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燁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兒童雜事詩》是周作人在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中所作的兒童詩，后由豐子愷為詩配畫，于1950年在上?！兑鄨蟆钒l(fā)表。其共分甲、乙、丙三編，各二十五首，“寫的是過去的兒童生活和兒童故事”(1)鐘叔河先生在其《箋釋新序》中說《兒童雜事詩》“寫的是過去的兒童生活和兒童故事，語言文字用的也是過去式”。。因為周作人在中國兒童文學史上的功績和豐子愷對兒童文學所作的貢獻，這部作品又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文人中最富兒童心性大師的歷史性交匯”[1]173。

《兒童雜事詩》中甲編與丙編以節(jié)令為“經(jīng)”撰成詩篇，所摹之內(nèi)容多與社會風俗相關(guān)，但因其皆取兒童生活這一面進行展現(xiàn)，遂取名為“兒童生活詩”，這也是本文主要的研究對象。其中，作者將充滿游戲性的兒童活動、或自制或天然的兒童“玩具”置于兒童生活描摹的中心位置；而“蹦跳有精神”“忒頑皮”“笑嘻嘻”成為周作人與豐子愷筆下本土“兒童相”的突出特點。這一方面與作者的童年經(jīng)驗有關(guān)，另一方面也是周作人擇選素材、建構(gòu)形象時對“兒童本位”的兒童觀的堅守。因此，筆者以為這是周作人與豐子愷兩位“最富兒童心性的大師”一位用文字、一位用圖畫，以現(xiàn)代目光對特定歷史時段進行的一種“童年”建構(gòu)。

一、充滿游戲精神的兒童生活

《兒童雜事詩》既記敘了擁抱自然的兒童活動，又有對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兒童活動的描寫，兩類主題下的兒童行為均以“玩”為主，游戲精神包蘊其中。

兒童生活詩甲之五中生動講述了紹興兒童早春二月頂喜歡的游戲——放風箏。豐子愷畫中的孩子們?nèi)褙炞⒌赝罩小蚌郁~飄蕩”“蝴蝶翻飛”[2]11的景象，連長辮也隨雀躍的心情飄揚起來。甲之二十、二十二中講述了兒童“抓蒼蠅”“捉蟋蟀”的游戲。孩子們或“躡腳低頭忙奔走”或“明日攜籠灌破墻”[2]42，玩得不亦樂乎。蚊蟲叮咬在成人看來本是十分煩躁厭惡的事，然甲之十七中，“腳爐提起團團走，燒的清香路路通”[2]36，三個小兒一人持蒲扇，一人拿腳爐，還有一個在煙霧繚繞中用小手捂著自己的雙眼，但還是因著好奇而忍不住透過手指間的縫隙向外看。對兒童來說，燒蚊煙又何嘗不是一種夏日游戲呢？寺廟在成人來說是燒香拜佛、訴心中所求之地，然在兒童，這卻是一處可以盡情游玩的場所——“手持木碗長刀戟，大殿來聽蝙蝠鳴”[2]126，一邊聽著蝙蝠的叫聲，一邊手里把玩著玩具，對兒童來說也是快樂游戲之一了。

兒童生活詩里，具有多樣習俗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對兒童而言，反倒是一種能“玩”得更有趣味的由頭。例如，甲之四描繪了兒童在上元節(jié)挑著“雞燈”(按：一種花燈)在廚房饒有趣味地觀看煮元宵；掃墓時節(jié)對兒童來說也是難得走出學堂玩耍的樂事，例如甲之六《上學》一篇中，被關(guān)進書房“耐寂寥”的兒童就盼著清明時節(jié)，坐船去看一種俗名為“姣姣”的紫茉莉花；而上墳結(jié)束、吃完“上墳酒里”的燒鵝后，閑來無聊的孩子們又想出了驗證那“百獅墳頭”旁的獅子像究竟是不是一百頭的游戲，而結(jié)果也不過“五六十耳”[2]16。甲之九里，跳山掃墓對兒童來說就是一場春游。年齡稍小些的孩子不得不 “承大人肩”而上，年齡大一點的便能獨自乘坐“山兜轎”(按：一種山路交通工具)，自由自在地觀景賞玩。而端午時節(jié)，兒童最開心的便是可以在額頭上頂了用雄黃酒寫的“王”字，變作“老虎頭”了。

可以看出，不論是擁抱自然，還是節(jié)日玩樂，周作人的兒童生活詩首首都圍繞兒童的心理來做，其特意挑選的生活素材都包蘊著一種游戲精神。然而，在歷史長河中，“游戲”其實一直被視為玩物喪志的下等事物，在歷史材料中也鮮有記載。更可悲的，兒童的主體性也隨著游戲的合法性一同遮蔽于歷史的偏見中了。然而，周作人一直認為“小兒生活中，游戲一事占其太半”[3]32。如日本童謠詩人北原白秋所說：“兒童的游戲是一種成長力的變異”[4]，是兒童心性之所在。周作人對游戲的重視其實也是對兒童心性、兒童主體性的重視，是其“兒童本位”的兒童觀的體現(xiàn)。在兒童生活詩里，周作人關(guān)注到兒童對游戲的需求，將現(xiàn)實生活中少有的玩?；顒臃糯?，并以游戲的視角描寫傳統(tǒng)風俗；同時，周作人十分關(guān)注兒童的心理，“歲歲承肩不自由”的孩子實現(xiàn)了“今年獨自坐山兜”[2]20的愿望，兒童在周作人的筆下找回了失落的主體性。據(jù)此，兒童生活詩便可被視為周作人兒童觀的文學實踐，是其以現(xiàn)代目光進行的童年建構(gòu)。

二、“認真發(fā)掘”的各類玩具

兒童生活詩中介紹了用以玩耍的各類玩具，其中既有自制的“嬉家生”類的玩具，又有各種自然生靈，它們也是陪伴兒童生活的天然玩具。這些作為周作人童年建構(gòu)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所凝結(jié)的正是其對兒童之天性的關(guān)切。

劉緒源對周作人《兒童詩》所做箋中說“中國自古沒有像樣的兒童文學，僅存的這點家底，他現(xiàn)在是在很認真地加以發(fā)掘?！?2)劉緒源對周作人《兒童詩》所做箋中說“中國自古沒有像樣的兒童文學，僅存的這點家底，他現(xiàn)在是在很認真地加以發(fā)掘?！笨梢姡茏魅藢ν婢叩拿鑼憣嶋H上也是“很認真地加以發(fā)掘”出來的。而古代社會中專做給兒童把玩的玩具同樣并不豐富，相關(guān)記載也是付之闕如，但在兒童生活詩中，周作人可以說是也“認真地發(fā)掘”出了幾樣可供兒童把玩的“耍貨”(按：古代玩具的俗稱)。例如丙編兒童生活詩補中第十篇《玩具》介紹了“吹嘟嘟”“木斗虎”“竹蟠龍”等玩具。盡管這些玩具“能適用者十不得二”“視若猥瑣，弗足當意”[3]53，但在豐子愷圖中，作為他們生活中難得能把玩的幾件玩具，孩子們還是歡喜滿足地捧在手上。

而剩余不滿足的部分，兒童便只能從自然之物中獲得了?！皟和瘺]有一個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貓狗能說話，正是當然的事?！盵3]124小兒的情趣往往在自然之物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因此，大自然的生靈們也成為他們心尖上的“玩具”。丙編中所講述的“階前喜見火螢蟲，拍手齊歌夜夜紅”“捉得蝸牛叫水牛”[2]123，以及捉來的綠官、油嶺等昆蟲便是孩子們終日的“玩伴”了。

兒童文學研究者班馬指出：“‘玩’玩具的兒童本質(zhì)，就是‘演’的游戲精神?！盵5]97玩具同游戲一樣，也與兒童的心理緊密相連。面對玩具資料“沒有人記錄，更沒有人來繪圖題詩”[3]330的現(xiàn)象，周作人也曾專做三篇文章為玩具辯護，而這些也正體現(xiàn)了他是站在兒童之立場上思考問題的?！巴婢弑緛硎莾和疚坏模皇莾和谧匀贿@所學校里所用的教科書和用具”[3]181，在周作人建構(gòu)的兒童世界中，兒童或抓來蒼蠅觀賞它，或聚精會神地看著瓦盤里的蝸牛，或滿足地吹著紙嘟嘟……凡此種種之建構(gòu)，都來源于周作人以兒童為本位的現(xiàn)代目光。周作人在《江都二色》中提及自己曾想編一本關(guān)于玩具及游戲的小書，甚至已想好取名為《土之盤筵》，最終無奈于史料太少而作罷，筆者猜測或許《兒童雜事詩》也是對那本未成形小書的紀念吧。

三、找回天性的本土兒童形象

“兒童這樣東西原是古已有之的，但歷來似乎都不知道?！盵3]225古代歷史對于兒童的遮蔽限制了兒童形象的鮮活性。而在《兒童雜事詩》中，躍然于紙上的兒童不再是縮小版的成人，歷史中被遮蔽的“小兒”終于在周作人的童年建構(gòu)中找回了“兒童之天性”，呈現(xiàn)出一副“蹦跳有精神”[2]26、頑皮敢反抗的兒童形象，而且十分富有童趣。

兒童生活詩中的孩子們是很有生命活力的，這在前文所述抓蒼蠅、放風箏、看嬌嬌、坐山兜、游南鎮(zhèn)等活動中便可見一斑。更寶貴的是，其中的兒童有著天然的“孩兒氣”。如甲之十九中面對“一霎狂風急雨催，太陽趕入黑云堆”的夏日急雨，孩子們“窺窗小臉驚相問，可是夜叉扛海來?！盵2]40這是屬于兒童獨特視角的描繪，兒童的發(fā)問也正是童趣之所在。更為精彩的是詩中還描繪了難得一見的敢于打破封建私塾秩序的頑童。如甲之十《書房》中寫道：

書房小鬼忒頑皮，掃帚拖來當馬騎。

額角撞墻梅子大，揮鞭依舊笑嘻嘻。[2]22

也就只有孩子才會在額頭撞到墻上撞出一個大包后，依舊笑嘻嘻地繼續(xù)著他將軍騎馬打仗的扮演游戲了。豐子愷的插圖更是抓住了兒童騎在掃帚上、手持木棍揮舞的一瞬，連那一根長辮也隨著氣勢飄揚起來，虎虎生風的頑童模樣活靈活現(xiàn)。再看甲之十一《茶壺小便》：

帶的茶壺上學堂，生書未熟水精光。

后園往復無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長。[2]24

私塾中搖頭晃腦地讀經(jīng)生活實在太過枯燥，兒童便偷偷借著喝水過多要小便的緣由，逃去了后園玩耍。而書房師傅竟然能夠容忍他們“后園往復”，可見在這群孩子的課堂上，“小便自由”還是有的。

可以看出，在周作人與豐子愷的童年建構(gòu)中，這些兒童并不是低眉順眼、聳腦呆板的模樣。他們有著飽滿的圓臉，飛揚的眉眼，行動的姿態(tài)，他們敢大鬧書房、騎“馬”揮“鞭”，玩得高興了一根長辮也飄揚起來，并且還為自己爭來了“小便自由”?？梢?，他們找回了被封建思想所否定、所壓抑的兒童天性，重新變回了充滿著生命活力、偶爾還會變身為“小野蠻”(3)周作人在《安得森的〈十之九〉》中曾引用且十分認可英國戈斯對安徒生的評論，“小野蠻”代指頑皮心性的兒童。的健康兒童。“‘順應(yīng)自然，助長發(fā)達，使各期之兒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是周作人‘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觀的思想核心”[6]，如此，便能夠看出周作人在建構(gòu)兒童形象時的確采取了一種現(xiàn)代目光。

更需要注意的是，在孩子們虎虎生風地騎著掃帚時，身后還放置著一塊寫著“天地君親師”的牌匾。這不禁提醒我們，這所寫、所畫畢竟還是“過去的兒童生活”，他們還是留著長辮，穿著連襟衣衫，規(guī)訓于儒家思想的、未被“發(fā)現(xiàn)”的兒童。如此，這種“古代形象”便與“強烈的好奇心”和“旺盛的行動力”[4]這種直至現(xiàn)代才被“發(fā)現(xiàn)”的兒童天性之間形成了強力對比。

晚清五四時期承載著現(xiàn)代性訴求的兒童期刊圖像里多以對西方想象為主，“在全球化的推進中，除了傳統(tǒng)節(jié)日，在日常生活中，已很難看到民族多元表現(xiàn)。這種西方想象一方面使我們在圖像上迅速接近西方的兒童觀，建構(gòu)起現(xiàn)代的童年觀，另一方面也使民族多樣性急速消弭。”[1]129據(jù)此來重新審視《兒童雜事詩》，在經(jīng)過周作人、豐子愷的現(xiàn)代目光過濾后的童年里，那些拿著玩具、東奔西跑的，本土的、傳統(tǒng)的兒童形象便也可以看做是周作人在二十年后對晚清五四時期西方想象的一種回應(yīng)了。筆者不禁猜想，周作人之所以對《兒童世界》等兒童期刊表示不滿，或許正是因為其中過多地想象西方而放棄了對中國本土兒童現(xiàn)代性的發(fā)掘。從這個意義上講，《兒童雜事詩》又是一種難得的對中國本土兒童形象的建構(gòu)與呈現(xiàn)。

四、余論

綜上可見，在《兒童雜事詩》的童年建構(gòu)中，周作人為游戲正名，將兒童的心性化為寫作內(nèi)容，堅持了他一貫地“迎合兒童心理供給他們文藝作品”[3]179的立場，雖描摹社會風俗，卻首首圍繞兒童的視角與心理來做；取的也是彼時“憂患寂寞的童年”里“充實生活的少數(shù)瞬間”(4)周作人在《兒童劇》中提到兒時并無適合兒童的書來讀，是“憂患寂寞的童年”；而參演兒童劇則是“充實生活中的少數(shù)瞬間之一”。，建構(gòu)了活潑好動、充滿生命力和童趣，且富有反抗意識的本土兒童形象。這些經(jīng)周作人以現(xiàn)代目光過濾后的童年建構(gòu)，皆與其以兒童為本位的兒童觀和兒童文學觀一脈相承，即其所說的“關(guān)于兒童的論文的變相”[2]1。

周作人曾言“中國缺乏兒童的詩，由于對于兒童及文學的觀念的陳舊，非改變態(tài)度以后不會有這種文學發(fā)生。”[2]172如此，此卷兒童生活詩可以說正是其“改變(創(chuàng)作)態(tài)度”后以 “兒童本位”為標準的文學建構(gòu)；是其以現(xiàn)代的目光對晚清本土兒童及童年建構(gòu)的一種嘗試；同時也為弘揚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語境如何從兒童視角下展開提供了一種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