擦了擦,才出來。
貝蒂問,理查德,你說,為什么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那么難?是世界錯誤了嗎?
理查德說,不。錯誤的也許是人,是那些無視我們存在的人,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那些把持著權力的人,讓這個世界變得無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窗外飄起雪花,人們在落雪中低頭前行。老板娘抱怨著說,這么冷的天,也沒人進來喝酒?往年這個時候,酒館里的人都擠不開……
有雪花落在玻璃上,融化了。貝蒂把手掌貼在玻璃上,仿佛要伸出去,抓住飄落下來的雪花似的。她的瞳孔像個冰窖,藏著一個看不見的冬天。貝蒂從桌子上理查德煙盒里拿出支煙點燃,抽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整個身體都震顫著,隨時可能散了架??人赃^后,她又緩慢地吸了一口,輕輕地把煙霧從鼻孔和嘴里噴出來,仿佛讓那煙霧拽著她上升似的。
理查德問,后來呢?
貝蒂說,差不多半年過去了,一切都在杰克的預料之中,我們幾乎躲過了牢獄之災。所有鄰居和證人都認為不是我們干的,他們都被杰克騙了。有一天,我從菜場買菜回來,看到警車拉走了杰克……
女兒在杰克進監(jiān)獄之后,突然失蹤了。我找了半年多,也沒找到,小旅館被我兌出去了,我就回來了……現(xiàn)在,杰克還關在麥卡倫市的監(jiān)獄內(nèi),我隔幾個月會去看他一次。我問杰克為什么要這么做?他回答我,雖然那些善意的謊言可以讓他們一家逃過牢獄之災,但他不想那樣,他也矛盾過,但他最后還是想清楚了,即使那是善意的謊言,靠謊言爭來的安穩(wěn)和茍活,讓他愧疚,所以他才替我和女兒去頂罪,他叮囑我,要活下去,活下去……也許會有那么一天……
理查德坐在那里沒吭聲,是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被絕望和悲傷碾壓過的貝蒂。就像杰克說的,活下去。當“活下去”成為支撐一個人存在于這個世界唯一理由,那一定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理查德在腦子里回想著貝蒂的講述,總覺得這個故事像在什么地方看過,也許是在某部電影里,但他一時想不起來了。眼睛望著對面的貝蒂,他很想站起來,繞過桌子,把她抱在懷里。
貝蒂說,謝謝你,理查德。
理查德說,謝我什么?
貝蒂說,說出來,心里面好受多了。
理查德說,那就好。
貝蒂問,你這次回來做什么?
理查德說,就是看看我父母,沒別的事兒。
貝蒂說,哦。
理查德沒有說他和奧爾加的事情。他覺得那只是他和奧爾加之間的事情,沒必要讓更多人知道。他相信自己會在內(nèi)心里解決這件事的?;魻柕湘?zhèn)的衰敗和他的心境很像,這也許是他回來的目的,讓衰敗和衰敗打一架,也許就不是衰敗了。
理查德本想問貝蒂下半輩子就這樣活下去嗎?但他沒問。他同樣是一個內(nèi)心充滿困頓和迷惘的人,他有什么資格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呢?除了苦熬,他們還能做什么呢?即使他是一個靠虛構為生的小說寫作者,他心里面的道路也不是明晰的,而是籠罩在霧靄之中,看不到盡頭。
理查德看了看時間,晚上八點多了。他說,我們走吧。貝蒂說,我送你回去吧。理查德說,不用,我想走走,呼吸一下雪后的新鮮空氣。貝蒂說,那好吧,我去車站,九點半鐘還有一趟火車,看看能不能拉到活兒。理查德說,這冰天雪地的,注意安全。貝蒂說,謝謝。貝蒂和理查德?lián)屩I單,最后還是理查德買的。前不久,他剛來一筆稿費,救了他的急,否則,他的生活也捉襟見肘了。買房子花光了他全部的積蓄。
從酒館出來,貝蒂開著她的摩托車朝著車站的方向駛去。理查德在貝蒂走后,站在酒館門口辨認一下自己家的方向。他在心里面尋找著回家最近的那條路線。他在心里面找到了,但這些年霍爾迪鎮(zhèn)的變化也很大,不知道那條路還通不通向他家。他按著心里面確認的路線走去。走了十幾分鐘,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到達的是一片拆遷的廢墟。他站在廢墟前點了支煙,回憶著之前這里好像是一個紡織廠,那時候有幾千人在這里上班,后來破產(chǎn)了。他那時候常常和小伙伴們,從圍墻下的一個窟窿鉆進來,在廠里游蕩。有時候,還會偷些廢銅爛鐵的。他記得有一次他們闖進一間圖書室,偷了十幾本書。從那以后,理查德常常惦記著那個圖書室。他一個人在某個午后潛入進去,聽到有男女的聲音。他躲在書架后面,看到一對男女親密地鑲嵌在一起。午后的陽光金子般落在他們身上,那些細密的汗珠都金粒似的顫動。他看到那個男人聳動的屁股上有一道明亮的傷疤,像一只眼睛。他們的身體讓整個房子都晃動起來,像地震似的。理查德緊張地蹲在書架后面,手心都出汗了,他在褲子上輕輕地擦了擦。直到他們結束,女人還躺在地板上。男人用衣服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急速地穿上衣服,開門走了。理查德聽見女人的哭泣聲……他順手從書架上拿了兩本書揣在懷里逃走了?;艁y中,他竟然偷了一本《機械制圖》,封面上是一個齒輪的剖面圖。那本書后來被養(yǎng)母引火用了。這次意外的窺視成了他內(nèi)心的隱秘。多年過后,理查德看到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還會想起那個圖書室里的女人所帶給他的隱秘沖動……
理查德艱難地爬上透著陰森的廢墟,他仿佛能聽到那些鬼魂悲憤的嗚咽聲。即使整個廢墟被雪覆蓋著,但理查德還是能聞到那些雪下面的污穢臭味。他屏住呼吸,企圖不讓那些污穢的氣味侵入他的鼻孔。理查德隱約看到養(yǎng)父母家的燈還亮著。凜冽的空氣里竟然有了一種莫名的甜味覆蓋了之前污穢的臭味。理查德沖下廢墟,朝著家的方向而去。雪開始大起來,大片的雪花在天空和地面之間堆砌著,像一堵薄薄的墻壁,他像一個會穿墻術的人,在雪中行走。他傾聽著那些雪花發(fā)出的聲音,仿佛在述說著天地間生與死的故事。理查德任那些雪花落在臉上,落在衣服上,灼熱的眼淚不禁流出來,把臉上的雪融化了……
十二
奧爾加還是沒有消息,理查德已經(jīng)開始適應了。他的內(nèi)心平靜了很多。他在養(yǎng)父母家住了三天,還是給米蘭達打了電話,說了那天做的夢。米蘭達聽了后,在電話里很是激動,說,你提供的創(chuàng)意太重要了,那個舞劇正陷入瓶頸,你說的那種夢幻氣息正是我們需要的,不僅提供了一種形式,也提高了藝術性。你到巴黎來吧,這里一定會讓你脫胎換骨。以前,我說過我養(yǎng)你,讓你堅持寫作,那時候我確實沒有那個能力,可現(xiàn)在,我有這個能力了。即使我們不在一起了,但我仍然會兌現(xiàn)我當年的承諾。來巴黎吧,加入我們的團隊,來改變你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人僅僅是為了生存的話,我覺得那不算真正的活過。我們不是豬,只知道吃而沒有別的思想……
理查德覺得米蘭達真的變了,說的話都跟以前不一樣了。他沒有立刻答應米蘭達的邀請。米蘭達說,即使你不來巴黎,你提供的創(chuàng)意,我們也會付給你錢的,但我勸你還是來。如果你喜歡你現(xiàn)在所處的令你窒息的環(huán)境,我也沒辦法。我的話說到了。即使你在巴黎不能施展你的才華,你又有什么損失呢?何不來試一試?文學或藝術是需要土壤的。你在布塞塔爾和霍爾迪鎮(zhèn)的人生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已經(jīng)完成,你需要到更廣闊的世界中來……你以為你在布塞塔爾和霍爾迪鎮(zhèn),你犧牲自己就可以救贖什么,不是那樣的,沒有話語權,你什么都不是。你微弱的叫聲只能證明你是覺醒的,而不是讓更多人覺醒。還是你有什么留戀的?是你又遇到了摯愛?我承認愛情的偉大,但很多時候又是虛幻的,它會讓我們忽略外在世界的殘酷。即使忽略了,那外在世界的殘酷就不存在了嗎?來巴黎吧,理查德。從你的凜冬中走出來,來迎接即將到來的春天……
理查德說,你說的,我都懂。給我?guī)滋鞎r間,好不好?
米蘭達說,好,我等你來。
理查德站在雪地上,用鞋尖寫著“巴黎”兩個字,又輕輕地抹去。
一個陌生的電話打過來,理查德問,誰?
對方說,我是薩蘭特,黑夜先生馬爾托逝世了……
理查德幾乎尖叫起來,什么時候的事兒?
薩蘭特說,昨天晚上。
理查德只覺得眼前發(fā)黑,身子在雪地上搖晃了兩下,手扶在一棵冬天的樹木上,才沒有摔倒。
理查德說,我馬上趕回去。
那天,從墓地出來后,薩蘭特邀請理查德去“靴子”酒吧喝一杯。理查德拒絕了。他還沒有從失去黑夜先生馬爾托的悲痛中走出來。馬爾托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話,仿佛就在昨天似的,在他的腦中浮現(xiàn)?,F(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說過要做“守夜人”的馬爾托也離開了。理查德感到格外孤單。他想,也許真的是離開的時候了。馬爾托在遺囑中寫道,他書房里的所有書和草稿都留給理查德。那些聽到遺囑的人都對理查德充滿嫉妒,尤其是薩蘭特??墒?,這份遺囑又給了理查德壓力……他不明白馬爾托的意思,馬爾托當年可是勸過他離開的……還有米蘭達的那些話,讓理查德處在矛盾的漩渦之中。米蘭達說的“話語權”三個字曾刺疼了理查德。
理查德還是接受了馬爾托的遺物,把那些書籍和草稿安頓在自己的書房中,并把馬爾托的遺像掛在墻上。
半個月后,理查德坐上了開往巴黎的火車。
理查德坐在窗邊望著漸遠的布塞塔爾市,他思緒是復雜的,但又是激動的。他知道假如自己在巴黎四處碰壁,頭破血流,再回來的話,還有一個可以安頓自己靈魂的棲息之所。他的書房。還有黑夜先生馬爾托的靈魂在這里守護著。
理查德在停車的間歇,急忙下車到站臺上抽了支煙,啯了幾口,就被喊上車了。他的手機響了,是奧爾加的。他猶豫著,她為什么在這個時間打來電話,是巧合嗎?還是她感覺到他的離開?這難道是命運嗎?他曾和黑夜先生馬爾托探討過命運的話題,馬爾托說,從來就沒有什么命運。理查德盯著手機上那個熟悉的號碼和名字,嘴里喃喃著,奧爾加,奧爾加。
理查德終于接了電話。
奧爾加說,這些天我都在醫(yī)院里,你還記得我們認識的第二年,你曾經(jīng)陪我去過醫(yī)院,檢查那個長在子宮里的瘤子嗎?本來我以為過些年絕經(jīng)后,它會自己萎縮的,沒想到它又長大了。我終于決定,切除它,但太大了,只能連子宮也一起摘除……現(xiàn)在,我是一個沒有子宮的女人。我覺得整個人都空了!
理查德頓了一下,說,我在去往巴黎的火車上。
奧爾加問,你還是決定離開了,是嗎?
理查德說,嗯。
奧爾加說,祝福你。
理查德聽到手機里的奧爾加抽泣起來,那哭聲和火車車輪碾壓在鐵軌上的聲音夾雜在一起,格外刺耳。在馬爾托葬禮上都沒有流淚的理查德,終于在奧爾加哭聲的引發(fā)下,望著窗外流淌般的事物,任眼淚在臉上默默流淌著?;疖噺乃淼乐旭偝觯吹綇娏业墓饩€從窗外撲過來……把他抱在懷里。那是馬爾托的懷抱,那是奧爾加的懷抱……那也是神的懷抱。
理查德收拾東西,在下一站火車停下來的時候,他走出車廂。站臺上,只有他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那里,望著火車從他視線中消失。
理查德嘴里輕聲地念叨著,巴黎,我不去了。
理查德拉著行李箱,行李箱的輪子和混凝土地面摩擦,發(fā)出嘩嘩的聲音。那聲音讓他覺得大地上的事物都長滿輪子……理查德出了火車站。夜色已至,他看到這陌生城市的燈火都亮起來。他叫了輛出租車,說去布塞塔爾。司機說,去布塞塔爾的高速封了,有一輛大貨車出事了,導致十幾輛車追尾,如果走繞道的話,路遠不說,速度也上不來,你還要加錢。沒什么急事的話,你何不住一宿,明早坐火車回去呢?理查德語氣急切地說,走。
出租車慢慢駛出這座陌生的城市,經(jīng)過大片的荒蕪。半個小時后,漸漸可以看到布塞塔爾林立的高樓建筑了。
理查德給奧爾加發(fā)了個短信,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