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英德
清乾隆年間朝廷組織、館臣編撰的《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簡稱《總目》),蘊含著極其豐富的文學批評內(nèi)容。由于《總目》由總纂官紀昀“筆削考核,一手刪定”,因此《總目》的文學批評無疑滲透著紀昀個人的文學思想。但更重要的是,《總目》“實是欽定之書”,而且凝聚著四庫館臣的集體智慧,集中體現(xiàn)了清代前、中期以朝廷為代表的主流文學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
近十多年,學界對《總目》的駢文觀多有研究,精義紛呈,但對《總目》的古文觀卻未見系統(tǒng)論述,僅在探討紀昀與《總目》的文學思想、文學批評時略有涉及。其實,《總目》對“古文”的基本性質(zhì)和形態(tài)特征的論述相當豐富,且頗為精彩,足以從一個側(cè)面揭示清前、中期以朝廷為代表的主流文學思想,及其所根基的文化傳統(tǒng)和所宣揚的核心價值觀,因此值得我們深入考察。
《總目》中“古文”一詞,用例數(shù)以百計,核其大要,可以歸結(jié)為二義:第一,“古文”指上古時期的一種文字類型,在小學語境中與“籀文”“小篆”等并舉,在經(jīng)學語境中與“今文”對舉;第二,“古文”指中唐以后漸趨成熟的一種文體類型,在文學語境中與“詩”連稱,在散文語境中與“時文”“駢體”“語錄”等對舉。
《總目》運用第二義的“古文”,有時稱為“古文詞”,如卷一八一清法若真《黃山詩留》提要:“若真詩古文詞少宗李賀,晚乃歸心少陵,不屑櫛比字句,依倚門戶,惟其意所欲為,不古不今,自成一格?!被蚍Q為“古體散文”,如卷一七三《御制文初集、二集》提要:“惟我皇上心契道源,學搜文海,題詠繁富,亙古所無。而古體散文,亦迥超藝苑?!保ㄖ腥A書局1965年版,第1519頁)。
本文集中論述在散文語境中與“時文”“駢體”“語錄”等對舉的“古文”?!犊偰俊冯m然從未直接闡釋何謂“古文”或何為“古文”,但是在與“時文”“駢體”“語錄”等文體的比較中,卻深刻地揭示了“古文”的基本性質(zhì)。
首先,《總目》總是明確地辨析“古文”與“時文”的異同。《總目》中所謂“時文”,亦稱“時藝”“今文”“制義”“制藝”“八比”“館課”等。《總目》中常以“古文”或“詩古文”與“時文”對舉。如卷一七八明鄭心材《鄭京兆集、外集》提要云:“心材老于場屋,必欲一第而卒不可得。年五十始就銓,平生精銳之氣,已消磨于時文中。詩古文特偶試為之耳?!保ǖ?608頁)
大要言之,《總目》認為“時文”源于“古文”,因此“時文”與“古文”自有相通之處,二者皆應(yīng)根柢于經(jīng)術(shù),崇尚“典雅遒潔”的文風。卷一七一明王鏊《震澤集》提要云:“鏊以制義名一代,雖鄉(xiāng)塾童稚,才能誦讀八比,即無不知有王守溪者。然其古文亦湛深經(jīng)術(shù),典雅遒潔,有唐宋遺風。蓋有明盛時,雖為時文者亦必研索六籍,泛覽百氏,以培其根柢,而窮其波瀾。鏊困頓名場,老乃得遇,其澤于古者已深,故時文工而古文亦工也。”(第1493頁)正是有見于此,《總目》認為,如果不能“得古文之源本”,無論是“古文”寫作還是“時文”寫作,必然“皆不入格”(第1648頁)。
雖然“古文”與“時文”二者均可以載入集部,但是《總目》卻更為傾向于在“古文”與“時文”之間“區(qū)分體裁”,將“時文”剔除出集部。卷一七三弘曆撰、蔣溥等編《御制樂善堂文集定本》提要指出,依據(jù)兩宋以來的“古例”,“制義”自然可以載入別集或總集,但是為了“區(qū)分體裁,昭垂矩矱”,“時文”還是以不入集部為宜,因為這更便于彰明“古文、今文之分”,由此體現(xiàn)出弘曆“睿鑒精深”的文學觀念(第1519頁)。
因此,《總目》在根本上并不認可“時文”是“古文”之一體?!犊偰俊穼Α叭逭呗蕷椥闹屏x,而不復用意于古文詞”的辨析,明確地顯示出“時文”和“古文”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文體的看法(第1620頁)。而且,《總目》更不贊許“明人文集以時文為古文者”(第1508頁)?!犊偰俊氛J為,“以古文為時文”,因其追本溯源,因此堪稱“八比之正脈”;而“以時文為古文”,則因其本末倒置,“非古文之正脈”,故而應(yīng)當避忌(第1727頁)。
其次,《總目》也明確地辨析“古文”與“駢體”(或“駢體之文”)的異同。《總目》中所謂“駢體”(或“駢體之文”),亦稱“儷體”“儷偶”(或“偶儷”“儷偶之文”“比偶之文”)、“駢偶”(或“駢儷”“駢偶之文”)等,而更常見的稱呼是“四六”(或“四六之文”)?!犊偰俊分谐R浴肮盼摹迸c“駢體”對舉。如卷一八九《梁文紀提要》云:“然古文至梁而絕,駢體乃以梁為極盛。殘膏剩馥,沾溉無窮。唐代沿流,取材不盡?!保ǖ?721頁)
《總目》明確地認識到,“駢體”與“古文”同源,二者自有相通之處。卷一八九明王志堅《四六法?!诽嵋疲骸按蟮纸宰凅w之初,儷語、散文相兼而用。其齊、梁以至唐人,亦多取不甚拘對偶者。俾讀者知四六之文,運意遣詞,與古文不異,于茲體深為有功。”(第1719頁)就其本源而言,“古文”與“駢體”雖有“文章正變”之別,但皆為“文”之一體,都屬于“文”的家族成員,不可以“判若鴻溝”(第1732頁)。
然而《總目》更為強調(diào)“古文”與“駢體”自有不同的“文格”。在語體上,“古文”以散語見長,“駢體”以儷詞取勝;在風格上,“古文”以樸質(zhì)為尚,“駢體”以雕飾為華?!疤浦盼摹迸c“六朝之體”相比較,“斫雕為樸”,“文格”判然有別(第1285頁)。如果隨意將二者相互雜糅,甚至“以駢體為古文”,則有乖“典則”與“文格”。卷一七三清吳偉業(yè)《梅村集》提要批評吳偉業(yè):“惟古文每參以儷偶,既異齊、梁,又非唐、宋,殊乖正格?!保ǖ?520頁)
就其深層意蘊而言,《總目》認為,“以古文為駢體”固然可取,而“以駢體為古文”則必當避忌。這是因為,明清文人普遍認為,“古文”為源而“駢體”為流,“古文”近古而“駢體”趨今,“古文”體尊而“駢體”體卑,二者各有其內(nèi)蘊的文化價值,不可混為一談。對文學類型、文學體裁進行源流、古今、尊卑的價值判斷,這一直是中國古代文學思想的重要傳統(tǒng),《總目》繼承并強化了這一傳統(tǒng)。
再次,《總目》中也常以“古文”與“講章”對舉。如卷一八四清黃越《退谷文集》《詩集》提要云:“所著《四書大全合訂》,及選刻制義如《明文商》《今文商》《墨卷商》《考卷商》之類,皆盛行一時。蓋平生精力注于講章、時文。此集所著詩古文,乃以余暇兼治者。”在《總目》中,“講章”亦稱“語錄”“講學”(或“講學家言”)等。
《總目》中對“古文”與“語錄”的辨析是非常嚴格的?!犊偰俊氛J為,與“弇陋粗鄙之狀”的“語錄”相比較,“古文”更為講究“修飾章句”,追求“文質(zhì)相宜”(第814頁)。而且,“古文”還追求“平正醇雅”(第1433頁),“雅健有格,無抄撮語錄之習”(第1510頁)。
綜上所述,《總目》認為,“古文”不是“時文”,雖然可“以古文為時文”,但切不可“以時文為古文”;“古文”不是“駢體”,雖然“駢體”源自“古文”,而且“運意遣詞”也“與古文不異”,但“古文”切不可摻雜“駢體”,更不可以“駢體”為“古文”;“古文”不是“語錄”,不可以有“弇陋粗鄙之狀”。
既然“古文”不同于“時文”“駢體”和“語錄”,那么,作為一種性質(zhì)獨特的文體,“古文”具有哪些形態(tài)特征呢?大要言之,《總目》分別從體制、語體、體式、體性四個方面,明確標舉“古文”的形態(tài)特征,即散行單句、華實酌中、法度謹嚴、醇樸雅正。
在體制層面,《總目》認為,與“時文”“駢體”相比較,“古文”最明顯、也最易于辨識的外部形態(tài)特征,就是它以散行單句為標志,而不以駢語儷句為范型。因此,“古文”也可通稱為“散體之文”(第1586頁),切忌“儷句與散體間用”(第1577頁)。
在語體層面,《總目》認為,作為典范的“古文”,應(yīng)達臻“體裁盡善,華實酌中”(第1519頁)。與“語錄”的一味俚語鄙詞不同,與“駢體”的過度麗藻雕飾也不同,“古文”既避忌語言俚俗,也避忌辭藻華麗。如果行文兼用“表啟駢詞、語錄俚字”,則有悖“古文”的“文格”(第1543頁);如果行文“喜雕琢新句,襞積古辭”,也難免“流為別派”(第1669頁)?!犊偰俊氛J識到,就“古文”自身的形態(tài)演變而言,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由質(zhì)實而趨麗藻”的審美趨向,但即使是“格律遂成”“體裁大判”之后的六朝“駢體”,仍然與古文“面目各別,神理不殊”,“運意遣詞,與古文不異”(第1719頁)。
在體式層面,《總目》強調(diào)“古文”應(yīng)謹守“法度”(或稱“法律”),而不是僅憑才氣馳騁,率意為文。所謂“法度”(或“法律”),表現(xiàn)為“折矩周規(guī)”“意態(tài)波瀾”“高簡”“安章宅句”等體式特征,以“嚴密”“謹嚴”“嚴謹”為宗尚,而有別于“講學支離冗漫之體”(第1338頁)。以此為前提,如果再加以“邊幅”稍廣,“醞釀”稍深,“嶄嶄有筆力”(第1508頁),“脫然于畦封”(第1657頁),那就更能達臻“古文”之佳境。在這方面,明唐順之的“古文”批評堪稱深中肯綮。卷一八九《文編》提要稱唐順之:“深于古文,能心知其得失。凡所別擇,具有精意?!庇绕渖瞄L辨析文章法度,“妙解文理”。因此唐順之選評《文編》,“所錄雖皆習誦之文,而標舉脈絡(luò),批道窾會,使后人得以窺見開闔順逆、經(jīng)緯錯綜之妙,而神明變化,以蘄至于古?!保ǖ?716頁)
在體性層面,《總目》提倡古文醇樸雅正的文學品格。《總目》認為,婁堅的“古文”之所以堪稱“真古文”,是因為在文學品格方面“具有古法”,即“和平安雅,能以真樸勝人”,鮮明地體現(xiàn)出“正始之音”(第1515頁)?!犊偰俊贩Q許蔡世遠編撰的《古文雅正》“以理為根柢,而體雜語錄者不登;以詞為羽翼,而語傷浮艷者不錄?!保ǖ?732頁)
“雅”及其相關(guān)詞組如“古雅”“醇雅”“雅正”等,是清前中期評文論藝的“關(guān)鍵詞”,代表著清廷不可移易的核心價值觀。如康熙二十四年(1685),玄燁撰《御選古文淵鑒序》,宣稱其衡文標準是“辭義精純”“歸于古雅”。康熙四十一年(1702)頒行《御制訓飭士子文》,強調(diào):“文章歸于醇雅,毋事浮華?!鼻≡辏?736)、十九年(1754)、二十四年(1759)、四十三年(1778)、四十四年(1779),上諭多次重申“清真雅正”的為文宗旨(《高宗純皇帝實錄》)。
就清代以朝廷為代表的主流文學思想而言,“崇雅黜浮”應(yīng)是基本的文章理念,無論是“古文”還是“時文”“駢體”“語錄”,莫不以此為歸趨。但是與“時文”“駢體”“語錄”相比較,“古文”的書寫策略是“不為雕飾藻繪之辭,而皆有以合乎仁義中正之旨”(蔡世遠《御制樂善堂全集定本·序》),因此就其體性而言,“古文”更能體現(xiàn)清代帝王“崇雅黜浮”的文章理念,更便于推進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合為一體的文化建構(gòu),因此更值得大力提倡。
《總目》之所以明確地標稱自成系統(tǒng)的古文觀,實際上是針對明末“古文”兩大流派的弊端,有所見而發(fā)的。卷一七九明鄧渼《大旭山房集》提要引鄧渼之語指出,明末“古文”流派中,“七子派”“摹擬工則蹊徑太露,構(gòu)撰富則窠臼轉(zhuǎn)多”,而“公安派”“竟陵派”則標尚“膚淺之法,畏難好易”。其實,這兩種“古文”寫作之弊,不僅泛濫于明末,甚且貫穿于有明一代。
《總目》認為,明代“古文”脫離“前輩法度”,流行“畏難好易”的“膚淺之法”,肇始于前期“膚廓冗沓”的“臺閣體”文風(第1472頁)。至明中葉,則流溢為“時文”“語錄”一派的文章,“于文格多所未合”(第1590頁)。晚明則有“三袁”等人,“變板重為輕巧,變粉飾為本色”,以致“破律而壞度”(第1618頁)。直至清初,“畏難好易”的“膚淺之法”仍然流風不減,為文難免“純以天資用事,往往或失之粗豪”(第1643頁)。
而明代“摹擬工則蹊徑太露,構(gòu)撰富則窠臼轉(zhuǎn)多”一派,則以正、嘉之際“前七子”發(fā)其端,以隆、萬之時“后七子”繼其后,綿延百年,蔚然成風。《總目》卷一七九明袁宏道《袁中郎集》提要云:“蓋明自三楊倡臺閣之體,遞相摹仿,日就庸膚。李夢陽、何景明起而變之,李攀龍、王世貞繼而和之。前、后七子,遂以仿漢摹唐,轉(zhuǎn)移一代之風氣。迨其末流,漸成偽體。涂澤字句,鉤棘篇章,萬喙一音,陳因生厭?!保ǖ?618頁)因此,《總目》稱許王慎中盡焚舊作,轉(zhuǎn)而“一意師仿”“歐、曾作文之法”,并影響了唐順之、茅坤等人(第1504頁)。
然而,盡管“唐宋派”有意矯正“七子派”文章之弊,追求“演迤詳贍”的文風,足以“卓然成家”,但仍然殘留摹擬的痕跡,難免成為新的“窠臼”。卷一七七明茅坤《白華樓藏稿》《吟稿》提要云:“坤刻意摹司馬遷、歐陽修之文,喜跌宕激射。所選《史記鈔》《八家文鈔》《歐陽史鈔》,即其生平之宗旨。然根柢少薄,摹擬有跡。秦、漢文之有窠臼,自李夢陽始;唐、宋文之亦有窠臼,則自坤始?!保ǖ?592頁)因此,《總目》認為,學“古文”者,即使“根柢仍出八家”,甚至進而宗秦、漢,又進而宗六經(jīng),也難免有行偏走差之虞(第1666頁)。
于是在治弊糾偏的意義上,《總目》認為,“七子”的“膚濫”,“三袁”的“纖佻”,皆偏離了由“唐宋以來之矩矱”所延續(xù)的“古文一脈”正傳,從而造成明末“古文”的極弊。入清以后,侯方域、魏禧、汪琬等人起而救弊,倡行“古文”。但魏禧濡染“三袁”風氣,“才雜縱橫,未歸于純粹”,侯方域秉承“駢體”積習,“體兼華藻,稍涉于浮夸”,二人皆未能符合“唐宋以來之矩矱”。唯有汪琬深于學術(shù),為文“大抵原本六經(jīng)”,因此“氣體浩瀚,疏通暢達”,足以“接跡唐(順之)、歸(有光)”,成為“古文”正傳(第1522頁)。
紀昀《紀文達公遺集》卷九《愛鼎堂遺集序》指出,在文學發(fā)展史上,有“趨風尚”與“變風尚”兩種選擇?!摆咃L尚”者,或“厭故喜新”,或“巧投時好”,或“循聲附和,隨波而浮沉”,凡此皆不可取。而“變風尚”者則有二途:一為“乘將變之勢,斗巧爭長”,一為“于積壞之余,挽狂瀾而反之正”,紀昀更為贊許后者?!犊偰俊烦珜А肮盼囊幻}”在清前中期的傳承,也更多地矚目“于積壞之余,挽狂瀾而反之正”?!犊偰俊氛J為,清初以來盡變明末“纖仄之體”,文壇風氣從康熙時的“沉博絕麗”,雍正間的“舂容大雅”,到乾隆朝的“佩華銜實”,奏響了“沨沨乎治世之音”(第1728頁)。由此可見,《總目》“撥亂反正”而標舉的古文觀,恰恰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清前中期以朝廷為代表的主流文學思想。這一古文觀承續(xù)了源遠流長的古典審美理想,并為姚鼐等桐城學人發(fā)揚光大,引領(lǐng)清中后期的古文風尚,描繪出一幅“莫道桑榆晚,余霞尚滿天”的絢爛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