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廷國
父親說,它是一匹馬騾,是姥姥村里大紅馬的孩子。父親說,騾分兩類,驢騾和馬騾。我后來知道,馬太太和驢先生結合,生下的是馬騾,馬先生和驢太太結合,生下的是驢騾。我后來又知道,騾子這牲,干起活來,既有馬的沖勁又有驢的韌性,實乃畜中良品,但就是不能生育,無法傳接香火??茖W家說騾不能生騾是因為染色體有些問題——這問題不是一般問題。
父親每年都要養(yǎng)幾頭豬,它們大都春天來家,過年宰殺。豬們品種繁雜,有長身突嘴的,有塌腰撅屁的,有愛曬太陽的,也有愛滾爛泥的,有會哼哼的,有能鬧騰的,也有整日沉默寡言的。無論什么品種,無論公母、脾性,總有那么一段時間,白費糧食不長膘,非等到劁豬人的那一刀,吱吱哇哇一通嚎叫之后,此牲才能安心接受豬圈里的生活。
無論騾還是豬,擺在它們面前的都是石槽一座,槽里倒下草料吃喝,槽頭就是它們的家,它們的命。
一
馬在山村并不多見,方圓十里八鄉(xiāng),好像也就那么一匹。山村溝溝梁梁坡上坡下,馱拽耕駕這些重體力的活兒,馬這種奔跑型選手根本不能發(fā)揮,反倒是牛、驢和騾子它們更有用武之地。那匹大紅馬因何流落到姥姥家村里不得而知,也許就是為了配種生駒吧。然而主人又不甘心,好草好料地伺候上不能只是賣幾個騾駒錢吧?如同娶過門的漂亮媳婦,談婚論嫁時口口聲聲啥也不用干,一旦得了手生了娃,你不干試試。大紅馬耕地我是見過的,步伐矯健,體態(tài)瀟灑,高昂的馬頭一挺一挺,長長的馬鬃一抖一抖,可每走上七八步就要歇一歇停一停。長跑運動員練舉重——村里老漢們一看到大紅馬耕地,就會呵呵地笑著說:老張那是瞎球鬧。
我問父親,小馬騾是大紅馬的第幾個孩子,父親說村里人才不記這些,莫不說是騾馬,就是自己孩子的生日也有記錯的。
小馬騾來家的時候,外房早已修葺,改造成了一間標準的牲口圈。因為在此之前,父親曾經(jīng)喂養(yǎng)過一頭牛,本來指望那頭黃牛能扛下土地上的活計,可是家里人口多田地多,黃牛辛苦了一季,實在跟不上父親急性子的脾氣,只好作罷。
外房在大門的正對面,緊挨著圓門,是外院最大的建筑,最早是家里的磨面房,地里收獲的糧食都需要在這里碾成標準粉。母親說,那時候要是到了年節(jié),她和奶奶得在這磨房里呆上十天半月。哥哥姐姐們還隱約記得外房舊時的樣子,我卻全然沒有印象,唯一記得的就是那臺大石磨,直徑大概有兩米左右,上盤的厚度也有近尺,下盤還有一圈卷起的外沿,形成一個環(huán)形渠道,這樣可能收集起來比較方便。記事起,外房已經(jīng)破破爛爛,只是放些柴禾籠擔,兩扇磨盤就常年立于墻角,基本下崗無就業(yè)。
某年臘月,父親突然將磨盤安架起來,磨起豆腐。那時我可能三四歲,母親把我抱到磨盤中央,父母哥姐說笑著輪流推磨,我坐在涼冰冰的磨盤上大享其?!孓D轉,看著濃稠的豆?jié){從兩片巨石中努出來,再從渠口一綹一綹滴落到大桶里。
像外房這樣的廂房,院子早先有四間,以圓門和蜈蚣墻為軸,內(nèi)院外院各有兩間,內(nèi)院兩間東西相對,外院兩間由于開設大門,與外房相對的這間只能旋轉90°,趁著院墻面向穿廊。母親說,她嫁過來的時候,外院這間“變向房”已經(jīng)不在,其余三間還有模有樣。
這間“變向房”究竟是存糧還是儲物無從考究,只剩下長方形的石條根基。爺爺在“長方形”內(nèi)種了一棵蘋果樹,出奇的茁壯,樹干粗得一人難以合抱,樹冠就像一個巨大的華蓋。炎炎夏日搬個木墩坐在樹下,無論姐姐們要在電視罩上繡個芍藥牡丹,還是我和哥哥翻幾本連環(huán)畫都是不錯的選擇。樹干樹冠雖然虎氣,結出的果實卻并不大,也就孩童拳頭大小,脆甜得能讓人舒服死。每年開學的九月,紅愣愣的一樹,一進村就能看到,一起放學的小伙伴們饞得非要到我家玩上半天。
內(nèi)院的兩間廂房,據(jù)父親說原來都住人,東廂房主要待客,是客房,西廂房應該是長工短工們的宿舍,但從他記事起,不要說長工短工,就是臨時工也沒見過一個,家道已經(jīng)敗落。在我出生前,西廂房也坍塌了,也只剩下長方形的石條根基。爺爺在這個“長方形”里種的是葡萄,葡萄的根在靠近穿廊的一側,葡萄架順勢而起,最遠的枝葉綠茵茵地搭在大門旁邊的蜈蚣墻上。每年七夕,葡萄就成熟了,大人們說,這一天的晚上如果躡手躡腳藏到葡萄架下,嘴里含上一顆最紅的葡萄不要咽下,就會聽到天上牛郎織女說的悄悄話。我們姐弟曾經(jīng)照章辦理,天上神仙的悄悄話半句沒有聽到,葡萄倒是含了一顆又一顆。
葡萄是宿根植物,冬天怕冷,等葉子凋零之后,爺爺要把它們長長的莖條從架上扯下來,一圈一圈盤在根部,上面覆上麥秸和干草,然后再拿黃土一層一層就像棉被似的蓋得嚴嚴實實。爺爺是在正月走的,頭一年的秋天他還把葡萄架收拾得很好,他的靈棚就搭在葡萄架的位置,果木若有靈性,也算是老友的送別。第二年葡萄并不怎么繁茂,家人都能理解。
那一年,父親在葡萄架下,靠近蜈蚣墻的位置,挖了一個地窖。聯(lián)產(chǎn)承包以后,地里的收獲越來越多,土豆蘿卜紅薯沒有個儲存的地方,很容易就會脫水生芽。地窖深約兩米,直下之后向內(nèi)打洞,洞深高寬大概都是一米。由于空間狹小,所以每到需要取出藏品的時候,尤其是年節(jié),我和二哥就是下窖的主力。胳臂撐在窖口,兩腳踩著土壁上的馬蹄形窩坑,左一下右一下,直至抵達潮濕陰冷的洞口,然后瑟瑟縮縮地劃著火柴,點燃常年就放在洞內(nèi)壁上的煤油燈……
內(nèi)院外院兩間大房,一為臥室一為廚房,馬騾享受著省部級待遇。盡管待遇優(yōu)厚,可離開母親的馬騾還是不能適應。很長一段時間,吃完草料就是用蹄子刨地,啪啪啪不分晝夜,槽頭前愣是被刨出一個不小的坑來。后來開始咬噬韁繩,嶄新的皮繩,父親換了好幾根,最后被迫用上原本是拴狗的細鐵鏈。再后來這家伙悍然發(fā)動恐怖襲擊,三姐和我成了受害者。
三姐是因為膽小,聽說騾子會踢人,每次去廁所路過外房先是小心翼翼,繼而跑著跳著試圖快速通過,可她越是這樣躲閃,馬騾越是興奮。有一次,父親把韁繩拴得太長,馬騾終于忍受不了這個一驚一乍的女生,擺過身體飛腿就是一蹄。馬騾為它的魯莽付出了代價,父親第一次對它使用了鞭子。父親下手并不重,但言語和動作配合得很嚇人,我看到馬騾眼睛瞪得大大,鼻孔撐得圓圓,滿是驚懼和不安。
我被它踢純粹是因為戰(zhàn)略誤判。本來我是給它送草料的好人,可那天也許是過于饑餓,或者是別的什么原因心情不好,我剛把草料倒入槽中,拿著荊篩準備離開,狗日的突然雙蹄起跳,一下子就把我撂翻在地。萬幸的是,我本能地拿篩子擋了一下,緩沖了力量,再加上踢中的是我肉肉的屁股蛋兒,所以場面盡管很野蠻也很丟人,但除了皮肉之痛并無大礙。然而,父親這次真正動了老脾氣,皮鞭一下一下落在馬騾光油油的屁股上,皮毛之上迅速隆起一條一條……它的眼睛瞪到了最大,鼻孔里呼哧呼哧噴著粗氣,為了躲避皮鞭身體左突右閃,腦袋將韁繩拽得幾乎就要繃斷。
馬騾從此長了記性,直到十幾年后離開我們家都再沒有一次對主人不敬,哪怕是誤傷。然而,我再也看不到它剛來家時那種警覺透亮的眼神。對于命運的安排,它開始接受,但常常在深夜,我們會被一種聲音吵醒,馬騾用它的蹄子不停地踢著身邊的木欄桿,力量并不大,啪嗒,啪嗒……
大概也就吃了三兩年的“閑飯”,馬騾開始上套耕地、駕轅拉車。盡管這些活兒是它的“本分”,但就像孩子入園需要適應一樣,沒有哪一種動物會天然地對“規(guī)則”感興趣。耕地需要先和老牲口拉一架犁,讓前輩帶一帶,知道壟寬壟窄,知道歇力轉角;駕轅則需要幾個人拖著車送到它的腰膀上,它自己還找不到感覺。
不到兩月,馬騾就順利完成了見習期,各項考評完全合格,村人紛紛為之點贊,父親也很高興。春耕結束后,作物正在生長,對于馬騾來說,正好是一個短暫的休整期,因為緊接著就是龍口奪食的夏收,費力費工的秋播,繁繁雜雜的秋收。為了讓馬騾能夠很好地應對它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大考,在近兩個月的休整期內(nèi),父親每天夜里要起來兩趟給它加草填料。
太陽把大地烤得一片金黃,麥收開始了。對于農(nóng)人來說,這就是他們每年的一場戰(zhàn)爭,其它的作物和農(nóng)事雖然也有節(jié)令卡著,但都有一定的寬松度,唯獨麥收耽誤不起散漫不得,因為此時正值北方雨季,無論收割、脫粒還是晾曬,慢上半拍龍口一張,麥粒一旦見雨就會發(fā)芽霉變,整個一季的辛勞就可能毀于一旦。所以麥收的時節(jié)不僅是對騾馬要勁的時候,也考驗著莊戶人家的家庭動員能力。夏至前后的十天半月,全家老少七子八婿都得上陣。
任務一急,人的脾氣就會大,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驕陽底下田間壟頭夫妻干仗、爺孫動氣、嫂姑高言的情形比比皆是。生活在一個村莊的人們,那個時候物質還沒豐沛到可以比吃比穿,能比的好像也就是夏收和過年。過年的時候主要是看兒孫回得全不全,旺火壘得旺不旺;夏收的時候主要看女婿外戚來得多不多,來得多說明姑娘嫁得好,丈人岳母當?shù)冒?。所以那七月的熱火不僅落在土地上,也灑在人們的心里。城里的女婿因為在夏收時懶懶散散表現(xiàn)不好,而鬧出意見甚至打架離婚的不在少數(shù)。
那年仲夏,馬騾首次單槍獨騎披掛出征,它以驚人的斗志和爆發(fā)力驚艷全場,父親呵呵笑著說,沒想到它人小志氣大竟然是這么個急性子。
西嶺村完全是在一個“大起大落”的山坳之中,出去進來都要翻過一道梁。老人們習慣了這道梁,覺得有梁才暖暖和和聚風水??珊笊鷤儏s覺得,因為這道梁不知受了不少冤枉罪,他們甚至曾經(jīng)向村長建議,全村動員出工出力在梁下打個隧道,以求萬世通暢。婦女們也抱怨說,因為這道梁,娘家人少來了多少趟,鞋底子都不知道多做了多少雙……人受罪可以閑扯埋怨,騾馬牲口們卻只能拿身體硬扛。
我家出門不遠就是一個急彎加陡坡,對剛剛參加工作的馬騾來說,這彎這坡實在夠喝一壺。父親只犯嘀咕,怕它拿不下來,因為在這里折戟沉沙的牲口不在少數(shù)。不要說新手,就是多少年的老革命,實在拽不動之后掉頭回撤或者死命后退的大有人在,這時候主人的吆喝或者皮鞭已經(jīng)完全失效,它們好像已經(jīng)抱定一個主意:你打吧,打死我也是上不去了。辦法只有一個,拉起剎車,墊住車輪,然后給它們卸套放行,然后再吆喝村里的后生幫忙,好幾個人把騾車拉拽上去。車上如果拉著糞或載著貨,就必須老老實實卸在半坡上,主人家隨后一擔一擔挑上去。拴在老槐樹上的敗軍之將悠閑地搖著它們的尾巴,好像這一切根本和它無關,毫無愧色,不動聲色。
父親大概覺得出現(xiàn)這樣的場面很狼狽,所以馬騾第一次出征,家庭動員很充分,母親和我們哥姐伴全部出陣,伴在車的兩側,就好像偉人們出宮一樣。大家完全沒料到的是,“偉人”根本不領這個情——馬騾在離坡還有三五米的時候,好像已經(jīng)預感到了前面的艱難,,這家伙居然提前跑起來制造慣性,這樣的慣性輕輕松松幫它拐過急彎,半坡上真正用上兩膀子力氣,嘿,兩分鐘不用,母親和我們這一干準備幫忙的眾人還在半坡上喘氣,人家就早已平穩(wěn)地站在老槐樹底下。
無論空車還是荷載,馬騾用它自己的秘笈多少年來從未輸在這道坡下。即便后來年齡大了體力下降后,也只需要父親在半坡上拉住剎車,讓它喘口氣,只要氣息稍勻,它就會奮力完成任務。鄰居大伯夸贊馬騾說,這么好的脾性實在是少見。
我家麥地總共大概十五畝,分為三塊,兩塊在塬上,一塊在洼里。所謂塬上就是村前那道梁的頂端,所謂洼里,離村至少也有七八華里的山路,是村外的一處坡谷。塬上這兩塊地一大一小,大的地塊在塬的正頂,站在地里舉目四望,方圓三村五寨及至遠方的綿山太岳,山下的汾水支流都清清楚楚,這里埋葬著我的先祖。小的這一塊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攏成的梯田,長條凸肚,像一個中年漢子。要說產(chǎn)量,分地時,大家都看好梯田這一塊,認為爺爺當時抓到了上上鬮,可三兩年下來,梯田表現(xiàn)平平,讓村里人直呼意外的是,洼里這個又遠又偏,而且當時亂石遍地、雜草瘋躥的地塊,畝產(chǎn)居然進了全村三甲。
洼里地處三村交界的谷底,翻溝越坎,來回一趟起碼得一兩個小時,這還是空手而行,如果拿上農(nóng)具吆上牲口,花在路上的時間就會更多。土地貧瘠、山路崎嶇,再加上路上來回費的這些工夫,村人但凡口糧沒有大問題,就不會再選擇在這里耕種。分地分到最后,只有人口多的幾家留了下來,沒辦法,再苦再累一家之主總得讓老老小小都能夠吃飽。盡管這里的三五塊地都是差等生,但也還是要抓鬮,因為倒數(shù)第一肯定誰也不愿意要。結果是,這次爺爺手氣最差,拿到了路程最遠、亂石許多、削肩塌肚的那一塊。
母親有些抱怨,覺得與其飭弄那樣差的地,還不如索性放棄,省下力氣多在塬上的這兩塊地里下下工夫。爺爺對此卻很不以為然,抓了鬮的第二天,他老人家就背上干糧,扛上籠擔去洼里開始培養(yǎng)這位差等生,好像他心里早就抱定,只有不會教的老師,沒有教不好的學生。整整一個春夏,除了應時的農(nóng)活,他就起早貪黑在那山谷里忙活,修路撿石、拔草筑渠,孜孜不倦、矢志不渝。
秋天白露的時候,堰也筑好了,草也鋤凈了,路也修寬了,爺爺坐在宅院里的石階上說,山地已經(jīng)大變了模樣,精精神神的。他親自架起那木制的三腿老耬,咯噠咯噠把麥種撒進去。
這種老耬是播種機的前身,上面一個木斗,木斗的底部有一個閘門,閘門的前面有一個小斗,小斗中間騰空吊著一個小木球,木球正下方有三只小孔,三只小孔分別通向老耬的三條腿,三條腿都穿著小巧的鐵鏵鞋,真有點三寸金蓮的意思。播種的時候,農(nóng)人兩手扶定從木斗兩側伸出來的轅條,把轅條上綁著的布帶架在脖頸,當前面的牲口開始邁步,架耬的人兩手就需要不停地左右晃動,這時種子就會從閘門流出,被晃動著的小木球打散后,均勻地落入每條腿中,然后通過“三寸金蓮”悄悄地鉆進泥土里。這樣的播種場景在孩童們看來相當有趣,不僅是大人們晃動的身體顯得十分滑稽,更主要的是,耬里晃動著的小木球就像撥浪鼓一樣,咯噠咯噠發(fā)出美妙的聲響。
其實這樣的播種很費力氣,爺爺七十多歲的年紀執(zhí)意架耬,父親嘴上不同意,但心里知道這里頭傾注著老人家對土地堅定的信心,也就沒多說什么。然而,第二年夏收的時候,這塊地交了白卷,就連種子也沒收回來。父親也有些泄氣,這樣勞神費力,種子也賠了進去,我看那塊地不是產(chǎn)糧的料,還不如把它栽了樹算了。爺爺卻很平靜,不能怪地,人跌一跤還要好幾個月才能緩過勁來呢,這些年農(nóng)業(yè)社把它搞垮了。晨曦中,夕陽下,山路上依舊是他扛鍬挑擔佝僂的身影,一次又一次一擔又一擔,挑著豬糞雞糞農(nóng)家肥往洼里送……
第二年,山地煥發(fā)蓬勃生機,它以飽滿而又旺盛的生命力回報著主人的辛勤與厚愛。然而厄運再次降臨,眼看著黃燦燦的麥子就快收割了,老天大雨數(shù)天。滾滾山洪夾著沙石沖進山地金色的懷中,那可憐的土地就像被人強拖著從腦門上剃了一刀一樣,整個一分為二。洪水擄走最肥的腰腹,剩下的脊肋上搖擺著一些稀巴巴的麥穗,它們仿佛不是在等待收割,而是準備慰藉爺爺傷感的眼神。
這一年暑假里,我和哥哥、父親、爺爺一起撿石移土,撫平山地的創(chuàng)傷。
這一年秋播的時候,山地再次恢復原貌。寂靜的山谷里,播種機咯噠咯噠,爺爺再一次將麥種撒進山地的懷中。夕陽把爺爺滿是汗水和皺紋的臉染成和山地一樣的黃色,在塵土飛揚的光線中,我看著他的汗水滴答滴答,聽著他沉重的喘息聲。那一年秋雨綿綿,冬雪漫漫。爺爺說,這下子洼里的地就大齊了,來年咱們準能吃上好麥子。
就在來年的正月,爺爺76 歲,走了,因為哮喘。
爺爺走后,洼里這塊麥地再沒有鬧騰過,就像一個度過叛逆期的孩子,懂得了努力和進步,產(chǎn)量每年都有一個驚人的躍升,家里人和村里人當然知道,這是土地對那個勤謹老頭誠實的回報。
產(chǎn)量多了運輸成了問題。那兩年馬騾還吃“閑飯”,指望不上。到了麥熟時節(jié),父母只好以工換工,先幫親戚鄰居把人家地里的全部搶收回來,才能用用人家的牲口開始自家地的收割。在龍口奪食的季節(jié),這樣做風險很大,但也沒有辦法,眼看著到手的收成遭了雨,發(fā)了霉,父母只能嘆息,盼著馬騾快快長大。
馬騾正式上崗的那一年,洼里的麥地越發(fā)長瘋了,就連邊邊角角的麥穗都飽滿得就像醉漢一樣,身子根本支撐不住,風一吹歪東扭西。第一次駕車盤山過坡,馬騾很興奮,完全做不到蹄疾步穩(wěn),父親必須緊緊抓住箍在它牙口上的嚼頭。當時的我正好小學畢業(yè),自愿做起騾車的副駕駛。
騾車看似粗笨簡單,但其實隱藏著不少的高明智慧,比如趕車人的座位設計,比如駕馭牲口左右和后退的韁繩和后橋,再比如為了防止重心靠后車身前蹺,在牲口肚子底下拴著的捆肚……當然,智慧最集中的體現(xiàn)應該是在剎車系統(tǒng)。和現(xiàn)在的轎車一樣,騾車也是有懸掛、軸承和輪轂的,不然上千斤的重量爬山過坎,根本無法保證安全。剎車用的是木剎,簡單說就是用一根腿粗的木頭在需要的時候要與輪轂產(chǎn)生摩擦,以減緩甚至阻止車輪的滾動。要實現(xiàn)這樣的目的,就必須使用彈簧、鋼絲鏈、皮帶以及定滑輪和動滑輪??傃b之后的剎車,操作很簡單,一根皮帶拴在趕車人座位的旁邊,需要制動的時候,將皮帶拉起即可,拉起的程度由需要實現(xiàn)的車速決定。
如果是馴化成熟的牲口,趕車人只要坐在駕駛座上,右手執(zhí)一條馬鞭就相當于踩上了油門,左手隨時握著剎車皮帶,是奔馳寶馬,還是昌河吉利,就看趕車人與牲口配合得怎么樣了。
馬騾這個時候新車新手,還沒有度過磨合期,洼里路遠彎急坡陡,必須配備副駕駛。副駕駛其實就是專職剎車員,剎車員這樣的活兒,一般是家里的小男孩,因為大孩子在這個關鍵時刻要和大人們在地里收割、抱鋪、捆扎,那是會被太陽曬掉皮、會被秸稈戳破肉的重體力。
要干好副駕駛當好剎車員也并不容易。首先是腿功和手功,牲口畢竟是四條腿,它要跑起來你得能跟上,需要急停的時候,你得能一把將皮帶拉死。其次是身形得靈活,有些地段山路很窄,騾車剛剛能夠通過,你的身邊要么是深溝,要么是巖壁,迷迷瞪瞪稍不留神不是碰了腿就會擦傷臂。這種地段,正駕駛招呼牲口和車輛都夠喝一壺,是沒有閑心關心副駕駛的。
我在副駕駛兼剎車員的崗位上干了兩個夏天,馬騾已經(jīng)完全熟悉地形,懂得輕重緩急,父親只需要管好剎車,在關鍵路段稍微給它一些提醒便可。于是,我拿起父親磨好的鐮刀,轉入母親和哥哥姐姐們的戰(zhàn)隊。
割麥子和鋤谷子基本上一樣苦重的活兒,在我看來,都不該是人干的??崾钪?,彎腰揮鐮,還要和老天爺?shù)哪樕惻?,生為農(nóng)民真是前世造了孽一般。
播種的耬是三腿的,所以每三行都會出現(xiàn)一個較寬的壟距,收割的時候也就趁這個壟距,每人三行向前開進。農(nóng)活雖然不像工廠車間一樣講究規(guī)程和標準,但它也有很多的“潛規(guī)則”,這些“潛規(guī)則”是千百年在與天地的較量中,農(nóng)人們逐漸尋到的竅門和長出的心眼。比如割麥子,新手上陣老手就會教你:左手虎口向下擒住麥稈,右手鐮刀順勢一拉,每行一刀,每刀割下的穗稈要暫先夾在不同的指間,揮鐮三刀方為一把,一把之后放在地下。放,自然也不能隨便放,前面的快手已經(jīng)布好點位,你這把要摞壓在前人的上面,而且穗頭的方向要反向交叉,這樣才便于下一步的抱鋪和捆扎。這時如果亂放,下一步流程的難度就會大大增加,極容易造成漏撿,到手的糧食就會丟落在田里。
一把一把慢慢堆積為一鋪一鋪,裝車之前,這一鋪一鋪必須扎為一捆一捆,于是有一個流程叫做抱鋪。所謂抱鋪就是將散在田地中的每一鋪,抱起來歸攏一處。抱鋪之前要先將尖擔(一種兩頭套著鐵尖的扁擔),一頭插于地中央,尖擔的旁邊鋪一條帶著木鉤的粗繩,從四面抱來的麥鋪交給站在尖擔后面捆扎人,由他按照穗頭交織的秩序,依托尖擔摞將起來,最后收繩勒系,捆扎成團。
山區(qū)中的好多地塊由于溝崖險峻,騾車并不能直接開進地里,這就需要用尖擔將扎好的捆團人工挑到騾車能夠停站的地點。每到夏收火熱的時候,在崎嶇的山路上,熾白的烈日下,常常會看到臂膀黝黑的農(nóng)人,肩上搭一塊厚實的墊肩,挑著沉甸甸的兩捆,拐一次彎換一次肩,長長的扁擔一顫一顫。一步一步,堅實而努力,他們就像邁向圣地的行者。
優(yōu)點:常規(guī)人為圈定綜合異常(Z0)時可以充分考慮地層、構造等地質因素及礦產(chǎn)分布規(guī)律對綜合異常的影響,異常形態(tài)與區(qū)域地層、構造分布較為對應;
洼里的這塊地,騾車也不能直達,好在所剩距離不算太遠。即便如此,父親一個人要將三四畝地里,幾千斤的重量一次一次挑出去,實在讓人心疼,可我們又愛莫能助,因為兩頭翹的尖擔,沒有相當?shù)牧α亢图记?,根本玩不轉。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割時、抱鋪時盡量干凈利索,以免父親看見丟落在地里的麥穗生氣。
父親是獨子,當年曾經(jīng)有機會招工到礦務局當工人,但爺爺堅決不同意,他說下煤窯進礦井,那是提著腦袋掙錢,窮死也不能去。所以,當村鎮(zhèn)的小煤窯辦起來的時候,父親并沒有像大家一樣亦工亦農(nóng)——一邊種莊稼一邊下礦井,而是選擇了釀醋、磨面、種果、熬糖、水工、電工等技術型副業(yè)??墒沁@樣的副業(yè)終究不及下煤窯來錢更多更快,孩子們慢慢長大,讀書上學吃穿用度都在增加,而且很快就是嫁娶成家,村里好多人家在煤窯上掙了錢已經(jīng)開始修蓋新宅子,父母覺得靠“技術型副業(yè)”實在有點趕不上趟兒。于是,母親輾轉求了娘家親戚,總算是在附近煤窯給父親謀了一個井坑外打雜的活兒。
父親去了煤窯,天不亮就得走大后晌才能回來,地里農(nóng)活自然就落下不少,所以我們兄弟的周末和暑假大都交給了田地。村里的孩子從小學開始就要逐漸參加田里勞動,最初是給地里忙著的大人們送送水送送飯,后來就是尋兔草割豬草牽牛喂羊,上了初中就慢慢學會鋤、肥、間、割,高中之后力量足了,就得能背能扛能耕能犁。
我是在中考完的暑假學會了扶犁耕地,在我之前二哥已經(jīng)是有著兩年耕齡的“老把式”,已經(jīng)能夠和馬騾配合得相當默契。可是,正是由于“老把式”的疏忽大意,那一年暑假,發(fā)生一件不小的意外。
高中暑假,我和二哥大部分時間和馬騾在一起,因為麥收之后的土地,要在數(shù)伏天犁耕三遍,這樣做一來可以使留在田里的麥茬在雨水和烈日相互作用下充分漚爛,二來土壤得到不斷翻曬之后氮磷鉀才能充分化合,肥力才能擴張。農(nóng)諺有:頭伏一碗油,二伏半碗油,三伏光不溜。意思是,盛夏麥田里的這三遍犁耕,不僅要充分而且要及時,否則當年的麥茬在土里不僅漚不爛,得不上肥力,還會在秋天播種的時候擁塞耬腿,導致缺苗斷壟。
三遍犁耕數(shù)頭一遍最為艱苦。剛剛收割之后的麥地,一行行的麥茬就像血氣正旺的少年新剃的板寸,直挺挺地豎立。每一根麥稈被鐮刀削過之后,都會留下一個鋒利的茬口,如同可以扎破酸奶的吸管。一種叫做貓眼的荊棘,最喜與麥苗為伴,風播雨種,一叢叢長在壟間。麥子成熟的時候,它也成熟,結出的籽粒與麥粒大小相當,但卻渾身帶刺,無論襪子還是褲管,只要它粘上都會扎透。至于螳螂、螞蚱,甚至小花蛇,那是常客,但我們手里有鞭子,況且有馬騾在前開路,它們都會在被驚起之后蹦跳著瞬間消失,也就不足道哉。
犁耕最考驗人的其實是腳力,一犁過去頂多也就尺寬,一畝地究竟需要走多少個來回邁多少步?jīng)]有人計算過。一個人不作任何負載單純走路,一小時大概是六公里。整整一天,從日出到日落,如果掐頭去尾,以六小時計,六六就是三十六公里。我家當時三塊麥地共計十五六畝,以馬騾當時的體力速度,犁耕一遍需要五天,也就是,整個夏天,三遍犁耕,我們要在麥地里,追著馬騾的腳步,走5×36×3=540公里,千余里路。
時間緊任務重,我和二哥采取的是兩班倒,早上頭班一般是他的,需要早早起床,牽騾上地。這時的馬騾已經(jīng)是大肚溜圓,因為父親晚上會起來兩趟,給它喂水添料。在去煤窯上班之前還要再給它喂一槽它最愛吃的青草。沒有這樣的夜草,馬騾扛不下一天的苦力。
那次意外就發(fā)生在我與二哥會合之后的早飯時間。
作為家中的老幺,往地里送飯是我的老本行。從小學開始,無論春耕還是夏收,無論鋤苗還是間谷,只要是在假期,這個跑腿的活兒就由我獨攬。即便到了初中高中,已經(jīng)能扛重活兒,父母哥姐仍然把這個可以睡懶覺晚出勤的優(yōu)惠留給了我。每次走在送飯的路上,我不免就會想起生產(chǎn)隊時專司送飯的常長叔,那個常年穿著紅背心,一到飯點就站在棗樹底下敲鐘的小個子,腦子里也會不由自主地回響起當當當當?shù)穆曧憽?/p>
籠屜上的饅頭快熟的時候,母親照例把我叫醒。那天天氣異常的熱,日頭灰蒙蒙的,知了在樹上一聲接著一聲,尾音拉得很長,就像被親娘暴打之后頑童的哭喊。母親說,多少年咱這山里都沒見過這么熱的天氣,別去挑水了,給你理理頭發(fā)吧。我先是一愣,繼而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們兄弟仨上了高中之后,母親就不再是我們的理發(fā)師。她說還是人家城里的理發(fā)館理得好看,價錢也公道,你們也長大了,就讓人家給理吧。那天母親之所以主動壞了“規(guī)矩”,想來是帶著心疼,那樣的天氣里還不得不讓孩子們?nèi)サ乩飫趧樱戆l(fā)可能是她想出的最能立竿見影的降暑良方。
我讓母親剃了個光頭,那是迄今為止我發(fā)型史上的空前絕后。母親很猶豫,怕開學之前長不起來,但我很堅決,心里似乎也沒什么理由,就是瞬間一種強烈的愿望。
當我提著飯袋湯罐,快到洼里的時候,遠遠看見二哥正扶著犁揚著鞭奮力邁步,不時對馬騾發(fā)出指令,聲音很大,山谷回響。洼里耕地的人不多,我想他是不是有點害怕。
洼里以前是有過狼的,據(jù)村人們說,那些年收割麥子的時候都得背對背開鐮,以防有狼從背后攻擊。我曾就此追問過父親,他說,這可不是編故事,尤其是洼里這地方遠離村寨,遇見狼是常有的事。我問他,狼白天也出來嗎?他說,那當然,不過白天它們一般會躲得人群遠遠的,沿著山梁游竄,但如果它實在餓極又發(fā)現(xiàn)人是單槍匹馬免不了也會攻擊,那些年附近村子里大白天被狼攻擊過的大有人在。父親說,防狼躲狼有兩條,第一是點火,只要有火,狼就不會近前;第二是逃跑時千萬不能直跑,一定要跑“之”字,因為狼雖然速度快但急停和拐彎能力差,只有不停拐來拐去才有可能逃脫。
我沒有見過狼,但卻在半夜聽到過狼叫。它的叫聲尖銳,在安靜的山村顯得有些凄厲。一家人都醒了,父親說,多少年都沒聽到它們叫了。
洼里有塊地就叫狼鋪,與我家的地隔著一道山澗,在圓圓的土丘之上。小學時,我們小伙伴曾經(jīng)密謀過十大冒險行動,其中之一就是去一次狼鋪上一次土丘。一日正午,我們?nèi)巳耸帜霉靼羧蔽溲b沖上土丘,嚎叫半天,狼沒見著,得意而歸。
洼里還有一個讓人害怕的地方,是一個石頭壘成的山圈。我們所說的山圈,一般是指散布在塬上嶺下地邊溝畔的土窯洞。這些不大的土窯洞主要功用是圈羊,一是為了放羊人方便,不必每天費力將羊群趕回家里;二是為了出糞方便,羊糞那時是地里的主肥,那些家伙們一晚上能拉撒厚厚的一層,把它們?nèi)υ陔x地不遠的山圈里,運輸就會省去不少勞力。這座山圈特別之處在于,它完全是用石頭砌成,這在村里是唯一。之所以全部用石頭,是因為洼里亂石嶙峋根本沒有合適的土脈挖窯洞。
石頭山圈就在我家地旁邊,由于化肥大量使用,再加上養(yǎng)羊人減少,到我們會耕地的時候,它早已廢棄,周圍長滿荒草,黑黢黢地開著個口子。它后來的功用成了放死人,煤窯上經(jīng)常會有意外,這樣的惡喪,按照村里老祖輩留下的規(guī)矩,是不能被抬進村的,只能在村外殮葬。洼里是煤窯到村的必經(jīng)之地,這座石頭山圈又比其它土山圈顯得像個樣子,于是,它就幾乎成了這類惡喪停尸的定點。
盡管害怕,我們還必須同它打交道,因為洼里這塊地一天根本耕不完,回家路遠,犁耙枷套這些輜重如果扛去扛回真能累個半死,只能就近放在這個石頭山圈里。常常是在黃昏,我倆故意大聲說著話壯著膽,把那些家什抬進山圈,有時,地上依稀可見祭奠用過的紙屑香灰。
我怕二哥害怕,一看見他就大聲地向他呼喊,二哥,開飯嘍,二哥。開飯嘍……二哥聽見喊聲,停下牲口,好像遠遠發(fā)現(xiàn)了我的光頭,大聲笑起來,隨后就用當時很流行的手法,把拇指食指圈起來放在唇邊打一個非常響亮的口哨,山谷里的回音漂亮極了。
爺爺當年在洼里整地時候,專門在背風處建了一個“餐廳”——大青石是餐桌,小青石是餐凳。我將飯菜拿出來在“餐桌”上擺好,見二哥正給馬騾卸去繩套,我問他吃完飯不是還要繼續(xù)干嘛,為什么卸套?他說今天天氣太熱,馬騾一大早就渾身冒汗,讓它趁著我們吃飯放松放松,啃啃地邊的青草。我說你不怕它跑開嗎?他說沒事的,馬騾已經(jīng)累蔫了,根本沒勁折騰,正好有塊青石可以壓住韁繩。
安排好馬騾之后,二哥笑哈哈地向“餐廳”跑了過來,上來就是光頭上一通亂摸,滿手的土搞了我一腦袋。一陣嗨皮之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起身跑向馬騾吃草的地方,在草叢里扒拉幾下,兩手捧出一個大西瓜。
二哥說,這是父親早上去煤窯時順便給我們背過來的,怕曬壞專門放在了草叢里。添此尤物,我倆的早餐越發(fā)生動可人。興之所至,我們端起湯碗以湯代酒,就像江湖上久別重逢的兄弟,不停地干干干。
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馬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偷偷拽脫韁繩,等我倆發(fā)現(xiàn)時它已經(jīng)溜出地外……
二哥站起身來大喊一聲,吁—— ,命令它立刻停下,可馬騾只是簡單地回了一下頭,腳步卻并未停止。二哥急忙扔下飯碗,一邊喊著指令一邊撒腿去追,馬騾看到主人在追,也許是犯了錯誤怕被懲戒,也許是越發(fā)感到自由可貴,反而小跑起來。我見此情形覺得大事不妙,趕忙繞道山圈后面準備抄近路從它的前面攔截。然而,可能是二哥著急,在后面追得過猛,等我迂回過去,馬騾已經(jīng)由小跑變成大跑,剛好從我的面前飛奔而過。蒸籠一樣的天氣,就這三五分鐘,我倆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喊是喊不住,追是追不上,怎么辦?二哥說,不行,還是得追,這次他前出包抄,我在后面截斷。
吸取剛才教訓,我故意把速度放慢,這樣果然見效,馬騾見主人不急,也開始減速慢跑??墒牵驮谖覀兗磳⒑蠂晒Φ臅r候,突然有一只山雞撲棱棱尖叫著從馬騾身邊的草叢飛起,正在防備主人追擊的馬騾頓時受了驚嚇,后蹄騰空猛踢,嘴里一聲嘶鳴,拔腿在山野開始狂奔。更多的山雞被驚起,尖叫著飛出草叢,野兔也開始在山路上亂蹦……馬騾覺得自己陷入十面埋伏,越奔越猛,就像瘋了一樣四處亂撞完全不顧哪里是道哪里是坎……
二哥聲嘶力竭地在喊著口令,聽得出來已有幾分哭音,我呆在路邊渾身發(fā)軟感覺每個毛孔都在拼命呼吸……好幾次馬騾的前蹄踩到自己脖上的韁繩,轟隆絆倒,但每次爬起來之后它越是發(fā)瘋,嘶鳴著狂奔著煙塵滾滾……好幾次騰空越過荊棘……好幾次奔到崖邊急停……
二哥已經(jīng)完全是哭音,我更是支撐不住軟坐地上。太陽把山石曬得滾燙,四周不見人影,只有蟬在叫,只有汗在滴,滿鞋滿身全是土,臉上沒有一絲的風……暑熱的天地間,在太行山一個小小的褶皺里,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和一匹發(fā)狂的騾子,不知如何是好。
最初的緊張完全變成恐懼,天爺啊,這樣下去馬騾完全有可能失蹄滾下山崖。
馬騾曾經(jīng)兩次歷險,盡管最后都死里逃生,但母親每每給我們講起都能看到她的身體仍在發(fā)抖。
第一次是在馬騾學會駕轅后的那年冬天。母親說,年近臘月,家里喂的兩頭豬可以出欄了,準備賣到鄉(xiāng)供銷社。以前賣豬都是供銷社開著解放大卡車上門來收,自從公社改鄉(xiāng)聯(lián)產(chǎn)承包后,供銷社就很少上門,甚至每年要交的公糧,也得自己想辦法送到鄉(xiāng)里縣里。馬騾能夠駕轅后,就像家里添了一部轎車,運輸問題不再犯難。
逮豬捆豬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任務,隔壁院的光棍漢獅子二桿和復員退伍老軍人孟大伯都來幫忙。在生產(chǎn)隊剛解散的時候,孟大伯曾經(jīng)和我家合喂過一頭牲口,他是村里有名的車把式,使喚牲口很有一套,在調(diào)教馬騾的過程中孟大伯出力不少。
肥豬被父親和獅子二桿他們摁倒在豬圈里吱哇亂叫。母親說,一聽到豬叫聲,馬騾顯得有幾分緊張,但在孟大伯不停的撫慰下,倒也還算平靜。然而,當肥豬準備往馬車上抬的時候,馬騾開始驚慌躁動,它可能完全沒有料到那樣刺耳的尖叫竟然一步步向自己逼近。就在肥豬被放上轎廂的那一刻,馬騾徹底崩潰,突然發(fā)力迅速啟動,拉著還沒有在車上固定好的肥豬,拽著孟大伯飛奔而起……
母親說,也就十幾秒的時間,馬騾、肥豬、孟大伯就越過門前的陡坡,從村口的大槐樹下消失不見蹤影,只能聽見肥豬慘烈的叫聲……
母親說,那一刻她的腦袋嗡地一聲,覺得天降大禍天旋地轉,豬和騾畢竟是牲畜,摔就摔了傷就傷了,人家孟大伯上了年紀,萬一有點閃失可怎么辦啊……
事后孟大伯回憶說,他以前也經(jīng)見過受驚的騾馬,以他的經(jīng)驗判斷,年輕的馬騾即便張狂些也力量有限,所以一開始就沒有撒手,想著是一上大槐樹前那道陡坡,它的沖勁就會衰減,肯定能夠拽住穩(wěn)住,沒想到馬騾竟然是那樣的烈性,自己完全像坐上飛機……他是在拐過大槐樹后撒開手的,不撒不行了,再那樣飛下去自己非搭上老命不可。當時肥豬已經(jīng)被摔在路邊——被逮被摁被捆被飛又被摔,可憐蠢貨的命運瞬間在不停的驚恐中轉換,凄絕的叫聲可想而知。孟大伯說,過了槐樹,甩掉肥豬的馬騾,簡直就像當年他們戰(zhàn)場上的炮彈一樣,嗖地出去了。
孟大伯無大礙,只是拽著轡頭的手被勒掉了一層皮,畢竟年輕時當過兵扛過槍上過戰(zhàn)場,身手敏捷。母親說,等他們追到槐樹下看到孟大伯沒有出事,心里平復不少,但馬騾駕著空車已經(jīng)奔棗園里而去,只有蕩起的塵土,完全看不到蹤影。那時心里不停地在祈禱,千萬千萬不要撞著人,千萬千萬不要撞著人。她和父親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馬騾出事就出事吧,畢竟是個牲口。
馬騾幸運,奔了兩道彎后,陷入一大堆松土之中,有人正在路邊取土,車輪進入松土阻力倍增,馬騾的四蹄也瞬時失威力,更關鍵是兩道彎之后它已經(jīng)不大能聽到豬的叫聲,于是一場奪魂攝魄的生死時速就此戛然而止。
母親說,真是老天爺有眼,萬幸萬幸。
如果馬騾的這一次劫難還算是有驚無險,那么第二次完全就是絕處逢生。
每當講起那個雷電交加暴雨滂沱的傍晚,母親總要先做一下深呼吸,穩(wěn)穩(wěn)情緒。她說,實在沒料到雨會來得那么快,一看天氣不大對勁,她就和父親趕緊收拾麥場,但終究還是沒跑過人家老天爺。滿場的麥粒剛剛裝袋捆在車上,雷聲和雨滴就竄過來了。雨滴倒還好,關鍵是嘎嚓嘎嚓的雷電,讓馬騾不能自控。母親說,父親完全是捩著它的頭往回走的,一刻不停地喝斥著,可是作用并不大,馬騾似乎預感到了不一般的暴雨,四蹄徹底亂了方寸,而且每炸一聲雷就猛地往前竄一下。
從麥場到家,也就五六分鐘的路程。路不遠,但有兩處窄道,都是剛剛能通過馬車。一處在“謙受益”家院墻外邊,一處在石塄底下。母親說,過第一個窄道時還好,雨滴很大但雨還不大。等走到石塄底下,山風擁著雷聲,雨頭駕著閃電,天盆子一下子被打翻了,那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倒雨,石塄上的水口整個就是在噴涌……呀,母親顫抖著身體形容說,一輩子也沒見過那樣急那樣大的雨,井溝里的雨聲唰唰的,塬上的閃電一道接一道,簡直就像天要塌地要裂一樣,實在嚇人。
就在石塄底下,騾急人慌,拖著滿滿糧食的騾車一個打滑,車輪溜出了道邊……道下一人高的地方是個窯背,兩三步寬,上面除了兩個黑黢黢的煙囪,雜草叢生,窯背外面是七八丈深的斷崖,崖下住著一戶人家,他家門前是井溝。
母親說,車輪一溜,車尾一甩,轟一聲,天老爺,幾百斤糧食拽著車馬瞬間崴下去了……
馬騾被翹起的車頭頂在半空,屁股身子已經(jīng)下去,腦袋剛好露出道邊……父親被拽倒在地,滾在了泥水里,他的手始終捩著馬騾的頭,緊緊不放……
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當時為什么不撒手?
父親說,不能撒,馬騾是咱們家里人。
車輛再翻就是斷崖,萬一把你拽下去可怎么辦?。?/p>
不會的。
母親瘋狂地哭叫,驚動了崖下住著的大叔,他提了柴刀急急趕到,用柴刀割斷束縛在馬騾身上的繩套,馬騾在爛泥中一躍而起,得救了。沒有了拖拽的騾車,翻了一個跟頭,砸塌窯背上的煙囪,倒扣在斷崖邊。
……
馬騾仍在烈日下狂奔,那些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對它來說好像從未發(fā)生,此刻,估計它滿腦子都是擺脫勞役后的自由歡暢。追擊和逃亡進行了大半天,我們都筋疲力盡。二哥氣喘吁吁,一屁股跌在地上,汗水已經(jīng)把衣服完全濕透,淚水滴答著砸在土地上。我覺得有點虛脫,軟癱在了路邊。太陽毫無廉恥地照著,閉上眼睛都是它灼烈而刺眼的白光,汗水順著臉頰哧溜鉆到耳朵眼,螞蟻很快爬進褲襠,這些據(jù)說和恐龍同時代的雜種,完全靠死皮賴臉活著,從來不把人放在眼里。
馬騾發(fā)現(xiàn)我們根本不可能追到它,逐漸從左沖右突的狂躁中放松。奔跑一段,它就會停下來,假裝啃兩嘴路邊的青草,然后突然發(fā)力,擺起后臀空踢幾下,嘶鳴一聲繼續(xù)狂奔。這樣子折騰了一陣之后,看到我們完全不予回應,可能是實在覺得無趣,竟然獨自開始嬉戲:先噠噠噠地跑到很遠,然后急停急轉原路返回,在距離我們十幾米的地方,再次急停急轉疾馳而去……兩個少年束手無策,任憑這匹狂牲盡情地挑釁和戲弄。
等我倆把氣喘勻,剛剛站起身來,準備趁其不備繼續(xù)追擊的時候,機敏的馬騾卻順著大路一路跑去沒再折返,山路十八彎,轉眼不見了蹤影。山谷里頓時安靜得只有泥土里的蒸汽。
二哥說,狗日的估計是往家去了。地里的飯袋湯罐顧不上了,盡管知道馬騾應該不會再有危險,但不擒住它如何放心?果然,我們順著馬路追了一段,在轉彎的時候看到馬騾已經(jīng)在前面的山頭顛著小碎步……
我們跑回家,該死的家伙已經(jīng)在槽頭大口大口地吃著母親喂的草料,臉上毫無羞愧之色,只是瞪著它那黑不溜溜的大眼睛,朝我倆打了一個不要臉的響鼻。
二哥說,我去地里把東西收拾回來,我說,咱倆一起去。
那不是在洼里,而是在我家的另外一塊麥地,名叫壟條,離村不遠,就在塬上。塬上是向陽的南坡,背靠著村莊,面朝仁義河,腳底下是連通鄉(xiāng)村的主干道。陰陽先生說,這叫背山面水系玉帶,是安墳的絕佳之處,所以整個塬上,幾乎每塊地里都有一丘丘的墳塋。
黃土高原土葬頗為講究,一般是選好風水之地后,先向下挖一個三四米深的四方井,然后再按陰陽先生羅盤定下的方向,在井底的某一側向里掘進,在地下挖出一個小型的土窯洞來。下葬的時候,陰陽先生、戴孝的長子和引棺人先進入“窯洞”里,放置好各種遺物陪葬,等棺木從方井吊下之后,引棺人憑著熟練的經(jīng)驗,利用慣性,要將沉重的棺木一次性擺進“窯洞”,不能拖泥帶水,也不能魯莽行事,這些都算是“講究”。然后陰陽先生香蠟紙燭再做一些“安排”,孝子最后一個退出“窯洞”,退出之前要將地下打掃干凈,算是最后在爹娘身邊的行孝。孝子爬上方井,黃土紙幡,嗩吶哀樂,從此陰陽兩隔。
村人去世后,一般都會按照左長右次的順序,金字塔狀埋進祖墳,稱之為上穴,但有三種情況不能正常上穴,必須寄埋。所謂寄埋,就是暫時先簡單埋葬在距離祖墳較近的一個地方,等條件具備,再遷入祖墳。這個寄埋其實有個文雅的詞語叫做暫厝。
村里寄埋的三種情況分別是:孩子早夭,婦人先逝和大向不合。早逝的孩子和婦人不能進入祖墳,當然是因為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那一套。如果說這兩條敬的是人,大向不合就是在敬天敬地。陰陽風水先生會牢牢地記著天地的方向,每年都有輪換,如果誰家祖墳的方向與當年天地的方向不一,就叫大向不合,那么他家那年祖墳就不能動土,即便是老仙翁壽終正寢也只能暫先寄埋別處,等待大向慢慢合適。這倒有點像如今北京城里遇到重霾或者什么大事,機動車要單雙號限行。死有死的那一套,活有活的這一套。
由于是寄埋,將來還要出棺遷葬,所以這種墓穴都是“靠崖墓”——選一處黃土堅實的土塄,向里掏出一個米高米寬的洞穴,能把棺木放進去封口掩埋就好。天地一旦不再限行,只需要簡單土工,就可拖出壽木,歸于正統(tǒng)。有時候,遇到尚未成人的孩子或者香火不旺、無勢無力的婦人病喪,村里專事土工的男人們就會偷懶,勸說主家選擇那些已然歸葬的亡靈騰出的空穴,粗粗了事。盡管有這種補位的情況,但自然仍免不了剛需不足,就像建多了的空置房——土塄崖下,麥田深處,總會出現(xiàn)空著的穴洞,那些曾經(jīng)的靈魂棲息之所,就像一個個張著嘴卻對這個世界不能再言的啞巴。
壟條有不少“啞巴”。對于十幾歲的的孩子來說,死亡啊靈魂啊鬼怪啊肯定是害怕的,按大人們的說法,之所以會感到害怕是因為自身的魂魄還不全正氣還不夠,還不足以鎮(zhèn)壓這些邪氣妖頑。好在壟條地處出村的要道旁邊,周圍的麥田又片片相連,夏耕的時候,到處都是牛騾農(nóng)人,不像洼里地偏人稀,所以也倒沒什么太過恐懼。只是時常不由自主地會向那些“啞巴”瞟上幾眼,耕到墓地周圍也免不了要大聲吆喝著馬騾,故意把手中的皮鞭甩得山響。
可是就在那個濕漉漉、霧騰騰的傍晚,這些壯膽的“小玩意兒”全部失靈,本以為是大人們編來嚇唬小孩們的玩笑故事,卻真實地發(fā)生了。霧靄之中,墳塋地頭,我真真切切聽到了那傳說中的“地牛”的叫聲。
哞哞哞……
聲音并不高,很悶,節(jié)奏也不快,但拖音很長。最初我以為是旁邊地里的耕牛在叫,但吆喝著馬騾耕了兩個來回之后,發(fā)現(xiàn)不對。如果是旁邊的耕牛叫,一般就那么三兩聲,簡要地哀嘆一下命運也就完事了,可耳邊的哞聲卻是沉悶低回、持續(xù)不斷。于是我喊停馬騾,側耳細聽,不是,絕對不是真正的牛叫!真正的牛叫會比這個響亮,而且中間會有停頓,不是這樣上一聲的余音還未散盡,下一聲已經(jīng)開始漸強。最關鍵的是,真正的牛叫不是這般遮遮掩掩,仿佛嘴上堵著什么東西……
莫不是過路的村人或者小伙伴,看見我單人獨騎,趁著這霧氣迷蒙,專門使壞搞鬼吧?
我一邊想一邊快快驅趕著馬騾到了東邊的地頭。東邊的地頭接近馬路,會讓人膽壯些。雖然有霧,但眼前十來米還是基本看得清,我四下張望,路上沒有人,地里也沒有人。哞哞的叫聲仍在持續(xù),我屏住呼吸仔細辨聽,確定聲音是從地的西邊傳來,心頭頓時一緊,因為那大片的墳瑩正在西頭。?。康嘏?!
小的時候隱約聽父親講過“地?!钡墓适拢f,地牛并不是真正的牛,只不過叫聲像牛,人們才叫它地牛,地牛也不是一個物件,能看得見摸得著,它生活在空氣中。地牛很淘氣,人在地的這頭,它會在地的那頭叫,人在地的那頭,它會在地的這頭叫。父親說,至于地牛到底什么情況下就會叫,又到底是什么在叫,老人們也說不清,不過好像和霧氣以及寄埋遷葬后空置的穴洞有關。我曾問過父親,你聽過地牛叫嗎?他說,沒有。
就剩下三五個來回,這塊地就全部耕完了,明天就不用再來,這是我當天規(guī)劃好的任務。也正是這個原因,十幾分鐘前,當鄰家地塊的大哥喊我收工回家時,我說我要堅持耕完。沒想到,他吆喝著牲口剛離開,這該死的聲音就叫起來了。
時節(jié)已近白露,再沒幾天暑假就結束了,我就要開學。這是麥收后三遍犁耕的最后一遍,每年假期我們只能在麥地里把農(nóng)活干到這個程度,剩下的撒肥播種就得父親和母親趁煤窯倒班抽空做完。
天色已經(jīng)顯暗,霧氣越發(fā)濃了,哞哞的叫聲還在持續(xù),聽著好像比剛才是弱了些,有氣無力的樣子。
馬騾回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從它的表情看,這家伙完全沒覺得周遭有丁點兒異常。
啪!啪!我甩響皮鞭,催動馬騾,向著西頭挺近,一團又一團的霧涌過來,犁鏵前面導向的鐵輪子凝結了大量的水汽,發(fā)出吱嘎吱嘎的響聲。我的心跳咚咚咚咚,開足全部馬力……
快要到墳堆的時候,馬騾突然停下來,它好像是剛剛聽到那奇異的哞叫,兩只耳朵直愣愣挺了起來,鼻孔撐得大大。我已滿頭大汗,仔細再聽,那叫聲已經(jīng)轉到了東邊。
??!心臟猛得就要從嗓子眼里竄出來,我大叫一聲,拔起犁鏵,勒轉韁繩,皮鞭在馬騾的屁股上狠狠抽了兩下,叮鈴咣啷,噠噠噠噠,我倆向大路狂奔而去……
很多年以來,每當聽到讀到“空穴來風”這個詞,我的腦電波都會與這段驚魂攝魄的經(jīng)歷自動聯(lián)接??茖W知識多了之后,慢慢懂得所謂地牛其實就是一種特殊的物理現(xiàn)象,風力、溫度、濕度和地形,在驚人的偶合之下,完全可能制造一場天地魔幻。我和馬騾是幸運的,那個傍晚神祇合歡陰陽交匯,三體之中,我們竟然幸運地成了生靈的代表,雖然表現(xiàn)不夠鎮(zhèn)定,但這份來自宇宙的神秘禮物畢竟還是收到了。后來,高考、大學,我很少再去壟條耕作,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也都是朗朗乾坤,“地?!笔菙鄶嗖粫p易溜出來的。我曾蹲在那些低矮的“啞巴”的面前仔細觀察,希望從它們的“嘴”里得到更多的答案,但它們什么也不說,一片荒草陰陰暗暗。
農(nóng)村生活自然少不了鬼怪靈異,陰魂附體的婦人、魔障囈語的嬰孩、詐尸還陽的亡人……城市之中,草非草,霧非霧,不見山風泥土,失了天地造化,喧囂中的人們自然無法體會那山野之中的奇聞驚妙。黑夜里,墳墓上突突冒出的藍火我是見過的;大白天,亡魂附體我也是見過的,這些都不是實驗室里點燃磷火,或者心理學究們喋喋不休所能述狀解釋。
在耕作的間歇,我常常席地而坐與馬騾對視,在它又黑又大的眸子里,有塬有峁有山有川,有輕輕擺動的柳枝,有簌簌落下的槐花,有一朵一朵游走的云,有一團一團涌動的霧,有時是道上走親戚的閑人,有時是對面田地里彎腰勞作的農(nóng)人,有時只有面前這個穿著黃色的確良的少年,有時是它眨巴眨巴滿眼的淚水。
當然它是有歡樂和哀傷的。當你輕輕撫摸它溜光的脖頸,它會回過頭來,用肉乎乎的嘴唇夾拽你的衣襟。當繁重的勞作把肩胛的皮毛磨破,收工之后,它會躺在厚軟的虛土上不停地打滾,久久不愿起來。當你將一筐切碎的青草倒入槽中,或者在干巴的秸稈上濕濕地拌些麩皮,它不停搖動尾巴,和大口大口的咀嚼聲,很強烈地告訴你,它是歡暢的。即便你就是把吃剩的西瓜皮丟入槽中,它都會在嘴里發(fā)出吭吭吭的聲音,告訴你,它是多么幸福。二哥說,馬騾是我們青春最好的陪伴者。那一年,他高考落榜,坐在田埂上,我倆看著大大的太陽落山。
多年之后,我們搬入新宅院,只有馬騾還留在老宅,馬騾搬家并不是件簡單的事情,新建一個馬廄和草料房盡管不需要專門雇工,但籌備磚瓦木料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況且新宅需要添置完善的工作還很多,總要先把人安頓好了再說。
整個老宅就剩下了馬騾,每當我們過去給他喂草添料,人剛走到大門外巷子里就會聽到它哼哼唧唧的嘶鳴。大門一開,就能看到它仰著脖子沖主人瞪著大眼睛,肉乎乎的大鼻孔撐得老圓。想來并不是餓,而是對主人的想念。草料倒下,它并不急著吃,總要拿頭在人身上蹭蹭。母親一開始很擔心馬騾單獨守留在空院會招賊人惦記,但父親說左右鄰家還都住著,況且老宅墻門都很嚴實不會有事。他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多少也是放心不下,每晚二三點都要起來,一個人回到老宅給馬騾特意加一次夜草。
馬騾與我們兩院分居的時間并不算短,是它,作為靈性的存在,在一個個月圓月缺風霜雨雪的夜晚完成了我們對老宅最后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