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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學家姑蘭與北大墻外的村莊

        2020-11-02 07:13:51余澤民
        中國新聞周刊 2020年38期
        關(guān)鍵詞:留學生

        余澤民

        入秋后,疫情在歐洲大反攻,匈牙利老漢學家姑蘭女士又被“困在”了波馬茲小鎮(zhèn)。

        若在以往,這位八旬老人的文化生活總是很豐富,會隔三差五搭乘直通布達佩斯的小火車進城看展覽,聽歌劇,參加各種讀書活動。但自從新冠肆虐,我只去看望過她一次,而且只在門口,將帶去的口罩和她新譯的《京劇戲曲故事》樣書交給她。不過我們經(jīng)常通話,因為她親自出馬,為我的長篇小說《紙魚缸》匈語版做編輯。

        我與姑蘭老師相識多年,非常敬重她。半個世紀來,她不僅翻譯過莫言、蘇童、魯迅、周作人、孫犁、三毛、陳村的小說和《秋胡戲妻》《看錢奴》《生金閣》等元曲,還在出版社擔任過幾十年編輯。匈文版的《西游記》 《道德經(jīng)》 《孽?;ā?《老殘游記》等古典作品和魯迅、林語堂、老舍、諶容、莫言等現(xiàn)當代作品都是由她編輯的,她為此榮獲了“第十二屆中國圖書特殊貢獻獎”。

        1956年,18歲的姑蘭到北京大學留學,住在一個紅門紅窗、灰磚灰瓦的中式庭院。據(jù)她記憶,從春到秋,從早到晚,院里總能聽到蟬鳴。宿舍的窗戶朝向帶回廊的庭院,室友是一位蒙古姑娘。給他們上課的,都是像王力、林庚、吳組緗、王季思等一代名師。

        兩年后,姑蘭和一位比她高兩屆的留學生在海淀區(qū)登記結(jié)婚,很快生下長子托馬什。當時北大雖允許留學生結(jié)婚,但總不能在宿舍里帶孩子,曬尿布,所以小夫婦在北大隔壁的村子里租下兩間矮房,邊帶孩子邊讀書。

        房東王太太是位小腳寡婦,之所以把小院里的空房租給他們,是擔心會“被公家收走”。老屋的木窗只有一小塊玻璃,其他部分要糊窗戶紙。為了保暖,姑蘭在窗欞的內(nèi)外糊了兩層窗紙,因為匈牙利的窗玻璃都是兩層,中間有個保溫夾層。但王太太看了甚感怪異,一是認為這樣很浪費,二是覺得,若想讓窗紙厚實,也應該把兩層紙糊到一起呀,不管姑蘭怎么解釋都解釋不清。

        那是一段難忘的“中國日子”。他們跟當?shù)卮迕褚粯佑蒙F爐取暖,做飯,打來井水用水壺燒熱,在搪瓷臉盆里給孩子洗澡。熱心的王太太常幫他們洗衣服,隔壁的陳太太幫忙帶孩子,小兩口繼續(xù)寒窗苦讀。姑蘭很懷念那段清貧、質(zhì)樸而溫暖的時光,左鄰右舍處經(jīng)常叫他們過去吃包子或餃子,小托馬什也有好幾個中國玩伴?!斑h親不如近鄰”,她非常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丈夫畢業(yè)后留在匈牙利駐京使館工作,他們搬進城里,在有浴室和熱水的環(huán)境里生下了二兒子,并請一位包太太做保姆,相處得像是一家人。姑蘭繼續(xù)在北大讀書,經(jīng)常去探望王太太和鄰居。特別在三年困難時期,中國人的日子過得很苦,姑蘭每次去,都會帶很多食品分給大家,畢竟留學生和外交官能多獲得一些副食補助。

        在姑蘭家的老相冊里,我看到當年她和王太太、陳太太的合影,矮墻前,柳樹下,她們看上去很親昵。

        前年夏天,80歲的姑蘭到北京領(lǐng)獎,特意讓托馬什陪同,一為照料自己,二為讓兒子“返鄉(xiāng)”。母子倆去了托馬什出生的協(xié)和醫(yī)院和上過幼兒園的米糧庫胡同,當然還去了北大,找到當年的宿舍,現(xiàn)在是“人文社科研究所”。隔壁那片老屋早已拆掉,她對王太太、陳太太和包太太的記憶停留在發(fā)黃的照片里。

        我每次見她,都催她寫回憶錄,并說中國很鼓勵“外寫中”。她說她在中國生活的十年正值五六十年代的動蕩期,那些都能寫嗎?我說當然,口述歷史的價值就在于碎片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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