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華
摘要:張檸作為近年來學者跨界文學創(chuàng)作的代表人物之一,在新作《幻想故事集》中試圖超越城鄉(xiāng)生活的經緯,把人性置于更遼闊的“曠野”,實現(xiàn)治療“現(xiàn)代欲望和人心”的敘事可能。在這個意義上,作品既是交織著生活經緯的自足的藝術世界,也是由多種敘事可能創(chuàng)造的敞開的生活空間,而這也正是張檸跨界創(chuàng)作的特殊意義和啟示。
關鍵詞:張檸;《幻想故事集》;“羅鎮(zhèn)軼事”;“城市病”
近年來學者跨界創(chuàng)作已成為一個頗為引人注目的文學現(xiàn)象,而那些原本擅長以“激揚文字”對別人“指點江山”的批評家們,更是“躍躍欲試”地從評論的幕后走向創(chuàng)作的前臺。由學而文,從理性到感性,毋庸諱言,學者跨界創(chuàng)作常常既彰顯出以知性和趣味見長的學院氣質,也難以避免視野局促和理勝其辭的局限。然而,張檸卻是學者跨界創(chuàng)作中的“另類”。地質學專業(yè)出身的張檸,曾從事過野外地質勘探,專攻過俄羅斯文學,致力過當代文化與文學批評,如今一邊在大學傳道授業(yè),一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豐富的經歷和博雜的學識讓張檸得以不斷地變換身份和姿態(tài)。繼《土地的黃昏》《神腳鎮(zhèn)的秘密》和《三城記》后,新近出版的《幻想故事集》更是以豐富的積存和非凡的想像,描繪出社會轉型時期紛繁復雜的生活經緯和人性嬗變,呈現(xiàn)了觀照當代生活的多種敘事可能。中短篇小說集《幻想故事集》由“羅鎮(zhèn)軼事”“幻想故事集”(為行文方便,以下“幻想故事集”皆指第二部分,以區(qū)別小說集名)和“曠野集”三部分組成,作者的筆觸穿行在廣袤的城鄉(xiāng)大地,從內地到沿海,從都市到田園,其間既有鄉(xiāng)村的蒙昧,更有都市的喧囂;既有職場的爾虞我詐,也不乏田園的純樸寧靜,這些故事題材的幅度和探查人性的疆域達到令人吃驚的豐富和遼闊。
一
張檸說,寫作的本質帶有“反成長”的性質,帶有“返回母體”的沖動,是“逆向而行”的生命詩學。①離開故鄉(xiāng)多年的張檸,回看鄉(xiāng)土世界,回憶自己的童年生活,竟然有一種物是人非的“黃昏”感覺。“羅鎮(zhèn)軼事”系列短篇是張檸繼《土地的黃昏》之后又一次向生命原鄉(xiāng)的回歸和致敬。如果說在《土地的黃昏》中,蟄居都市的張檸是在用理性的目光丈量故鄉(xiāng)的土地;那么在《羅鎮(zhèn)軼事》里,出身鄉(xiāng)土的張檸則是在用內心的波動撫摸故鄉(xiāng)的人事。在這些既充滿溫情又不乏悲傷的敘述中,作者虛構了故鄉(xiāng)“羅鎮(zhèn)”以及發(fā)生其間的各類人物故事?!掇r婦劉玉珍》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描述了農婦劉玉珍的生活悲劇。小說中,我這個不諳世事的鄉(xiāng)村少年和那些自以為是的農村女性的生活,既展現(xiàn)了張檸早年的鄉(xiāng)土成長經驗,也是他進入和觀察“羅鎮(zhèn)”的主要方式。在小說的開始,作者不緊不慢地展示了“我”和父親關于鄉(xiāng)村醫(yī)生的不同看法,接著更是不厭其煩地敘述了劉玉珍及其丈夫關于生活瑣事的相互埋怨和指責。然而,從羅長生得知妻子病情到劉玉珍的去世,按常規(guī)本應展開的敘述卻只在簡短交代后便戛然而止了。張檸嫻熟地拿捏著敘述的節(jié)奏和故事的去向,有意識地在不對稱的敘述中制造情感落差和審美張力。小說中劉玉珍裝腔作勢的絮叨及其丈夫羅長生兇神惡煞的吼叫固然讓人厭煩,然而一旦“這個勞碌的女人,就要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那種鄉(xiāng)人對已然降臨的災難的無知和猝然相遇時的無奈,瞬間觸擊了讀者內心的柔軟?!读鲃玉R戲團》仍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講述羅鎮(zhèn)的故事。小說的開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塞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流動馬戲團要到羅鎮(zhèn)的消息早就傳開了,羅鎮(zhèn)各色人等都在翹首以待,但張檸并沒有把這個關于等待的故事處理成荒誕派戲劇那樣遙遙無期。小說中,流動馬戲團畢竟還是在羅鎮(zhèn)人們的等待中到來了。然而,那個來去匆匆的流動馬戲團并沒有成為敘述的重點,真正體現(xiàn)作者敘述用心的是羅鎮(zhèn)人們對流動馬戲團的等待,尤其是“我”、妹妹、大頭、程瑛、小黑痣等一幫鄉(xiāng)村兒童在期待馬戲團到來過程中的各種言行和復雜心理,以及由此折射出來的鄉(xiāng)村人們對外部世界的向往?!哆诤推秸洹吩谝环N充滿魅惑的聲音和一個不安現(xiàn)狀的村姑之間講述羅鎮(zhèn)的故事。作者的敘事意圖是在逐漸鋪展開來的“羅鎮(zhèn)軼事”中變得愈加清晰的。鄉(xiāng)村姑娘羅平珍的情感經歷雖然可以演繹成跌宕的愛情故事,但作者要的不是通俗生活故事的傳奇,而是鄉(xiāng)土日常風習中藏匿著的深意。從唿哨歷史的演繹、羅邵兩族的恩怨,到平珍的三段戀情,小說一方面在對“羅鎮(zhèn)軼事”的娓娓道來中敞現(xiàn)鄉(xiāng)鎮(zhèn)日常的一面,而另一方面卻又在丁字街的閑散敗落和平珍對外部世界的向往中流露出“黃昏的感覺”。
不難發(fā)現(xiàn),張檸在講述這些“羅鎮(zhèn)軼事”的時候,總是著力在那些微不足道乃至很容易讓人錯過的鄉(xiāng)村日常上面,他敘述的目光看似漫不經心或是若即若離,實則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抵達了鄉(xiāng)村細部的每一條紋路。《婦產科醫(yī)生楊紅》的表面敘述幾乎是一些“無事”的生活枝節(jié),無非是楊紅給病人檢查、替孕婦接生以及在醫(yī)學院婦產科專業(yè)學習等一些日常習見的場景和片段,而真正讓人無法釋懷的是那些隱藏在漫不經心的敘述后面的深長意味,是村婦們對男婦產科醫(yī)生的“集體抗議”,是鄉(xiāng)鎮(zhèn)知識女性譚麗華的“精神異?!保俏拿髦糜诿擅涟鼑械臒o奈。《嚎叫》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講述了鄉(xiāng)村孩童司空見慣的挨打嚎叫經歷。雖然緊張的父子關系可能是人類家庭社會中具有普遍性的存在,但它對于觀察中國鄉(xiāng)土社會更具有特殊的意義。小說反復描述了“我”經常挨父親打而嚎叫的場景和片段,但卻幾乎沒有關于父子沖突的完整敘述,甚至連一次正面的對話都沒有,更多的是各種無來由挨打的內心感受。顯然,在兒童視角打量成人世界的敘述中,作者要著力表現(xiàn)的是鄉(xiāng)村兒童成長過程中與成人世界隔閡產生的“創(chuàng)痛”?!睹窀枋侄病芬砸环N輕喜劇的方式講述了民歌手張二喜的故事。二喜雖然只是一個不識樂理的農民,但卻因唱成名,被上級選拔到省城參加民歌比賽,并且最終陰差陽錯地獲得了第三名而受到大張旗鼓的表彰。小說的表面敘述雖然以諧趣和歡快的語調進行,但實際上卻是以一種不可承受之輕的方式,表現(xiàn)了文化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游戲中無奈掙扎時的沉重。
張檸說,“羅鎮(zhèn)軼事”的筆調和語調都帶有一定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看上去好像是見聞錄,其實是另一種類型的“幻想故事”,其中有成長,有傷害,有悲傷,有溫情,有幻覺,有夢想。②雖然迷信作者的權威有時候會誤導讀者,但作為跨界創(chuàng)作的“異數(shù)”,張檸的及物式批評和幻想型創(chuàng)作保證了他對作品闡釋的可信度?!傲_鎮(zhèn)軼事”表面上講述的是“鄉(xiāng)下故事”,但實際上“故事”并非敘述的中心,作者的真實意圖常常另有所指。在虛構的“羅鎮(zhèn)”,張檸似乎是征用了兒時“捉迷藏”的經驗,營造出一種重回鄉(xiāng)土的“黃昏的感覺”,他一方面不斷地展示日常鄉(xiāng)土的細部,另一方面卻又故意隱藏一些耐人尋味的意圖,而那些被隱藏的部分則更加令人著迷,因為后面有著一個更為奇幻而廣闊的世界。在張檸的筆下,那種籠罩在“羅鎮(zhèn)”的“黃昏的感覺”一方面固然來自鄉(xiāng)土的蒙昧,這不難從農婦劉玉珍裝腔作勢的絮叨、婦產科醫(yī)生楊紅無可奈何的境遇和丁字街羅邵兩族世代相襲的恩怨等一系列鄉(xiāng)村人事中看出。然而,另一方面,《羅鎮(zhèn)軼事》的“黃昏”感覺還來自一種潛在的傷害,譬如《流動馬戲團》中,“我”和大頭等鄉(xiāng)村少年對程瑛一家的歧視;《嚎叫》中,“惡狗狂吠一般的嚎叫”到來后,“我”嚎叫的時代結束了;《民歌手二喜》中,二喜參加民歌比賽過程中所遭遇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尷尬,等等。雖然這些特殊時代“極左”政治對鄉(xiāng)土社會尤其是鄉(xiāng)村少年的傷害在“羅鎮(zhèn)軼事”中只是一種潛藏在暗夜中的形態(tài),然而張檸始終對它們保持著一種或隱或現(xiàn)的警惕。
二
“幻想故事集”是張檸對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一種“敘述”和藝術呈現(xiàn)。在《后記:幻想故事誕生記》里,張檸描述初到廣州時的感受:“到處都是感官的誘惑,到處都是妖艷的秀場,經歷十幾年改革開放的廣州人觀念超前,他們早就超越了帶‘中世紀色彩的沉思默想的生活,超越了那種煉金術士般的書齋生活,過著積極而活躍的世俗生活,毫不避諱地追求現(xiàn)代物質和感官欲望?!雹埏@然,出身鄉(xiāng)土的張檸對處在開放前沿的南方現(xiàn)代都市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
在“幻想故事集”里,張檸直面新興現(xiàn)代城市充滿欲望誘惑的生存景觀,“把欲望滿足及其對待欲望的態(tài)度變成故事,并在欲望故事展開過程中,重新審視那個在八十年代風靡一時的‘自我概念。”④《騎樓下》描述了“我”初到南方城市求職受騙的經歷和重遇非法商販時所目睹的不堪場景。作者以時空交錯的拼貼敘事在展示世俗欲望誘惑的同時表現(xiàn)了融入城市的艱難?!渡硎馈分v述了安達在南方城市圖書館一次驚悸恐懼的閱讀經歷。安達原本打算到圖書館躲避城市的喧囂,卻不料在一本名為《安達平淡無味的身世》的舊書中與過去的自己猝然相遇。于是,有關家庭、出生、成長、求職、戀愛等,各種不為人知甚至難以啟齒的身世往事又在安達的記憶中被重新激活。在這個充滿吊詭色彩的故事里,作者試圖警示現(xiàn)代城市人“自我”意識的迷失與覺醒?!而B語》講述了安達因研究“鳥語詩學”而陷入困境的故事?!缎迚舴ā芬园策_的視角描述了不同的夢境及其對修夢法的尋找。顯然,這些貌似荒誕的夢境及其修夢的失敗,實際上隱喻了世俗欲望的展開及其解構的過程。
可見,“幻想故事集”中常常出現(xiàn)一個寄身城市而又總是心神不寧的“我”或“安達”,這個敘事者或是主人公顯然有著作者本人的身影,但明顯已經不再是《羅鎮(zhèn)軼事》中那個有待成長的鄉(xiāng)村少年,而是一個企圖融入城市又與鄉(xiāng)土有著精神聯(lián)系的知識分子。事實上,這種身份的變化不只是人生經驗的增長或是生活場景的轉換,更以一種新的敘事可能為城市言說提供了豐富的闡釋空間?!端{眼睛》以三種不同的敘事文體講述了作家安達的一次“桃色”事件。小報刊登了安達在紅蚱蜢美容廳“從事不正當消費”被警方拘留的新聞;朋友圈對安達被掃黃稽查隊拘捕的傳聞更加“繪聲繪色”;安達在小說里詳細描述了“多愁善感”的自己如何被美容廳小姐“藍眼睛”魅惑,及其用瑜伽和密宗功法抵御欲望的過程。不同版本的敘述以互文的方式呈現(xiàn)了安達身陷都市欲望及其抵御的潰敗?!豆适隆返臄⑹雒黠@有先鋒敘事的意味。小說一開始便告訴讀者安達在寫一篇小說,并由此衍生出馬爾克斯、外婆和奶奶的故事,事實上,這些都與后面展開的《信的故事》并無多少關聯(lián)。敘事的主體部分是小說《信的故事》的全文,講述了D.W.的兩封奇特來信和她對“我”的短暫拜訪。D.W.時而對“我”極盡贊美,時而嚴厲批評;時而為“我”安排約會;時而不期而至。這些先鋒敘事中常見的元敘述、敘事迷宮或者敘事圈套,實際上都指向了語言敘述對碎片化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贊美詩》中關于城市愛情的敘述同樣充滿了一種不確定性和反諷意味?,F(xiàn)實中的女友楊柳與“我”之間沒有一點兒愛情,彼此不過是一起抵抗空虛的“哥們兒”;而曾經的“夢中情人”舒拉,時而是夜總會里DJ“小豹子”,時而像飄蕩的云彩一樣不知所終。顯然,現(xiàn)代都市里只有物質欲望沒有詩。
與“羅鎮(zhèn)軼事”不同,“幻想故事集”中的“城市夢幻”用的完全是另一副筆墨,這組城市故事實際完成于1990年代中期,那時期注重形式實驗的先鋒敘事仍是文壇時尚,人們競相“以前衛(wèi)的姿態(tài)探索存在的可能性以及與之相關的藝術的可能性,它以不避極端的態(tài)度對文學的共名狀態(tài)形成強烈的沖擊”。⑤若干年后張檸回憶當時的情形:“那些小有名氣的先鋒作家,在校園里穿梭而過,身后留下一陣風,夾雜著浮華的氣息。我跟那股氣息保持了適當?shù)木嚯x。”⑥因此,當我們告別“羅鎮(zhèn)軼事”走進“幻想故事集”的腹地時便不難發(fā)現(xiàn),一度“嫌先鋒小說還不夠先鋒”的張檸在講述城市故事時所表現(xiàn)出了“超越先鋒”的敘事努力,他在注重形式探索的同時也沒用放棄對意義的尋找。很明顯,在“幻想故事”里,張檸試圖用那些極具個人化和形式感的現(xiàn)代主義先鋒敘事來表現(xiàn)充滿物質欲望的城市和現(xiàn)代人“自我”迷失的焦慮。當然,與“羅鎮(zhèn)軼事”相比,“幻想故事集”顯然失去了整一性——那種覆蓋大地的“黃昏的感覺”,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零散化的充滿欲望的城市生活景觀,以及各種難以抑制地在現(xiàn)代城市的街巷和角落里四處流竄的混亂的氣息,張檸稱之為“城市病”。
三
在一次關于“文學與當代生活”的對話中,張檸說:“想象當代生活應該成為作家的一種自覺意識,書寫這個時代人的精神問題是當代作家的使命?!雹哙l(xiāng)村經驗和城市經驗向來是張檸觀察中國當代生活的雙重視角。無論是講述“鄉(xiāng)下故事”的“羅鎮(zhèn)軼事”,還是描寫“城市夢幻”的“幻想故事”,都是對當代生活的想像,都是對精神問題的勘察。盡管“鄉(xiāng)下故事”籠罩著“黃昏的感覺”,“城市夢幻”充斥著“欲望的誘惑”,但這些并沒有妨礙作者要為人物尋找生活出路、探索人生價值的努力。在“羅鎮(zhèn)軼事”中,兇神惡煞的羅長生也有責任擔當?shù)囊幻?婦產科醫(yī)生楊紅竟也獲得了播音員譚麗華的青睞;不安分的羅平珍也得以與邵和尚“水到渠成”;流動馬戲團也終于在孩子們的期盼中到來。在“幻想故事集”中,逃避喧囂的安達在圖書館的舊書中重拾“平淡無味的身世”;研究鳥語的安達嘗試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解;在欲望中掙扎的安達試圖通過東方文化和密宗功法抵御魅惑;被噩夢困擾的安達四處尋找修夢之法。然而,劉玉珍的去世,譚麗華的失常,羅平珍的飄蕩,馬戲團的離去,安達的自我迷失、遭遇非議、抵御失敗、修夢難成等等,籠罩鄉(xiāng)村的“黃昏感覺”和植根人心的“城市病”預示了張檸努力為人物尋找生活出路的失敗。尤其值得重視的是“幻想故事集”中的《遺產》,作者通過一個與“父親”和“羅鎮(zhèn)”相關的故事,表達了“在現(xiàn)代城市對鄉(xiāng)土和傳統(tǒng)的回望和緬懷”。⑧一代鄉(xiāng)村名醫(yī)的父親臨死前試圖給在南方嘈雜城市患有哮喘病的兒子指明出路:要么離開城市到鄉(xiāng)下來,要么改變性格與城市的呼吸節(jié)奏合拍。然而,“我”始終沒有按照父親的遺愿行事,既不愿意到鄉(xiāng)下去,也不愿意改變呼吸的節(jié)奏,而一直在大城市急促的呼吸中哮喘。顯然,張檸嘗試在鄉(xiāng)土與城市之間進行的溝通和解始終難以達成。
如果說,“羅鎮(zhèn)軼事”和“幻想故事集”是張檸在社會轉型時期面對鄉(xiāng)土和城市時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敘事努力,那么近期創(chuàng)作的“曠野集”則昭示了另一種敘事的可能?!读嫠逻叺臉淦ぁ分v述了麥春娟與蘇濟生近乎超塵脫俗的生活和交誼?!帮L儀禪生活館”的主人麥春娟從喧鬧的粵東來到閑靜的粵西,平日里喜好養(yǎng)花、插花、飲茶、吃素食、練瑜伽,曾經的頭暈癥和失眠癥都沒有了,人也精神了許多?!傲嫠隆钡木邮刻K濟生來自安徽潛山,一心在寺里誦經持戒。來自都市的麥春娟與出身鄉(xiāng)土的蘇濟生在偶然中相遇,后又因共同收養(yǎng)被人遺棄的小狗樹皮而心生漣漪,然而這段還沒來得及表白的感情卻很快又在濟生的離去中無疾而終了。作為小說人物和敘述者的“我”,是一位出身鄉(xiāng)土而又寄居都市的年輕女學者,在拜訪六祖寺的途中因緣巧合地見證了麥春娟與蘇濟生的故事。從小說中偏于一隅的佛寺禪館和充滿禪味佛性的人事不難看出,張檸試圖在城鄉(xiāng)二元視角之外為迷失“自我”的現(xiàn)代人們另尋“安放之處”。至于《黃菊花的米兔》,張檸說,“它既是真實故事的‘轉述,也是對近年‘米兔(me too)浪潮的一次呼應?!雹嵝≌f以兩種不同的視角講述了鐘點工黃菊花的人生故事。開始和結尾以文學教授的“我”作為敘事者描述黃菊花的現(xiàn)狀。黃菊花雖身份卑微卻處處表現(xiàn)出率性樂觀,對任何事情都喜歡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整天像只鵲鳥叫個不停,“每次來搞衛(wèi)生,我們家就充滿了歡聲笑語,沉悶的書齋仿佛變成了生機盎然的農貿市場”。小說主體部分由黃菊花講述自己的過去,既包括上學讀書、回鄉(xiāng)務農、結婚生子、外出打工等經歷,更有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遭遇權勢人物性侵的創(chuàng)痛記憶。雖然黃菊花的故事中不乏跌宕起伏的人生和愛恨交織的情感,但顯然作者的敘事意圖還有對現(xiàn)代社會關系中女性權益遭遇侵害的隱憂?!镀杖兽r莊里的女人》應該是“曠野集”乃至整部《幻想故事集》中最重要的一篇,張檸試圖在這部壓軸的中篇里最終實現(xiàn)他的敘事初衷,“為穿行在鄉(xiāng)村與都市的漫游者,尋找自我的安放之處”。⑩小說主要由都市與田園、過去和現(xiàn)在兩種不同的生活場景和人生故事組成。曾經在互聯(lián)網事業(yè)中“趾高氣揚”的“我”遭遇突如其來的打擊,“事業(yè)、愛情、友誼,人生三大支柱轟然倒塌”,決定離開京城調整疲憊的身心。出身鄉(xiāng)土的李雨陽憑借自己的奮斗拼搏在服裝設計界取得了輝煌成功,但卻遭遇親人離世和愛人背叛的人生重創(chuàng)而精神失常。故事的開始,兩個遭遇人生變故的男女在遠離都市的普仁農莊相遇,一場“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愛情傳奇在作者處心積慮的鋪墊中仿佛即將到來。然而,在接下來的敘述中,隨著迷人的自然風光、靜謐的田園生活和淳樸的人際往來漸次展開,一些原本潛伏的世俗欲望和滋生的陰暗丑陋很快在詩意和美好中無處遁形。于是,曾經陷入絕望的李陽雨在木媽媽和大自然的懷抱里“復活”了,而人生支柱轟然倒塌的“我”也在田園農莊重新理解了“生命的奧秘”。從都市到田園,從繁華歸簡樸,張檸在小說中通過不同的人生故事和敘述方式演繹了具有終極意義的生命哲學命題。
也許是張檸的復雜經歷和多重身份決定了他深入生活經緯的向度和勘察精神問題的執(zhí)著。在“曠野集”中,張檸雖然懸置了他觀照當代生活的慣常視角,但卻通過“三個女性的故事”進一步延伸了他在“鄉(xiāng)下故事”和“城市夢幻”中沒有解決的難題。張檸試圖超越城鄉(xiāng)生活的經緯,把人性置于更遼闊的“曠野”,讓不同的聲音形成復調對話的效應,從而實現(xiàn)治療“現(xiàn)代欲望和人心”的敘事可能。在這個意義上說,張檸的《幻想故事集》既是交織著生活經緯的自足的藝術世界,也是由多種敘事創(chuàng)造的敞開的生活空間,而這也正是張檸小說之于一般學者跨界創(chuàng)作的意義和啟示。
注釋:
①⑨張檸:《倒行逆施日未晚》,《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1期。
②③④⑥⑧⑩張檸:《幻想故事誕生記》之后記,載《幻想故事集》,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362頁、第359頁、第361頁、第356頁、第362頁和封底。
⑤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頁。
⑦張檸、陳曉明:《文學與當代生活——在“武夷山十月作家居住地”的對話》,《文藝爭鳴》2019年第3期。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責任編輯:周珉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