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講人：張晶（中國傳媒大學教授）

時間：2019年10月

地點：中國傳媒大學

一

綜觀《滄浪詩話》，“妙悟說”是嚴羽詩學思想體系的核心。準確理解“妙悟說”的審美內容,是深入研討《滄浪詩話》、科學地把握嚴羽詩學思想體系的關鍵所在。“妙悟”這個概念，雖然借自于佛學術語，卻被作者賦予了豐富的審美意蘊。作者以“妙悟”來表述詩歌創(chuàng)作獨特的藝術規(guī)律，雖然只能得其仿佛，卻也道出了基本特質。

在“詩辨”篇里，嚴羽慨然宣稱：“故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雖獲罪于世之君子，不辭也?！边@段話可以說是《滄浪詩話》的論詩宗旨。在此，作者給我們提示出兩個主要之點：一是方法——以禪喻詩，一是標準——以盛唐為法。這正是嚴氏導引我們理解其《滄浪詩話》的重要門徑。關于“以禪喻詩”，有的論者瑣屑地批評嚴羽使用佛學術語的不精確、失妥當之處，這其實無涉于嚴氏的論詩宏旨。陳望道先生指出“譬喻”的兩個要素：“第一，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必須有一點極其類似；第二，譬喻和被譬喻的兩個事物又必須在其整體上極其不同。”（《修辭學發(fā)凡》）在《滄浪詩話》里，禪學與詩學，也正是這樣的兩個事物。在整體上是“極其不相同”的，但彼此間又在某一點上“極其類似”?！岸U”與“詩”相通的津梁是什么呢？那就是“妙悟”,“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詩辨》第四）“妙悟”是嚴羽以禪喻詩的焦點或軸心。其它禪學概念的運用，都是由這個焦點或軸心所輻射的。我們不可以忽略這本是一個簡單而又極重要的事實：嚴羽是詩論家而非禪師，我們在探求嚴羽詩學思想體系時，是否也應“得魚忘筌”——得“悟”忘“禪”呢?

“悟”，是佛學基本術語之一，指在宗教修習過程中，通過主觀領會，對佛教“真理”的徹底把握、理解。就“悟”的最終境界而言，它有著渾然完整、豁然貫通的特點，這種“悟”的最后實現(xiàn)，有著“剎那間”的突發(fā)性和非邏輯思維的直覺性，所謂“禪則一悟之后，萬法皆空，棒喝怒呵，無非至理”（胡應麟《詩藪》）就指此種境界。就“悟”的途徑而言，有所謂“頓”“漸”之分?！拔颉庇袃煞矫婧x：一指“大徹大悟”后所達到的那種豁然開朗的精神境界，一指達此境界的途徑、過程?！拔颉蹦耸悄繕伺c途徑統(tǒng)一的概念。那么，“妙悟”呢？依照筆者的理解：一方面，指悟后所達境界之高、悟時途徑之正；另一方面，這種境界與途徑有許多奧妙之處，難以言語傳達，只可心領神會，也就是最終以直覺的思維方式對佛教“真諦”得以整體把握（當然，在“悟”的過程中，未必能排除邏輯思維）?！笆雷鹉榛ǎ热~微笑”就是以直覺觀照的方式領悟佛教“真諦”的著名例子，這也便是“妙悟”。

詩詞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的確有與“禪道妙悟”極相類似之處。嚴羽其時，自然不可能有“形象思維”“藝術思維”等科學性的概念，但他對這種藝術規(guī)律有比較完整、比較清晰的認識，對于當日那種“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的詩壇積習，嚴羽奮然以除弊為己任。他不是像元白那樣大揭“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現(xiàn)實主義旗幟（因為這種強調社會功利的藥方雖佳,卻未必能醫(yī)“江西”之癥），他要闡揚詩歌創(chuàng)作之區(qū)別于其它體裁的藝術特質，從詩歌內在規(guī)律的揭示中，來剔除詩壇積弊的病根。嚴羽自詡其詩話的《詩辨》篇：“其間說江西詩病，真取心肝劊子手。”（《答吳景仙書》）正可說明《滄浪詩話》的出發(fā)點。嚴氏苦于沒有科學的理論加以說明歸納，而當時以禪宗為主體的佛學思想非常普遍地濡染著士大夫階層，禪學術語走向世俗、流傳口耳，嚴羽便“以禪喻詩”，用禪道妙悟來比擬詩歌創(chuàng)作中獨特的、難以完全用理論語言說明的內在規(guī)律。

在《滄浪詩話》里，“詩道妙語”也包括兩方面涵義：一方面，指優(yōu)秀詩作中最高層次的審美境界——“透徹之悟”；另一方面，又指欲達此境界應循的詩學途徑（師承取法境界最高的詩作）——“第一義之悟”?！巴笍刂颉迸c“第一義之悟”這詩學理想高致的兩個方面并非平行的、二元的關系，而是種深刻的因果聯(lián)系：前者是目標，后者是達此目標的途徑。沒有后者，前者便是空幻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沒有前者，后者便是盲目的、流于“一知半解”的。

二

首先，我們應該搞清楚嚴羽所說的“透徹之悟”，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審美境界?！拔┪蚰藶楫斝校藶楸旧?。然悟有淺深，有分限，有透徹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漢魏尚矣，不假悟也。謝靈運至盛唐諸公，透徹之悟也，他雖有悟者，皆非第一義也?！保ā对姳妗匪模┧^“當行”“本色”之“悟”，才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基本藝術特征。同樣是“悟”，但仍有程度的差異，也就是所謂“淺深”“分限”，在上者為“透徹之悟”，在下者為“一知半解之悟”。那么，什么樣的詩達到了“透徹之悟”的完美境界呢？那便是“謝靈運至盛唐諸公”（實際上，嚴羽主要是以“盛唐”為透徹之悟的標本的。他在《詩辨》中干脆宣稱“以盛唐為法”,《詩評》等篇也處處推崇“盛唐諸公”）。以禪語喻之,就是“盛唐諸公大乘正法眼者”。（《詩辨》五）意即境界最高門路最正,盛唐詩的“透徹之悟”是一種怎樣的藝術境界呢？嚴羽在《滄浪詩話》里有一段著名的言論:“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玲瓏透徹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p>

許多論者據(jù)此認為嚴羽的審美趣味是偏嗜于王、孟空靈沖淡一派，其實未必盡然。我們認為主要是描述詩歌創(chuàng)作臻于高致的審美境界（大體有兩個特點）：其一，藝術形象的渾融自然，天衣無縫。嚴羽所說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實際上是說好詩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形象應該是極為完整渾然、毫無綴合痕跡的。詩人在生活中感受了大量事物，把許多表象貯存在頭腦之中。創(chuàng)作時，詩人將原有的許多表象分解，根據(jù)創(chuàng)作情感的指向綜合成新的表象，這便是想象，也便是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不成功，未能達到理想的審美境界，詩中藝術形象的構成（表象的綜合）往往是“有跡可求”的，也就是所謂有“斧鑿痕跡”，看得出是“湊泊”而成，而好的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雖也經過詩人的表象綜合，但這種綜合卻是一片化境、如出天然，所謂“天衣無縫”，渾化無跡。嚴羽特別強調詩歌的氣象，把氣象是否渾厚圓融,作為品評詩歌優(yōu)劣的重要標準之一?！敖ò仓?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保ā对娫u》十四）嚴羽所標舉的氣象渾成，是與“無跡可求”“不可湊泊”有著深刻的內在聯(lián)系的。其實質就是藝術形象創(chuàng)造的完整全美，沒有綴合痕跡。

其次，藝術形象的超越文字，多維延展。這也便是嚴羽所說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詩歌本身的文字是極為有限的。律詩絕句的約束就更大。但是，由詩歌的文字所產生的意蘊卻應該是遠遠超越于、豐厚于文字的表層涵意的。詩是以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為其特征的，而形象本身就有著引起欣賞者審美聯(lián)想的功能。優(yōu)秀的詩人善于在極為有限的文字中創(chuàng)造出“通體有生氣灌注”（黑格爾語）、飽含詩人深情的藝術形象，這種藝術形象一旦為人所欣賞、所接受，就與欣賞者的主觀情感遇合，產生許多審美聯(lián)想，這些審美聯(lián)想是由詩歌語言發(fā)生的，但又遠遠超越了文字本身。這種聯(lián)想帶有多維性，因欣賞者審美經驗的差異，住往沒有固定的指向。易言之，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過程并非完成于、截止于創(chuàng)作者的筆下紙上，也便是藝術形象的物化階段，而是完成于審美主體——欣賞者的審美聯(lián)想之中。也只有這個階段，藝術形象才得以真正完成。欣賞者的審美聯(lián)想并非僅對作品中的藝術形象起著消極的補充作用，更主要的是積極能動的升華與使之活躍的作用。在欣賞者審美聯(lián)想的積極參與下，作品中的藝術形象各依其審美經驗的指向，由原來書面狀態(tài)的靜止而活躍起來，栩栩如生地“生活”在欣賞者的心靈天地里。因此，作品的藝術形象在字面上只能是同一的，而一一進入欣賞者的審美觀照中則是千差萬別的。人們常引的“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句名言，便包含著這樣的美學內容。但欣賞者審美觀照中的藝術形象并非隨意游離于作品之外，而是植根于作品之中的。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過程，可以說是經歷了兩次飛躍：第一次飛躍便是藝術形象在作者頭腦中醞釀，逐漸鮮明到它的物化，形成作品中固定的藝術形象，這是一個從意念到文字，從模糊到鮮明，從零碎到完整的飛躍；第二次飛躍則是由作品到欣賞者的審美聯(lián)想，由文字再到意念，由固定的到活躍的，由作品中的同一到各個欣賞者審美天地的千差萬別。嚴羽所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正是指藝術形象由作品到欣賞者的審美天地的多維性、不確定性，也正是指超越了文字、活躍于欣賞者心靈世界的那些成分?！把杂斜M而意無窮”，這“無窮之意”，一方面是指藝術形象在某個特定的欣賞者的審美天地中所引起的無限聯(lián)想，另一方面則是指藝術形象在眾多的欣賞者的審美天地時的無窮變化，——當然，這種變化仍然要以作品中的文字為依據(jù)。“水中之月”也好，“鏡中之象”也好，他們畢竟是以天上之月、鏡外之人（或物）作為本體的。嚴羽在這里所揭示的好詩所創(chuàng)造的意蘊極豐而又渾觸自然的理想審美境界，恐怕不是僅指王、孟山水詩那種沖淡空靈風格吧！王、孟與李、杜雖然在風格上迥然各異，但在更高的層次上，他們又有著共同的藝術特征，作為卓越的詩人，他們又都遵循著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藝術規(guī)律。

［宋］梁楷 李白行吟圖 81.1×30.4cm 紙本水墨

三

“透徹之悟”還揭示了詩人不斷地由“必然”走向“自由”、終至進入神妙自如之境界的藝術實踐過程：“學詩有三節(jié)：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犢，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p>

這段話是頗得創(chuàng)作甘苦的知人之言。它不是先驗的理論教條，而是創(chuàng)造實踐的規(guī)律性總結。它提示我們，嚴羽的詩學思想是有著深厚的藝術實踐基礎的。有成熟的創(chuàng)作經驗的詩人，回望自己走過的創(chuàng)作道路，都會感到嚴羽這段話是深中“詩家三昧”的。這段話不僅描述了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的過程，它的意義深刻之處更在于：嚴羽所標舉的“妙悟”——“透徹之悟”，并非是指“天賜神機”（與生俱來的“詩人天賦”），而是在藝術實踐過程中不斷提高、逐漸擺脫了“必然王國”的約束而進入縱橫馳騁卻無不中矩的“自由王國”這樣一個過程?！捌涑酢钡那樾问钦f,初學創(chuàng)作,于詩學規(guī)律尚盲無所知，肆意下筆卻不得門徑,這是第一個階段，“既識”的情形，是學詩的第二個階段，學詩者對藝術規(guī)律有所認識但尚未能把握。學詩者開始“識好惡”，初步懂得了藝術境界的高下，也正因如此，開始畏縮起來，表現(xiàn)出未能自由地把握藝術規(guī)律時的拘謹。這對第一個階段是一個否定，“及其透徹”的情形,是通過無數(shù)次的藝術實踐之后，自由地、純熟地把握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以至于進入創(chuàng)作佳境之后，對規(guī)律已降入到潛意識的心理狀態(tài)之中，但所為作品卻又處處深合規(guī)律，這便是“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只有在這個階段，學詩者才從“必然王國”跨入了“自由王國”的門限，馳騁在一個“入神”的藝術天地之中，這是對前一個階段的又一次否定，是更高層次的否定。正如恩格斯所言：“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薄白杂刹辉谟趬粝胫袛[脫自然規(guī)律而獨立，而在于認識這些規(guī)律，從而可能有計劃地利用自然規(guī)律為一定的目的服務?！薄岸q豫不決是以不知為基礎的，它看來好像是在許多不同的和相互矛盾的可能的決定中任意進行選擇，但恰好證明它的不自由，證明它被正好應該由它支配的對象所支配。”（《反杜林論》）嚴羽所說的“透徹”，便是詩人真正認識并純熟掌握詩歌創(chuàng)作藝術規(guī)律所達到的得心應手、馳騁自如而又處處合規(guī)律的境界。

四

在“詩辨”中，還有一段話，對我們理解“透徹之悟”頗為重要：“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p>

這段話包含著很深刻的藝術辯證法,也就是“別材”“別趣”與“談書”“窮理”的辯證統(tǒng)一?！皠e材”“別趣”，即指詩歌創(chuàng)作中區(qū)別于事理、學問的特殊質因。如欲進一步解釋，“別材”就是詩人構寫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造力，它是一種特殊的素質、能力，諸如靈感、想象力等，這顯然不同于作為一般詩材的、來源于書木的事典一類東西，而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一種特殊的心理勢能。一個卓越的學者，未必是優(yōu)秀的詩人，他雖然滿腹群經子史，但寫出詩來，可能滿紙“書袋氣”。

所謂“別趣”，大體上相當于嚴氏自己所說的“興趣”“意興”等義，指詩歌創(chuàng)作中那種不受一般科學意義的邏輯道理制約的獨特情趣或意境?！胺顷P書”“非關理”只是說明“別材”“別趣”的，并非說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都與書、理無關。要使詩作達到“入神”的最高審美境界，也就是“透徹之悟”，沒有“別材”“別趣”是不成的，但是僅有“別材”“別趣”，而沒有高度的知識修養(yǎng)，也不可能登上藝術的峰巔。嚴羽在強調“別材”“別趣”的同時，為了避免其說的空疏虛幻，又接著強調了“讀書”“窮理”在創(chuàng)作中同樣有著重要作用：“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眹烙鹉槌觥皠e材”“別趣”來說明詩歌創(chuàng)作的獨特規(guī)律,并不是讓學詩者只等著天賜神機，放棄長期的修養(yǎng)學習。這點清人沈德潛早已指出：“嚴儀卿‘詩有別材，非關學也’之說，謂神明妙悟，不專學問，非教人廢學也?！保ā墩f詩 陣語》三十八）這是頗有見地的?！安粚W問”，深得嚴氏論詩之旨，詩之妙悟，不僅僅是靠學問，更要有“別材”“別趣”，但并未摒棄學問。“別材”“別趣”和“讀書”“窮理”，兩者之間又是一種怎樣的關系呢？筆者認為，它們之間不是互相排斥、互相對立的，也不是平行的、二元的關系，而是一個辯證統(tǒng)一的邏輯發(fā)展過程?！巴笍刂颉敝冈姼鑴?chuàng)作所達到的最高審美境界，“別材”“別趣”是創(chuàng)造這種境界時區(qū)別于其它文體的特殊質因，“多讀書，多窮理”則是達到這一境界必不可少的中介和途徑?！皶薄袄怼庇匈囉凇皠e材”“別趣”的陶冶融會方能化為達到“透徹之悟”——渾然完美的審美境界的有機因素，而“透徹之悟”也須靠“多讀書，多窮理”的長期修習實踐方能實現(xiàn)?！皠e材”“別趣”本身是否真正與書、理了無關涉呢？“非關”,嚴羽雖然說得干脆，但卻不妨看作是矯枉過正，是強調二者的差異性。實質上，“別材”“別趣”與書、理仍然有著割舍不開的聯(lián)系，嚴羽又通過“然非多讀書、多窮理不能極其至”補充了二者間的聯(lián)系性。讀書，可能是簡單的知識積累，也可以是對藝術佳處、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會心揣摩，“讀書破萬卷”方能“下筆如有神”。

相反地，如果僅僅是把讀書所累積的事、理堆砌湊泊在詩中，充做詩材，也就是嚴羽所批評的“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這種詩就沒有詩歌所應獨具的“別材”“別趣”，取消了詩歌的藝術特征，或墮于理窟，或累于書袋，“讀之反復終篇，不知著到所在”，根本沒能創(chuàng)造出渾融完美、神妙天然的藝術境界。有些論者認為“妙悟”是指創(chuàng)作時“來不可遏,去不可止”的靈感到來階段，這是有道理的，似乎不甚全面。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藝術形象的誕生方式是整體涌現(xiàn)的。它不以邏輯思想的方式推導出來，不是用概念組合起來；而是在創(chuàng)作靈感的鼓蕩之下，以鮮明、渾成、圓整的形態(tài)在詩人心靈的熒光屏上排涌而出。這是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形式，是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直覺特質。這也便是“別材”“別趣”說的美學內涵之一。這種藝術形象的誕生，有著瞬間性的特征。

因而，人們往往把“妙悟”歸結為這種直觀頓悟的靈感狀態(tài)。嚴羽的“妙悟”說確實包括了這個階段，但又遠遠不止于這個階段。它不僅僅是指詩歌藝術形象誕生時那種“宛如神助”的靈感狀態(tài)，而且是包括詩人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規(guī)律不斷的、逐漸深入的領會和把握，終至能自由地運用規(guī)律使創(chuàng)作達到“透徹”“入神”審美境界的全過程。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直覺階段（靈感狀態(tài)）有賴于長時期的審美經驗與文化涵養(yǎng)的積淀，同時是后者由量的積聚而達到突然間質的飛躍，是后者高度融匯、高度凝聚、由某個隨機的外界事物引發(fā)而達到高度亢奮時的噴薄點。沒有后者作為基礎，前者既便出現(xiàn),也不可能達到很高的審美境界。?

五

如果把“透徹之悟”解釋得比較“透徹”，“第一義之悟”也便迎刃而解了?！暗谝涣x之悟”與“透徹之悟”都是妙悟說的具體化，實際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在《滄浪詩話》的某些地方，“第一義之悟”與“透徹之悟”是重合的，而在另一些地方則有其特殊含義，指學詩者應該師法最上乘的詩歌作品，這是指達到最為理想的審美境界的途徑。“禪家者流，乘有小大，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保ā对姳妗匪模?/p>

所謂“第一義”，是佛學術語“第一義諦”的簡稱，又名“真諦”“圣諭”，總名涅槃，是佛家至上之真理。此理諸法中第一，故曰“第一義”。嚴羽在這里使用的佛學術語，不無混亂失當之處，這里不宜深究。他在這里只是用“第一義”來比喻境界最高、路子最正的最上乘作品，旨在說明，在學詩過程中，一定要取法最好的作品，方能逐漸“悟入”，達到理想的審美境界。這種“第一義之悟”主要側重在通過學習“漢魏晉盛唐之詩”這些上乘作品，逐漸認識和把握詩歌創(chuàng)作特殊的藝術規(guī)律。怎樣才能“悟第一義，而不“悟第二義”呢？易言之，“第一義之悟”的主觀條件是什么呢？那就是要有“識”，所謂“識”，便是學詩者對詩品優(yōu)劣的辨別能力。嚴羽在《詩話》開篇處便正襟危言地說：“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志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保ā对姳妗芬唬?/p>

嚴羽強調“識”——對詩品優(yōu)劣的辨別能力，強調學詩一定要循著正確途徑，取法最上乘作品，這是很有見識的。他認為如果無識，就可能“眩于旁門小法”。（《詩評》十七）被那些“下劣詩魔”所迷惑，牽著鼻子走，在學詩過程中誤入歧途，果真如此，下力愈勤，愈是南轅北轍了。

嚴羽又指出了“悟第一義”的方法，首先是“熟讀”：“先須熟讀楚詞，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詩辨》一）其次,便是“熟參”：“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宗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又盡取晚唐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又取本朝蘇黃以下諸家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隱者?！保ā对姳妗匪模?/p>

通過這兩段話的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嚴羽的“熟讀”與“熟參”的意思不盡相同。他要求學詩者“熟讀”的，都是“第一義”的作品，也就是奉為詩學典范的作品。至于“熟參”的就并非都是“第一義”之作，而是詩歌發(fā)展史上各時期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作。其中，有嚴羽認為是“第一義”的作品，也有他聲稱“不做”的人物之詩，甚至也有被他罵作“下劣詩魔”的作品。他要求學詩者通過“熟參”而見其“真是非”?！笆靺ⅰ本褪潜容^鑒別。嚴羽要求學詩者“熟參”這些不同風格、不同品第、看他看來是泥沙俱下、魚龍混雜的詩作,更是要憑借“識”來進行辨別，這是“悟第一義”的一個重要方法。

“妙悟說”是嚴羽詩學思想體系的核心，對它的理解，直接關系到對嚴羽整個詩學思想的評價。我們并不認為《滄浪詩話》的詩學觀點都是正確的，我也并非要全面評價嚴羽《滄浪詩話》的是非功過，僅僅是就“妙悟”的內涵談一點認識，希望能就此窺見嚴羽詩學思想的一些獨特之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