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萌萌
(中央民族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1)
從共時層面來看,“足”和“腳”所指實體是同一的,二者是同一個所指先后對應的能指形式。就此推論,“手足”和“手腳”理應是兩個詞義完全等同的同義詞。但就現(xiàn)今的具體表義來看,情況似乎并不這么簡單?!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以下簡稱《現(xiàn)漢》)對“手腳”和“手足”的釋義分別如下:
可見,在現(xiàn)代漢語中“手腳”和“手足”內蘊的詞匯意義并不完全等同。構成語素所指實體完全相同的兩個詞,為何會在釋義上呈現(xiàn)出疊合與分化的態(tài)勢呢?既然參構語素“腳”和“足”之間存在著歷時替換關系,那么二詞所指內容的差異性自然需要追溯至歷時演變中去推究成因。本文擬考察“手足”和“手腳”詞匯化的產生過程以及其語義發(fā)展的演變軌跡,并對二詞語義產生不同分化的動因和機制進行初步探索,以窺探共時義項與歷時演變之間的承繼關系。
“手”和“足”本是兩個獨立的人體部位名詞?!墩f文》:“手,拳也?!倍斡癫米ⅲ骸敖袢耸嬷疄槭?,卷之為拳,其實一也。故以手與拳二篆互訓?!标P于“足”,《說文》:“人之足也。在下?!倍巫ⅲ骸霸隗w下?!币蛩笇ο蟮某S眯裕笆帧焙汀白恪弊灾艹鹁统霈F(xiàn)了獨立使用的語例。如:
(1)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邶風·擊鼓》)
(2)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
(《尚書·說命》)
作為基本常用詞,“手”“足”的使用頻率高且所指概念相對單一,因而連用的語例出現(xiàn)較早,且語義內涵比較明確。如:
(3)七竅手足之所覺,六腑五臟心慮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
(《亢倉子》)
(4)雖身死家破,要領不屬,手足異處,不難為也。
(《韓非子·說疑》)
(5)使面目陷陬,顏色黧黑,耳目不聰明,手足不勁強,不可用也。
(《墨子·節(jié)用下》)
就我們當前掌握的語料來看,例(3)應該是二詞連用的最早語例,“手足”同“七竅”“六腑”“五臟”一樣,都是人體部位名詞,“手”與“足”的連用只是兩個相關并列項的語用結合?!笆肿恪迸c例(4)中的“要領”及例(5)中的“面目”“顏色”“耳目”對舉,同屬于一個類范疇中??梢?,“手”“足”的連用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偶然結合,二詞都處于“四肢的末端”,基于語義的相關性才出現(xiàn)了連用的可能。
最晚在戰(zhàn)國時期,兩者在意義上逐漸融合,由于所指對象同處于一個共同的上位概念域“四肢”,所以“手”和“足”常常通過連用表達對于“四肢”的遍指,與其他話語成分構成一個整體,共同表達一個喻指概念。例如:
(6)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
(《論語·子路》)
(7)禽滑厘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欲。
(《墨子·備梯》)
(8)眾人雖貳,圣人之復恭敬,盡手足之禮也不衰。
(《韓非子·解老》)
(9)三公啟手足色膚如禮。
(《后漢書·志》)
例(6)中“無所措手足”通過“沒有安放手足的地方”表達一個言外之意“不知如何是好”,此時“手足”雖仍表示實體名詞“手”和“腳”,但其語用目的不再是對客觀事實進行純粹描摹,而是為了借助參構成分意義的加合完成對語用義的抽象表達。例(7)中“手足胼胝”描述“手掌腳底生滿老繭”,“手足”仍具有明確的指稱性,但語義重心不在于簡單陳述事實,而是通過整體所賦予的語境義用以喻指“一個人經常辛勤勞動”。例(8)中所謂“手足之禮”指的是禮儀規(guī)范,并非真的在講“手”和“足”應該怎么行禮,而是借“手足”代指“一舉一動”皆需“守禮”,“手足”雖與實指尚存一定聯(lián)系,但其整體概念性愈發(fā)突出。例(9)“啟手足”為典故的簡稱,《論語》記載:“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鄭玄曰:“啟,開也。曾子以為,受身體于父母,不敢毀傷之,故使弟子開衾視之也?!庇纱耍皢⒆銌⑹帧弊鳛椤吧平K”的代稱流傳開來,“啟手足”也隨之具有代指“善終”的用法。
上述用法中“手足”都是既保留了指稱實體的功用,又同時充當著某一抽象性喻指概念的組構構件,這可以視為“手足”詞匯化的初步發(fā)展。值得一提的是,“無所措手足”及其變體形式在后代使用最為頻繁。后文多以各種形式借用,如“無所措其手足”(《四子講德論》)、“手足無所措”(《禮記》)、“手足靡措”(《逸周書》)等,高頻的使用加速了“手足”詞匯化的發(fā)展進程,并促使其語義朝著抽象化的方向發(fā)展。先看幾個例證:
(10)次五:出野見虛,有虎牧豬,攓绔與襦。測曰:出野見虛,無所措足也。
(《太玄經》)
(11)彼空行二百里,無所措手,銳氣已挫,既至,忽見大軍,必驚懼駭愕。
(《宋書·武帝本紀》)
(12)無腹心者,如人夜行,無所措手足。
(《將苑·腹心》)
西漢時期,《太玄經》中出現(xiàn)了相關形式“無所措足”,因表義的一致性,可視為“無所措手足”的變體形式。同樣的變體還有例(11)中的“無所措手”,現(xiàn)于南北朝時期,“空行二百里”的主體對象是“軍隊”,所以此處的“無所措手”并非實指“沒有安放手的地方”,而是借用了“無所措手足”的整體義,形容軍隊不知所措的慌亂。若著意于邏輯層面識解例(12)的表述意義,那么因“夜行”而“不知安放的”身體部位理應是“足”而非“手”,“無所措手足”實則為“無所措足”。以上三則語例皆表明“無所措手足”中“手”和“足”的實義性有所弱化,兩詞所指的意義差別逐漸被模糊化,這就滿足了成詞的語義條件。
進入唐朝,“手足”的語義進一步抽象化,在“無所措手足”的基礎上衍生出另一變體形式“手足無措”。這一四字格形式由于更符合詞感和韻律要求,后期使用頻率遠遠大于“無所措手足”①。
(13)臣所以凌兢受命,俯伏荷恩,心魂不寧,手足無措。
(白居易《謝蒙恩賜設狀》)
(14)慌得李、孫二人手足無措,急叫開船,分途遁去。
(《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手”“足”本是實義性的名詞,兩個并列的名詞成分,其指稱性越弱,越容易成詞[2]。當“手足”不再僅僅指稱并列的“手”和“足”,轉而描述一個抽象的整體性概念時,其詞化就發(fā)生了。“無所措手足”這一表達式的高頻使用和多樣變體形式催化了“手足”整體語義的凝固,“手”和“足”的實指義在該類格式中被主觀弱化,在“舉動慌亂或沒有辦法應對”這一結構整體義的感染下,“手足”的具體語義內涵越發(fā)抽象,從而固化為一個表達整體意義的名詞,《現(xiàn)漢》將其收錄為詞,并釋義為“舉動、動作”。
“手”和“足”本身的主要功用引發(fā)了語言使用者對于“舉動、動作”義的語義聯(lián)想,同時,作為身體器官的重要構件,其重要性又刺激著連用形式的語義內涵朝著另一個方向發(fā)展,即喻指“兄弟”。如:
(15)孟子告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p>
(《孟子·離婁篇下》)
(16)天生之以孝悌,地養(yǎng)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
(《春秋繁露·立元神》)
(17)今田假、田角、田間於楚、趙,非直手足戚也,何故不殺?
(《史記·田儋列傳》)
例(15)中孟子在講述君臣之道時,將君臣關系作了一系列的比喻,“手足”與“腹心”對舉,強調君王若把臣子看得重要,則臣子勢必以恩義相報?!笆肿恪弊鳛橛黧w,在此被賦予“重要的地位、密不可分的關系”這樣的臨時語用意義。例(16)以“手足”比喻“天、地、人”三者之間的關系,凸顯的是“彼此間相互依存的密切關聯(lián)性”。臣瓉對例(17)作注時曰:“田假于楚,非手足之親也。”顏師古曰:“瓉說是也?!笨梢?,“手足戚”指“像手足一般重要的親人”,凸顯的也是“手足”的關系義,宋代洪芻曾作詩云:“鸰原悽斷手足戚,隴水悲傷甥舅情?!边@三則語例均彰顯著“手足”在某種關系中的重要性,這種密切相連的關系義實則正是“兄弟”這一喻指意義得以衍生的語義鋪墊。
(18)飲酒醉酣,跳起爭斗,手足紛拏,伯傷仲僵。
(《易林·益之蒙》)
(19)受命不封子者,父子手足,無分離異財之義。
(《白虎通德論·封公侯》)
(20)深仁厚德,鏤其骨髓,引領思報,義如手足。
(《檄梁文》)
(21)嗚呼!川水一逝,不復再還,手足一斷,無因重連,惟吾與爾,其苦亦然。
(《白氏長慶集》卷二十三)
“手足”真正用以喻指“兄弟”發(fā)生于西漢時期,例(18)是本文目前找到的最早語例。例(19)出現(xiàn)于東漢時期,“手足”與“父子”對舉,同屬親屬關系。例(20)的“義如手足”即后代常說的“親如手足”。唐朝以后,“手足”喻指“兄弟”的用法被高頻使用,詩人白居易曾多次引用,除例(21)外,還有“垂白之年,手足斷落”等。杜甫《喜弟觀到》詩云:“待爾嗔烏鵲,拋書示鹡鸰?!彼未虊翦龉{曰:“謂喜弟之來,持家書以相示也,鹡領水鳥也,首尾動揺相應,喻兄弟手足相衛(wèi)也?!?/p>
由上觀之,由于“手”“足”所指實體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關聯(lián)性,因而其連用在古漢語史中出現(xiàn)較早。不過早期的“手足”大多是由表示并舉的聯(lián)合短語詞匯化而形成的,詞匯意義的透明性使得“手足”常常與固定的相關語言單位相結合,從而共同構成一個語義較為穩(wěn)定的結構整體。這類構式整體的語義壓制促使“手足”的詞義越發(fā)抽象化,由此分別衍生出表“舉動、動作”和喻指“兄弟”這兩種義項。
“腳”,《說文》:“脛也?!倍巫⒃唬骸跋ハ迈咨显幻?。”可見,“腳”和“足”產生之初各有自己的語義分工。最能形象體現(xiàn)其義的如《墨子·明鬼》中“羊起而觸之,折其腳”。關于“腳”有“足”義的產生時代,學界存有考辨:董志翹認為始于三國時期[3];吳金華以《漢書》為書證,指出首先見于漢末[4];汪維輝對此不認可,將始見書證時代暫定為三國[5];張雪梅通過考察《素問》和《靈樞》,將始見時代確定為西漢中期[6],從目前掌握的語料來看,我們認為這種認定具有相當?shù)目尚哦?,例如?/p>
(22)飛鳥鎩翼,走獸廢腳。
(《淮南子·覽冥訓》)
(23)西北海外有人焉,長二千里,兩腳中間相去千里,腹圍一千五百里。(《神異經》)
“腳”產生“足”義為“手腳”的連用創(chuàng)設了語義基礎,受到并列成分“手”的影響,“手腳”中的“腳”必然脫離本義“小腿”,而在“接觸地面、用以行走的身體器官”這一真值語義上與“足”相通。例(24)是本文目前找到的“手腳”連用的最早語例,見于東漢,此時“腳”專指動物的腿的下端。該詞在唐朝之前,使用范圍相當有限,多用于佛學經書中。例如:
(24)絕念養(yǎng)氣,絕念忘情,微作導引:手腳遞互伸縮三五下,使四體之氣齊生。
(《靈寶畢法》)
(25)烏挑其眼,狗分手腳,虎狼刳腹,分掣攫裂。
(《大智度論》)
唐朝以后,“手腳”在用法上呈現(xiàn)出兩個顯著的變化:其一,上至詩歌、史書,下至話本、語錄,“手腳”能夠為更為廣泛的題材所容納;其二,使用頻率日益增高,逐漸成為日常生活中的常用詞。這些變化促使“手腳”的語義內涵在“手和腳”這一短語義的基礎上不斷融合與抽象,逐步衍生出“舉動、動作”這一義項。例如:
(26)生時百骨自開張,諕得渾家手腳忙。
(《敦煌變文集·父母恩重經講經文》)
(27)巡街趁蝶衣裳破,上屋探雛手腳輕。
(韋莊《涂次逢李氏兄弟感舊》)
(28)一似落湯螃蟹,手腳忙亂。
(《景德傳燈錄》卷十九)
(29)寄兒看見,慌了手腳,擦擦眼道:“難道白日里又做夢么?”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九)
(30)雖在岸上,回轉頭來,就看得船上見的,只好話說往來,做不得一些手腳,干熱罷了。
(《初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二)
顯然,上述例證中“手腳”的語義所指并非參構語素的簡單加合,此時其詞化已然發(fā)生。不過,由于“手足”內蘊的“舉動、動作”義早已根深蒂固,所以盡管“手腳”的連用在東漢時期便已經產生,但直到唐朝才出現(xiàn)表述“舉動、動作”義的大量語例。自此之后,“腳”對“足”的語義代替便穩(wěn)固下來,表示“舉動、動作”義的“手足”大多局限于“無所措手足”“手足無措”之類的固定格式之中,而“手腳”在語言交際中則日益常見,其搭配形式相當自由,且語法功能也趨于多樣。語義的凝固性使得其整體概念性更加顯赫,表現(xiàn)在句法上是可以接受量化成分“有些”“一些”“這些”“一番”“許多”等的直接修飾。在“舉動、動作”義的基礎上,“手腳”在特定語境中還表征出一些相關的臨時語境義。例如:
(31)“神武不殺者”,圣人于天下,自是所當者摧,所向者伏。然而他都不費手腳。
(《朱子語類》卷七十五)
(32)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廝看灑家手腳。
(《水滸傳》第七回)
(33)你知我們的手腳又重,器械又兇,但動動手兒,這一國的人盡打殺了。
(《西游記》第五十四回)
(34)老爺?shù)溃骸霸缰獰羰腔?,飯熟已多時。不去拜請國師,空費了這許多手腳?!?/p>
(《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第八十四回)
(35)童奶奶合調羹看了這一弄衣服,約也費銀二兩有余,豈是一個窮皂隸家拿得出來的,也都明白曉得是狄希陳的手腳。
(《醒世姻緣傳》第七十九回)
(36)小的們不敢疑心到老爺,怕的是帶來的管家手腳不好。
(《官場現(xiàn)形記》第十三回)
(37)邢夫人素知鳳姐手腳大,賈璉的鬧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
(《紅樓夢》第一一〇回)
上述語例中的“手腳”可以分別釋義為“氣力(心力)、本領、下手、精力、手段、排場”等,不過,這些意義大多是在特定語境中臨時呈現(xiàn)出來的語用義,因而并不足以被視為穩(wěn)固的義項。同樣地,“手腳”還能夠通過與其他語言成分共同組合,整體經過隱喻作用形成“言外之意”,如“手腳不好”指的是“有偷盜行為,品行不好”,“鎖住了手腳”是說“被困住了行動”,“被弄了一番手腳”強調“被戲弄了一番”等。其中,最穩(wěn)固的用法當屬“做手腳”,這也是《現(xiàn)漢》中“手腳?”的語義來源。據(jù)本文考證,這一形式最早見于南宋時期。例如:
(38)師翁卻之曰:“我佛有言,時當減劫,高岸深谷,遷變不常,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汝等出家學道,做手腳未穩(wěn),已是四五十歲,詎有閑工夫,事豐屋耶?”
(《禪林寶訓》)
(39)曰:“觀上六一爻,則小人勢窮,無號有兇之時,而君子去之之道,猶當如此嚴謹,自做手腳,蓋不可以其勢衰而安意自肆也,其為戒深矣!”
(《朱子語類》卷七十二)
上述“手腳”的語義可分別理解為“鉆研佛學”“(施展)手段”。“手腳”語義內涵的豐富首先表現(xiàn)在佛學經書中,南宋《五燈會元》中“手腳”的用法極其豐富,如“只恐做手腳不迭”“咬豬狗手腳”“汝若是個手腳”“若未有這個作家手腳”“手腳放去”“不勞手腳”等,理解“手腳”具體語義所指必須結合特定語境。以“咬豬狗手腳”為例,其義為“本色禪師接引學人或較量機鋒,不講情面,手段奇特,這樣的禪師及其手段稱為‘咬豬狗手腳’”②,“手腳”在此可釋義為“角色、手段”。經書中“手腳”的詞類功能也尤為豐富,除了作名詞外,還可用作動詞。當然由于這類用法大多只現(xiàn)于佛學經書中,所以本文對這些臨時的語用義不予考察,而只討論例(35)之類的已泛化至日常生活領域的相關義項。“手腳”語義內涵的不同也影響其語義色彩由褒義發(fā)展至中性。進入明朝后,“做手腳”的褒義色彩完全磨損,轉而呈現(xiàn)出兩種不同的色彩意義,一種仍是中性的,如例(41);另一是偏向貶義色彩的,如例(40)(42)(43)。
(40)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腳不迭,先奔來頂住了門。
(《水滸傳》第二十五回)
(41)行者估著來抬他,他就脫身道:“此燈光前好做手腳!”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氣,叫聲:“變!”
(《西游記》第七十七回)
(42)小婦人果有惡意,何不在半路謀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婦人做手腳。
(《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
(43)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腳,只好咽干唾而已。
(《二刻拍案驚奇》卷七)
明清之際“做手腳”的貶義色彩后來居上,其使用頻率遠遠高于中性用法。從《現(xiàn)漢》對“手腳”的釋義來看③,“做手腳”的貶義色彩已經完全熔鑄于詞匯形式之中,由此“手腳?”自然也彰顯出較為顯赫的色彩義。
無論“手足”還是“手腳”,都是由實指人體部位引申出關聯(lián)性意義從而完成詞化的。參構語素“手”“腳”“足”所指內容的明確性和穩(wěn)固性,決定了“手足”和“手腳”即使詞化后也仍然具備相當程度的語義透明度。這就是說,表示并舉的短語義“手和腳(足)”始終保留在特定語境中,是“手足”和“手腳”一成不變的共同真值意義④。“腳”有“足”義之后,“手腳”在一定程度上分擔了“手足”的語義所指,但無論何時二者在指稱具體物時意義始終完全重合,其詞義的分化集中體現(xiàn)在引申義上。結合二詞的語義發(fā)展軌跡具體來看,其內蘊的詞匯意義可以分別歸納為:
語表形式語里意義“手足”1手和足 2舉動、動作義 3形容關系密切,不可分割 4喻指兄弟“手腳”1手和腳 2舉動、動作義 3氣力(心力)、本領、下手、精力、手段、排場等4為了實現(xiàn)某種企圖而暗中采取的行動(含貶義)
由表可見,盡管“腳”在歷時流變中逐漸代替了“足”的指稱義,但由于“手足”和“手腳”是沿著兩條不同的發(fā)展軌跡演變的,因而其具體的語義所指并非完全同一。姑且不論二者通過不同語義聯(lián)想機制衍生出來的截然相對的語義內涵,即便是意義疊合的“手和足(腳)”以及“舉動、動作義”,也在語體色彩和能產性上表征出不同的選擇傾向性?!笆肿恪睅в邢喈?shù)奈难陨剩移洹芭e動、動作義”大多保留在固定格式中,而“手腳”的使用則更為靈活多樣。二詞在歷時流變中詞義的疊合與分化情況可大致圖示如下:
觀察上圖可知,“手足”和“手腳”在歷時流變的任何一個節(jié)點上,都未出現(xiàn)詞義完全等同的情況?!笆肿恪边B用較早,當其在使用中不純粹表達具體所指時,受語境感染一早便引申出新義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笆肿恪绷x項的形成可以說是自古有之,其短語義“手和足”自周朝便已出現(xiàn),“舉動、動作”義最早見于春秋時期,經過隱喻作用稍顯復雜的“喻指兄弟”義也早在西漢時便已形成。比較而言,“手腳”的詞化則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澳_”有“足”義產生于西漢時期,東漢“手腳”便出現(xiàn)連用語例。但有趣的是,“手腳”連用后并沒有像“手足”一樣隨即引申出新義,而是始終保持短語義用以指稱客觀對象,直到唐朝才偶見表示“舉動、動作”的語例。也就是說,在東漢至唐朝這一漫長的歷史階段中,“手腳”的語義演變受到早已完成詞化的“手足”的制約,由于“手足”彼時已經能夠表述不同的固定語義內容,詞化的身份促使其使用頻率遠遠高于“手腳”,所以此時的“手腳”作為“手足”的補充,大多存在于佛學經書、醫(yī)學著作之中,純粹用以指稱客觀實體“手和腳”。但也正因為“手足”產生的時代極早,其自身帶有濃厚的古語色彩,所以在唐朝“手腳”詞義泛化之后,“手足”的詞化歷史便就此終結。唐朝以后,“手腳”在順應語境的過程中不斷引申出新義,彰顯出充滿生機的創(chuàng)造力。而“手足”的詞義逐漸凝固化,基本成為歷史詞匯,指稱實體的短語義也只保留在尤為嚴肅的書面語體中,其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使用概況詳見下表⑤。
語義類別舉止動作類喻指兄弟類“手和足”其他詞數(shù)(比重%)476(33.71)637(45.12)283(20.04)16(1.13)總數(shù)1412(100)
“腳”對“足”所指概念的替代,影響了“手足”的語義衍生,其語義內涵在歷時流變中已經完全固化,所以通過隱喻機制產生其他臨時語境義的僅占總比重的1.13%。而“手腳”則由于詞化時間較晚,詞義仍在不斷發(fā)生泛化。可以說,在對“手和足(腳)”及其相關概念的指稱中,“手足”曾發(fā)揮過主流作用,不過隨著“手腳”詞化的發(fā)生,“手足”逐漸讓步于“手腳”。從共時角度上來審視,“手足”的詞義發(fā)展是閉合性的,而“手腳”則呈現(xiàn)出開放性的詞義演變狀態(tài)。
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所指實體相同的“手足”和“手腳”會同時呈現(xiàn)出詞義的疊合與分化呢?首先,從語義演變軌跡上看,“手足”語義抽象化的第一步,是從具體指稱人體部位到通過連用表達對于“四肢”的遍指,從而與其他語言單位共同構成一個整體性喻指概念,這一發(fā)展是隱喻抽象化作用的結果,是人類從具體到抽象這一思維認知模式的能動反映。隨著這些整體性喻指概念使用頻率的增加,“手足”原本的臨時語用義便逐漸固定下來,由此形成抽象的“舉動、動作”義。同樣地,“手腳”也是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實現(xiàn)從具體域到抽象域的投射,從而產生“舉動、動作”義的。
其次,《現(xiàn)漢》中“手足?”和“手腳?”之所以迥然有別,主要在于二者是通過不同的語義聯(lián)想機制形成的?!笆肿?”的形成建立在關系義的基礎上,而“手腳?”的形成過程則相對復雜,由于“手”和“腳”在人類身體部件中的重要性這一邏輯基礎上已經衍生出了“喻指兄弟”義,且這一語義內容是由“手足”這一語形加以表述的,所以“手腳”的語義演變路徑便不能再沿著關系義進行。參構語素“腳”本身的口語色彩在一定程度上擴大了“手腳”的使用語境,其搭配形式日益豐富,“有些”“一些”“這些”“一番”“許多”等量化成分在句法層面中的直接修飾,為“手腳”表述“氣力、本領、手段”等語義概念提供了物質基礎。隨后,“手段”義的產生使得“做手腳”這一結構形式廣為使用,該結構的整體概念義又感染了“手腳”的詞匯意義,致使其帶上強烈的貶義色彩,從而形成固有義項???梢?,認知因素、參構語素的感情色彩以及所在結構的構式意義等都會在“手足”和“手腳”語義演變過程中發(fā)揮作用,從而形成二者在部分義項上的迥然有別。
關于語言歷時發(fā)展的詞匯化研究,學界已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探析。“手足”和“手腳”表面上看隸屬于類義詞范疇,但從歷時角度分析,二者的語義內涵并不等同。即使在同表“舉動、動作”義時,也在語用上存在一定差異?!笆肿恪钡脑摿x項只能局限于相關固定句式中,而“手腳”則不受限,即使不加任何詞語修飾,也可獨立使用以表達“舉動、動作”義,如:“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錢鍾書《圍城》)”可見,“手腳”的該義項更為凝固。此外,“手足”被賦予的古語色彩使其在白話通行的現(xiàn)當代中使用受到相當?shù)南拗?,而“手腳”符合日常交際的語體色彩,且從歷時來源上看,其詞化過程相當清晰。因而在具體語境中,“手腳”在原有詞義的基礎上,仍在繼續(xù)衍生新義。如:
(44)那天在場上看把戲的大半是郭家底手腳。
(許地山《女兒心》)
(45)你們瞧,訂婚之后馬上就會結婚。其實何必一番手腳兩番做呢?干脆同居得了。
(錢鍾書《圍城》)
(46)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車拉;在這個時候,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貴起來。
(老舍《駱駝祥子》)
以上例證中“手腳”在具體語境中均衍生出新的語義內涵,分別為:仆人(手下)、事務、勞力。當然,“手腳”這些語義的形成必須依賴特定語境,大多經過了人類的認知作用而趨于抽象化,至于最終能否成為可以獨立使用的新義項,還需大量語言實踐進行檢驗。
【 注 釋 】
①北京大學CCL古漢語語料庫中,“無所措手足”和“手足無措”使用頻率的比例為89∶659。
②參見知識貝殼網(wǎng)。
③【做手腳】背地里進行安排;暗中作弊。
④由于本文討論的是“手足”和“手腳”詞義的疊合與分化,因而不考慮二者現(xiàn)今仍同時存在的短語義。僅就表示并列項連用的短語義而言,“手足”與“手腳”是完全對等的,只是所用語體色彩不一而已。
⑤表格數(shù)據(jù)來源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現(xiàn)代漢語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