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偉林
一
呼和開車到灰騰梁接了兒子。從阿爸家出來快要到微波站的時候,手機接連響了幾下,他從一個道口下了路基把車停在雪地上接電話,局里同事通知有個案子讓他立即回來,嫌疑人在逃。
一起小案子這么當(dāng)緊,剛出來就被追攆,呼和想著俏皮回兌一下,看一眼后座上兒子歪頭睡得正香,于是哦了一聲,打消念頭,把車開回到比車寬不了多少的水泥路上。那是前年修的村村通公路,呼和向著前方旗里燈火通明的方向急馳,灰騰梁名不虛傳,白毛風(fēng)又冷又硬,一陣緊似一陣抽打過來,車子喝了酒一樣左右搖擺。呼和有力的大手狠狠扣在方向盤上。 這時絲毫不能大意,他緊盯著前方,擋風(fēng)玻璃砰砰作響,又是路邊草叢中驚慌飛出來的百靈鳥。可憐的,那撞擊的血跡像地圖上的線條四處擴散,讓他一陣心疼。越野車穿行在自己照射出來的長長光柱里,光柱外面的天是黑的,地是黑的,甩在后面的草原畜群房舍也都藏在看也看不見的黝黑里,直到下一個黎明睜開眼睛,再全部出現(xiàn)。呼和覺得像夢,至于為什么這么想,他也不知道,反正自小就有一個怪念頭。
兒子蘇米亞開學(xué)已經(jīng)快一個學(xué)期,這是利用周末過來到爺爺家玩。兒子小小年紀學(xué)會了不說話,說他,大眼睛瞪得更大,還是不說話,讓呼和和媳婦二人發(fā)怵發(fā)愁,好說歹說毫無辦法,只好抽空到牧區(qū)給他放放風(fēng),也不知起不起作用。兒子小時候那是多么愉快啊,他就是小馬駒小羊羔,灰騰梁草原沒有城里數(shù)不清的安全須知要遵守,想怎么沖怎么頂,任他胡來。
周五那天下課鈴聲響過,蘇米亞一坐上車就嚷嚷著要去爺爺家看杭蓋,那是和他同齡的一匹花斑馬,他的最愛。呼和帶著兒子先到媳婦斯琴塔娜的店里,她的安達民族服裝店在當(dāng)?shù)匦∮忻麣?,店里有四五個人過來商量做服裝,有的要做蒙古袍,有的想做簡便一些的坎肩,斯琴塔娜拿著尺子正量上量下。
斯琴塔娜憐愛地看一眼推門闖進來的兒子,對丈夫呼和說一聲:你們不回家到這兒干嗎?
呼和看看兒子,對媳婦斯琴塔娜說:兒子要去看杭蓋,我這兒不一定什么時候有案子不好去,看領(lǐng)導(dǎo)能過去不?
斯琴塔娜忙著量體裁衣,白了呼和一眼,這么多人面前還敢說什么領(lǐng)導(dǎo),真是的,這不是讓人看她笑話?不過,她還是笑了笑:你不看我正忙著?而且說白了,誰沒事干大周末的想著犯事,撞你們槍口?
犯事還看你周末不周末?還是森林公安家屬哪。呼和話到嘴邊沒有說,店里人那么多,很沒有意思的。他看俊俏的妻子也不是當(dāng)真說的,話里面好像是說人家忙,沒有時間,而且還會是一個拉長的口氣,一副家里說了算的樣子。呼和于是呵呵一聲:那還是我去吧。好,好,好,蘇米亞聽了直拍手,他可不管爸爸送還是媽媽送,只要能去看他的杭蓋就行。沒大沒小,天天嚷嚷杭蓋,好像杭蓋比爺爺還讓他想。
呼和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劍眉下一雙溫柔有神的眼睛,毛寸稍稍立起來盡顯精干,不高不矮的身材,走起路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結(jié)實有力。停了車,他帶兒子在街上吃了點東西,買了一些瓜果蔬菜就出發(fā)了。自小在牧區(qū)爺爺家長大的兒子,真的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孩子上學(xué),難住了一家老小。想一想現(xiàn)在,什么都和原來不一樣,二十多年前呼和在嘎查土坯房小學(xué)念書那是什么條件,只記得他們每天背著手,一板一眼地盯著黑板跟著老師大聲讀。大了到蘇木中學(xué),房子換成結(jié)實的紅磚房而已,上了警校才離開家到了外地。如今不用說嘎查,就是蘇木都沒了學(xué)校,他原來的學(xué)校如今是一家養(yǎng)雞廠,有一次路過他還去看了一下,他們的班級有五排架子二百多只雞,原來黑板上不知誰涂鴉的咧嘴大笑的簡筆畫還在,還有五講四美三熱愛的蒙漢文板書,每天陪伴著雞們下蛋。呼和看了撲哧一聲笑了,雞們頓時警惕地支起腦袋一起看窗外的他,那架式就像當(dāng)年他們齊刷刷看落在窗臺上的百靈鳥,百靈鳥滴溜溜的眼睛左右環(huán)顧,不時用尖嘴啄一啄柔軟的羽毛,等到班里有了什么響動,撲地一聲飛走了。
如今兒子上學(xué)就不一樣了,嘎查小學(xué)早撤了,蘇木鄉(xiāng)鎮(zhèn)一級除了個別中心鎮(zhèn)學(xué)校還在,小學(xué)中學(xué)差不多全集中到旗里都十多年了,說是為了教育公平提高教學(xué)質(zhì)量。于是伴隨而來的是陪讀大軍,還有火熱的學(xué)區(qū)房,管你是租還是買,不惦量惦量兜里的銀子,都是不敢問的。不管誰家孩子上學(xué)到旗里是毫無疑問的,所以兒子一入學(xué)就意味著離開爺爺回到父母身邊,難怪小蘇米亞滿肚子不高興。呼和帶著兒子來到牧區(qū),蘇米亞最高興,騎上他的杭蓋不知跑哪兒了,飲羊喂草收拾棚圈,平平常常樂呵呵,老少三代意猶未盡,各有各的不同。
第二天下午臨出來,等到呼和要上車,父親看這個拍那個,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搖開窗戶探出頭:阿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咋地?
父親吉雅巴特爾撓撓頭:兒子,還真讓你說對了。你們來的頭一天晚上狗叫得不行,我出去看,遠遠看見后面的根登家好像來了人,我騎上馬過去有幾個外地模樣的人正在吃飯,我把根登叫出來,說是好像過來收羊的。我看著有些不像,三輪車能裝幾只,第二天早上往北開走了,也不知去哪兒了,不會是根登和那些人思謀什么壞事吧?
根登是呼和小時候的同學(xué),誰不知道他,罵他一句除了嘿嘿一樂,是放不出一個屁的老實巴交的牧民。呼和說:阿爸,要不您當(dāng)偵查員,我回來放羊,和我小時候的伙伴根登當(dāng)鄰居?都是社會主義大家庭,誰不能過來做生意?人家收了羊可以雇個大車拉回去,二十年前您是灰騰梁嘎查書記,現(xiàn)在不是,操這個心干什么?呵呵。
二
王二虎的旱地有七八畝,莜麥山藥能收多少老天爺說了算。壩上秋來早,收了地扔給老人他就奔貝勒旗過來了,媳婦巧蓮在當(dāng)?shù)嘏d發(fā)肉聯(lián)廠上班,干了兩年當(dāng)上了組長,工資是長了一些,也不知有多大權(quán)力,反正把孩子也接到了貝勒旗上學(xué)。農(nóng)民工子女在本地讀書政策上允許。幾年下來,王二虎一來二去,覺得貝勒旗人少地廣,掙錢的營生還是比在老家多,他開過出租車,工地打過零工,牧區(qū)放過羊,收過破爛,反正種了地收了地,跑到貝勒旗除了小偷小摸沒有不干的,收入也算湊合。勞動光榮,致富光榮,他和巧蓮把一個臨時租住的小家收拾得利利索索,還打算買套樓房?,F(xiàn)在有那么多蓋好了空置的樓房,什么歐式風(fēng)格冠以國際字樣的,應(yīng)有盡有,總會有一間是他們的。夫妻二人一直有這樣的美好想法,一個字干唄,首付款攢夠了就是希望。
事情還得從接了村委會會計崔文革電話說起。那天,收了一些舊報刊的王二虎翻出一本有歌星美女的畫報,看人家那條兒那模樣,坐在他的電驢子上看得正有滋有味,崔文革電話來了。他合上畫報。崔文革是王二虎的遠房舅舅,村里的明白人,電話里悄咪咪地對他說,貝勒旗有個很好來錢的營生,現(xiàn)在很少有人知道,問王二虎想不想做?王二虎想現(xiàn)在什么地方還能有這樣的好事?崔文革一說,他哦了一聲,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崔文革一樂:你傻啊,草原上那東西有的是,多了少了哪有什么哈數(shù),抓住了叫犯法,神不知鬼不覺那叫正常買賣,人家東北南方人就喜歡吃這種稀罕東西,那叫天然野味!王二虎就有些心動,廣場上那些沒事干的老爺子退休干部就拎個鳥籠,比著逗,看誰家的羽毛亮,叫得歡實,興許真就是可以做的買賣。王二虎跟媳婦一說,媳婦巧蓮說她認識不少過來陪讀的家長,找個家在牧區(qū)的,讓她往家里打個電話你們就有了去處,王二虎聽媳婦一說,越發(fā)覺得是個好主意。老家一到下雪,飛龍也叫沙半斤的可是沒少打下吃的,那是位列熊掌、哈什蟆、飛龍、猴頭四大山珍,味道好極了。百靈鳥,說白了還不是和麻雀一個樣,黃褐色兩條腿,只是大一點而已,大野外飛來飛去哪兒有個主,夾、套、網(wǎng),還是投藥,就看你有哪一套本事。
于是王二虎就等著下雪,早上起來一看天澄清清的他就煩,他比任何時候好像都盼著下場大雪。跑出租時,他其實是最討厭下雪的,路滑不說,不小心刮了蹭了,算是白跑好幾天,更不用說份子錢是一分不能少的。雪終于下了,還很大。接了王二虎的電話,崔文革帶著另一村的伙計就出發(fā)了,三輪車上拉著一些生活物品,幾個小袋子裝的糧食,有王二虎的一份兒,那是他爸從家里捎來的十五斤糜子。說來也怪,那車上冒出來的黑煙,拐了個彎一路卷向他們,等到了目的地,兩個人上上下下成了黑人,大老遠的也多虧了他們?nèi)绱诵量啵窗拖窗统粤孙?,三人就行動了,趁雪下得輕,路上還沒有瓷實,正好趕路。
那天的經(jīng)過,后來想想再平常不過了。他們喝完酒,正好雪也停了,天也蒙蒙亮了,地方先前就踩好了,于是從車上卸下編織袋,倒入藥面仔細攪拌,發(fā)動三輪車出發(fā)了……
也不知是晚上幾點了,王二虎聽他倆還在摸黑嘮叨,吵鬧不斷,被窩里蒙著頭罵幾聲,這大草原的沒事干,就不能讓人好好睡個覺?遠房舅舅崔文革在說,一同來的同伴在一旁吧唧著附和,壩上口音你一言我一句,好像錢到了手一樣火熱。
他們說一個叫大劉莊村的地方,村里一處候鳥非法販賣催肥點被人端了,你猜猜有多少只鳥?叫不出名的候鳥足足有三萬六千只,除了死鳥,全都在現(xiàn)場被人放了,飛走了。聽說那些鳥本來關(guān)著先是催肥,之后悶死,然后冷凍發(fā)往南方。可事出偶然,有好事的人在省際交界處,先是發(fā)現(xiàn)一條一萬多米長的捕鳥網(wǎng),他們順著線索找到大劉莊村,后來在另一處科技園區(qū),又發(fā)現(xiàn)兩處特大候鳥催肥點。什么鳥?。客醵⒉[著眼搭茬兒,也不知說夢話,還是發(fā)癔癥。崔文革說聲你小子沒睡???扭頭一看王二虎又打起鼾,胸脯一起一伏聲音巨響。至于那些是什么鳥,崔文革還真沒有問過,反正是南來北往的候鳥唄,每年收秋的時候經(jīng)??吹教焐弦慌排砒Q叫著飛過去,聽說打頭的是雄鳥,它們的家長,中間位置是幼鳥,借著前面的氣流省力,后面的是雌鳥,保護中間的幼鳥長途飛行中不被失散。
那幾個穿戴光鮮的小后生,拿起電話就舉報,等到森林公安到場,飼養(yǎng)箱門及廠房門窗已經(jīng)全部打開,大多數(shù)飼養(yǎng)的候鳥已經(jīng)飛走了。數(shù)一數(shù),兩處窩點共有催肥用的養(yǎng)殖籠5000個,還沒有來得及飛走的和已被催肥的野鳥,屋里屋外、電線、草叢、樹上到處都是,聽說按每箱30只鳥粗略計算,候鳥數(shù)量超過十二萬只。真是白瞎了這么多的鳥,躺在被窩里的兩人吧唧著嘴,不知是誰狠狠吸口煙,把燙了手的煙屁股彈到地上。
講到興頭上,有一位坐起來在說,聽說那個地方家家有網(wǎng),沒有一只候鳥能活著飛出去。就是抓住的現(xiàn)場,大量候鳥被困在屋頂房梁,仗著上大學(xué)有了文化,小后生窮著急,還求著人家執(zhí)法人員掀開屋頂讓候鳥飛走。等到搬來梯子準(zhǔn)備上屋頂,你說怎么著?讓人訓(xùn)斥了一頓,讓他們不要破壞人家的房子。稀奇,真稀奇,看人家那地方,到處抓鳥肥鳥,要放鳥,人家還有護著的。比起咱們在草原上挨凍撒藥不知強過多少倍了,兩人笑了起來。
其實,崔文革他們一開始就罵王二虎吃不了苦,出來沒兩天,撒藥受凍這點小事都受不了,每天嚷嚷洗不上臉,臟得受不了,早早倒頭就睡,哪兒有個莊戶人的樣子。崔文革也是聽村里人說的,他們?nèi)ミ^離大劉莊村不遠的一個村,在那兒賣過百靈鳥,人家感興趣,全收了,有人喜歡由不得他們不做,而且大草原上干凈得很,哪有什么病毒感染,隨便吃,沒什么毛病。
王二虎迷迷糊糊聽得倒真切,屋子有些冷,他打開手電起來加火,那二位已經(jīng)睡下,滿屋的煙,嗆人。
三
呼和父親吉雅巴特爾的心算是操對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說的就是呼和。
那天晚上回到旗里,第二天早上呼和先送孩子上學(xué),電話中已經(jīng)說好的班主任阿老師在門口等他,等到孩子招手進了校門,漂亮的阿老師對呼和說了一番話,讓呼和不知如何是好,老師說他家蘇米亞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上不去,家庭作業(yè)寫得馬馬虎虎,和同學(xué)們說的全是牧區(qū)馬啊狗啊羊啊搗亂什么的,也不知蘇米亞杭蓋哪個是你兒子哪個是馬,教人稀里糊涂的,學(xué)生就要有學(xué)生樣子,如果當(dāng)牧民學(xué)這個習(xí)做什么,要呼和嚴加管教。呼和嗯嗯忙著點頭答應(yīng),下不為例,可他也不知道到哪兒是下不為例了。點頭哈腰是態(tài)度問題,沒有辦法,哪一個家長不是這樣,在老師面前都是孫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在外面時電話一陣催,后來又消停了,呼和就按正常上班時間邁著大步走進辦公樓,一來就覺出氣氛緊張,好像和電話里說的捕獵野生生物案有關(guān),只見指揮中心大屏幕上放大著一張雪地上死鳥的照片,他認得,所有人都認得,那是百靈,還是區(qū)鳥,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禁止亂捕濫獵、隨意收購、販賣,一位有名的歌唱家唱過,美好的生活像百靈鳥歌唱之類的,那是美的象征,當(dāng)?shù)厝苏l又不愛呢?滿屋人一時眉頭緊皺,誰這么膽大包天?發(fā)生地是灰騰梁,呼和老家那兒,這怎么可能?
呼和馬上想到臨出來時阿爸對他提起的那幾個人,就到白鳳鳴局長辦公室說了父親提供的情況,有了線索,白鳳鳴局長立馬有了精神,看他一眼,說了一句:知道了??蛇@在呼和看來實在不是表揚,他提供的信息確實很重要,重要歸重要,可你把自己擺到哪兒了,好像在說你作為森林公安一員卻不當(dāng)回事,不去多個嘴了解一下,呼和知道局長沒有說出來的意思,他心里也是特別后悔,誰讓他一門心思著急著趕回來哪?
呼和還有一個不想提及的原因,根登媳婦圖雅是他同學(xué),當(dāng)年他也追過人家,后來在首府讀書他找了現(xiàn)在的媳婦斯琴塔娜,當(dāng)年圖雅一門心思就想跟他,呼和考學(xué)走了,她看沒有法子拴住人家的心,幾年后嫁給了老實巴交的根登,如今人家生活有滋有味的,他覺得還是不見為好,當(dāng)年他和人家拉著手鉆過敖包山上小樹林,也算是戀愛吧,見了別讓人閑言碎語誤會,當(dāng)然那時的他們和現(xiàn)今年輕人是有天壤之別了。那是百靈鳥歡唱的一個夏日,他們?nèi)缂s來到十三敖包山,貝勒旗最高的山上立著十三個敖包,于是山便喚作了十三敖包山,敖包由大大小小石頭堆積而成,中間的最大,哈達、風(fēng)馬彩旗隨風(fēng)飄揚,令人沉靜,可那一天兩個人在敖包山一見,實在不是圖雅出門之前想象的歡聚,而是呼和暗暗定下的分離。這次,應(yīng)該說是私事打擾了偵查員呼和的判斷,讓他躊躇止步。誰讓他當(dāng)年一表人才哪,有女孩追,總是得意一些,這是當(dāng)年欠下的無法言說的一筆債。局長說他訓(xùn)他呼和都認了,可平時直來直去的局長這回偏偏什么也沒說,誰知道這位幾年前邊防部隊轉(zhuǎn)業(yè)下來的局長在想什么,呼和一時摸不著頭腦,有些發(fā)怵。
呼和陪著白鳳鳴局長到了灰騰梁,先到自己家里了解阿爸看到的情況,做了記錄,局長感謝呼和父親對生態(tài)保護工作的支持和幫助,說他愛家鄉(xiāng)愛草原的精神讓人感動,然后一行人就直奔根登家,臨出家門,這回瞪呼和的換成了他的阿爸。記得八九歲時候有那么一次,他把飛進倉房的百靈鳥關(guān)了兩天,想抓住好好捧著玩,讓他阿爸發(fā)現(xiàn),用馬鞭在屁股上狠狠揍了幾下,讓他長記性,百靈鳥是益鳥,草原上千百年就有,只吃草籽、嫩葉、蚱蜢、蝗蟲。呼和明白阿爸對他不滿的原因,就是那一天實在有些粗心大意,不把事兒當(dāng)回事,作為一名警察關(guān)鍵時刻沒有把弦繃起來,這回他是跑前跑后抓緊表現(xiàn)。
呼和第一次到根登家,只見客廳沙發(fā)旁邊擺放著一具老舊馬鞍,上面的銅釘皮扣暗黑發(fā)亮,墻上是一幅很大的全家福,上面身著紅藍顏色蒙古袍盛裝的一男一女和一個小女孩正微笑著看他,他有些窘,扭過了頭。說起來根登他再熟悉不過了,只是倆人除了遇到簡單問個好什么的,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有過交流了,聽父親說過,根登喝了酒有時就對媳婦圖雅動手,說前面浩特的呼和不要她,她才嫁給他的,還說誰知道孩子是誰的,把圖雅的心傷著了。這讓呼和很生氣,他們年輕時只是要好的同學(xué)拉拉手而已,怎么能扯到孩子上,就覺得根登不靠譜,哪兒像個大老爺們,也就從來就沒有想過跟他有什么交集??纯矗@回他的德性不是冒了出來?
事情來了躲不過。進了屋,呼和向局長介紹根登,局長說你倆認識???呼和說,我們是鄰居嘛,小時候還是同學(xué)。白鳳鳴局長看了一眼呼和還是沒有說什么,心說還小時候同學(xué),當(dāng)時過來問一問,提醒一下,興許就沒有今天這個事,簡單的事搞得這么復(fù)雜。說來,周邊草場發(fā)現(xiàn)大量百靈鳥尸體還是根登提供的消息,那天早上,他騎馬去找家里的牛,幾頭牛臥在淖爾邊芨芨草擋住的背風(fēng)處,周邊卻有許多肚子朝上已經(jīng)死了的百靈鳥,他下了馬在附近看了看遍地都是,嚇得頭皮炸了起來,騎上馬就向著嘎查長喜林家方向奔去,他害怕,這是不是老天在傳達他不知道的什么消息,問喜林,是不是天上下的雪有毒,是不是應(yīng)該去阿貴廟找道爾吉喇嘛念念經(jīng)?喜林沒說行,也沒說根登說的有什么不對,他掏出手機就撥了過去,轉(zhuǎn)身到后屋嘰嘰咕咕說話,接著和根登出了門騎上馬就奔向了淖爾方向。辦案人員一來,根登明白了,喜林打電話是報了警,他還和喜林說問道爾吉喇嘛求什么破解之道哪!唉,人和人想的就是不一樣,還是人家領(lǐng)導(dǎo)高明。
根登有一說一,積極配合辦案民警詢問,他聽警察說百靈鳥看情況好像是被毒藥毒死的,眼睛頓時瞪得圓圓,氣得呼哧呼哧差點就背過氣,根登立馬想到前兩天家里來的三個人,三個人找到根登,其中一位出來多年在他們旗里收些廢銅爛鐵鼓搗小買賣,他媳婦接送孩子間認識了也在陪讀的根登媳婦圖雅,一來二往,那人領(lǐng)著村里人就奔根登家來了。那天客人一到,根登從倉房取來肉煮了一大盆,有那幾個人帶來的塑料卡子散酒,幾個人喝得風(fēng)聲水起,第二天起來根登都忘了昨晚喝酒說過什么了,只記得好像說過女人、鳥兒之類的,三個人不在,三輪車也不在了,看那車轍印好像向北開走了。呼和看根登一幅假模假樣,多年不見學(xué)會做作,心說有沒有你的份兒,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圖雅嫁給這種人算是沒招了。
來到發(fā)現(xiàn)百靈鳥死體的草灘,經(jīng)驗豐富的白鳳鳴局長蹲下來用鑷子夾起一粒米,他把顆粒對準(zhǔn)太陽看,旁邊呼和也看,雖然有些晃眼,他好像看出一點門道,那米不是大米不是玉米,和他們放進奶茶里的炒米很像,只見小小的圓圓的還包著硬硬的殼,白鳳鳴局長的小鑷子夾過好些米放進了呼和準(zhǔn)備好的封閉裝中,還把幾只已經(jīng)凍得僵硬的百靈鳥裝進袋,他們要一起帶回去研究。車上,呼和對局長談了對根登的懷疑,白鳳鳴局長擺擺手,說合理推斷是可以的,但要以事實為根據(jù)。呼和沒有再說什么,他盯著前面的路,嚴冬的路面一條條裂痕四處伸展,好像案件后面的蛛絲馬跡,毫無規(guī)則可言。
四
斯琴塔娜從服裝店出來步顛兒十多分鐘就到了學(xué)校門口。兒子還沒有出來,她只能再等一等,賽努,旁邊有人說了兩遍你好,這是在跟我打招呼嗎,斯琴塔娜回過頭一看,是一位和她歲數(shù)差不多的年輕女人看著她在說,斯琴塔娜一時想不起眼前這位長得不胖不瘦圓圓臉的女人是誰,好看的大眼睛有些不一樣的灰藍,湖水一樣,眼角細細的皺紋,略顯出一絲憂郁不安,看穿衣打扮是牧區(qū)過來照顧孩子的家長,塔——賽音,她趕緊應(yīng)聲問好。
女子挨近過來跟斯琴塔娜說道:我叫圖雅,孩子在四年五班,我認識你,你是呼和的愛人吧?!
斯琴塔娜一聽就明白了,世界真是小,偏偏孩子都在一個學(xué)校,興許就一個班,什么都不用說了,她笑了,對圖雅說:真巧啊,你家孩子也在這個學(xué)校,我聽說過你,只是遺憾一直沒有見過,妹子可真美,來這兒幾年了,怎么就不聯(lián)系???
一說她美,圖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人也不自在起來:嫂子,姐,我是皮糙肉厚的,哪兒像您皮膚那么好那么白,那么有氣質(zhì)。
倆人你夸我贊就熟了,雙手就握在一起,好像認識好久。說來,還不是因為呼和,倆人都沒有提及。說歸說,廣播上放學(xué)音樂響了,孩子們背著書包出了大門,小馬一樣沖了出來,兩個人緊盯著自己的孩子,招招手也就散了。斯琴塔娜回了家,她等到呼和回來,她真是覺得今天大有收獲,笑嘻嘻地說道: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呼和:我神仙啊,怎么知道你又見到了哪個帥哥。
斯琴塔娜依舊笑嘻嘻:我見到圖雅了。
呼和望一望:圖雅多了,又是哪一個好的不行了?
斯琴塔娜:你可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明知故問,除了你那個圖雅還有誰?
呼和撇了撇嘴巴:塔娜,你可真是的,開起這個玩笑,我都快有十年沒有見過,就你能,她還那么漂亮嗎,要不你告訴我,我明天悄悄去找她?
斯琴塔娜過來小拳頭就捶了兩下,說道:討厭,我說真的,你倒開起了玩笑,這么多年真是賊心不死,看我不打斷你的腿,還別說,我看對了眼。于是就說起見到圖雅的經(jīng)過,唏噓不已,呼和嗯嗯回應(yīng)幾聲。一夜平靜如昨,至于呼和想什么,只有他強大的內(nèi)心知道了。
等到第二天同一時間,斯琴塔娜、圖雅有了默契一樣又碰到了。這一次,圖雅的湖水刮過了大風(fēng),只見眼袋腫脹臉色明顯有些憔悴,扭捏起來話也不說了。斯琴塔娜就問:妹子,一天沒見,你這是怎么了?
圖雅好像快要哭了,嫂子,姐,這可出大事了,聽我們家那口子來電話說,住我們家的三個人犯事了,他們好像毒死了咱們灰騰梁的百靈鳥,特別多,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這些人怎么能干出這種缺德沒人性的事?
斯琴塔娜一聽,就想到呼和匆匆忙忙出門的事情。湊近悄悄安慰道,住你們家也不一定有你們家根登的事吧,只要他沒有參與就好,別擔(dān)心好不好,這不,你哥昨天過去了,我問一下看看什么情況,好不好?
圖雅哭喪著臉:嫂子,哦,姐,這樣最好不過,我們家根登哪有那個膽兒啊,咱們蒙古人怎么會干這樣傷天害理的事兒,那都是古時候就有的吉祥神鳥。
許是倆人聲音大了些,旁邊一位戴眼鏡的老人湊過來悄聲問,那東西聲音就是好聽,你們手頭是不是有貨?嚇得兩人擺擺手,躲到了一邊。斯琴塔娜想著把案子的話題岔開,說道:圖雅,我是你嫂子,還是姐,我可不能全占了。
圖雅一聽樂了,你讓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主要不是呼和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倆以前認識的。
斯琴塔娜笑了,他是他,我是我,以后就叫姐,他如果以前欺負過你,你就悄悄告訴我,看我怎么收拾他。
圖雅,姐,你說的好難聽,怎么會,都小時候的事兒你還當(dāng)真。那個王二虎媳婦巧蓮跟我說起,他們才奔著我家去的,所以我是氣不過,他孩子在咱們學(xué)校的普通班,巧蓮現(xiàn)在躲著不敢見我,我見了真要狠狠扇她耳光了。
斯琴塔娜,又說起來了,事情還不知什么情況,咱們不要瞎猜了好不好,放學(xué)了,接孩子要緊。
這時,只見孩子們沖出了校門,奇怪,好像兩人都沒有聽到廣播,轉(zhuǎn)眼間,圖雅發(fā)現(xiàn)熟人追了過去,那人領(lǐng)著孩子一轉(zhuǎn)眼躲開不見了,圖雅變了個人似的在那兒又喊又叫,斯琴塔娜一看不妙,立即過去把圖雅拉住,圖雅告訴斯琴塔娜那個女人就是巧蓮,斯琴塔娜就對圖雅說道:這你就不對了,這么多孩子都在,影響多不好???
讓斯琴塔娜想也沒有想到的是圖雅放聲大哭。圖雅的淚啊,也不知怎么就突然流了,流的是稀里嘩啦,她呆立在那兒,神經(jīng)質(zhì)一樣哭訴:你們都有理,就我什么不對,行了吧?你們?yōu)槭裁淳瓦@樣害我一個女人家?。课?guī)е⒆?,租著房子,吃著閑飯,可我容易嗎?
斯琴塔娜聽了,鼻子一酸也落了淚,她趕緊過去把圖雅抱住,拍著她的后背什么也沒有說,她的女兒艾義思找不到媽媽著急,好不容易找到了,見到媽媽在哭也跟著哭。
斯琴塔娜沖著旁邊圍觀的人群看了看,用她那帶著母語味的普通話大喝,看什么看,沒教養(yǎng)的,沒見人哭啊!
圖雅抬起袖子不分眼淚鼻涕一抹,就好了,斯琴塔娜趕緊從包里拿出紙巾遞過去,圖雅接過來擦了擦,周圍接孩子的家長們?nèi)齼蓛梢捕忌⒘?。斯琴塔娜領(lǐng)著兒子,兩大兩小四個人默默無聲,步行到了原來糧站對面,圖雅和孩子到家了,她們一家租住在原糧站家屬院的一棟老舊平房,開了涼房大門,門口立著折了起來的蒙古包支架,進了小院倒也利落,煤堆、工地上撿來的木板干柴,擺放得整整齊齊,斯琴塔娜原本打算把圖雅和孩子送到家門口就回去,圖雅硬是把她拉進了門,她也就不好再說什么。進了屋,圖雅招呼斯琴塔娜坐下,兩個孩子一路上小聲小語就熟了,不由分說去另一個屋子玩耍去了。
圖雅急急忙忙倒了一杯磚茶遞給斯琴塔娜,說,姐,今天你可幫大忙了,要不我這臉可是丟大了,剛才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斯琴塔娜連忙擺手,圖雅,可不能這樣說,都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姐妹,誰不會遇到一些事兒。
外面奇冷,厚衣,加上沉默,就是貝勒旗人冬天標(biāo)配,圖雅脫了大衣,坐在斯琴塔娜面對的小馬扎上,斯琴塔娜以一個服裝設(shè)計師的刁眼一掃,話就趕了過來,圖雅,你可真是美人坯子,孩子這么大了,身材還這么勻稱好看,看著姐都嫉妒了,想想我們家那個呼和都什么眼光了。
圖雅臉又紅了,姐,快別說了,怪羞人的,好看什么啊,還不是牧民婆一個,你家呼和是城里做事情的人,找了姐,那是羊的犄角天生一對兒。
斯琴塔娜,妹子可不能這么說,也許都是命吧,城里有什么好的,你看看,孩子經(jīng)常嚷嚷著回灰騰梁爺爺家,我們倆每天奔命似的忙這忙那,有什么意思。
圖雅笑了,姐,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看看我們這日子,孩子他爸一個人家里家外的,我是如今想擠擠奶放放羊都不可能了,孩子放假也回不了幾天,又要補這個補那個課,活著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一個干熬。
說話間,圖雅進了廚房忙碌起來,她這是要留住斯琴塔娜和孩子吃飯,她說了,斯琴塔娜來了家里好像才有了人氣,許是這妹子快要待出了病,斯琴塔娜也就老老實實待著沒有動彈,她前后打量一番,房舍里擺放確實簡單了一些,甚至叫做寒酸吧。
人氣,多么貼切啊,實實在在的,一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那才叫家,這個算什么哪?只是長長的過站,只是干熬,孩子上了初中,換個平房換個樓房還要接著再過站再干熬,等到升了高中,挪個窩再開始過站干熬。年輕輕夫妻都不能經(jīng)常在一起,她可是聽到一些陪讀的家長發(fā)生問題的。有那么一位還找到斯琴塔娜,求她家的呼和能不能幫著處理,當(dāng)時斯琴塔娜就笑岔了,告訴她自己的男人管草原管野生動物,不管人類感情問題。斯琴塔娜在屋里看這看那,她唉地嘆了一口氣,有些觸景生情,這是生活嗎?這確實是生活,為了孩子,一年又一年的,又有什么不值得的,可抱怨的。斯琴塔娜想想流了淚,無端地哭著,圖雅端上茶幾的大盤香香的手抓肉她都沒有聞出來。
圖雅過來推推斯琴塔娜,我的姐,哭還帶傳染啊,你們來家里有了人味,怎么你連肉味都聞不出來了?呵呵。
斯琴塔娜看著圖雅湖水一樣好看的眼睛,你還笑,你這日子夠苦的。
圖雅笑一笑,湖水濺出兩朵小小的浪花,看看我們農(nóng)牧區(qū)來的家長,哪一個不是這樣,習(xí)慣了,誰讓咱們灰騰梁那么小那么破哪,連個學(xué)校都沒有,風(fēng)大那是哪兒也比不過。
斯琴塔娜搶過話,灰騰梁大草原,哪里小,哪里破了,念書的時候就聽老師說過,古時候趙武靈王胡服什么騎射,成吉思汗和汪古部聯(lián)盟,康熙皇帝帶兵打仗等等都和咱們這兒有關(guān),就說學(xué)校原來也是有過的,你、呼和、還有你家根登那時不是在嘎查上的學(xué)?后來撤鄉(xiāng)并鎮(zhèn)撤了罷了。
圖雅已經(jīng)笑出了聲,姐,你比我知道的多,我都忘了這一茬,快別說了,吃肉,好吃的肉粥也快熬好了,孩子們,出來吧,洗洗手,開飯了!
圖雅的聲音好聽,有著旗電視臺主持人一樣的磁性,還有一絲甜美哀婉,難怪有人曾經(jīng)叫她草原百靈,斯琴塔娜沒有由來地有一點兒忿怨,有一點兒嫉妒。
五
那天,斯琴塔娜接孩子見過圖雅追一個女人哭罵,說她男人在灰騰梁到她家有吃有喝還害他們一家之類的,也沒當(dāng)回事,過了兩天想起來臨睡前那么隨口一說,呼和拍一下大腿,直罵斯琴塔娜早不開腔,便立馬從床上跳下,一會兒就穿戴整齊,哪管一邊熱情的斯琴塔娜。她看呼和著急出門了,恨得牙疼,立馬又撲哧笑了出來。
呼和也不是沒有想到,帶回來的樣品和百靈鳥死體正在等待化驗,一個大膽的推測在呼和面前清晰了起來,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外來人員,還有牧區(qū)人員參與接應(yīng),原來牧民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祖上傳下來的禁忌是不能違背的,可社會發(fā)展變化這么快,錢的誘惑實在太大,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前幾年他們就抓住過有人用自家皮卡車拉外地人過來偷渡、挖藥材。聽斯琴塔娜一說,證據(jù)鏈已經(jīng)全了,肉聯(lián)廠巧蓮的丈夫王二虎到過灰騰梁根登家,根登再睜只眼閉只眼,或者干脆參與了進來,還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呼和默默地進行著自己的推斷,嘿嘿樂了。有抽那么一支煙的功夫,斯琴塔娜著急來電話,聽圖雅說她男人根登不見了,她人都快崩潰了,讓呼和給想想怎么辦。能怎么辦,這是案子,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呼和氣呼呼壓掉了手機,等到打開微信,斯琴塔娜早給他發(fā)來了一段話,一個老實巴交的牧民對你的小情人有過家暴,你就好好報復(fù)吧!后面還跟著砸過來幾個大鐵錘,這讓呼和很是氣惱,你這是幫,還是在埋怨人家,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王二虎他們出來都已經(jīng)好幾天了。從根登家出來,他們此時正在十多里外蘇木學(xué)校封起來的一排破舊磚房里,三個人扒開堵住門窗的磚塊進了里面,里面一間間倒也干凈,原來的鐵爐煙筒還在,他們找了不錯的一間,從外面撿了些柴火干牛糞點上,屋子立馬暖和了起來,帶過來的半口袋凍饅頭,一卡子原漿散酒,還有兩大卡子水,還有大包小包咸菜疙瘩花生米熏雞黃醬蔥蒜什么的,對付幾天管夠。三個人悄悄住進了廢棄校舍,三輪車也弄進走廊,除了屋里燒水烤饅頭吃飯睡覺極少到外面,免得讓人從遠處拿望遠鏡瞭見,早上起來到外面撿鳥是免不了的,他們心里有譜,撒的糜子都在背風(fēng)向陽處,省時省力,三輪車快要裝上半車了。壩上,歪歪斜斜坐落的房屋有一處是他們的院落,王二虎夢到了,夢到了他在大田里耕種,他和巧蓮在炕上打滾。夢醒了,旁邊還有村里過來的崔文革、閆國生他們,怎么回事,這酒沖的,是不是他們開車開出了國,在外面待了一晚上的地方不小心到了外國?可恨怎么就沒有看清楚哪,這要是外國就麻煩大了。也不知是喝多了酒沒醒,還是睡多了頭昏腦脹,他不著邊際夢游歷險,那輛破三輪車就算長了翅膀變成飛機也飛不到外國,可他就是有些后怕,也不知為什么,這幾天鳥撿得也差不多了,一天比一天少,還是借故先離開再說,他覺得辦什么事兒太順了不好。
崔文革被裝進警車,平時話多的他,誰能想到最為膽小,褲子里偷偷都有小小的幾股沖了出來,弄得車里臭哄哄的,崔文革40 來歲樣子,仔仔細細的一個人,他知道事情利害,雖然生活不富裕,孩子在外地上大學(xué),生活也算無憂無慮,這兩年政府精準(zhǔn)扶貧政策,他一家什么高校助學(xué)金、危房改造資金、城鄉(xiāng)居民醫(yī)療保險樣樣沒有落下,這次本來想著趁冬閑賺點外快補貼家用的,原來他們也是這樣干的,出了壩上一路向北,到了草原,等到下了雪,拌好克百威的糜子、苜蓿草籽那么一撒,幾天內(nèi)再一收,萬事大吉,再發(fā)到東北沿海南方什么的,那些地方的人稀罕這個小東西,過日子嘛,有啥法子,這次點兒背被逮住,怕是他的會計當(dāng)不成了,享受的扶貧政策是不是也要收回去?崔文革心里打鼓,此時恨不得變成草原上到處都是的小百靈,車里最好有個洞,快快飛走,當(dāng)然,此刻他要這只救他出去的百靈,不是被他們引來吃毒餌的一大堆同類!鄉(xiāng)村哲學(xué)家的偉大邏輯,此時真的不亞于那個外國人亞里士多德。
孩子們天生純潔,傻乎乎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包括王二虎巧蓮的孩子王紅光,那幾天巧蓮躲著圖雅,就怕圖雅罵她忘恩負義,可有什么辦法???好幾天沒有接到王二虎電話,打也打不通,也不知是沒電了還是丟了,巧蓮心里亂蓬蓬長了草,是不是讓人給逮住了也不好說。巧蓮硬著頭皮領(lǐng)著兒子王紅光找到圖雅租住的舊糧站平房,她聽圖雅說起過認識森林公安上的呼和,森林公安管這事,興許知道情況。她先打發(fā)兒子王紅光去找圖雅的姑娘玩,大人說話小孩子就不要聽了,圖雅聽了直擺手搖頭,她又不是法盲什么也不懂,而且在他們家草場上這些人居然過去毒死百靈,她和根登有推不開的責(zé)任,巧蓮說她男人不見了,她男人根登也不見了,找誰去?天殺的,她恨殘害這么多好鳥的壞人們,如果有根登,他們的日子算是走到了頭,當(dāng)然她沒有跟巧蓮說這些,連推帶送,氣呼呼又不失分寸把巧蓮送出家門,告訴她等孩子玩完讓他自己回去。
可圖雅還是去找呼和了。下午的風(fēng)大,天空鋪滿黑云,圖雅臨出來照照鏡子簡單收拾一下自己,雖然過了這么多年,也不能讓那個人再小瞧了,巧蓮那么可憐地一說,她的心軟了,離家在外陪讀的苦誰不知道啊,她也想著側(cè)面了解一點情況,這個呼和絕情也不能一點忙不幫吧?呼和在局里,正在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準(zhǔn)備出去,他看到圖雅進來愣住了,雖然都在一個旗,他也多年沒有見過圖雅,他心里的一道坎過不去,總覺得曾經(jīng)虧欠了人家。圖雅對呼和說起巧蓮,問他能不能幫一幫,呼和笑了,對她說,圖雅,你可真會找,現(xiàn)在事情還在查,我什么也沒法告訴你,不過你對那個巧蓮該怎么幫還怎么幫,畢竟在外面帶著孩子也不容易。
呼和不再是當(dāng)年想著法子歡實的毛頭小子,他穩(wěn)當(dāng)了,懂得紀律,不管誰一旦泄露一絲案情,犯罪嫌疑人就可能潛逃,案件偵破難度會進一步加大,這個案子上他已經(jīng)吃過一次虧了,怎么不是根登就是圖雅,奇怪。
圖雅看一眼呼和,多年前一樣羞紅臉,就哦了一聲站起來,扭頭準(zhǔn)備走,也不知是難堪還是有些怨氣,呼和跟著站了起來,說道:我送送你,正好我也要出去。
坐上車,圖雅小聲問道:哥,你這是要去哪兒?
呼和一聽,眼睛就有些紅,這一聲,他和圖雅好像一下子跨越了千山萬水,他嗯了一聲假裝著往窗外看,我去灰騰梁哄鳥去,輪我的班,那個藥勁大,哄一哄喊一喊,百靈鳥落不下,死的就少,家里有什么帶的沒有?
圖雅說道,沒有什么,家里雇了一個羊倌也算放心,羊倌說根登騎馬出去就沒有回來,你如果抓住了好好收拾一下,下毒,那是咱們能干出來的事兒嗎,正好,如果可以的話,我搭你的車回一趟灰騰梁安頓一下,行嗎?
呼和答了一聲好,他要圖雅再有什么事找他,找她嫂子斯琴塔娜,租房陪讀柴米油鹽免不了有許多事情,而且他聽兒子蘇米亞說喜歡圖雅阿姨,尤其喜歡和艾義思一起玩,一起悄悄說灰騰梁的孩童往事,那里有杭蓋還有阿爾斯楞(艾義思的狗,蘇米亞聽到了叫聲沒見過),那是他們的世界中心,貝勒旗離那兒很遠,天安門廣場更遠。
圖雅心緒平靜許多,她看一眼呼和,笑了笑:什么嫂子啊,斯琴塔娜讓我叫她姐,我都已經(jīng)叫了,以后我改口叫你姐夫。
呼和一聽樂了,你們真是一個個瞎叫,哥就是哥,怎么能是姐夫。
圖雅也笑了,那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呼和看著圖雅美麗的背影,拐過糧站前面的一道墻看不到了,一會兒功夫,拎著包提著一個袋子出來上了車。你好嗎,還好,家里也好吧,還湊合,根登對你怎么樣,也可以吧,夫妻嘛,都那樣!其實,這是兩人一直想到要說,可終究沒有進行的對話,躲閃的眼神一一交流過了,那是彼此的內(nèi)心,有些話又何必要說出來哪。一下子離得這么近,兩個人什么也沒說,卻已是翻江倒海。此刻,黑云也在醞釀著一場計劃,從旗里出來差不多有一個多小時,誰知道呢,兩個人誰也沒有注意,此時突然間雪片從高空直直砸了下來,風(fēng)雪裹挾著越野車向前流動,車內(nèi)卻依舊出奇的靜,呼和有些擔(dān)心,他怕天黑前沖不出灰騰梁黑風(fēng)口那就險了,于是他緊緊盯著前面,加之路窄片刻不敢松懈,圖雅卻平靜得出奇,她不怕,她什么也不怕,已經(jīng)開始上坡,黑風(fēng)口近了,呼和高興起來,圖雅,你看,咱們快要過了黑風(fēng)口。
圖雅有些恍惚,那個時候綠草紛飛,呼和剛剛要上警校,他騎著摩托車帶她到旗里看心連心演出,返回時候即將翻過黑風(fēng)口,呼和大喊大叫玩起了飛車,她怕,緊緊摟住了他的腰,他身上的味道撲鼻濃烈,誰能想到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最險要的黑風(fēng)口,平地上呼和的摩托車卻一偏,沖出了歪歪扭扭的沙土路,沖進密密的花花草草,把兩個人摔進去,呼和沒個正型,趁機抱著她翻滾……圖雅并不會多么向往從前,也不去刻意想什么,可她每次路過這兒,突然間就會想起傻傻的那個時候。
車突然停下了,前面是雪窩,無論呼和使出多少馬力,越野車轟鳴著在原地打轉(zhuǎn),呼和驚出一身冷汗,車是不能熄火了,一會兒功夫車輪就會被積雪埋住,他戴上棉帽手套下車,從后備廂取出鐵鍬抓緊鏟雪,加力,再加力,還是不行,時間一點點過去,天落了黑,怎么辦?圖雅想到了,她要下車找兩塊石頭,圖雅說了自己的想法,呼和說,這大白毛風(fēng),你去哪兒找石頭?圖雅說你別管,我拿回來就是了,你把好方向,我頂上石頭你就沖過去。她不由分說拿過了呼和的大棉帽大手套戴上,打開車門關(guān)上就沖下了路基,灰蒙蒙一片中轉(zhuǎn)眼不見了。說來黑風(fēng)口是沿途少有的一處有遮擋的地方,過往車輛停下休整,右手那一處是女士們的地方,圖雅大致記得的那個方位不遠處有過一堆石頭,那是一輛拉石頭的大車壞了后扔下的。圖雅憑著記憶,貓著身過去從一堆突起的地方挖出一塊,石頭沉,她累的精疲力盡,呼和下了車讓她上車,他過去再取一塊,圖雅抓住呼和喊,你找不到的。她又沖進了風(fēng)雪黑暗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十分二十分,可在呼和看來卻漫長到不止一個小時,圖雅出現(xiàn)在了車燈下,只見她聽力地抱著石頭,放下抱起,走走停停,呼和看著心疼得無聲地流淚,終于兩個輪子有了石頭的支撐,車子一下子沖了過去,真是驚險一刻,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笑了,好像時光沒有移走的從前。
前方還有二十公里,為了安全起見,不能再冒險走了,呼和一說圖雅點了點頭,下了坡找到一個背風(fēng)位置,呼和把車停在打出來的光柱里,他坐著望向四周,周圍漆黑一團,外面的雪是黑的,山是黑的,草原也是黑的,他又回到了小時候的夢境。坐在后面的圖雅望了望呼和,百感交集,說什么哪,誤住就誤住吧,好在還有幾個小時天也亮了,她哆哆嗦嗦地對呼和說一聲,呼和,到后面坐吧。呼和扭頭望向圖雅,圖雅的臉有些白有些紅,那是凍的,要是穿上那身紅色羊羔皮蒙古袍就好了,只是旗里穿的人少,現(xiàn)在的羽絨服真還有些薄。呼和坐到了圖雅旁邊,圖雅止不住哆嗦,她悄悄說一聲,呼和,你抱一下我吧,我好冷。呼和的自責(zé)鋪天蓋地,他還在想著兩個人的分寸,可是這天氣?于是他解開大衣扣子把圖雅緊緊地攬在了懷里,圖雅小鳥一樣無助地偎依著,暖和了安靜了,她哭了,無聲地抽泣,突然間她好像想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沒想,這個人甩了她,現(xiàn)在卻抱著她,她和那個人在一起,現(xiàn)在卻不知死活,這都是為什么,這是命!
東方平緩起伏的山包上披上了柔柔的桔黃色衣裳,那桔黃色的溫柔的光芒照到車上打在了圖雅甜甜入睡的臉上。昨夜,也不知什么時候兩個人抱在一起就那么睡著了,呼和不敢動,他怕弄醒圖雅,那么近,他不敢看圖雅,可還是看了,在圖雅沉睡的時候,在外面的白雪映射的暗光下,她還是那么美,她的身上還是那么香,成熟了,懂事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可是過去的實在不應(yīng)該是忘記,而是不會再要撿起來的收藏。桔黃色的光線把圖雅刺醒了,她睜開眼,抱著她的人還在睡,她一動不動向外看著,等待著……等到看到了微波站鐵塔,跌跌撞撞到了灰騰梁,奇怪,灰騰梁只下了薄薄一層雪,呼和把圖雅放到她家門口,圖雅把他留住了,這一大早在哪兒都得吃飯啊,進了家,她簡單跟羊倌巴圖嘮了嘮,脫下大衣洗了洗,就到廚房忙碌起來,呼和向巴圖問起根登離家時的情形,加之進來在家里看到的,他做了一些判斷。一會兒功夫,圖雅做好了一鍋羊肉汆面,羊倌巴圖奇怪這兩人吃飯跟打仗似的,他怎么會知道這二人從昨天下午以來的一路歷險,等到巴圖吃完飯出去了,呼和又吃了一碗,兩人吃出了一身微汗,身上舒坦了許多,你看我我看你,笑出了聲。
呼和掉轉(zhuǎn)車頭奔向芨芨灘,他要給兄弟們送給養(yǎng),繼續(xù)他的倒班哄鳥。聽到遠處熟悉的馬達聲,不遠不近的地方,呼和的阿爸吉雅巴特爾看到了房子北面出現(xiàn)的這一幕模糊畫面,他出來進去來來回回,心里驚起一絲憂慮,當(dāng)年的他其實是看好圖雅那孩子的,誰成想,他那個兒子沒個定性,現(xiàn)在的一家和和美美,可千萬不要發(fā)生什么差池。
呼和見過曾被他稱為草原百靈的圖雅稍稍平伏的心情,一種恢復(fù)了平靜與歸于親情的美好情感,轉(zhuǎn)眼回到了另一種壞樣子,只見以往此起彼伏的飛鳥不見了蹤跡,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冰封的草原上擺放著一動不動的一排排百靈鳥尸體,數(shù)量之多讓他們震驚,偵察人員從兩公里范圍內(nèi)的幾大塊雪地上陸續(xù)發(fā)現(xiàn)百靈鳥死體952只,還有三輪車上的那些鳥,呼和看著撿起來一個個編了號,像戰(zhàn)士一樣整整齊齊排成行站成列的百靈鳥們,在那兒靜靜地一動不動,也不知還要增加多少才會結(jié)束,如果按人頭算,那會是一個團還會是一個師的龐大建制吧?專案組民警連續(xù)幾天不休息,每天24小時蹲守在室外零下30度氣溫的芨芨草僻靜處,哄鳥,等待過來撿鳥的犯罪嫌疑人。呼和想,此時涉案的王二虎不見了,根登也不見了,不是什么咄咄怪事,兩個人應(yīng)該扯不清了。他清楚圖雅找他的原因,一個女人,如果生活不是逼到這份上,她又如何敢于面對曾經(jīng)傷害過她的人,可他真的要感謝她,圖雅比他強多了,最起碼敢于面對,而他哪?回避,其實永遠不是積極負責(zé)的態(tài)度,于人生,于事業(yè)。媳婦斯琴塔娜的微信說到了他的痛處,雖然并不真實,可也說了出來,給他一個提醒,現(xiàn)在他所能做的,也許恰恰是什么也不去做,一切由著事實去做決定,尤其針對根登。
天稍稍有了亮色,崔文革想著這是他最后一次撿鳥了,鳥不多了,兩個滑頭小子也走了,他把屋里能裝的用品全部裝上了車,簡單地把門上取下來的磚頭又給碼上,開著三輪車就出發(fā),清晨,三輪車嘭嘭嘭的冒煙聲傳出很遠,崔文革一到地點就被擒獲。經(jīng)過訊問,他如實供述了伙同另外兩名犯罪嫌疑人駕駛一輛無牌照三輪車專程前來貝勒旗草原獵殺野生禽類,意圖銷往東北南方地區(qū)牟利的犯罪事實。交待完了他也歇心了,他受不了對面專挑他軟肋的攻心術(shù)策略,坐在那兒他低頭不語,至于心里想的什么,別人沒有必要知道,獵鳥毒鳥犯法,這個他認了,可會有多嚴重,他表示懷疑,而且吃了又能怎么地,沒見過有誰吃壞吃死的,什么病毒傳播哪兒有的事兒!這時在旁邊看不見的鏡子后面,白鳳鳴局長看出崔文革抵觸情緒還比較重,下來交待民警可以給他看一看草原法、野生動物保護法,還有前不久鼠疫傳染等等,讓他有所認識,他就不信一個不吝惜自己力氣,能吃苦,視自家一畝三分地如寶貝的人,居然對自然對生靈沒有敬畏之心,事不關(guān)己,心安理得,這不是很可怕的嗎?白鳳鳴局長對自己的家鄉(xiāng)有些說不清的糾結(ji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無處不在的古道熱腸還在嗎? 30 多年前當(dāng)兵出來,就是崔文革的母親給他煮了六顆雞蛋送過來,那燙手的溫度他永遠不會忘記,當(dāng)然崔文革不會知道這些,也不會想到此時落在同鄉(xiāng)手里。
事實已經(jīng)證明了白鳳鳴局長的判斷,經(jīng)過化驗,他發(fā)現(xiàn)百靈鳥死體嗉囊內(nèi)均有尚未消化的植物種子糜子,并含有一般情況下可持續(xù)三十天左右降解,尤其是在堿性條件下遇水加速分解的農(nóng)藥成分克百威,貝勒旗作為草原牧區(qū),沒有種植糜子的歷史,崔文革、王二虎等三人來自壩上,糜子有了合理的出處??礃幼訌囊粋€側(cè)面要推翻之前對根登的懷疑,呼和咬了咬嘴唇有些沮喪,可他還是有一些疑問:崔文革是奔著王二虎來的,他不一定了解王二虎和根登之間的事情,兩人由于媳婦陪讀認識,進而第一天晚上到了他家吃住,有沒有其他可能,只有等到王二虎歸案才有可能水落石出。想一想,呼和揪住根登不放,有沒有個人偏見的成分,他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并沒有,如今根登不見了又說明了什么,他有些煩,解開制服領(lǐng)子,在辦公室來回踱步,把同事暈蒙了。
幾天后,呼和一行辦案人員又到壩上阻虎村將閆國生成功抓捕歸案。那天由于家里有急事(實則媳婦讓他抓緊回來趕集),閆國生撒完藥嘮了一晚上嗑兒,第二天下午搭順車到貝勒旗,緊趕快走再坐上班車回了家。呼和等辦案人員先行鎖定了閆國生,專挑他孩子在縣城上學(xué)開始了行動,免得給無辜的孩子心靈留下一道陰影,閆國生剛剛從鄉(xiāng)里的牲畜交易市場回來,他的一頭驢子賣了個好價,他在微信上喜滋滋收了錢,準(zhǔn)備到了家再轉(zhuǎn)給當(dāng)家的媳婦。等到要把閆國生帶離,他媳婦不干了,哭喊著又抓又撓要拼命,藥幾只破鳥不至于把人銬走,沒有王法之類的,讓偵查員們哭笑不得,好在有當(dāng)?shù)嘏沙鏊窬瘏f(xié)助,他們總算圓滿完成任務(wù)。
案子辦得差不多接近尾聲,可呼和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郁,兒子蘇米亞也有兩三周沒送灰騰梁爺爺家了,小家伙看大人個個忙三迭四,懂事了一樣沒有叫喚,好像突然間習(xí)慣了城里的學(xué)習(xí)生活,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多了一個好伙伴艾義思,艾義思還在他家住了兩天,和他一起上學(xué),那是她媽媽出了門不在家。盡管犯罪分子一一落網(wǎng),那么多草原百靈卻永遠不能再婉轉(zhuǎn)歌唱了,至于后續(xù)是不是集中銷毀處理,根登到底怎么回事,還有其他的說法在流傳,他受不了這樣的傳言,這簡直就是對他們職業(yè)的無端侮辱。白鳳鳴局長說得對,這只是一起辦成的大案,那么小打小鬧沒有發(fā)現(xiàn)的會有多少?外面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草原上的百靈鳥,食客的餐桌可不管你什么渠道來源,猴腦熊掌老鼠蝙蝠都不在話下,這些都是事實存在。
已經(jīng)有兩天了,呼和一個人在書房里睡,這是媳婦斯琴塔娜對他的懲罰,她怨呼和對根登不管不顧,她怨呼和背著她帶圖雅回灰騰梁,圖雅傻呼呼又把孩子安頓給她,而她又那么喜歡圖雅,真的當(dāng)成自己的妹妹看,這都亂了套了。 5188 只百靈鳥慘遭毒殺,駭人聽聞,呼和心里最難受,他就生長在美麗的灰騰梁草原,說是百靈鳥的嘰嘰喳喳聲音伴著長大,并不為過,貝勒旗的男女老幼誰又不是啊,人們奔忙著,平時對自己擁有的渾然不覺,那些廟宇,那些百余年的蒙古包,還有老舊馬鞍,還有挖出了巨大深坑的草原,還有飛來飛去的鳥兒,還有遇見的真心,只有失去了才懂得曾經(jīng)的美好。呼和甚至生出一種錯覺,覺得那些百靈鳥就是他聽過的嘰嘰喳喳百靈鳥的兒女孫輩重孫輩,他想象著那些百靈鳥最后的種種可能,夢里會時時淚目,它們是在空中飛翔時鳥雨一樣鋪天蓋地自由落體,還是在草叢中驚恐假瞇間無聲無息倒下,靜靜如羽?
最后一名犯罪嫌疑人是王二虎,在閆國生回家的第三天,他也走了,跟崔文革都沒有吱一聲,跑得無影無蹤,層層報批手機定位也毫無結(jié)果,偵查員們兵分兩路蹲守,畢竟壩上縣滋潤村有他的父母親戚,貝勒旗貝子鎮(zhèn)有他的媳婦巧蓮,還有百靈鳥幼鳥一樣嗷嗷待哺的兒子,他不會不管不顧的,白鳳鳴局長發(fā)話了,就一句——蹲守。那一天,王二虎從牧區(qū)偷偷回來,躲在媳婦巧蓮下班路上,跟了有一會兒,聽到媳婦正打電話說起他的事兒,就知道壞了,看到媳婦已經(jīng)夠了,他轉(zhuǎn)身就走,差不多開始了小跑,躲過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懂,可他不能不去見一見老爹老媽,這是他的孝道,至于那些快要讓他陷入險境的鳥,毒死多少,無所謂,玩蛋去。王二虎不敢坐班車,差不多四天才走回家,他走走停停,搭過拉羊的貨車,坐過拉煤的大車,遠遠看見一輛白色警車嚇得半死,跳進溝里好長時間不敢出來。
牧民根登騎著馬也在奔馳,過了貝勒旗界,順著公路向南就是壩上,他走走停停一路打聽,時不時抄近道,在小樹林在白雪覆蓋的田垅上騎行。滋潤,根登知道,那是蒙古語涼爽的意思,他牢牢記住了,他猜測那個投奔他的王二虎一定要回老家,根登只有一個念頭,他要把王二虎抓回去交給呼和他們,他受不了周圍人的指指點點,受不了媳婦圖雅沒有說出來的那種口氣,更受不了呼和死死盯著他,恨不得揍他的樣子,那是作為一個男人的莫大恥辱。傍晚時分,王二虎看到了自家的煙囪正在冒煙,那一定是父母在熱炕,他的淚流了下來,他委屈,他難過,他累,他更是對不住父母對他的所有期盼,擦了擦淚,向左拐過前面的大榆樹就是他們家。王二虎愣住了,以為看錯了,沒錯,還沒有見到父母,他看到了牽著馬站在離他家不遠處的根登,難道這家伙一直跟著他?在他們呆立的時候,順著狗叫聲,王二虎父親出來了,后面大雞小雞來回小跑啄食,看到兒子回來了一幅破破爛爛的樣子,又喜又驚,他牽過根登的馬拴在院子里,進了屋,簡單說了一些,兩位老人高高興興開始張羅飯菜,根登王二虎你瞅我我看你,已經(jīng)心照不宣,他們此時是一起過來了解行情的商販。王二虎進了東屋他們的小家,抓緊洗涮,脫下臟衣服里里外外換了一身,立馬清爽了許多,兩位老人高興地看著二人餓鬼一樣又吃又喝,一會兒功夫桌子上的全部消滅干凈,兩人抹了抹嘴結(jié)束了戰(zhàn)斗。
在王二虎的東屋,根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擔(dān)心這個王二虎騙他又跑了。很晚了,王二虎從父母那兒出來,他們開始喝啤酒,一瓶接著一瓶,說起貝勒旗,說起對不起根登一家,說起快裝滿三輪車的死鳥,說起扔進火爐美美地撕著吃過那么幾只,根登聽不下去抱頭哇哇大哭,王二虎錯愕,小小的百靈鳥生生把他倆的心思分開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難得睡了個懶覺,他們第二天很晚才起來,吃了飯,牽著馬出了家門,走啊走,那是貝勒旗的方向,兩個人此時的喜悅與懊惱都在那個前方,沒有走出多久,路上他們遇到了尋找他們的人,遺憾的是我們的偵查員呼和沒有看到這奇怪的一幕。此時,呼和帶領(lǐng)一班人馬正在貝勒旗圍著王二虎媳婦孩子周邊實施著他的三套方案,無疑全部落了空。后來的結(jié)果,三名犯罪嫌疑人傻眼了,任誰也沒有想到,貝勒旗檢察院向法院提起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請求判令:1.王二虎等三名被告人賠償國家財產(chǎn)損失423.65萬元,并承擔(dān)連帶責(zé)任;2.連帶賠償生態(tài)經(jīng)濟價值損失45.78萬元;3.承擔(dān)評估鑒定費1.6萬元;4.責(zé)令三名被告人在新聞媒體上公開賠禮道歉……
說起來從專業(yè)的角度講,貝勒旗森林公安局局長白鳳鳴對這起案子并沒有多少特別的感受,這些年這樣的案子偵破了多少他已經(jīng)記不得了,有人哭,有人罵,有人遞條子,有人看熱鬧,無非重復(fù)的是不一樣的情景,至于發(fā)揮了多少深刻警醒引以為戒的作用,他不想說大話,也不想猜測,一些人的認識還停留在僥幸還是倒霉上,說明了不少問題。呼和屬于幻想型,他有時就會想到夏天,蟄伏了一冬的人們就會全部出動,他們喜歡到草原上放松身心,呼和最喜歡開車帶著媳婦孩子到草原石林,在河灣光腳走一走,聽聽鳥鳴,呼吸一下無處不在的澀澀草香,這樣的日子不遠了,草原上的春天很短,一眨眼就入了伏,他還想著要不要叫上根登一家。至于這個案子怎么判,如果不再補充證據(jù),已經(jīng)不再需要他們。此時的他跟著白鳳鳴局長還在灰騰梁,他們要檢驗留在土壤中的藥物成分是不是徹底沒有了。
巧蓮害怕,法庭上她再也聽不進去,看著前面審判席上的丈夫,她不停地哭,只好被勸離。王二虎、崔文革、閆國生使勁眨了眨眼睛,支起耳朵,以為自己的聽力發(fā)生了障礙,以非法狩獵罪他們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2 年零7個月、2年零7個月與2年。他們想不通更覺得冤,那些百靈鳥,就算他們得手也就能賺個一兩萬而已,現(xiàn)在讓他們賠上幾百倍,就是出去砸鍋賣鐵賣了血他們也拿不出如此巨大的數(shù)額,三人當(dāng)場表示不服判決,上訴。過后,巧蓮冷靜下來腸子都悔青了,如果沒有她從中鼓動,本分做事的丈夫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他是那么善良一個人,愛孩子,愛著她,就因為想和她和孩子在一起才過來辛辛苦苦打工,雖然不說什么,可她心里清楚,有一次從外面回來專門給她送了一朵玫瑰,說是結(jié)婚紀念日,她其實早忘了,喜滋滋插在瓶子里,下了班回來先看一眼,等到干了好長時間舍不得扔。她希望著丈夫能夠認罪悔罪,無論怎么怨她都可以,家里有她,放心。過了兩天,巧蓮把孩子放在圖雅家,兩個孩子一同寫作業(yè),她求著圖雅陪她到法院,打問那么多錢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知道了《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價值評估方法》及其附件《陸生野生動物基準(zhǔn)價值標(biāo)準(zhǔn)目錄》,找來計算器一一核對那個天文數(shù)字……
呼和記得古書上有這樣的傳說,鐵木真登上蒙古汗位之前,幾只五彩的鳥兒在天上盤旋鳴叫:“成吉思!成吉思! ”于是成吉思汗的名號誕生了,聽說那些帶來好運與希望的吉祥鳥就是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