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沛琳
上海坐落在海邊,這座城市的氣息里卻看不到海的參與。其實海的參與是明顯的,海浪帶來了上萬上億噸的集裝箱,堆積在碼頭,直角邊的楞畫出了城市的生命線。但那個海不像是海,缺少著這個意象應(yīng)有的浪漫氣息。
上海是沒有山的城市,和我的故鄉(xiāng)很不一樣。記憶之中,浙江的山貫穿在每個城市里,從我出生的西湖畔到我的祖籍:一個浙西的小縣城。山巒一直連綿不斷地起伏著,鋪散開到了整片大地上。
浙江的山是傳統(tǒng)的江南的山,我從來叫不出名字的樹木鋪天蓋地地壓過巖石的顏色,也暗暗藏起那些古老的村莊,只留下微茫的炊煙緩緩從夕陽前飄過。那樣兀自拔地而起的也并非沒有,但那終究是江南的山,我對它們的評價最終是“秀氣”這樣的字眼,最終是驚奇于它們的秀美或者少有的奇險。
從來不是震撼,這樣的詞匯不適合于江南的山。
我曾經(jīng)乘車在318國道上前行,三四千米的海拔讓人有些頭暈,而地理位置隔開了我和科技文明社會。我只能偏頭去看窗外,飛馳而過的是跌宕起伏的草原,沒有云的天空在其上方停留著,而遙遠處泛白的山巒隨著經(jīng)過的數(shù)個小時逐漸被拉近了,公路融入進了峭直而平整的崖壁,懸崖下流淌著源自于雪山的冰冷河水。
我記得我攀登的那座山。6000米的白色的頂峰刺進天空,我最終只能站在距離其千米之下的裸露砂石上。反射著強光的雪峰讓人無法直視,我沉默地看著面前沉默的冰川湖水倒映著沉默的山巒,徒勞地思索著雪山的修辭法。
西藏的山也是跌宕起伏的,但全然不可用連綿來形容——山峰是尖銳而冰冷的,將手覆上是會被劃出血痕的。堅硬的山,沉默的山,切割時間的山——它們在時間中飛奔著,伴隨著曠日持久的猛烈的呼號和殘忍的肉搏戰(zhàn)進行一場三角革命。相互沖撞的大陸板塊從未停歇,地底奔流的巖漿越發(fā)的火熱著。眼前沉默的山正在高喊著口號,白色的冰雪是它們揮舞的旗幟。
雄偉不適合形容這樣的山,站在高原草地中間的我面朝著那座暗流涌動的山否決掉前人的修辭。這樣的詞匯只適合曝露在日光下的怪巖嶙峋,而非眼前的簡單的棱角。
而雪山仍然沉默地看著我,我讀不出它的精神世界,更沒有資格評價:那場革命持續(xù)了上千萬年,而我不過見證了十?dāng)?shù)年的變革。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何能承載那樣悠遠的歲月呢。
那天的夜晚沉默著,我站在山深處僻靜的村落,仰頭對上的是南方閃耀的木星和張牙舞爪的天蝎座,那顆名叫心宿二的恒星在五百年前送出了與我相遇的光。而我別開頭去,帶著渴望未來的期許,入眼的卻盡是許久許久前的歷史。光速像是設(shè)定的程序一般將我們框死在了可視宇宙之內(nèi),萬有引力,時空扭曲,質(zhì)能方程,時間箭頭。
我坐下背靠星空,北斗七星停留在耳側(cè),我盡力去聽他們的談話。
我只聽見了自己平和的心跳聲。
深夜的一點了,凌晨的一點了。
我向后倒去,和自己道了一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