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霞

這兩天，關(guān)于浙江卷的滿分作文《生活在樹上》，從學(xué)者到網(wǎng)友，從老師到學(xué)生，大家表達(dá)了很多自己的看法。我本來以為這就是一次惡搞，等著反轉(zhuǎn)，但最后發(fā)現(xiàn)還真是有這么一篇作文。那我也簡單談?wù)勛约旱囊稽c感受。

先讓我誠實地還原一下我看到這篇文章之后腦子里是怎么想的：

可以啊，上來就是海德格爾。

“嚆矢”是啥意思？怎么念？

“濫觴”用在這里是不是有點兒顯擺？

哇！我的男神卡爾維諾！倒要看看你怎么 ? ? 寫啊。

“振翮”？“振翅”還不行嗎？也能呼應(yīng)前面的“天空”吧？

第一段我看完了，可大意是啥？并沒有明確的論點?。　皹渖系哪芯簟焙汀斑^早地振翮”分別在指代什么？

“懷揣靈魂”？這動賓搭配得有點難受吧？

“對超越性的追求”？看來是讀過點兒阿德勒的《自卑與超越》。

“在別處的芬芳”？是不是想暗示老師他熟悉《生活在別處》？

“這種期望流于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期望流于批判”是病句吧？還有，到底是哪種期望？前文沒交代?。∥易畈幌矚g濫用指示代詞這毛病了。

“虛無與達(dá)達(dá)主義”？可以啊，哲學(xué)名詞兒接觸了不少。

“為越矩的行為張本”？“張本”用在這里是不是不夠準(zhǔn)確？

“立下了沉錨”？又搭配不當(dāng)吧？難道不應(yīng)該是“沉下了錨”？

“自持”這詞兒，確定能這么跟賓語？

這第二段話是不是其實也就是想說，“年輕人看著點兒現(xiàn)實，不能太躁”？它和第一段的聯(lián)系在哪里？同學(xué)，“樹上的男爵”呢？

第三段厲害了！麥金太爾？完全超出了我的知識面??！這句話我需要讀兩遍，而且我感覺沒有前后文的話，麥金太爾先生的這句話，嚴(yán)重需要注釋。“切中肯綮”，終于有一個我一看就懂的詞兒了，問題是待宰的牛在哪里還沒說明白，咱是要切誰的肯綮??？

堅持讀完了吧，“社會性不可祓除”還好，“薄脊的符號客體”是什么？這個“薄脊”是不是寫錯了？不過后半句的“一定程度上我們尚缺乏體驗和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rèn)知”還是在理的，但是“因為”連著前后兩句的時候，這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怎么建立？我又看不懂了。再往下看：

“這種偏見的傲慢”，“這種”代指的是什么？可惡的指代不明又來了！

“孜孜矻矻”？真夠生僻的啊！感覺不配當(dāng)老師了，不過還是往下讀吧。

“我們的底料”，這還吃上火鍋了？這個“底料”是個喻體，但是對應(yīng)的“本體”是什么？我不明白啊。

這一段有五句話，我非常想知道五句話之間的聯(lián)系在哪里：對自己的期望是動態(tài)過程;體認(rèn)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角色;樹上的男爵的生活觀念厚實;我們丟失了自己（“丟失了外界的預(yù)期”也是一個表達(dá)的硬傷）。這段話對于我們的否定，其現(xiàn)實依據(jù)在哪里，前文和后文可有交代？

二、三、四段都一直在否定“我們”，但是“我們”做了什么？全文到現(xiàn)在一直語焉不詳，忙著用哲學(xué)家的名字、多年難遇的生僻詞、令人費解的比喻來制造一種不明覺厲的感覺，是不是有點做作了呢？最重要的是我沒看到這三段話在邏輯上的聯(lián)系和在層次上的遞進(jìn)，總有種明白話往糊涂里說的感覺。

第五段以“毫無疑問，從家庭與社會的角度一覘的自我有偏狹過時的成分”開始，后半句的“但我們所應(yīng)摒棄的不是對此的批判”，這個“此”指代的是什么？是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自我的做法？還是“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的自我”？我覺得應(yīng)該是前半句有點失誤。同樣，“其批判的廉價”，這里的“其”指代誰？“其對批判投誠中的反智傾向”，依據(jù)何在？

不過這段話后半截兒尼采的話和陳年喜的例子讓我覺得我可能明白了點兒：每個個體的生存選擇是有其特殊性的，我們不可草率褒貶。

第六段第一句的“只是”“也”，顯然屬于濫用虛詞。而這里的譬如一例，說到了權(quán)力帶給我們的是期望的泯滅還是達(dá)成，是個挺好的問題。權(quán)力是助力還是阻力，是個好問題。句子雖然念著拗口，但是意思到了?！霸谖覀兯茉焐畹耐瑫r，生活也在澆鑄我們”，這句真挺對的，雖然這可能是整篇文章里最通俗的一句話了，并不是作者的獨見，但是表達(dá)得妥帖?？珊蟀攵巫髡哂挚嚥蛔×耍珠_始抖機靈了，不帶出米沃什和維特根斯坦，這話也完全說得明白，可是作者這樣一說，就給人感覺我問你幾點了，你非要說“我的勞力士手表顯示現(xiàn)在五點了”。弱爆了！都快寫完了，差不多得了！

可是人家有勞力士手表，想說怎么了！

哎，那您就說吧。

最后一段，終于回到了卡爾維諾，首尾照應(yīng)了。只是“在樹上的生活方式”在全文之中，欠缺清晰的闡述，通篇讀來，大概是設(shè)置了一個對家庭的期待和社會的安排不屑一顧，全盤否定、一心按照自己規(guī)劃的藍(lán)圖在生活的“我們”，然后力圖以本文去否定這樣的“我們”，且提出“在樹上”的生活方式：保持婞直又不遺世獨立，以求個人的超越性。雖然我覺得“超越”應(yīng)當(dāng)有個“超越”的對象，而全文似乎并未言明。是的，我也很喜歡那位男爵先生，他離開了地面，然后消失于天空。那本小說流暢自如，引人入勝，我一個晚上就讀完了。

而這篇文章帶給我的是一個非常不愉快的閱讀體驗。

這個不愉快來自我們明顯地感覺到這篇文章在提醒讀者（即閱卷老師），“我在文學(xué)和哲學(xué)方面涉獵豐富，詞匯量大，尤其是學(xué)術(shù)方面的書面語匯運用嫻熟”。而且它太不流暢了，多處虛詞使用的不當(dāng)和詞語搭配的生硬，無疑是存在的（這一點上我接受質(zhì)疑和探討），明顯到不能被用詞生僻和術(shù)語眾多掩蓋。

我想說，知道許多生僻的名詞和術(shù)語，記得許多詩人或者哲學(xué)家，能用上幾處隱喻，這不重要，也不值得炫耀。我們寫文章不是為了顯示我們是一本字典或者是百科全書，而是要誠懇地輸出在理的觀點。不是不可以打比方，但是比方是為了形象生動，使人明白;顯示自己的才氣，那是把道理說明白之后順便的事兒。筆法的老到，應(yīng)該給人的是渾然天成之感，而不是處處斧鑿，鑿痕累累。

說回到它值不值得滿分。這東西見仁見智，正好作者遇到的一撥兒老師覺得他值得滿分，那就滿分吧。我是不覺得，但我的看法也沒多大意義。我覺得《一代宗師》是好電影，可電影院里好多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這討論沒必要。

我也不喜歡有人說要百家爭鳴，接納不同，你看不明白不代表它就不是好文章，所以他值得滿分。這是混賬話，百家爭鳴，也可以誰都不是滿分。這是有至少兩個讀者的考場作文（高考是雙評），不是自己的私人日記，晦澀難懂并不可取。也有人說考生在短時間里寫就此文實屬不易，但是也得知道，想明白理兒，說清楚話，也不是容易的事。說不明白，還拿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給自己裝點門面，那挺不體面的。

而對于把這篇文章及其打分過程和專家的批閱感受公之于眾的做法，我表示不大理解。如果往后還有考生這樣寫呢？我們還給滿分不給？不給滿分給多少分合適？不過我估計，這次這么明顯欠考慮的事情，應(yīng)該不會再發(fā)生了。

縱觀全文，我想作者大約是想說，我們不必對家庭對我們的期望和社會對我們的安排抱有成見，我們要懷著理解去接納，但又要保持自我（個人覺得這一點上文章里想要表達(dá)，但是體現(xiàn)得不夠清晰）。這不是什么深刻的見地，充其量，不跑題罷了。當(dāng)然，也許是對各位哲學(xué)大家所知有限的我理解得不到位吧。姑妄言之，大家指教。

（山西省太原市外國語學(xué)校;03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