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岫廬
在威廉·莎士比亞之前,人類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極其嚴(yán)重的瘟疫。一次是公元542年左右的查士丁尼瘟疫,對拜占庭帝國造成毀滅性的破壞;另一次是14世紀(jì)橫掃歐洲的黑死病,奪走超過兩千五百萬人的生命。有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兒歌,記錄了當(dāng)時黑死病蔓延和惡化的場景:
ring around the rosies,
pocket full of posies.
ashes ashes,
we all fall down.
圓環(huán)纏繞著玫瑰(黑死病癥狀)
口袋裝滿了鮮花(尸體發(fā)臭用花香遮掩)
灰燼,灰燼(大量焚尸)
我們?nèi)康瓜拢ㄋ劳觯?/p>
接下來的三百年里,黑死病總是以不可預(yù)測的方式,一次次卷土重來,在不同的都市與城鎮(zhèn)造成重大的創(chuàng)傷。莎士比亞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瘟疫的流行。1563年,莎士比亞出生的前一年,倫敦爆發(fā)了16世紀(jì)最嚴(yán)重的一次瘟疫,最終造成超過百分之二十倫敦人口的死亡。這場瘟疫在1564年7月11日蔓延到了莎士比亞的家鄉(xiāng)。根據(jù)沃里克郡的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德(Stratford-upon-Avon)圣三一教堂的埋葬登記簿上的記錄,一位名叫奧利弗·岡恩(Oliver Gunn)的紡織學(xué)徒,死于鎮(zhèn)上大街的加里克客棧,他的墓碑上寫著“hic incepit pestis”(意為“瘟疫自此開始”)。1564年4月26日,莎士比亞曾在這一教區(qū)的圣三一教堂受洗。 瘟疫在斯特拉特福德持續(xù)了六個月,造成兩百多人死亡,其中包括莎士比亞所在街道上的四個孩子。
莎士比亞幸運地躲過了這場瘟疫。然而,他與他的家人一定認(rèn)識某些被這場可怕瘟疫奪走生命的人,也一定躲不過由此產(chǎn)生的那種永恒的恐懼。
莎士比亞生活的時代,瘟疫頻繁,經(jīng)常造成毀滅性的打擊。從今天的眼光看去,伊麗莎白時代的英格蘭是一個十分骯臟的地方,大多數(shù)人的住宿環(huán)境過于擁擠,通風(fēng)條件非常差,常常和牲畜生活在一起,也完全不存在保持個人衛(wèi)生的意識。熱愛戲劇的伊麗莎白女王,在當(dāng)時被視為有潔癖,也不過每個月勉強洗一次澡。她的繼任者詹姆斯國王也是莎士比亞的熱心觀眾,他一生中從未洗過一次澡,據(jù)說他唯一的清潔方式就是把手指浸入水中。那是一個還沒有任何細(xì)菌理論、也沒有任何微生物學(xué)及流行病學(xué)研究的時代,人們不知道疾病是由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的,也找不到真正可以治療瘟疫的辦法。江湖郎中在街上兜售稀奇古怪的瘟疫藥劑,當(dāng)時一個流行的藥方是鼠尾草、蕓香、石南葉、接骨木葉,各取一小把,研磨搗爛,用一夸脫白酒過濾,放上一點生姜和一勺上好的糖漿或蜂蜜,早晚各飲一次。
當(dāng)莎士比亞抵達(dá)倫敦時,這場已經(jīng)在英格蘭斷斷續(xù)續(xù)流行了將近兩百五十年的瘟疫,依然是驅(qū)之不散的惡靈。人們在倫敦的街頭持續(xù)燃燒起大火,試圖以此清除空氣中的瘴氣;在門口懸掛起一束束迷迭香,認(rèn)為這樣可以凈化居所里的空氣。早期的印刷市場,充斥著上百種關(guān)于瘟疫的布道、詩歌和醫(yī)學(xué)小冊子。被感染的家庭門外駐守著衛(wèi)兵,以確保沒有人進入或逃脫;染病的人可能會出現(xiàn)發(fā)燒、譫妄和痛苦的瘟疫瘡,生存率不到五成;瘟疫車的鈴鐺不停地響著,上面的尸體堆得越來越高,車子隆隆駛過城市。
1582年、1592年、1603年和1607年,瘟疫嚴(yán)重,劇院關(guān)閉,這直接影響莎士比亞的職業(yè)生涯。1592年底倫敦爆發(fā)的瘟疫是莎士比亞一生中遭遇的最嚴(yán)重危機:它持續(xù)了一年,倫敦有超過一萬五千人死亡。當(dāng)時莎士比亞在倫敦生活,在肖爾迪奇(Shoreditch)的劇院里工作。這里的幕帷劇院(Curtain Theatre)與大劇院(The Theatre)上演了莎士比亞的早期作品。劇院的旁邊有工廠、釀酒廠和屠宰場,空氣中的氣味并不怎么怡人。劇場里常常聚集了各行各業(yè)的觀眾,包括屠夫和其他需要接觸動物的人,這里發(fā)生感染的風(fēng)險可想而知。瘟疫爆發(fā)期間,劇院首當(dāng)其沖被當(dāng)局關(guān)閉。畢竟,如果讓超過三千的觀眾在同一空間里呆好幾個鐘頭,摩肩接踵歡呼叫喊,不啻于是打開了瘟疫的超級病毒孵化器。
1592年劇院關(guān)閉的時候,莎士比亞剛剛在倫敦呆了幾年。他的亨利六世三部曲已經(jīng)取得不俗的票房收入,他可能正在享受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財務(wù)成功,并為自己贏得了名聲,期待著一個漫長而繁榮的職業(yè)生涯就此展開。
然而,瘟疫來襲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莎士比亞一定是絕望了。他可能對劇院的未來充滿懷疑,甚至擔(dān)心劇院可能會永遠(yuǎn)關(guān)閉,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寫作或表演一部戲劇了。 大多數(shù)人遇到這樣的情況,可能會就此消沉下去,最終放棄。而莎士比亞卻做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他閉門寫作,創(chuàng)作出兩首情色意味濃郁的敘事長詩 《維納斯和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和《露克麗絲遭強暴記》(The Rape of Lucrece)。分別出版于1593 年和1594年,獻給年輕的南安普頓伯爵。不管這個獻詞背后有多少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但至少這兩首詩的出版,不但保住了莎士比亞在上流社會和文壇的名聲,也為他帶來了經(jīng)濟上的保障,瘟疫長達(dá)一年,他幸免于難。今天我們依然可以從《露克麗絲遭強暴記》中的一些詩行里,看到當(dāng)年籠罩倫敦上空那不祥的陰云:
With rotten damps ravish the morning air;
Let their exhaled unwholesome breaths make sick
The life of purity, the supreme fair,
Ere he arrive his weary noontide prick;
And let thy misty vapours march so thick That in their smoky ranks his smothered light
May set at noon and make perpetual night.
要趁他尚未登臨午時的頂點之際,
讓這片濃霧迷氛噴吐出致病的氣息,
戕害純潔的生命,腐蝕最美的晨曦;
讓霉臭熏天的潮霧,黑騰騰越聚越密,
直逼得紅日的光華,悶閉于煙靄迷陣?yán)铮?/p>
在亭午時分就熄滅,帶來永恒的長夕。
(楊德豫譯)
1595年,倫敦的劇院再次開放,迎來了莎士比亞最富詩意和魅力的作品之一《羅密歐與朱麗葉》(Romeo and Juliet)。剛剛過去的那場瘟疫,不僅“導(dǎo)致”《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結(jié)局,它還在整部戲劇中形成了一個貫穿始終的潛臺詞。其中最為明顯的一處,就是第三幕第一場,茂丘西奧(Mercutio)被提伯爾特(Tybalt)刺傷之后所說的那兩段臺詞:
Mercutio. I am hurt.
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 I am sped.
Is he gone and hath nothing?
茂丘西奧 我受傷了。
你們這兩家倒霉的人家!我已經(jīng)完啦。
他不帶一點傷就去了嗎? (朱生豪譯)
….
茂丘西奧. Help me into some house,Benvolio,
Or I shall faint. A plague o’ both your houses!
They have made worms’ meat of me. I have it,
And soundly too. Your houses!
茂丘西奧 班伏里奧,快把我扶進什么屋子里去,
不然我就要暈過去了。你們這兩家倒霉的人家!
我已經(jīng)死在你們手里了
——你們這兩家人家! (朱生豪譯)
如果只看朱生豪先生的譯本,讀者可能還看不出茂丘西奧這句“你們這兩家倒霉的人家”咒罵的意思。只有讀到莎士比亞的用詞“瘟疫”(plague),聯(lián)想到該劇上演的背景,才知道這里的“倒霉”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倒霉,而是詛咒對方的全家染上瘟疫。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最終并不是來自茂丘西奧的詛咒,而是因為整個維羅納都在瘟疫的陰影籠罩下。
全劇最重要的戲劇動作(dramatic action)之一,是勞倫斯修士派信使約翰送信給羅密歐,告知朱麗葉假死的計謀,然而這封性命攸關(guān)的信件最終沒有及時送到,這對戀人沒能逃脫死亡的悲劇。而這封信之所以被延誤,也是因為瘟疫:
John. Going to find a bare-foot brother out
One of our order, to associate me,
Here in this city visiting the sick,
And finding him, the searchers of the town,
Suspecting that we both were in a house
Where the infectious pestilence did reign,
Seal’d up the doors, and would not let us forth;
So that my speed to Mantua there was stay’d
約翰 我臨走的時候,
因為要找一個同門的師弟作我的同伴,
他正在這城里訪問病人,
不料給本地巡邏的人看見了,
疑心我們走進了一家染著瘟疫的人家,
把門封鎖住了,不讓我們出來,
所以耽誤了我的曼多亞之行。
(朱生豪譯)
寥寥數(shù)語,讓我們得知中世紀(jì)瘟疫流行期間的隔離手段。在英國,詹姆士一世曾專門頒發(fā)法令,誰家染了瘟疫就不能出門,密切接觸者也必須隔離起來,被隔離家庭的門上涂上紅十字,當(dāng)局還采用了油基涂料來防止人們將紅字自行洗掉。笛福(Daniel Defoe)的日記更為真實地描述過后來1665年倫敦瘟疫中隔離的恐怖。他寫道:“這種將病人關(guān)在屋里的做法,起初被認(rèn)為是非常殘忍的、不符合基督教精神的方法,那些被如此隔離起來的可憐人叫苦連天”(This shutting up of houses was at first counted a very cruel and Unchristian method, and the poor People so confin’d made bitter Lamentations)。遭遇隔離的人會很害怕,也感覺像是自己家里的囚犯:“人們并沒有犯罪,而只是因為悲慘就被關(guān)起來監(jiān)禁,這對他們來說真的是更難以忍受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的慘狀,自己又被囚禁在家,這一點讓他們十分恐懼,甚至被活活嚇?biāo)馈保ˋs the people shut up or imprisoned so were guilty of no crime, only shut up because miserable, it was really the more intolerable to them…[they were] terrified and even frightened to death by the sight of the condition of their dearest relations, and by the terror of being imprisoned as they were.)。這種隔離的手段在當(dāng)時相當(dāng)普遍,直到如今仍舊是傳染病防控中的重要措施。
《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感慨命運的未知:“我仿佛覺得有一種不可知的命運,將要從我們今天晚上的狂歡開始它的恐怖的統(tǒng)治”(Some consequence yet hanging in the stars, /Shall bitterly begin his fearful date/with this night’s revels)而在全劇中最能體現(xiàn)命運之手的不祥與殘酷、最能讓觀眾唏噓慨然甚至茫然的,卻是約翰修士被隔離的這一情節(jié)。約翰修士與全劇其他所有的人物和行動都毫無關(guān)聯(lián),無論是朱麗葉和羅密歐的相遇相戀,還是羅密歐不幸介入茂丘西奧和提伯特決斗,與約翰修士完全無關(guān)。約翰的隔離純?nèi)皇敲\的產(chǎn)物,但竟然顛覆了所有人的希望,將全劇帶入最終的絕路。這看似與任何人都不相關(guān)的“隔離”,恰是全篇悲劇的點睛之筆:一切人算終究不敵天算。
“隔離”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重要隱喻,約翰修士的隔離只是情節(jié)發(fā)展中最重要的一個例子。在場景的描寫中,有許多讓人窒息的空間意象:羅密歐和朱麗葉幽會的地方在“石頭的高墻”(“stony limits”,直譯為“石頭的限制”)之內(nèi);羅密歐在勞倫斯修士的告解室(“close cell”直譯為“封閉的單間”)吐露自己的秘密;朱麗葉與乳娘在衣帽間(“closet”)里竊竊私語;朱麗葉喝下藥水后躺在墓室(“the charnel-house”)里面。這些禁閉的空間讓人充滿壓抑和恐懼,因為身體上的監(jiān)禁,會以一種切實可感的形式將我們難以預(yù)見的危機呈現(xiàn)出來。
然而,在莎士比亞的筆下,與身體的受限和無助相并存的,是人類試圖逃脫精神桎梏的努力,無論這樣的努力最終是否成功,它都是自由意志這一偉大天賜設(shè)計的一部分。因此,盡管花園的墻很高,很難爬,羅密歐還是能翻越它們:“因為磚石的墻垣是不能夠把愛情阻隔的”(For stony limits cannot hold love out)。羅密歐承諾,為了得到朱麗葉的愛,“盡管我不是舵手,但即使你這枚奇珍異寶被沖刷到最遙遠(yuǎn)的海岸,我還是會冒著生命的危險去追尋你的蹤跡”(I am no pilot: yet, Overt thou as far as that vast shore wash’d with the farthest sea, I would adventure for such merchandise),而朱麗葉滿懷深情地回應(yīng):“我的慷慨像大海一樣廣闊無垠,我的愛像海洋一般深沉,我付出的愛越多,我得到的就越多,因為愛與被愛都是無窮無盡的”(my bounty is as boundless as the sea, my love as deep; the more I give to thee, the more I have, for both are infinite)。
無窮無盡的,除了愛情,還有死亡。
第三幕第二場,得知“羅密歐被放逐了”這一消息之后,朱麗葉肝腸寸斷:“‘羅密歐被放逐了!’這句話簡直等于說,父親、母親、提伯爾特、羅密歐、朱麗葉一起被殺,一起死了?!_密歐被放逐了!’這一句話里面包含著無窮無際、無極無限的死亡,沒有字句能夠形容這里面蘊蓄著的悲傷”(‘Romeo is banished’, to speak that word, Is father, mother, Tybalt, Romeo, Juliet, All slain,all dead. ‘Romeo is banished!’ There is no end, no limit, measure, bound, In that word’s death; no words can that woe sound.)。這一句臺詞本身并不針對瘟疫,然而在大瘟疫過后的倫敦劇場中,不難想象這樣一句撕心裂肺的哭喊,會引發(fā)多少觀眾潸然淚下。對于太多不幸的人而言,死亡是他們走出那場禁閉的方式:他們終于“自由”了,但是“沒有字句能夠形容這里面蘊蓄著的悲傷”。
當(dāng)然,我們并不是刻意要把《羅密歐與朱麗葉》讀作一部布滿了瘟疫傷痕的作品,只是提醒讀者意識到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背景:倫敦正從一次重大的疾病中慢慢恢復(fù),而莎士比亞也正從自己職業(yè)生涯的第一次重大災(zāi)難里慢慢恢復(fù)。他當(dāng)時未必知道,這一切苦難又會不止一次地重演。
在莎士比亞生活的時代,瘟疫多次爆發(fā),倫敦的公共劇院一再被關(guān)閉,從1603年5月到1610年2月大概總共有六十個月的關(guān)閉時間。在1603年的倫敦瘟疫中,三萬多人死亡。樞密院因此下令,一旦每周死于鼠疫的人數(shù)上升到三十人以上,所有的公眾活動就必須停止,劇院演出自然也受此禁令所限。由于當(dāng)時樞密院的記錄后來在1618年大火災(zāi)中被焚毀了,我們無法確定這一標(biāo)準(zhǔn)的是否確實。在實際生活里,這一禁令有可能并沒有十分嚴(yán)格地執(zhí)行。1608年,洛丁·巴里(Lording Barry)的戲劇作品《拉姆·艾黎》(Ram Alley)中,曾有一個角色的臺詞暗示,當(dāng)每周死亡人數(shù)降至四十人左右時,劇團為了謀生,偶爾也會開場表演。
1606年,莎士比亞四十一歲。這是他創(chuàng)作靈感最旺盛的一年,也是倫敦劇院歷史上光芒四射的一年。劇院里上演著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和《麥克白》、本·瓊生的《沃波內(nèi)》和托馬斯·米德爾頓的《復(fù)仇者的悲劇》。
而瘟疫在此時卷土重來。李爾王憤怒的詛咒在空中回響:
Now, all the plagues that in the pendulous air
Hang fated o’er men’s faults light on thy daughters!
愿那彌漫在天空之中的懲罰惡人的瘟疫
一起降臨在你的女兒的身上!
(朱生豪譯)
《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中,葛羅斯特(Gloucester)在曠野上對老人說:“Tis the times’plague, when madmen lead the blind”。朱生豪先生將這句話譯為“瘋子帶著瞎子走路,本來是這時代的一般病態(tài)”。瘋子之所以是瘋子,是因為他們不能區(qū)分現(xiàn)實和幻想。盲人因為看不見路,不得不依靠他人的引導(dǎo)。如果我們都被蒙在鼓里,如同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就不得不信任別人為自己指明方向,如果帶路者的愿景是扭曲的、不健康的,悲劇就必然發(fā)生。這其實并不是時代的“一般病態(tài)”,而是一種“瘟疫”。我們可能更應(yīng)該從字面的意義上去理解莎士比亞所采用的“瘟疫”之喻:這一扭曲的政治問題,是和瘟疫一樣罪惡的幽靈——傳播廣泛、迅速、帶來無盡恐懼和痛苦,造成大規(guī)模的死亡。
隨著瘟疫死亡人數(shù)的不斷上升,所有的劇院都不得不完全關(guān)閉,莎士比亞的戲劇停演。環(huán)球劇院不得不降下樓頂飄揚的旗幟,鎖上劇場的大門。莎士比亞默默回到了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零零碎碎的歷史記載著這段時間他的活動:和約翰·阿登布魯克(John Addenbrooke)打了場官司,處理家族事務(wù),埋葬了去世的母親,參加了侄子的洗禮,還成為了一個老朋友的孩子的教父。在這段時間貌似平靜的鄉(xiāng)村生活中,莎氏比亞寫出了后來被艾略特(T.S. Eliot)譽為最偉大的悲劇之一:《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 舊譯《大將軍寇流蘭》)。1608年,這出戲曾在倫敦黑修士劇院(Blackfriars Theatre)小規(guī)模上演,但在瘟疫的影響下演出很快又中斷。
《科利奧蘭納斯》取材于希臘作家普魯塔克(Plutarch)所作《希臘羅馬名人傳》(Parallel Lives)中對大將軍科利奧蘭納斯的記載,也從古羅馬歷史學(xué)家利瓦伊(Livy)的《羅馬史》(Ab urbe condita libri)中擇取了部分細(xì)節(jié)。故事說的是羅馬將軍凱易斯·馬歇斯(Caius Marcius)出身高貴,驍勇善戰(zhàn),多次為羅馬立下赫赫戰(zhàn)功,贏得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的稱號。他帶著英勇的勝利之姿回到羅馬城,本是執(zhí)掌元老院的不二人選,但卻因為驕傲自大、恣肆妄言,激怒民眾,更被扣上叛國罪名驅(qū)逐出境。被流放的科利奧蘭納斯憤而投奔外族伏爾斯人,并引兵攻打自己的城邦,但最終在母親和妻兒的哀求勸說下退兵,卻也因此遭到伏爾斯人的猜忌而死于非命。大多數(shù)莎劇研究者認(rèn)為,莎士比亞之所以創(chuàng)作這部劇本,并非著意重現(xiàn)古羅馬大將軍的一生,更多是為了影射詹姆斯一世時期在英國中部爆發(fā)的貧民暴動。莎士比亞的劇本有意強調(diào)了個人英雄與烏合之眾的對立,體現(xiàn)出他作為新貴階層對于當(dāng)時正在出現(xiàn)的市民政治的恐懼。如果暫時跳出社會階層的分析框架,將《科利奧蘭納斯》放到瘟疫流行的背景下去理解,我們可以看出莎士比亞對羅馬政治動蕩和社會混亂的想象,恰是通過“瘟疫”這一隱喻而完成的。
普魯塔克《希臘羅馬名人傳》關(guān)于科利奧蘭納斯的記載也提到了瘟疫,但發(fā)生在羅馬城以外的維利特里(Velitrae)。在普魯塔克的筆下,維利特里的大使來到羅馬,請求羅馬城派一些新的居民去那里居住,因為瘟疫奪去了太多生命,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了。盡管當(dāng)時有人反對將平民送進“感染嚴(yán)重的城市,致命的空氣,那里都有尚未掩埋的尸體”(a sore infected city and pestilent air, full of dead bodies unburied),但羅馬的執(zhí)政官還是強制派遣了足夠數(shù)量的平民前往維利特里。莎士比亞原本完全可以保留這個情節(jié)。畢竟英國一直都有強制驅(qū)逐流浪漢的做法。甚至有歷史研究者認(rèn)為,1606年弗吉尼亞殖民地獲得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的特許,英國開始向北美新世界的遠(yuǎn)航的歷史,很有可能與當(dāng)時瘟疫流行,需要驅(qū)散城市和郊區(qū)流民有關(guān)。
出人意料的是,莎士比亞《科利奧蘭納斯》一劇完全刪除了“維利特里”這一節(jié)。這恰是莎士比亞的高明之處。瘟疫的詛咒依然存在,但不在遙遠(yuǎn)的維利特里,而在羅馬城內(nèi);最可怕的危機并不是來自外部的威脅,而是源自內(nèi)部的感染;最殘酷的悲劇并不是真實的疾患,而是疾病和瘟疫的話語。蘇珊·桑塔格在《作為隱喻的疾病》一文中談及莎士比亞語言中各種有關(guān)疾病的隱喻變種,并指出“疾病意象被用來表達(dá)對社會秩序的焦慮”(Disease imagery is used to express concern for social order)?!犊评麏W蘭納斯》一劇中的疾病和瘟疫并非實指,而是具有強大修辭力量的話語標(biāo)簽,它們可以輕易煽動起人們對無序、桎梏和死亡的焦慮,而焦慮最終導(dǎo)致悲劇。
第一幕第四場和第六場中,馬歇斯怒斥在科利奧里城前敗退的羅馬兵士,將他們斥之為“瘟疫”(plague)。(朱生豪先生的譯本,其中一處翻譯為“死東西”,不太容易看出原文的話語修辭):
Marcius. All the contagion of the south light on you,
You shames of Rome! you herd of—Boils and plagues
Plaster you o’er, that you may be abhorred
Farther than seen, and one infect another Against the wind a mile!
馬歇斯 南方一切的瘟疫都降在你們身上,
你們這些羅馬的恥辱!
愿你們渾身長滿毒瘡惡病,
在逆風(fēng)的一哩路之外就會互相傳染,
人家只要一聞到你們的氣息就會遠(yuǎn)遠(yuǎn)退避。
…….
Marcius. The common file—a plague!tribunes for them!—
The mouse ne’er shunned the cat as they did budge
From rascals worse than they.
馬歇斯 可是我們的那些士兵——死東西!他們還要護民官!——
他們見了比他們自己更不中用的家伙,
也會逃得像耗子見了貓兒似的。
(朱生豪 譯)
得勝回城后,成為大將軍科利奧蘭納斯的馬歇斯自恃功高,在元老院咆哮出自己對平民的蔑視與敵意,將羅馬城的平民比作令人深惡痛絕的“麻疹”:
Coriolanus. How! no more!
As for my country I have shed my blood,
Not fearing outward force, so shall my lungs
Coin words till their decay against those measles,
Which we disdain should tetter us, yet sought
科利奧蘭納斯 怎么!不再說下去!我曾經(jīng)不怕外力的憑陵,為國家流過血,
現(xiàn)在我更要大聲疾呼,直到嘶破我的肺部為止,
警告你們留意那些你們所厭惡、畏懼、惟恐沾染
然而卻又正在竭力招引上身的麻疹。
(朱生豪譯)
英勇而傲慢的科利奧蘭納斯看不起懦弱的兵士與平民,將他們視為羅馬的“疾病”與“瘟疫”,而同一種修辭反過來也成為羅馬護民官們攻擊科利奧蘭納斯,并將他驅(qū)逐出城邦的一種話語策略。西西涅斯(Sicinius)稱之為“一顆必須割去的瘡癤”(a disease that must be cut away);米尼涅斯(Menenius)說他是“一段生著瘡癤的肢體”(a limb that has a disease);而勃魯托斯的話更是讓人聽了心底寒意頓起:
Brutus. We’ll hear no more.
Pursue him to his house and pluck him thence,
Lest his infection, being of catching nature,Spread further.
勃魯托斯 我們不想再聽你說下去了。
追到他家里去,把他拖出來;
他是一種能夠傳染的惡病,不要
讓他的流毒沾到別人身上。
(朱生豪譯)
在羅馬護民官看來,科利奧蘭納斯是羅馬城的瘟疫,因為他拒絕承認(rèn)平民就是城邦。為了斷絕他的流毒,必須將其流放他鄉(xiāng)。這一看似理直氣壯的決定,最終導(dǎo)致大悲劇的產(chǎn)生。兒子被放逐后,科利奧蘭納斯的母親伏倫利亞(Volumnia)傷心欲絕,發(fā)出悲憤的詛咒:“愿赤色的瘟疫降臨在羅馬各色人民的身上,使百工商賈同歸于盡!”(Now the red pestilence strike all trades in Rome, And occupations perish!);“愿神明把所有的災(zāi)禍降在你們身上,報答你們的好意!”(O, you’re well met: th’ hoarded plague o’ th ’ gods Requite your love!)事實上,科利奧蘭納斯與平民有各自的價值堅守,都有難以預(yù)計、也不應(yīng)低估的強大力量。將對方視為瘟疫而企圖驅(qū)逐,便應(yīng)了那一句“英雄并不是真英雄,小人也不是真小人”。秩序就此崩壞,伏倫利亞的詛咒幾乎就要降臨。在科利奧蘭納斯引兵復(fù)仇,羅馬城岌岌可危之際,深明大義的伏倫利亞含淚跪求兒子退兵:
Volumnia. …And to poor we
Thine enmity’s most capital: thou barr’st us
Our prayers to the gods, which is a comfort
That all but we enjoy. For how can we,
Alas, how can we for our country pray,
Whereto we are bound, together with thy victory,
Whereto we are bound ?
伏倫利亞 ……你的敵意對于可憐的我們是無上的酷刑,
你使我們不能向神明祈禱,
那本來是每一個人所能享受的安慰。因為,唉!
我們雖然和祖國的命運是不可分的,
可是我們的命運又是和你的勝利不可分的,
我們怎么能為我們的祖國祈禱呢?
(朱生豪譯)
伏倫利亞用祈禱(pray)化解了對羅馬瘟疫的詛咒。盡管英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羅馬的秩序最終得以保全。
在英國肆虐的瘟疫,卻并非只是話語的隱喻,悲劇依然切實地在每一天發(fā)生著。我們無從得知,莎士比亞走過街道的時候,是否曾親眼目睹那些堆積的尸體,是否躲避過那些在街頭竄來竄去的老鼠,是否因為床鋪上不停繁殖的跳蚤而難以入睡。從冰冷的歷史記載中,我們能夠確知的是,莎士比亞最心愛的兒子漢姆奈特(Hamnet)十一歲時死于腺鼠疫;瘟疫還奪去了追隨莎士比亞演劇生涯、剛剛年滿二十七歲的弟弟埃德蒙(Edmund)的生命。此外,莎士比亞的孫子昆西(Quincy)六個月就夭折了,另外兩個孫子理查德(Richard)和湯姆斯(Thomas) 后來也在二十歲左右死于瘟疫。
瘟疫是一種無情的力量,它會毫無征兆地襲擊一座城市,破壞秩序,造成隔離、驅(qū)逐以及混亂,它不分青紅皂白地奪走生命,甚至希望。研究莎士比亞的生活和作品時,不應(yīng)忘記這種可怕疾病的持續(xù)存在和威脅?;赝@段歷史,令人吃驚并進而肅然起敬的是,莎士比亞在這段時間里竟然能過上正常的生活,筆耕不輟地寫下如此之多的傳世之作。作為一個戲劇家,也許莎士比亞比任何人都明白,世界是一個戲臺,生命是死亡之舞,無論命運為你設(shè)定了什么布景,無論你將要扮演什么角色,我們每個人的演出,都終將蘊蓄著無窮無際的悲傷,走向無極無限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