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軍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
清明的早晨,我們走在去往桃兒溝墓地的路上。此時,還是火洲的早春,天氣已經(jīng)和暖,空氣中夾帶著點涼意,溫度不涼不熱剛剛好。郊外的土地上還是枯褐一片,不見什么生機。然而就在其中,間雜著一點點細微的綠色,那是新長出來的小草,宣示著又一年春天的到來,新生命的開始。想起來,母親離開已有十年了,時時的思念,如野草般在心頭蔓延,生了又消,消了又生,反反復(fù)復(fù),生生息息??吹竭@些小草,就想起母親,想起母親的一生,也如這小草,普通、善良而又堅強、偉大,給了我們生命,培育我們成長,付出許多的辛勞,卻無一絲怨言,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
母親出生在魯中平原的一個小村,與當(dāng)時父親家所在的村子相隔十來里。那里的平原上種滿了一望無際的麥子、苞谷、花生。誕生孔子的曲阜與父母家相距也就四十多公里,在古代應(yīng)該都屬于一個文化地域。不知是這里的文化和傳統(tǒng)孕育出了孔子這個大思想家,還是孔子的思想影響了這里的文化和傳統(tǒng),總之這里的民風(fēng)都非常淳厚樸實。父親參軍入伍,與母親結(jié)婚后,相繼有了大哥、二哥(大哥比我大七歲,二哥比我大五歲)。父親的部隊在遙遠的福建,只有一年一次探親假時才能回來。母親在家?guī)е蟾缍?,還要操持著爺爺、奶奶、二叔、三叔、二姑、三姑一大家子人生活,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我出生一個月后,母親終于隨軍來到了福建的一個小縣城華安。
華安算是個小山城,寬闊的九龍江從城邊流過,浩浩蕩蕩,氣勢磅礴。城中心只有一片不太大的平原,房屋密密麻麻,寸土寸金,其它的房子都建在四周的山上。這里是山上有山,山連著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在近處的小山上,房屋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屋前屋后種著各色花卉、果樹。再之后是大片大片的茶山。而在那遙遠的大山里面,則是溪流潺潺,樹木茂密,遮天蔽日。父親的部隊駐扎在廈門海邊炮兵陣地上,回來的時間也不多,仍然由母親一個人拉扯著我們弟兄三人,只是生活比老家要好一些了。母親在一個繡花鞋廠上班,專門用各色亮晶晶的圓珠珠、亮閃閃的圓片片繡繡花鞋,據(jù)說專供出口東南亞等地方。當(dāng)時作為小孩子,每天的活動就是兩件事:一是到處找玩的,二是到處找吃的。記得一次大哥二哥到山上砍柴,發(fā)現(xiàn)了一窩(三只)小狗崽,于是就抱了回來,放在屋后的山洞里養(yǎng)著。母親知道后,可憐這些小狗崽,專門找來我們都吃不上的奶粉給這三只小狗崽吃。三只小狗長大后,老大圓頭圓腦,很是老實。老二靈活兇猛,哥哥經(jīng)常帶著去跟別的狗打架。老三則瘦弱膽小,什么時候都躲在后面。母親還說,大哥曾經(jīng)在樹上掏鳥窩,掏了幾只小麻雀回來養(yǎng)著。小麻雀長大后,繞著大哥頭上飛,可好玩了。
母親說,她年輕時脾氣比較大,大哥小時特別調(diào)皮,經(jīng)常惹她生氣。她生氣了有時就用繩子把大哥捆起來懲治。但懲治完了,又于心不忍,傷心地抱著大哥哭。而我幸運多了,沒有挨過母親的責(zé)罰。我小時候體弱多病,或許因為這個原因,母親總是對我格外關(guān)愛。南方多雨,雨水打在地上的積水里,激起一個個水泡泡。一次,我戴著斗笠高興地在雨地里踩泡泡玩,忽然一不小心,踩進一個小水坑摔倒了,濺了一身泥水。母親看到了,趕緊給我換了一身干凈衣服。我又跑到泥水里玩,一不小心,在一個小坡上滑倒了,又滾了一身的泥水。母親沒有責(zé)罵我,又趕緊給我換了一身干凈衣服。那時雖然不致挨餓,但平時也沒有什么零食可吃。有時父親回來帶來一些餅干,吃起來香香脆脆,那就是記憶里最美味的東西了。面對三個正在長身體的大小子,餅干數(shù)量總是有限,母親怕我們偷吃,就把餅干筒放在家里最高的柜子上面。后來母親說,有一次她看見我象個小猴子一樣,用高板凳、低板凳摞在一起,顫顫悠悠地爬上去夠餅干筒,可把她嚇壞了。她說,從此以后,她就把餅干筒放在我們都能夠上的地方,再也不放到高處了。
在華安住了幾年后,我們搬到另外一個縣城同安一個部隊的團部,終于與父親團聚了。團部靠近山,四周是稻田、甘蔗林、地瓜地、花生地、樹林、果林,房前屋后是高大的龍眼樹、菠蘿蜜樹、牛油果樹、芒果樹及其它叫不上名的果樹,還有一條人工河從團部前面流過,在河里可以捉到魚蝦。河邊有兩個池塘,池塘里長滿了水葫蘆,水葫蘆開著藍色的花朵,非常好看。稻田上面到處飛著紅蜻蜓、綠蜻蜓、藍蜻蜓,水里則滿是蝌蚪、青蛙,偶爾還有小蛇。在河邊大哥開了幾塊地,種上各色的蔬菜,還有一大塊南瓜地。這里真是一個物產(chǎn)豐富的好地方,玩樂的游戲天堂。母親到這在一個紙板廠上班,下班回來就是想花樣填飽我們肚子。吃得最多的是南瓜稀飯、地瓜稀飯,還有包包菜米飯、菜卷子、煮地瓜,總歸把南方、北方的吃食結(jié)合起來,讓我們吃得飽又吃得好。一九七八年,父親入伍服役二十年了,按部隊要求要退伍轉(zhuǎn)業(yè)了。當(dāng)時部隊有轉(zhuǎn)業(yè)支援到新疆吐魯番的名額,團部先后找了兩個人,他們都堅決不去,最后找到了父親。那時都不知道新疆是什么樣子,感覺是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只聽傳言說那里“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風(fēng)大刮著石頭跑”,環(huán)境非常的惡劣。我們那時還小,不知道父母作了多少思想斗爭,最終父親同意了部隊的安排。父母先帶我們一起回了趟老家,看望了老家的親戚朋友,然后回來收拾行李。我們用稻草搓了好多草繩,把能帶上的東西都打包捆好。終于到了出發(fā)的那天,左鄰右舍都來送行,就象生離死別一般,母親眼睛哭得紅紅的。
我們一家人坐上火車,踏上了未知的旅程。從東南端趕往西北角,一路奔波了好幾天,終于到達了吐魯番大河沿火車站。下車后,已是夜晚。單位派了一輛卡車把我們接上,拉上行李,趕往吐魯番縣城。此時正是深秋,夜晚很是寒冷,天空漆黑一片,四周茫茫的戈壁更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到了縣城先在招待所住下,四處都散發(fā)著羊膻味,一切都跟福建不一樣,很不習(xí)慣。父親帶我到三小去入學(xué),準備上三年級(我在福建上到了二年級)。教導(dǎo)主任給了一份卷子讓我做。做完之后,教導(dǎo)主任說我成績不太好,可能跟不上,讓我留級再上一年二年級。回來一說,母親不同意,最終我還是上了三年級(一學(xué)期后,我的成績就成了班級第一;小學(xué)考初中,是全縣第一)。在招待所住了半個月,單位安排搬到地區(qū)家屬院與另一戶退役軍人合住一套平房。平房中間是一個走道,左邊一大間另一家住,右邊兩小間我們家住。在這里住了兩年,父親單位新蓋了辦公大樓和家屬院,我們家分了一套搬了過來,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到目前為止父親仍然住著,有四十多年了)。母親作為隨軍家屬,沒有工作,僅靠父親的工資要養(yǎng)一家子,還要給老家寄錢,很不寬裕。于是母親到城郊蘇公塔附近的一個磚窖做臨時工。母親的工作就是從窖頂?shù)囊粋€個小洞口向磚窖里面填煤燒磚。吐魯番向來以火洲著稱,夏季氣溫常常四十多度,而窖頂更是熱氣騰騰,煙熏火燎,幾如唐僧取經(jīng)時經(jīng)過的火焰山一般。然而母親要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才不致被煙火燒傷。母親說,那時夏天回到家,蓋著厚被子睡覺還覺得涼,但工資比父親還高。磚窖工作太辛苦了,干了幾年,母親終于換到了大十字百貨大樓與幾個人一起做針線活,做些鎖邊、縫扣子的小活,后面還學(xué)會了簡單的剪裁技術(shù),給我們做些棉衣棉褲穿。那時,我常幫著母親縫扣子,母親很高興,直夸我縫得好。母親時常頭痛,痛了就使勁掐,我就幫忙給母親捏捏。后來母親開始長白頭發(fā)了,叫我?guī)退?,拔完以后,她用拔下的白頭發(fā)搓成一根細繩,給我掏耳朵。頭發(fā)做成的細繩掏得耳朵里面癢癢的,很是舒服。
吐魯番風(fēng)沙多,氣溫又高,氣候比福建要惡劣得多,而物產(chǎn)更比不上福建豐富。那時吃得最多的就是高粱面發(fā)糕(現(xiàn)在成稀罕物了),有時夾點紅棗。菜也只有普通的白菜、土豆、胡蘿卜、皮牙子什么常見的菜,花樣少多了。好在水果有聞名天下的葡萄、甜瓜、西瓜,吃了甜到心里。家里自己養(yǎng)了幾只雞下蛋吃,可以補些營養(yǎng)。而我專職養(yǎng)兔子,每天帶上一個袋子,放學(xué)時順路拔草給兔子喂,把十幾個兔子養(yǎng)得“膘肥體壯”,倒也樂在其中。母親仍然對我格外照顧。一次母親說給我煮雞蛋吃,煮好后端鍋時不小心鍋翻了,把母親的腳燙傷了,母親卻一聲不吭。還有一次收拾院子,母親讓一只潛伏的蝎子蟄了,痛得要命,卻也沒有埋怨一句。家里曾養(yǎng)了一條小狗,腿短毛黃,特別象小狐貍,非常可愛,大家都非常喜歡,一直養(yǎng)了五年。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父親和母親打開院門去看怎么回事。就在開門的時候,鄰居正好走過來,小狗突然竄出去,一聲不吭就把鄰居家的小孩咬了一下就跑了回來。這下把母親氣壞了,第二天就讓大哥把小狗送人了(后面小狗還偷偷跑回來,新主人趕過來要回去了)。母親為人善良、自強,有什么苦、什么累,都是自己承擔(dān),從不愛麻煩別人,從不怨天尤人,從不叫一聲苦,從來都是為別人著想。母親跟隨父親四處漂泊,也都是隨遇而安,沒有說過一句埋怨的話。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母親年紀漸漸大了,但身體一向硬朗,做飯干活依然利索,也從來沒有因為生病住過院。隨著我們成家立業(yè),母親又負責(zé)帶起孫子、孫女的任務(wù)。母親對我們一視同仁,毫無怨言。我們?nèi)值艿暮⒆?,小時候都是母親帶大的。一般都是上班前送到母親那,下班時接回來。每次去接小孩時,看見小家伙們在母親的身上爬上爬下,把母親樂得合不攏嘴。母親學(xué)會了織毛衣,專門給小家伙們織了幾件漂亮的小毛衣。我們家雖然沒有誰大富大貴,但也都和和睦睦,安安康康,從沒有吵架爭執(zhí)的事兒,知道的人,都說我們是最和諧幸福的一家人。
后來,父親退休了,就和母親一起在一個單位幫著看門。單位樓后有一大片空地,就種了一些絲瓜、豆角,經(jīng)常叫我們過去摘。母親也從別人那里知道政策,補交了幾千元錢社保金,也開始可以領(lǐng)退休工資了。當(dāng)了一輩子家屬,終于自己也有工資了,把母親高興得不得了。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也許看我們一家太和諧了,老天跟我們過不去。那一年,先是我打籃球時手意外骨折了,到醫(yī)院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母親見了,心痛地抱著我打石膏的手掉眼淚。后面大哥在院子葡萄架上收拾葡萄時,一段木頭突然斷了,大哥從上面掉了下來,好在有驚無險沒有受傷。即便如此,母親也是心痛不已,趕緊叫人把葡萄挖掉不種了。誰知道,這些都僅僅是預(yù)兆。過了三個月,一日,從來沒什么大病的母親突然吃不進東西了,吃什么吐什么。開始我們以為是腸胃不好,熬了些調(diào)理腸胃的中藥給母親吃。誰知連續(xù)一個星期如此,身體虛弱得站都站不起來了。我們趕緊送到醫(yī)院檢查,最后診斷出來是結(jié)腸癌晚期。診斷結(jié)果如晴天霹靂,讓我們都無法相信,無法接受。抱著最后一點希望,我們同意安排母親做手術(shù)。然而手術(shù)完后,醫(yī)生告知癌癥已經(jīng)轉(zhuǎn)移,無法去除,只能原樣縫上。因為癌癥的原因,刀口一直不能愈合,母親天天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只能掛上杜冷丁止痛,輸營養(yǎng)液維持。我們輪流給母親做飯送飯,大哥做飯好吃送得次數(shù)多些,我做得差送得次數(shù)少些。一次我做了一鍋揪面片送去,母親吃了不少,把我高興了好一會。母親有時一邊說難受死了,一邊又說好想活啊。是啊,母親操勞了一輩子,剛剛開始享受生活,我們的條件也開始改善,還未好好的回報母親。在我心里,總是幻想著老天不應(yīng)該這樣不講道理,或許會出現(xiàn)奇跡,母親的病好了。
然而現(xiàn)實最后還是擊碎了我們的幻想。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后,醫(yī)院示意我們準備后事。我們把母親接回了家里。在家里,母親的精神一下好了不少,胃口也比在醫(yī)院好了許多,還能攙扶著在院子走一走。這又給了我們些許希望。然而回家三天后的晚上,我們看完母親回來,到了凌晨,接到大哥電話,母親走了。
操勞一生、愛護我們一生的母親就這樣匆匆地走了。作為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普通婦女,沒有什么文化,卻有如田間地頭普普通通而又堅強的小草,撐起了一片天空,撐起了一個家的生活,直至耗盡生命最后一絲氣力,無怨無悔。母親走了,但母親這小草般的精神深深地根植于我們的內(nèi)心,滲進了我們的血液,長久地影響著我們,有如支柱般支撐著我們的世界。在我們心中,母親不老,母親不去,就如這原野上的小草,一遇春風(fēng),就會生長出來,遍布天涯海角,陪著我們一路前行。我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從不寂寞,從不煩惱,
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春風(fēng)啊春風(fēng),你把我吹綠;
陽光啊陽光,你把我照耀;
河流啊山川,你哺育了我;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遠遠的,看到了山上母親的墳塋。母親,我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