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淵
摘要:文章通過對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大叔”的對比分析,結(jié)合先秦宗法制度,指出“大叔”不能被簡單描述為國君的首弟或長弟,而應(yīng)該被確指為國君的嫡長弟,“伯、仲、叔、季”為嫡庶諸公子共同的行輩排行?!按笫濉敝按蟆辈坏w現(xiàn)于其在嫡昆弟中居長,更重要的是指其宗法地位崇高,被諸侯之諸公子視為大宗宗子,有替代國君主持宗族中諸公子婚喪冠祭的責任。
關(guān)鍵詞:大叔;宗法;公子;春秋
中圖分類號:H039;B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20)04-0087-08
2014年底,蘇州博物館征集到一件春秋時期青銅劍,根據(jù)《史記·吳太伯世家》中“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日諸樊,次日余祭,次日余昧,次日季札”的記載及該劍的銘文,此劍的器主是壽夢之子,諸樊、余祭之弟吳王余昧,故將此劍名為“吳王余昧劍”。由于青銅劍銘文長達70余字,是先秦兵器中銘文最長的一件,并且銘文記載了吳國的史事,引起了學(xué)界的高度重視。程義、張軍政撰《蘇州博物館新人藏吳王余昧劍初探》(以下簡稱《初探》),對此器加以介紹。董珊撰《新見吳王余昧劍銘考證》,對其銘文所載史事細加辯證。銘文中提及名為“(虘又)(句戈)(余阝)”“皻(句戈)此(余阝)”的吳王,學(xué)者多認為此即諸樊之長弟、余昧之兄余祭。在其他吳國兵器銘文中,多有以“(虘又)矣工(句)虞(吳)”稱吳王余祭。董珊在《吳越題銘研究》(以下簡稱《吳越題銘》)中列舉了三例,其中一器為北京私人藏家所藏,殘劍銘文為:
工(句)庸(吳)大弔(叔)(虘又)矣工(句)虞(吳)自乍(作)元用。關(guān)于此銘文中“(虘又)矣”之稱“大叔”,董珊認為,“(國君的首弟)有時不用‘仲,直接用‘叔”;《初探》一文認為,“更加證明此人(虘又)(句戈)(余阝)的排行是王的首弟,即‘大叔,亦諸樊之后第一位”。
從傳世文獻并聯(lián)系吳王余昧劍銘文看,“(虘又)(句戈)(余阝)”指吳王余祭當屬無疑。然而將“大叔”直接理解為某君之“首弟”或“長弟”,并由此推斷該人的身份,恐怕不妥。下文主要論述出土及傳世文獻中“大叔”這一稱謂的禮法意義及其精確內(nèi)涵。
一、“大叔”作為族氏與稱謂的兩種用途
傳世文獻中號日“大叔”的有晉國始封君唐叔虞、鄭共叔段、周襄王之弟王子帶。另有衛(wèi)大叔儀(大叔文子)、大叔懿子、大叔疾(大叔悼子),鄭子大叔亦有“大叔”之稱。
在這些人物中,衛(wèi)大叔儀、大叔懿子、大叔疾與鄭子大叔稱謂中之“大叔”,與前三者并不相同?!蹲髠鳌ぐЧ荒辍穫髟疲骸岸l(wèi)大叔疾出奔宋?!倍蓬A(yù)注:“疾即齊也?!薄洞呵铩ぐЧ荒辍方?jīng)稱:“衛(wèi)世叔齊出奔宋。”何休《解詁》云:“衛(wèi)世叔齊,字疾?!薄靶l(wèi)大叔疾”即“衛(wèi)世叔齊”,由于《左傳·哀公十一年》傳有“大叔懿子……生悼子”,杜預(yù)注“悼子,大叔疾”,則大叔懿子是大叔疾之父。《左傳·襄公十四年》傳云:“衛(wèi)人使大叔儀對?!倍蓬A(yù)注:“大叔儀,衛(wèi)大夫。”又《左傳·哀公十一年》傳云:“則大叔懿子止而飲之酒。”杜預(yù)注:“懿子,大叔儀之孫?!备鶕?jù)以上的關(guān)系,可知大叔儀為大叔懿子(名不知,僅知謚號)之祖父,大叔懿子為大叔疾之父。在這個世系中,“大叔”不可能是諸侯之弟的稱謂,只能是這一支的族氏。
“鄭子大叔”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傳文“子大叔戒之日:‘大國之人,不可與也”。杜預(yù)注云:“大叔,游吉?!庇渭獮橛问希?。有注家認為“大叔”可能為游吉之字,楊伯峻注則說:“大叔即游吉,為游氏之宗主?!边@兩種說法無法落實“游吉”為何有“子大叔”之稱,故都不可信?!坝渭狈Q“子大叔”,很可能仍是將“大叔”用作族氏稱謂,表明作為游吉所出祖的公子的身份為“大叔”,“子”表示尊稱。這在后文還會有進一步的申說。
戰(zhàn)國璽印中有兩方含有“大叔”字樣(見圖1),這些璽印中的“大叔”也都用為姓氏,可見先秦時代以“大叔”為氏的情況普遍存在。
除了上述幾位春秋人物有“大叔”之稱,晉國始封君唐叔虞、鄭莊公之子共叔段、周襄王之弟王子帶,在《左傳》皆有“大叔”之稱?!蹲髠鳌ふ压辍穫髟疲骸凹俺赏鯗缣?,而封大叔焉?!倍蓬A(yù)注:“叔虞封唐,是為晉侯。”楊伯峻注:“大叔即叔虞,成王同母弟。”《史記·晉世家》云:“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庇帧蹲髠鳌ふ压辍穫髟疲骸耙亟缴锎笫?。”服虔曰:“武王后,齊太公女也。”又《左傳·昭公十五年》周景王謂晉籍談曰:“叔父唐叔,成王之母弟也?!备鶕?jù)以上可知,唐叔虞為周成王誦之同母弟,換言之,即成王之嫡長弟。
《春秋·隱公元年》傳云:“生莊公及共叔段?!倍蓬A(yù)注:“段出奔共,故日共叔?!薄蹲髠鳌る[公元年》傳云:“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倍蓬A(yù)注:“公順姜請,使段居京,謂之京城大叔,言寵異于群臣?!倍抛⒄J為將共叔段稱為“京城大叔”是因為“寵異于群臣”,恐怕不確,所謂“京城”即“京”地,“大叔”則因為共叔段為鄭莊公之同母弟,故稱之。
周襄王之弟王子帶亦稱“大叔”?!蹲髠鳌べ夜吣辍穫髟疲骸盎萃醣溃逋鯋捍笫逯y?!倍蓬A(yù)注:“襄王,惠王大子鄭也,大叔帶,襄王弟,惠后之子也。”襄王母早死,繼母惠后,生王子帶。王子帶的情況與前二者稍異,其與襄王并不是同母弟,王子帶是周襄王繼母之子。根據(jù)喪服制度可知,士的繼母與已故或者被出的前妻是具有同等禮法地位的,因此王子帶被視作周襄王的嫡長弟就易于理解了。
根據(jù)上面的分析,可稱“大叔”之人至少有這樣一個共同點,即:為天子或諸侯之同母弟,或者說嫡弟?!蹲髠鳌ふ压辍穫髟疲骸巴鹾鬅o適,則擇立長。年鈞以德,德鈞以卜?!边@是周代確立的宗法擇君制度。由于上舉三個例子,均沒有述及其他嫡弟,所以沒法判斷“大叔”是否指的就是國君的嫡長弟?!妒酚洝翘兰摇吩疲骸岸迥?,王壽夢卒。壽夢有子四人,長日諸樊,次日余祭,次日余昧,次日季札?!睋?jù)此,吳王壽夢死后,其長子諸樊成為吳國國君,此時余祭正是諸樊的嫡長弟。大叔叔矣殘劍及吳王余昧劍為此提供了關(guān)鍵的證據(jù),由此可知,劍銘所稱之“大叔”正是指余祭作為國君諸樊之嫡長弟的身份。
二、銘文中的“大叔”
目前,已見出土文獻資料中含有“大叔”的器物,除了本文開篇提到的吳王余祭殘劍以外,還有14件,其中12件為銅器(1件僅存摹本),2件為璽?。ㄒ妶D1)??疾煦~器銘文,銅器大概可以分為五組:
本器器主可能是某位國君之弟,稱為“大叔”的“某”。
從以上諸多器物來看,這些器物基本都是西周中期至春秋中晚期器。
第1器至第3器的器主都是禹,禹鼎銘文記載了禹效仿其祖父幽大叔、父親懿叔,協(xié)助武公敦伐鄂國并獲勝利的事跡。銘文中提到穆公事跡“克夾紹先王”,以穆公稱公看,穆公很可能是周的重臣或封君,曾經(jīng)輔佐過周的先王。武公很可能是穆公的嫡傳后代繼承人,繼承了穆公的重臣或封君之位。有
①不排除是“中”字的可能,兩邊下垂的筆畫為泐痕。作“孺”,亦可講通。此器孫剛定名為“莒大叔平瓠壺”,不確,器主是莒大叔之子“平”,“平”本身并不是莒之大叔。
②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二十五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29—430頁。
③④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三十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8頁;第20l頁。
⑤⑥⑦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三十四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6頁;第227頁;第228頁。
⑧吳鎮(zhèn)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第三十五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29頁。意思的是,禹稱穆公為皇祖,說明禹也是穆公的后代,由此可以推測禹的先祖或是穆公或穆公之后的某位別子。禹提到他的祖父幽大叔、父親懿叔,則幽大叔很可能就是穆公之族大宗宗子的嫡長弟,禹是他的后代。
第5器《齊系題銘》認為仲子平鐘(《銘圖》編號15502-15510)的“時代應(yīng)為春秋中期。銘文中‘仲子平與莒大叔平瓠壺銘文中的‘大叔平二者很可能就是一個人,此壺時代也應(yīng)定為春秋中期”。雖然《齊系題銘》對二器的器主定名略有問題(應(yīng)該都是大叔之子平),但是提供了一項關(guān)鍵信息,即仲子平鐘之莒叔很可能就是莒大叔之子平瓠壺之莒大叔。兩器均為春秋中期器,又都是莒國的器物,器主都是莒國某公子(排行叔)之子平,因此兩器器主為同一人的可能性非常大。由于“莒叔”所稱的是莒國排行第三以下的公子,與莒大叔是同一人,那么就與傳世文獻“共叔段”之稱為“大叔”的情況完全相同,這給本文的論斷增添了一個強證。
第8器如果按照《吳越題銘》的釋讀意見,可以與開篇論及的吳王余祭劍視作內(nèi)容相同的材料,互相印證。將吳王余祭殘劍與吳王余昧劍合觀,可以看到“大叔”之稱正是用來指作為君兄樊諸的嫡長弟余祭,“大叔”為嫡長弟的性質(zhì)是通過余祭作為樊諸第一順位繼承人而被揭示的,這在傳世史料當中從未有過反映,而由于吳國特殊的繼承人順序,則給我們找到了一個極好的例證。
第12器有“弟+大叔”的配合,“弟”與“大叔”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可說明大叔為國君之弟。
從其余器物雖然無法通過銘文知曉器主在該國的地位和身份,但可以根據(jù)銘文推測,“大叔”的稱謂在西周中期至春秋晚期廣泛存在于各諸侯國,并不僅限于傳世文獻所述的數(shù)例。
三、“大叔”的宗法內(nèi)涵
傳世文獻中所述諸位“大叔”,除了吳王余祭作為第一順位繼承人得繼君統(tǒng)之外,唐叔虞的分封在西周之初,其時周代宗法制度尚不完備,與春秋時有異,可以暫且不論。春秋時代,僅有的兩位出現(xiàn)于史籍中的“大叔”均是以意圖篡奪君權(quán)者的面貌出現(xiàn)的,他們在國內(nèi)勢力穩(wěn)固、黨羽遍布,與宗親的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因此有必要從先秦宗法制的角度分析一下“大叔”所處的特殊地位,以此來說明其作亂的制度性根源。
喪服制度中,天子、諸侯為之有服的,只有自己的嫡傳后代,如嫡子、嫡婦、嫡孫、嫡孫婦。根據(jù)禮家的總結(jié),這個原則稱為“諸侯絕周”。由于天子、諸侯是君,宗法制度以尊君統(tǒng)為大原則,因而天子、諸侯是不能為其伯叔、昆弟、庶子以及更遠的親屬服喪的,這些親屬為國君服喪也不依照五服喪服制度中的“親親”原則為國君服私親之服,而是以為國君之服服之(斬衰三年)。這是了解先秦宗法制度者所熟知的。
在“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的原則下,國君的少數(shù)公子可以獲得賜族,而根據(jù)《左傳·魯隱公八年》隱公為公子無駭賜族的情況,公子賜氏立族(成為大宗)往往在公子死后,那么在諸公子去世之前,由誰來主持宗務(wù)呢?《禮記·大傳》云:
公子有宗道,公子之公,為其士、大夫之庶者,宗其士、大夫之適者,公子之宗道也。以上這章的大意是,公子們(諸侯的眾弟)也有立宗制度(并不因為“諸侯絕周”而使得國君諸弟沒有了宗子):諸公子的國君,封自己的眾兄弟為士、大夫,則要立他們當中的嫡長弟為他們的大宗子,這就是公子的立宗制度。
由此可知,天子、諸侯的嫡長弟要扮演諸公子之宗子的角色。根據(jù)宗法制度推論,這個角色一般應(yīng)該是有傳承性的,公之嫡長弟被賜氏立族的可能性比較大,賜氏立族之后,公之嫡長弟的嫡長子、嫡長孫一系會成為這個大宗的宗子。其他公子卒后,部分后代也可能因為賜氏立族而成為大宗,那他們也就不以公之嫡長弟之族的大宗宗子為宗主了。但是另一部分公子卒后,其后代并沒有得到賜氏立族,那他們的后代就世世代代以國君的嫡長弟之族的大宗宗子為宗主?!蹲髠鳌方?jīng)傳中常常出現(xiàn)以某代國君的謚號為族名的族群,如宋國的莊族、桓族、戴族,楚國的景氏、昭氏等,這些宗族的成立或許就是以“公子之宗道”的宗法制度作為支撐的?!抖Y記·大傳》又云:
有小宗而無大宗者,有大宗而無小宗者,有無宗亦莫之宗者,公子是也。所謂“有大宗而無小宗者”指的是眾公子中有公之嫡弟,由嫡長弟來做眾公子的宗子,眾公子視公之嫡長弟為大宗宗子;所謂“有小宗而無大宗者”指的是眾公子中沒有公之嫡弟,則在眾公子中選出一位庶公子,眾公子視此位公之庶弟為小宗宗子,大概同于五服制度中的嫡子的地位;所謂“有無宗亦莫之宗者”指的是公只有一位昆弟,則這個昆弟既沒有宗子也不被其他人視為宗子。以上幾種情況是諸公子的喪服制度,也是其宗法制度?!蹲髠鳌ば辍吩疲骸凹俺晒次?,乃宦卿之適子而為之田,以為公族。又宦其余子,亦為余子?!倍蓬A(yù)注:“余子,嫡子之母弟也,亦治余子之政?!边@里的公族、余子可能也存在嫡長子、嫡長弟的分工。
根據(jù)宗法,諸公子之間的喪服制度與親屬昆弟之間的五服制度有所不同。禮書中,雖然小宗與大宗宗子之間的親屬關(guān)系已經(jīng)出了五服,但小宗要以加隆的喪服為大宗宗子服喪,服齊衰三月之服。公之嫡長弟與眾兄弟的親屬關(guān)系還在五服之內(nèi),與一般的小宗為大宗所服又有所不同。根據(jù)《儀禮·喪服》,公之庶昆弟為其昆弟僅服大功九月,而不是如喪服制度規(guī)定的齊衰期年?!秵史穫魑模骸昂我源蠊σ??先君余尊之所厭,不得過大功也?!笔且驗橄染杏嘧鹕性?,則庶昆弟之問亦不得服大功以上。又《喪服》經(jīng)文:“丈夫、婦人為宗子、宗子之母、妻。”小宗族人為大宗宗子服喪為齊衰三月。具體眾兄弟為嫡長弟所服為何,禮書無載,不可確知。
根據(jù)上面的分析,由于天子、諸侯的嫡長弟被其眾兄弟視為大宗宗子,無論其排行在“伯、仲、叔、季”,地位都是非常特殊的,于眾兄弟有統(tǒng)帥宗族的職責,在國內(nèi)培植黨羽自然非常便利。由此不難理解為什么春秋時代被史籍記載的僅有的幾位“大叔”均是意欲爭權(quán)者,實是宗法制度使然。
四、行次不分嫡庶及“孟”的一種特殊用法
《禮記·檀弓上》云:“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毕惹貢r代,男子雖然不一定五十歲以后才能以“伯、仲、叔、季”稱兄弟行輩,但是說“伯、仲、叔、季”是男子成年以后才會有的一種稱謂,應(yīng)該較為符合實際。根據(jù)先秦姓氏制度,伯行一,仲行二,從第三至倒數(shù)第二的兄弟皆稱叔,而末弟稱季,這是春秋時代通行的一般情況。這樣的制度或許從西周開始即逐漸在各國中普及開來,以至于到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已經(jīng)成為各國通行的命名法則。如《左傳·襄二十七年》傳云:“齊慶封來聘,其車美,孟孫謂叔孫日:‘慶季之車不亦美乎?”杜注:“季,慶封字?!睏畈⒃疲骸啊抖Y記·檀弓上》‘五十以伯仲,蓋慶封行第最幼,故稱慶季。”又魯國三桓之祖共仲、叔牙、季友,分別是魯莊公的二弟、三弟、四弟?!妒酚洝斒兰摇吩疲骸扒f公有三弟,長日慶父、次日叔牙、次日季友”,則慶父、叔牙、季友皆為莊公之同母弟,且莊公最長。
是不是國君的嫡子才能有行輩之稱,而庶出則沒有?《左傳·昭公二十年》有公孟縶,根據(jù)杜預(yù)注“公孟,靈公之兄”,則公孟縶是衛(wèi)靈公的庶兄,衛(wèi)靈公為嫡長子?!蹲髠鳌ふ压辍沸l(wèi)豹、宗魯生稱其日“公孟”,《左傳人物名號研究》認為“《左傳》人物名號中與公有關(guān)或冠公字,因其為公子,故以公字配行次日公孟,如魯昭公之子務(wù)人,亦以公字配行次日公叔務(wù)人”。由此,公孟縶實際就是孟縶,孟縶即伯縶。又《左傳·莊公十一年》有“臧文仲”,《左傳·莊二十八年》經(jīng)云:“臧孫辰告糴于齊?!倍蓬A(yù)注:“臧孫辰,魯大夫臧文仲。”孔穎達《疏》引《世本》云:“孝公生僖伯彄,疆生哀伯達,達生伯氏缾,缾生文仲辰?!边@里排行第二的臧文仲大概就是臧氏的宗子。其兄或為早死,或為庶出,排行在臧文仲之前,卻沒有作為大宗為后于臧氏。又《左傳·莊公二十六年》之“東門襄仲”排行第二,為魯莊公之子,魯莊公之長子當是公子般,而魯閔公開則是在魯莊公二十四年迎娶的哀姜之娣的兒子,自然年紀比公子般與公子遂要小不少。從這點上看,公子遂即東門襄仲肯定是庶出。
以上幾個例子可以說明,天子及諸侯之子在排行之時,“伯、仲、叔、季”應(yīng)該并不區(qū)分嫡庶,只要成年,均分配以行次,行次按前述“伯(孟)行一,仲行二,從第三至倒數(shù)第二的兄弟皆稱叔,而末弟稱季”。因而“孟”“仲”都可能是庶子的行次。
“伯、仲、叔、季”既然是嫡庶兄弟成年之后加入的排序,那就可以推斷共叔段一定是排行第三以下的嫡子,與鄭莊公為同母弟,而在鄭莊公和共叔段之問應(yīng)該還有一個或幾個庶兄弟。由于這些庶兄弟沒有什么歷史作為,所以《左傳》《史記》等史書也記之較略,有的直以“公子”稱之,而不以“伯、仲、叔、季”稱他們,因此就無法獲知這些人物的存在。同理,王子帶稱“大叔”也是一樣的情況。唐叔虞是成王的同母弟,而《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富辰云:“邗、晉、應(yīng)、韓,武之穆也?!壁?、應(yīng)、韓的封君很可能就是唐叔虞的庶兄弟,占有了周成王至唐叔虞之問的行次。
先秦載籍中還有一種關(guān)于“孟”的特殊用法與本論題相關(guān),在這里附帶申說一下。關(guān)于“孟”,一般的意見認為與“伯、仲、叔、季”之“伯”內(nèi)涵相同,均為排行老大的稱謂。這種用法在兩周青銅器中屢見不鮮,作為女子的稱謂普遍存在。然而在典籍中,“孟”還有另外一種用法,并沒有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
晉國趙衰為趙夙之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傳有“從者狐偃、趙衰……”,杜預(yù)注:“趙衰、趙夙弟?!薄妒酚洝ぺw世家》謂周穆王“賜造父以趙城,由此為趙氏”,趙衰即趙氏之后?!蹲髠鳌べ夜哪辍穫髟疲骸白逾呸o?!倍蓬A(yù)注:“子馀,趙衰字?!薄妒酚洝ぺw世家》云:“趙衰卒,謚為成季。”趙衰又稱“成季”,杜注以“成季”為趙衰,成為其謚,季蓋其行次,與魯公子友之稱“成季”同例。
史籍中,又將趙衰稱為“孟子馀”“趙孟”?!蹲髠鳌ふ压辍穫饔小摆w孟適南陽,將會孟子馀”,杜預(yù)注:“孟子馀,趙衰,趙武之曾祖?!薄蹲髠鳌纷在w衰之后,只要是趙氏宗子,一律可以“趙孟”稱之。如《左傳·哀公二十年》傳云:“趙孟降于喪食。”杜注:“趙孟,襄子無恤,時有父簡子之喪?!壁w無恤為趙鞅之子,《左傳·哀二十七年》稱其曰“趙襄子”,《史記·趙世家》云“伯魯者,襄子兄,故太子”,則無恤有兄日“伯魯”,而《左傳》仍稱趙無恤曰“趙孟”。趙氏自趙盾起,嗣位者皆稱“趙孟”?!蹲髠鳌贩Q趙衰為“孟子馀”應(yīng)該理解為以“孟”配字,“子馀”為趙衰之字,“孟”則指稱趙衰為趙氏大宗宗子。
魯國三桓之一的“孟孫氏”,又稱“仲孫氏”,本為共仲之后。按文獻所說,共仲是魯莊公之嫡長弟,因此他所承擔的工作與前述之嫡長弟“大叔”相近。前一節(jié)已經(jīng)根據(jù)禮書所載做了嫡長弟宗法義務(wù)的詳細分析,仲孫氏很可能扮演著整個桓族大宗宗子的角色,由于魯莊公作為國君不能擔任桓族大宗宗子,故桓族各公子應(yīng)以共仲為大宗宗子,因而稱其為“孟”,這與排行毫無聯(lián)系。杜預(yù)由于不清楚這一點,將共仲視作魯莊公的庶兄,與《史記》等文獻相悖,從叔牙欲立慶父史事來看,慶父是莊公嫡長弟的可能性很大,杜預(yù)的說法缺乏憑據(jù)。
由于魯國賜族三桓是依禮制以“仲”“叔”“季”為氏,故魯國的官方史書《春秋》對此進行了如實記錄?!蹲髠鳌分袑ⅰ爸賹O氏”均稱為“孟孫氏”,則是魯國人對作為大宗“仲孫氏”的另外一種習(xí)稱。由于共仲行次為“仲”,而不是“叔”,故史籍所載也就沒有“大叔慶父”之稱了?!皯c父”之所以能發(fā)起魯難,顯然也是因為他的特殊嫡長弟身份,依照排行稱“仲”而不稱“叔”,稱呼雖然與“大叔”不同,但其大宗宗子的身份卻是如出一轍,宗法地位也就完全相同了。
本文第一節(jié)所舉“游吉”又稱“子大叔”,其始祖公子偃是鄭穆公之子,很可能是鄭靈公的嫡長弟,曾相鄭悼公如晉拜成。因此游吉的祖父公子偃可能有“大叔”之稱,游吉作為游氏的大宗(繼承游畈在游氏的宗子地位)也被稱為“子大叔”也就可以理解了,這也是“大叔氏”的一種變稱。這種稱法與將“共仲”之后稱為“仲孫氏”,同樣是出于先秦的稱名習(xí)慣。所不同的是游吉一族以“游”為氏更為國人熟習(xí),故“大叔氏”最終沒有成為對游氏的主要稱呼。
五、結(jié)論:正確釋讀“大叔”的含義
綜上,“大叔”并不是指國君的首弟或長弟,而是特指國君的嫡長弟。稱作“大叔”的嫡長弟與國君之間還有若干位庶兄弟?!额}銘研究》認為“(國君的首弟)有時不用‘仲,而直接用‘叔”的這種看法是不能成立的。
傳世文獻中“大子”可以稱為“世子”,“大叔”亦可以稱為“世叔”,“世”所表示的是有所承繼的意思,“大”則說明無論國君的大子或其嫡長弟,都在國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宗法地位。“大叔”扮演著大宗宗子的角色,承擔替代國君收族主祭的責任。根據(jù)《儀禮·喪服》,多數(shù)沒有得到國君賜族的眾公子(即國君的諸庶弟)是不能作為大宗之祖的,他們要以國君的嫡長弟作為自己的宗子,嫡長弟因此也就具有了崇高的族內(nèi)地位,這為他與國君開展斗爭爭奪權(quán)力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禮法基礎(chǔ),“大叔作亂”因此也成為春秋時代一種習(xí)見的政治敗壞模式。
本文對如何“大叔”稱謂的命名規(guī)則及其禮法內(nèi)涵做了討論,對如何厘清出土器物中被稱為“大叔”人物的特殊地位,以及如何理解傳世文獻中“大叔”稱謂的歷史意涵,提出了新的看法。相信隨著出土文獻的不斷增加,會為更清晰地了解先秦時代周王室及諸侯宗室的禮法制度提供更多、更好的實物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