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王天迷

編者的話：2020年是中國人民志愿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zhàn)70周年。近日，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首次公開了一本抗美援朝時期一位年輕志愿軍戰(zhàn)士的日記。從1952年11月6日到1953年10月23日，他沒有一天停止書寫，近13萬字的日記記錄了他在朝鮮的每一天。而日記的主人正是本報記者王天迷的姥爺——86歲的葛仲模。

一本暗紅色的“青年學(xué)習(xí)手冊”

我的姥爺名叫葛仲模，上海人，現(xiàn)居南京，出生于1934年7月1日，1951年1月正式入伍，當(dāng)了一輩子兵。從1952年11月6日至1953年10月23日，姥爺一天不落地記錄著他入朝以后的生活。日記本里夾著停戰(zhàn)通知原件、用于給俘虜看的《代言片》、給美軍的停戰(zhàn)宣傳單等材料，也有剪報、糖紙、朝鮮的樹葉等個人收藏。搜集、保存物件是姥爺生平一大愛好，尤其是糖紙，他非常愛吃甜食。

這本日記本的封面呈暗紅色，上面寫著“青年學(xué)習(xí)手冊”幾個金色字樣（如圖②）?！斑@樣一個64開的精裝本在那個年代很寶貴，我是買不起的。這是我收到的禮物，但是誰送的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狈_日記本第一頁，映入眼簾的是姥爺寫的前言：“戰(zhàn)斗生活的日記是我的一個新科目。因為我此前成長在平凡安逸的環(huán)境中，所以這樣不尋常的經(jīng)歷一定會給我很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使我能更明確自己在這個時代存在的意義，在這一個毛澤東偉大時代的生存意義。”這么有儀式感的做法確是姥爺?shù)娘L(fēng)格。

姥爺將寫日記比作“照鏡子”?！懊刻熳约鹤鰧α耸裁?，做錯了什么，都寫下來‘照一照。而且有一些想法可以拿出來跟身邊的人分享，有一些只想藏在自己心里，于是就記錄在日記本里。”姥爺告訴我。

如今姥爺已經(jīng)無法看清日記本上的所有字（如圖①）。雖然無法逐字重讀，但往事在姥爺腦海中依然歷歷在目。1950年10月，23軍到上海南匯縣（現(xiàn)為南匯區(qū)）招收學(xué)生參軍，那時候姥爺在周浦中學(xué)上高一。軍隊派人到學(xué)校做宣講，一番動員的話讓姥爺記憶猶新?！澳侨苏f，美帝國主義的飛機與炸彈都到我們國家邊兒上來了，你們說，它能到鴨綠江就停了嗎？唇亡齒寒，這就是我們與朝鮮的關(guān)系。”姥爺回憶道。

姥爺說，之所以決定參軍，是因為“向往進步”，自己也沒出過上海，感覺到朝鮮能得到鍛煉。直到今天，姥爺都能清晰地想起自己的母親得知這個消息后淚眼婆娑的樣子——另外一個兒子已經(jīng)在福建前線了。

入伍后，姥爺留在后方抄寫檔案，直至1952年秋，他成為23軍二八獨立大隊的一員，從嘉定出發(fā)，乘坐5天火車到安東（今丹東），在那里訓(xùn)練了一個多星期，后進入朝鮮新義州。入朝后的行軍持續(xù)了22天，這段經(jīng)歷并沒有被記錄在這本日記中，但談起戰(zhàn)場生活最艱難的時日，姥爺首先想到了它。

那時快冬天了，部隊給大家發(fā)了全套冬裝，但行軍太熱，因此衣服沒法穿，只能背在身上。每個人的行囊還包括一支步槍、100發(fā)子彈、4個手榴彈、5斤小米、5斤炒面、兩個罐頭、一個水壺。背著78斤重的行囊走路已經(jīng)十分辛苦，他們還要小心防范美軍襲擊?！懊刻於紩廊?，都是被美國人炸死的?！崩褷斦f，他們行軍都在晚上，白天休息時，在一個林子里找棵樹靠著便睡了。

姥爺沉思了一會道：“每次轟炸完后，我們便要立即趕路，離開的人由后面的收容車?yán)摺Ｖ螽?dāng)我們聽說誰走了的時候，也無法再回去看他了?！崩褷斦f，如果是熟識的戰(zhàn)友，那么心里會更加空落落，“有一名走掉的老兵，他在路上教我的京劇，我到現(xiàn)在都會唱”。二八獨立大隊出發(fā)時總共約120人，到達目的地時有20多人犧牲了。

抵達目的地后，姥爺被分配至23軍73師政治部干部科。他的第一頁日記寫于1952年11月6日，彼時距離他跨過鴨綠江大橋過去了整整一個月。“這里空戰(zhàn)很多，時常有敵機從頭上掠過掃機槍或丟炸彈，我要特別注意這些事項?！备鶕?jù)姥爺?shù)挠浭觯?dāng)時他位于江原道，離海很近，住在一二百米的高地上，四周被群山環(huán)抱，“一下雪四周到處都是白的，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相信以后還有更多的新奇事情呢”?！?/p>

渴望沖鋒在前殺敵立功

在姥爺?shù)难壑?，朝鮮“實在太美麗了，在下了雪后的山上，松樹是半白半綠的，那些溪水顯得更清澈，真是一幅山明水秀的圖畫”。然而戰(zhàn)爭卻給朝鮮人帶來重重苦痛。他在日記中回憶自己跨過鴨綠江大橋的情形時描述道，回頭望見祖國東陲的城市安東，整齊的樓房顯得十分雄偉，“城市經(jīng)過一夜的休息醒來了”，但南望至新義州時，“使我觸景神傷，完全與祖國兩樣，偌大的城市里沒有人，墻垣都塌了”?！斑@就是所謂大洋彼岸的帝國為保衛(wèi)自己而使之于別國的‘文明，就是所謂‘自由世界的象征。”姥爺諷刺道。

姥爺告訴我，入朝行軍的一路上，從新義州到元山，他沒有見過一棟完整的房子，也沒有看到一名老百姓——朝鮮人都上山躲進洞里生活了。停戰(zhàn)后，他見到的山全都是光禿禿的，沒有樹木，“全都炸光了”。不過，“朝鮮國土雖小，但其民族的氣魄是何等的偉大”。在姥爺?shù)墓P下，朝鮮人從未氣餒或者妥協(xié)，而是更加剛強、樂觀。他曾看到，某家的男主人死于敵人的炮火中，他的妻兒將其掩埋后，怒視著遙遠(yuǎn)的南方，然后跳起舞，以樂觀的精神送走親人。

入朝后，姥爺?shù)墓ぷ鞯攸c幾經(jīng)調(diào)動，最后在1953年1月6日抵達安養(yǎng)里。在這個距離前沿陣地約20公里的地方，姥爺度過了7個多月的時光。他對我講述說，沒有防空預(yù)警時，大家每天聽著號聲起床，一般是5時左右。早晨往往是姥爺寫日記的時間，記錄前一天的經(jīng)歷與感想。

姥爺?shù)墓ぷ髦饕歉刹拷y(tǒng)計和內(nèi)勤，也經(jīng)常干體力活——或是爬到600米的大山嶺上砍柴，背著70斤的東西上上下下，或是去10公里外，兩人合背100斤大米回來。若空閑下來，姥爺就讀書、看報、學(xué)習(xí)理論材料。那時他最喜歡的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他讀完了第四遍，“進一步體驗到了保爾的剛毅精神和堅強的斗爭性”。

在姥爺?shù)娜沼浿?，飛機在頭上“轟轟地撒野”是經(jīng)常的事情?！帮w機呼嘯著從頭上掠過真使人膽戰(zhàn)心驚，但是過后一想有些可笑，因為如果要以戰(zhàn)場論比那還差得遠(yuǎn)呢！伙計！以后放大膽吧！”有時，姥爺會這樣給自己鼓勁。“這樣每次來在我的心理上也倒沒有一種恐懼的心情了，相反增加了憤恨?！庇袝r，姥爺勇氣滿滿。

陰天、下雪對姥爺而言是“恩典天”，因為這意味著敵軍飛機不會前來“打擾”，自己能“安心工作”。1952年11月17日，有50余架敵機在姥爺駐扎地附近“又打機槍，又投炸彈”，從上午8時一直到下午2時，“本來是不會走的，虧得天氣變化，忽然烏云滿天，因此把這些可惡的敵機嚇跑了”。很快下起大雪，但不到一個小時就停了，太陽重新露面，“這一場雪真像是替我們解圍一樣”。

姥爺一直有一個強烈愿望——到前沿陣地直接參加戰(zhàn)斗，這個想法多次出現(xiàn)在他的日記本中。有時好幾天，他都“沉醉于想做個英雄和模范”，“明確一個為抗美援朝事業(yè)而犧牲的決心”。

1953年7月，當(dāng)志愿軍在朝鮮的整個戰(zhàn)線上進行戰(zhàn)術(shù)性反擊、向敵人步步逼近時，姥爺非常希望融入“更戰(zhàn)斗的氣氛”中。看到一名英文翻譯馬上就要奔赴前方，他不無羨慕地寫道：“我思想上也曾經(jīng)抱怨過自己，為什么不把英文念好而當(dāng)一個翻譯呢？”姥爺希望，自己以后不僅要戴上光榮的紀(jì)念章，而且能戴上具有更高榮譽的國際獎?wù)?，甚至勛章?！?/p>

送走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同志

戰(zhàn)場上躲不過生離死別。1953年4月1日，姥爺?shù)弥粋€噩耗：“她在前沿陣地演出時，被那可惡的子彈、美國造的子彈消滅了青春……一個美麗的姑娘倒在血泊中了……”文字里的“她”是姥爺在文工團的一個朋友?！拔倚闹泻蔚群弈模∥沂呛蔚仍骱弈切埧岬囊矮F們呀！”姥爺說兩人在未入朝時都是抄寫檔案的工作人員，聊過幾次。“她的離開讓我感覺太惋惜了?！?/p>

最令姥爺難忘的是1953年4月23日。那天，穿著慰問團剛送來的新襯衣的姥爺本來心情很好，但20架敵機不期而至，從10時30分起開始轟炸他所在的駐地?！扒闆r來得非常的突然，因之使我也來不及進坑道，只能趴在地上，總算第一次沒有炸到我們房子旁邊，還好沒有被炸死?！崩褷斣谌沼浿忻枋龅?，炸彈一直落下，“把我差一點震昏了”。三輪轟炸過后，房子全都塌了，“當(dāng)我們再走坑道面向四外山溝疏散的時候，不幸的消息陸續(xù)傳來，犧牲的受傷的約有十余個”。

姥爺說，當(dāng)時令他觸動最深的是一個“小同志”。他前一天晚上剛到科里報到，第二天就遭遇轟炸。襲擊發(fā)生時，他在窩棚里燒炕，沒有出來?！暗任覀兓厝フ宜麜r看到，他的身體仍然坐在炕洞口，但只剩下部分身體?！薄靶⊥尽钡哪X袋是在炕洞里找到的，大家之后想要把他平放時，由于被燒焦，“碰到手手?jǐn)嗔?，碰到腿腿斷了”。最令人唏噓的是，開追悼會時，誰都不知道這位年輕同志的姓名、年齡，只知道是從上海孤兒院來的?！斑@就是戰(zhàn)爭，沒有留下什么豪言壯語，就那樣犧牲了。”姥爺說，當(dāng)時他的內(nèi)心除了悲痛、憤恨，也會想：說不定哪天我也會這樣。之后，再看到敵軍飛機的姥爺會時常想用他的步槍打下飛機以解“胸中之恨”。

駐地遭遇“毀滅性轟炸”后的3個月，停戰(zhàn)的消息傳來了。1953年7月27日，姥爺鄭重地記錄下這一時刻，“這是朝鮮問題能夠得到公平合理解決的開始”。作為志愿軍，姥爺為自己盡到職責(zé)、為人類能“暫且”得到安寧而欣慰。同時，他冒出一個再樸實不過的想法——我大概死不了了。次日，姥爺經(jīng)過4月23日犧牲戰(zhàn)友墳?zāi)箷r思緒洶涌澎湃，他在日記本中寫道：“美麗的青春在罪惡的火炮聲中毀滅了！他們是和平道路上的英勇犧牲者！我們深知他們的意志、他們的理想，我們會奮發(fā)起來更勇往直前地斗爭！”

對于來之不易的和平，姥爺由衷地高興，但他也多次在日記本里提醒自己，不能過于樂觀，不能麻痹，需要進一步認(rèn)識帝國主義本質(zhì)才能站穩(wěn)腳跟。他引述一名當(dāng)時駐開城的法國記者的話說：“美帝國主義在最近的外交上多出了一種耍無賴的手段?！蓖?zhàn)后直至1958年3月，姥爺所在部隊依舊駐扎在朝鮮境內(nèi)。

南京民間抗日戰(zhàn)爭博物館公開姥爺?shù)娜沼洷竞螅H友們紛紛稱贊“了不起”，但他本人一直強調(diào)“我只是普通一兵，沒有英雄事跡”。在姥爺看來，這本日記是當(dāng)時一名普通志愿軍戰(zhàn)士思想最真實的寫照，“沒有渲染，沒有拔高”，而這恐怕是它的意義所在。對于自己文字中不斷涌出的正能量，姥爺認(rèn)為，這恰能說明我們黨為國家、為人民的思想深入人心，“我們黨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將人民的積極力量調(diào)動出來，今年的抗疫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崩褷斦f?！?/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