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2)
本文所論的兩個案例都出自膠東道曲,且都是由記譜問題引發(fā)的。記譜問題進而涉及膠東道曲所用音階問題,又涉及“同均三宮”問題。由于所涉問題越來越大、越深,故不得不加以評論。
案例1:
在《交響》1986年第4期第29-35頁,載有詹仁中和蔡惠銘(原文訛為鉻)二位老師的文章《詞牌詞樂的道情特點》。文中二位老師提供了一首他們搜集并研究過的膠東道樂曲牌《醉太平》①兩則譜例分別取自原文第33、35頁。。
圖1.
圖2.
二位老師1968年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學院藝術系音樂專業(yè),后長期在山東煙臺市工作,詹老師在群眾藝術館,蔡老師先在文工團,后到藝校。他們夫婦二人花很大工夫對膠東一帶的道教音樂作了搜集和研究,該文就是他們的研究成果。
詹老師(為簡便計,以下主要提詹老師)提供的這首曲牌,是何宗元道士傳給他的,他是按照何的演唱記譜的。工尺譜和五線譜都在,讀者可以對照自譯。這首工尺譜是用六字調記寫的,以“六”為宮,第一個譜字“五”(e2)應該是首調的商。但是詹老師記譜時只用了一個升號,是為G宮系統(tǒng)的調號。如此,“五”字就成了羽。按照慣常使用的“尋找宮角大三度”的方法來判斷,該曲大三度在d2和#f2之間,宮音應該在D。如果宮音在D,“五”字就是商,調號應為兩個升號,但是這里只有一個,C音沒有升,使得第七級音成為bsi。
后來,《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①以下簡稱《集成》。山東卷油印本收入了詹老師譯的這首曲牌,用簡譜記寫,1=D,第七級音沒有降,是個原位的si。
矛盾出現(xiàn)了。同一首曲牌,同一個傳人,又是同一人譯譜,②黃先生在此可能疏忽了,他說不是同一傳人。[1]5在兩個地方出現(xiàn),一個降七級,一個不降。豈非怪哉!關鍵這不是一個小問題。
很快,這個問題進入黃翔鵬先生的視野。他在《民間器樂曲實例分析與宮調定性》[1]一文中,對這個問題作了詳盡的分析。他的分析過程很復雜,為了說明問題,筆者在此還是要多引用一些先生的原話。
黃先生首先肯定了《交響》記譜的絕對音高是正確的,他說:“《交響》里這首記譜,若論絕對音高,絕對正確?!盵1]6“《交響》里的這首曲子,絕對音高是對的。”[1]8
絕對音高和宮音位置不是一回事。黃先生認為,這首曲子的宮音應該在D。他耐心地從頭說起,來論證宮音應該在D的理由。他說:“為什么敢這樣講?張炎《詞源》里講的宋燕樂二十八調,《醉太平》調名是‘黃鐘宮’?!毒艑m大成》的記錄,也是‘黃鐘宮’。但這并不能說明它是北宋的東西。因為張炎《詞源》里記的二十八調,反映的是南宋的二十八調。清代的東西,也基本上用的是張炎的二十八調,標準是一致的。中間隔了個明代,有點差別。也就是說,調名‘黃鐘宮’,從南宋繞過明代到清末,是一樣的。在‘黃鐘宮’這個調名上,沒有更多的變化。這是歷史上的情況?!盵1]6“《醉太平》這個曲牌的名稱,在古代不僅僅是個曲調的名稱,它還有調性的意義。這個牌名已經(jīng)表明了這里頭用的是哪七個音。它們是G、A、B、C、D、E、#F。通過歷史文獻的考證,可以查出來,《醉太平》屬‘黃鐘宮’。又再進一步查出來,這個‘黃鐘宮’不是北宋的‘黃鐘宮’,也不是明代的‘黃鐘宮’。因為北宋的和明代的‘黃鐘宮’,不是這七個音。它只是南宋的,符合張炎《詞源》記載的黃鐘宮。在《九宮大成》里,把它叫做‘小工調笛色’?!盵1]8“比如說,在這首曲子里,作為小工調,無疑的,首調的‘上’字應該是D?!盵1]8
經(jīng)過繁復的論證,黃先生認為這首曲牌的宮音應該在D。將這個論證過程簡化一下,就是南宋的“黃鐘宮”,跳過元代和明代,傳到了清代,又叫“小工調”,而“小工調”屬“上”字為宮的首調唱名系統(tǒng),宮音在D。這說明,詹老師的調號使用有問題,沒有正確標明宮音位置。
但是,只解決調高問題還不行,還要解決音階形態(tài)問題。這首曲牌到底用的什么音階呢?這才是黃先生最關心的問題。他論道:
但是,在小工調里頭,它只是用首調講的“上尺工凡六五一”,它不是用的固定名。那么首調的“凡”“一”這兩個音,就麻煩了。因為傳統(tǒng)音樂中,“一、凡”這兩個“二變”,有它的復雜性。比如說在這首曲子里,作為小工調,無疑的,首調的“上”字應該是D。那么這個“乙”字,根據(jù)“黃鐘宮”的調名所用音,應該是“上”字下面低一個全音的“乙”字,不是半音關系。查張炎《詞源》、沈括《夢溪筆談》《景佑樂髓新經(jīng)》,盡管它們的絕對音高不同,但在這個音程關系上絕對一致。這個音不應該是升C。也就是說,不要一看是“小工調”調名,就一定是兩個升號,那不一定。你可以在譜面上寫成兩個升號,這只是說明,它首調的do,在D的位置。并不說明,它的第七個音,一定是#C。[1]8
具體到別的牌子里頭,在別的樂調里頭,可能“小工調”也可能會用#C。但在這首曲牌《醉太平》里頭,這個“黃鐘宮”里頭,這個C,應該是還原的?!督豁憽防锏倪@首曲子,絕對音高是對的,但是音高的記譜上有錯。它應該記兩個升號。C音上,應該記上臨時還原記號。在簡譜里頭,應該記成bsi??雌饋?,結論是很簡單。但是,我們很容易按照現(xiàn)代的一般概念,把這個問題弄錯。[1]8
黃先生通過一系列考證,證明了《醉太平》用的是宮音在D的降七級的音階,也即清商音階。正因為如此,黃先生才說詹老師的記譜絕對音高沒有錯,在黃先生的理解中那個C本來就不應該升。
這個第七級音,到底是si還是bsi呢?此乃案例1。
講完譜例,黃先生又接著講樂器:“有一個材料很好。油印本第1529頁。山東道曲用的大管子,測音的結果是這幾個音:筒音是‘四’。 四 (mi)、乙(fa)、上(sol)、尺(la)、工(si)、凡(do)、六(re)。這個‘乙’是 什么‘乙’?是‘下乙’,民間稱為‘啞乙’?!盵1]9
括號里的唱名,是固定唱名。在《集成》山東卷“道教音樂”部分,第1686頁中載有這個測音結果,音高與這些固定唱名是一致的(見圖3)。黃先生說:
圖3.[2]
這種管子的體制,在古代叫作“倍四管”。最低音是“四”。歐陽修《新唐書·禮樂十二》中講了。他講二十八調時說:現(xiàn)在的二十八調已經(jīng)亂了套了。現(xiàn)在作為定音標準的, 或者叫作“倍四” (‘或以倍四為度’),或者用“中管”,還有“銀子中管”①黃文如此,《新唐書》原文為“銀字”,見黃永年.二十四史全譯·新唐書(一)[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377。等等,他講的那個“倍四”,就是這種管子 。[1]9
這七個自然音級里頭,你看看這個“乙”字, 是個“乙”還是“下乙”?它是“啞乙”,是低半音的“乙”。也就是說, 如果把“上”字作do 的話,這個si是個降 si。怪不怪?[1]9②《新唐書》確曾提到這種樂器,但是并沒有說明其音列如何。黃先生的結論何來?不得而知。
到此為止,樂譜和樂器都對上號了,都指向了清商音階。
黃先生接著說:
山東膠東的道曲,根據(jù)它的定音器的標準,可以看得出,它的標準音階,并不是我們現(xiàn)在習慣用的標準音階!是清商音階!也就是第七級音要降低半音的音階。[1]9
膠東道曲里所用的定調樂器,為主的是清商音階。到現(xiàn)在為止,在我對地方的傳統(tǒng)音樂的了解里,完全以清商音階作為標準音階的,我是從《山東卷》里,才第一次得到肯定的答復。以前我以為是會有的,但是在哪兒?我不知道。雖然陜西的清商音階是壓倒優(yōu)勢的,但是沒有一個樂種是以這種音階作為標準的。現(xiàn)在在山東發(fā)現(xiàn)了。那么,以清商音階作為標準的,是個什么傳統(tǒng)呢?是漢代以來的傳統(tǒng)!當然,不能說是現(xiàn)在這些音樂都是漢代傳下來的。但是這個傳統(tǒng)源自那時。也就是說,是李延年的傳統(tǒng)!是漢樂府的傳統(tǒng)![1]9
細讀黃先生這些話語,我們甚至可以體察到當時黃先生內心那無以言表的喜悅。為什么這樣講?因為他的“同均三宮”理論推出后,很多人提出清商音階存在與否的問題。這里可以看出,連黃先生自己都覺得例子太少,特別是代表性的器樂樂種太少。如果沒有足夠的例子,理論建設就會受到影響。正在這時,山東送來了絕佳的例子,正是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贝饲榇司埃跄懿涣钊诵某迸炫饶??興奮之下,黃先生又將清商音階的傳統(tǒng)從宋代徑直上溯到了漢代。此乃案例2。
有了結論以后,黃先生就給《集成》山東卷的同志們講了一次課?!睹耖g器樂曲實例分析與宮調定性》一文,就是張振濤根據(jù)他1992年4月的講課錄音整理的稿子。
山東卷的同志們一邊聽課一邊認錯?;厝ズ?,就趕緊把《集成》油印本里《醉太平》的原位si改成了bsi。正式出版的《集成》山東卷里,單曲《醉太平》(即詹譯譜的簡譜版)就是用的清商音階。
事情至此,貌似各得所需,黃先生找到了清商音階,山東卷改正了“錯誤”,皆大歡喜。但是筆者卻產(chǎn)生了疑惑:自己在山東學習工作多年,從未聽老師或同行提起過山東音樂中有清商音階。詹老師的譜子是怎么回事?黃先生的結論可靠嗎?覺得有點蹊蹺。于是,筆者決定自己調查一番。調查是分兩次進行的。
案例1:
2019年4月21日,筆者本人,以及青島音協(xié)副主席黃鋼先生③畢業(yè)于山東藝術學院作曲專業(yè),長于宮調研究。、青島大學的萬博博士④畢業(yè)于中國音樂學院,中國古代音樂史專業(yè)博士。,一起在青島訪問了詹仁中老師。為了簡潔,我把對話濃縮一下。
問:你譯的《醉太平》是清商音階的曲子嗎?
答:有人曾轉告我,黃先生認為那首曲子是清商音階的。我又看了書,才知道還有個清商音階。會不會是我搞錯了?(可見,記譜時他不知道什么是清商音階)
問:你聽過何宗元道士唱譜是嗎?
答:是的。
問:曲子里有bsi嗎?
答:沒有。
問:你確定嗎?
答:確定。我的水平雖然不高,但si和bsi還是能聽出來的。
問:你的記譜是D調嗎?
答:是的。
問:既然沒有bsi,你的D調記譜為什么只用了一個升號?
答:當時認為只要do的位置對了就行了,幾個升號不重要。用一個升號簡單省事。
我萬萬沒有想到,詹老師這位老學長是這樣理解調號的。但這就是事實。黃鋼先生和萬博博士可以作證。顯然,詹老師犯了一個錯誤。但他非常坦誠,絲毫沒有為自己的錯誤辯解,從語調和表情可知,他非常愧疚??磥恚陀”竞喿V版之所以沒有錯,是因為簡譜調號不涉及升降號問題。
但是,他又說,你們最好還是去采訪一下煙臺的楊茂鐸先生,《集成》里的套曲都是楊演奏的管子,他可能更加清楚一些。
話說到這里需要岔開一下。前已提及,在《集成》山東卷中,有一首單曲《醉太平》。為何宗元道士所傳,即詹譯譜的簡譜版,還有一部《乙字調套曲》(膠東道樂四大套之一)中也有一首《醉太平》,為朱相坤道士所傳?!兑易终{套曲》包括四個曲牌:《清江口》《玉鵝浪》《醉太平》《觀雜記》,第三首就是《醉太平》,這兩首《醉太平》雖非一人所傳,但是旋律幾乎一模一樣。套曲中這一首,沒有bsi。分析原因,可能因為它夾在套曲中間,不如單曲醒目,當時黃先生沒有看到這一首,山東卷的同志們也忽略了,所以逃過一劫,沒有被改。
這部套曲的管子演奏者就是楊茂鐸。套曲中的《醉太平》筆者是看到了的,①這個問題,楊善武先生在《傳統(tǒng)實踐與“同均三宮”》(楊善武.傳統(tǒng)實踐與“同均三宮”[J].音樂研究,2002(3).)一文中曾指出過,但是限于條件,他沒有實地調查。和詹老師的譯譜不一樣,本來就想到煙臺調查,弄個究竟。現(xiàn)在詹老師主動介紹楊茂鐸,自然求之不得。
2019年6月19日,我到了煙臺。經(jīng)老同學王洪明先生聯(lián)絡,我首先見到了煙臺非遺中心的曲建鵬主任和已經(jīng)退休的原芝罘區(qū)文化館長謝國強。謝是當時的錄音和記譜者,《集成》上說他參加了演奏,實際上并沒有,他當時負責錄音和記譜,記譜結束后就都交給了詹老師。擔任記譜的還有一位田文中老師,已經(jīng)故去。②集成中還提到《勾凡調套曲》《靠凡調套曲》是根據(jù)何宗元傳譜詹仁中譯譜演奏,其實也不是。4部套曲全都是楊茂鐸和牟溥益根據(jù)朱相坤道士傳譜演奏。詹老師譯的《醉太平》也被放到了佛教音樂部分。這些都是應該糾正的。我問謝老師《醉太平》有沒有bsi,他果斷地說沒有。他自幼學習大提琴,后改鋼琴,又攻作曲,也曾到中國音樂學院進修作曲,業(yè)務能力是很強的。
第二天見到了楊茂鐸。這位老先生生于1938年,時年81歲,是位盲人,先天失明,但是受過較好的音樂訓練,因為他自幼就讀于教會辦的盲校,除學文化外,還有大量的音樂課。他能用現(xiàn)代樂理進行交流,也能用西方唱名唱譜,音準很好。他少年時跟隨道士朱相坤學習雙管演奏,唱的是工尺譜。一起學習的小伙伴牟溥益,也是他為《集成》錄音時吹笙的搭檔,已經(jīng)去世。由于多年擱置,又加上年紀偏大,一下子拿起來吹,樂器也不靈,嘴和手都不太聽使喚。他說,要吹需要先練才行。我說,那就給我們哼一下吧。原來我不了解他,以為他也就是哼個郎當韻,誰知他一張口,竟然唱的是現(xiàn)代唱名。他看不見,就不用分是簡譜還是五線譜了。他的唱名有特點,例如《醉太平》的第一句,我們唱re sol me re,他唱la re si la??紤]到他以前學過工尺譜,可以推測他是按照工尺譜“六字調”唱的。根據(jù)詹老師展示的工尺譜,前四個譜字是“五尺乙五”,如果上字唱do,恰好是la re si la。但是他又能把兩種譜的音程準確對應。工尺譜中的“五 尺| 乙 五 |③О為眼號,表示前音延長一拍。他用現(xiàn)代唱名這樣唱當唱到#fa的時候,他停下來提示我們:“注意,這是個升 fa?!边@個升 fa,就是工尺譜里的那個“凡”,六字調里它就是第七級。如果不升,就成了bsi。他專門提示我們這是#fa,是高凡,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這不是首調的bsi。他不是在我的詢問下答復我的,如果是那樣,可能有點誘導的意思。但是這里,是他自己停下來說明的。我簡直大喜過望:太厲害了,這樣的藝人太少見了,不但能唱各種譜,樂理也這么好!我當即要求帶我前往的曲建鵬主任①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和他的部下王淼②女,畢業(yè)于中國音樂學院音樂教育系。為我作見證。曲主任開玩笑地說:“給你出具證明,蓋上公章也行!”
當然,由于師承不同,個別地方節(jié)拍處理不太一樣,這太正常了。至此,我的關于膠東道樂雙管曲《醉太平》的調查告一段落。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到回頭來把案例1捋一捋。首先,詹仁中老師在將《醉太平》工尺譜翻譯成五線譜的時候,犯了一個錯誤,少用了一個升號,于是這個本應是原位si的音就變成了bsi。正在苦苦尋找清商音階的黃翔鵬先生,看到這個bsi,馬上有了想法。他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了這里就應該是個bsi。他把結論講給《集成》山東卷的同志們聽,同志們又按照黃翔鵬先生的意見把收入集成的詹老師譯的單曲《醉太平》中的原位si改成了bsi。但是,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在《乙字調套曲》中還有一個同樣的《醉太平》,雖然師承不同,但旋律相同,沒有bsi。筆者通過親訪當事人,證明單曲《醉太平》的記譜有問題,本來是沒有bsi的,不是清商音階;套曲中的《醉太平》也是原位si,不是清商音階,即山東膠東道樂的標準音階不是清商音階,起碼現(xiàn)在不是。至于山東道樂的宮調與南宋張炎有什么關系,與漢代李延年有什么關系,就只能另行研究了。
這幾個環(huán)節(jié),就像偵探辦案時的證據(jù)鏈,一環(huán)出錯,滿盤皆輸;又像一把陰差陽錯的多米諾骨牌,第一張倒了,全都倒。
筆者也曾想按照黃翔鵬先生指的路去從文獻中考證這個《醉太平》到底是用的什么音階,但始終不得要領。剩下的一條路就是做“田野工作”了。幸好筆者也是山東人,在山東同學多,容易聯(lián)絡,經(jīng)過不長時間的調查,得出了如上結果。
案例2:
這兩個案例都是圍繞清商音階的,而且案情相關,有些工作本來是可以合并到一起完成的。但是筆者在調查第一個案例時,第二個案例的一些線索還沒有搞清楚,調查方向還不明確,所以原本一遍功夫只能兩遍做了。
所謂沒有搞清楚的線索,主要是指當時沒有搞清楚這支用于測音的大管子是哪里的。文章中說是山東道曲用的大管子③《集成》中也是這樣說的,先說岱廟藏譜用管子,接著說山東全真道士保留了大管子、小管子,語焉不詳。圖3可見原文。,但據(jù)《集成》,膠東道樂的四大套曲只用一種管子,開三孔為A的雙管,即A調雙管,沒有提到大管子、小管子的問題。泰山的道教音樂曲譜《玉音仙范》中,倒是提到了大管子、小管子。所以筆者一直以為,這支用于測音的大管子是泰山道樂的管子。當時泰安市藝術館負責器樂集成的須旅老師已于1987年調離山東,一時聯(lián)系不上,其他人又不知內情。再說,泰安和青島、煙臺也不一個方向,所以,對這支管子的調查需要單獨進行。
后來聯(lián)系上了須旅老師,但是她的信息令我沮喪。她說,雖然岱廟的樂譜上寫明了大管子、小管子,但是她當時根本沒有找到樂器。老道士們早就還俗多年,樂器也被當做“四舊”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也就是說,她根本沒有做過測音。
《集成》注明,“道教音樂”部分的撰稿人就是詹仁中,于是只能再問詹老師。他說他不記得自己擔任過“道教音樂”的撰稿人,記憶中他只寫過與煙臺的道教音樂有關的文字,沒有接觸過泰安和其他地區(qū)的道教音樂的內容,所以該部分應該不是他寫的。而且他說,他沒有給管子測過音。
這兩個道曲主要產(chǎn)地的作者,都沒有給管子測過音,那么這個材料是哪里來的呢?
一方面繼續(xù)打探這個測音材料的提供者,另一方面,我準備再訪楊茂鐸,測一下他的管子,因為他的管子是A調,與材料所示相同。測音材料沒有講是單管還是雙管,這無關緊要,因為兩支管子是相同的。泰山?jīng)]有管子,只有這里有,而且調高相同。在沒有得到其他可靠信息之前,測一下這種管子可能會對問題的解決有所幫助。
2019年11月10日,我再次造訪楊茂鐸。我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問他當管子筒音作la的時候,第一孔是什么音?第二孔呢?他很明確地說,筒音作la,第一孔是si,第二孔是do。我問,第一孔肯定不是降si嗎?他說,肯定不是,我們的音樂就沒有降si。然后,他用管子為我演示,確如他所說。我有錄音錄像為證:筒音e略高,第一孔bg,第二孔g。我也請別人測試過,結果相同。
可以說,直到此時,筆者都是順著黃先生的思路走的,即盡量讓楊在不加控制的情況下吹奏,觀察這種管子在自然發(fā)音狀態(tài)下是否構成清商音階的音列。因為當時還沒有了解到后來的情況,暫時只能這樣理解。即使這樣,筒音到第一孔也不是小二度。
自己親自采錄的結果有了,但是集成上的那個測音結果還是個謎,只能繼續(xù)調查。
2020年6月12日,我和黃鋼、萬博,以及中國海洋大學的嗩吶、管子教師李康再訪詹仁中。這一次,他提供了一個較有價值的信息。他說當初錄音時,是先錄入了管子的筒音,然后錄入了各調的音列,①經(jīng)楊茂鐸確認,操作方式如下:上字調筒音作la,就從la開始按照新音階結構向上吹兩個八度;乙字調筒音作re,就從re開始……才開始錄曲子。后來這些錄音報到了省《集成》總部。[2]
又通過張振濤博士向他的父親張鳳良先生(前山東音協(xié)主席,《集成》山東卷主編)了解,“道教音樂”部分的實際撰稿人是當時的執(zhí)行主編魏占河。筆者與振濤推測,可能由于魏先生已經(jīng)作為副主編、編輯部主任和鼓吹樂、箏曲的撰稿人,不愿意再多署自己的名字,而詹仁中又做了較多的實際工作,且須旅已經(jīng)離開山東,所以就把道教音樂部分的撰稿人署名為詹仁中了。
又經(jīng)《集成》山東卷綜述撰稿人溫增源先生確認,當時編輯部沒有做樂器測音工作。
如此說來,那種被測音的“大管子”就是膠東的管子,那個“測音結果”應該是魏占河先生根據(jù)楊茂鐸吹奏的音列擬定的。既然如此,起碼應該有一個調的音列與測音結果相同,而事實是全都不同。與測音結果最接近的是上字調,筒音為四,音高e1;第二孔為上,音高在g1。但上字調沒有bsi,即黃先生說的“啞乙”。單從音高關系看,“測音結果”與“靠凡調”全同,但是“靠凡調”的“上”字在第五孔,筒音為工。“勾凡調”“乙字調”更不對。這種情況與楊茂鐸的說法也不一致,他吹四個調的音列都是按照新音階結構吹的,現(xiàn)在一個都對不上,怎么回事?
既然這樣,我們就先把話題打住,倒回頭來從根上討論一下管子測音的問題。
對開孔管樂器的測音,過去多采用自然狀態(tài)吹奏,即不加控制地以平穩(wěn)氣息吹奏,俗稱“平吹”,以便觀察孔位與音階的關系,這
也是黃先生多次申明并且在為舞陽骨笛測音時即采用的測音理念。讀前引黃先生的話可知,在他的意識中,膠東道樂的管子就是清商音階的標準器,是按照清商音階結構設計開孔的,只要在自然狀態(tài)下用平穩(wěn)的氣息吹奏,得到的就應該是清商音階。筆者認為,如果
是為律管測音,這樣做是對的。但是,管子的情況太不同了。首先,管子是勻孔樂器,不是按照某種音階設計的。天下之大,筆者不敢說所有的管子都是勻孔,起碼膠東道樂的管子是。
目測孔距即可知,這種管子平吹是不可能吹準任何一種音階的,因此是不可能作為標準器的。所以對管子來說,平吹測音無樂學意義,那個“測音結果”也肯定不是平吹的結果。
圖4.楊茂鐸錄音時所用雙管
圖5.楊茂鐸贈給非遺中心的雙管
再者,這種管子的大哨,長50mm,②楊茂鐸稱,錄音時用的大哨。通過吞吐技術可大幅度改變音高。還有氣息,指法等因素,都可以改變音高。所以,用什么音階,吹什么音程,全在演奏家腦子里,也即常說的內心聽覺。通過內心聽覺與氣息、吞吐、指法的協(xié)調控制,一個孔可以奏出幾個律高,并且予取予求。智華寺的首席管子演奏家胡慶學師傅曾為筆者演示一孔變化純四度。所以,開孔的位置,只是為演奏家的控制提供了一個最佳基礎。要了解此類樂器的實際音樂性能,需要在演奏(控制)狀態(tài)下方可。楊茂鐸吹四個調的音列,如果不控制,是不可能吹準確的。很明顯的例子:在上字調,筒音到第一孔是全音,而在靠凡調是半音,不控制怎么行?四大調中,每個調的半音位置都不同,在此為全,在彼為半,必須控制吹奏?!翱糠舱{”和“勾凡調”差三個升號,半數(shù)音都需要控制。越要求準確,越需要控制。只有在控制中,在演奏狀態(tài)下,為管子測音才有樂學意義。黃先生解釋那個“測音結果”,認為那種管子就是唐代的“倍四”管,筒音“四”是不變的,第一孔的“啞乙”是不變的,這就不符合管子的實際情況。果真如此,那么這種管子就只能吹一種音階。而且,唐代如果有譜,也是固定調,而膠東的譜是首調,筒音可以是四,也可以是尺,是工,是合。
那個“測音結果”,在控制吹奏的情況下當然是可以吹出來的,但是與該樂種的實際情況不符,與四大調都對不上,所以是無效的。何以至此?由于知情人已經(jīng)過世,要想得到明確的解釋是不可能了。筆者與當時參加《集成》撰稿的王希彥教授①山東藝術學院音樂系教授,也是筆者的老師,《集成》山東卷常務編委,琵琶曲撰稿人,有專著《山東民間器樂概論》(山東文藝出版社2004年出版)。討論,得出的認識是,那個結果本應是上字調音列,因為調高和工尺唱名全對,只是丟了一個升號。筆者曾向楊茂鐸詢問,四大調中哪一個是最常用的調,即“本調”。他說本地沒有“本調”的叫法,但是用的最多的是上字調。所以,拿上字調音列來做標準是可能的。
怪哉!又是少一個升號!
無法實證,只能推測,當然不是憑空推測。筆者還有旁證:在《集成》山東卷(下)第1686頁和1893頁,圍繞管子問題就連續(xù)出現(xiàn)了幾處失誤,②1. 第1686頁乙字調和靠凡調皆為筒音作2。2. 第1893頁魯東九孔管圖,標注筒音為e1,錯,應為#g+。3. 魯東管子圖,標注筒音為e1,本應對,但與管長不對應,17.7cm管長筒音不可能是e1,管長應為20.5cm左右。是油印原稿失誤還是校對失誤,不得而知。既然失誤頻出,弄丟一個升號并非不可能。。
無論如何,膠東道樂的實際情況是,四大調全是新音階,沒有一個用清商音階的。
案例2至此也可以結案了。1.膠東道樂的管子不是按照清商音階設計的,不是清商音階的標準器。2.鑒于管子這種樂器的特性,用自然狀態(tài)的測音結果說明音階問題在方法上是錯誤的。就本案而言,那個“測音結果”應為誤操作(丟失升號)造成。雖然可以吹出,但與實際音樂不符,因而無效。
兩案合并,答案是:膠東道教音樂四大調所用音階不是清商音階,管子也不是該樂種“清商音階”的標準樂器。
這兩個案例,可以給我們這些做研究的人提供一些教訓。1.做學問要避免硬傷。硬傷是絕對錯誤,不容爭辯。在研究工作中,硬傷常常出現(xiàn)在技術問題和材料方面,而原因經(jīng)常是基本功不夠扎實,或者疏忽。觀點不同還好商量,還可以繼續(xù)討論,但是如果材料錯了,技術問題錯了,就不但影響自己的研究,還會影響他人,會導致永遠得不出正確的結論。所以,技術和材料方面的問題尤其應該注意,一定要審視再三。2.看到一個自己曾經(jīng)“眾里尋他千百度”而沒有找到的東西突然出現(xiàn),要謹慎地驗明正身。此時可能會由于過于急切和驚喜而不夠冷靜,容易先入為主。黃先生為了加固自己的“同均三宮”理論,需要找到更多的清商音階的例子,特別是器樂樂種的例子。正在此時,他碰到了詹老師的記譜和《集成》上的“測音結果”,可能由于期待已久,竟疏于防范,深信不疑,就按照自己的理論進行了解釋,造成記譜問題錯上加錯,測音問題越攪越渾,不但沒有達到加固自己理論的效果,而且留下了錯案需要后人來清理。自己想要的不一定是自己熟悉的,面對不熟悉的東西,更應該冷靜,更應該作充分的調查研究。3.依據(jù)別人提供的民間音樂記譜作樂律學分析,并企望從中提煉出某種理論時,要持十分謹慎的態(tài)度,因為此類記譜中經(jīng)常有錯。其原因有水平問題,也有觀念問題,還可能由疏忽造成。所以如果有條件,最好自己親自記譜。這樣能做到夠源流一致,萬一結論錯了,也能較容易地找出錯誤的原因。4.不要盲從專家。山東卷的同志們聽到黃先生引經(jīng)據(jù)典地一講,竟然沒有再重新審聽一下,就趕緊回去把《醉太平》的si改為bsi了,連疑慮都沒有。按道理,自己的音樂,自己的工作成果,自己應該心里更有數(shù)。這些教訓,太值得吸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