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末民初,中國教育正經歷著新舊教育的改革與轉型,傳統(tǒng)教育僵而未死,新式教育成而未長,呈現(xiàn)出新舊交替、碰撞交織的狀態(tài)。中國教育模式開始由舊學制向新學制轉變,由私塾學堂教育模式向西式學校教育模式轉變,由傳統(tǒng)教育理念向現(xiàn)代教育理念轉變。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新舊雜陳,城鄉(xiāng)差序格局明顯,這一特點在豫西新舊學制變遷過程中的表現(xiàn)十分明顯,且給中國社會帶來深遠影響。
關鍵詞:差序格局;清末民初;新舊學制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金青年項目“清末民初豫西地區(qū)村落社會研究”(3300219204)
中圖分類號:G40-09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0)10-0122-06
清末民初,隨著科舉制的廢除,新學制的推行,以私塾、書院為代表的舊學制受到新學制的沖擊,學制逐漸由私向公轉變,隨著新舊學制的交替與論爭,民眾教育意識發(fā)生了變化,城鄉(xiāng)辦學的差序格局形成,鄉(xiāng)村私人辦學受到沖擊,民眾對新學的接受程度參差不齊,學校資源逐漸向城鎮(zhèn)集中,造成人才向城市流動,致使農村識字率降低,鄉(xiāng)村人才空虛,城鄉(xiāng)分離加劇。
一、新舊變革的背景與民眾教育意識的萌生
在清末新政的學制改革中①,民眾處于新舊交替的困頓,對于舊式教育有所留戀,對于新式教育充滿擔憂,其理由一是“青年子弟負笈游學,不致力于科學,但醉心于自由籌款”;理由二是新式教育對于“修身齊家之學業(yè),強國保種之責任,恐尚渺遠”。1912年的《靈寶縣志》中反映了人們對于清末學制改革的思想認知程度,“人民之強弱以知識之高低為比例,知識之高低以教育之良窳為根源。靈邑自前清末年科舉停辦,學堂幼穉,道德之涵養(yǎng)既失,物質之明未興。青年子弟負笈游學,不致力于科學,但醉心于自由籌款,招生延師教授科學之菁華未得,萬一囂張之病痛已入膏肓。近來迭加整飭,略循軌道而欲責以修身齊家之學業(yè),強國保種之責任,恐尚渺遠。自此以后任教育者各盡其責,求知識者力改其過,庶幾澗水函山或有一絲之光明焉志教育。”② 另外,在當時的學生中普遍存在著“修身齊家”“明哲保身”的思想理念,而對于國家、社會的關注較少。《靈寶縣訓練所小學教員暑期講習班·同學錄》的序言說:“社會是一個活動的整體,從沒有一個人能脫離社會而單獨地生活。所以,我們一面生活,一面就要多多觀察社會。要注意我們周身每一件事情變化的過程,研究每一件事的起因、發(fā)展、進步的原因,其主要癥結是在于大多數人只知清聞自守,忽視了社會的改進是基于人群的合務。今后一面要注意個人生活,要重學習,重紀律,重創(chuàng)造。一面就要多多研究社會上發(fā)生的事?!雹?呼吁青年學生關注國家前途與社會進步。
民國初年的教育,人們開始意識到農村、農民、農業(yè)問題的重要性。1936年歐陽珍在為“河南第十一行政督察區(qū)農場附設農村實驗學校第四屆農林講習班畢業(yè)同學錄”所作序言中談到:“行將畢業(yè),謀刊同學錄乞序于余,余以為,國民政府以解決民生問題為施政之中心,對于農村之工作日益緊張,本區(qū)農村實驗學校乃得應運而生,而農林講習班又為復興農村之先鋒隊也。本區(qū)土地瘠磽,山嶺重疊,農民慣守舊法不愿多事更改,以致生產日減,民困日深。所謂‘天下禾鐮沒飯吃之現(xiàn)象到處可見,今諸君畢業(yè)返鄉(xiāng)深望本其所學,灌輸于一般農民,俾能逐漸改進,尤以農家農業(yè)于農民經濟裨益甚大,且在農隙為之,對基本工作但做無妨,此實為農民一最有利之業(yè)務,諸君來自民間,潛移默化自較容易,諸君勉乎哉?!雹?希望接受新式教育的年青人深入鄉(xiāng)村進行宣傳改造事業(yè)。
二、官方教育的推行與縣城新學體系的確立
新學制的推行從教育行政機構開始。靈寶教育行政機構這一時期的變化較多,行政改革政策出臺頻繁,教育行政規(guī)模擴展速度較快。“清末靈寶的儒學署設在縣城文廟,內設有學官,有教諭和訓導各1人。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八月成立勸學所,地址在城內西街,設總董兼縣視學1人,勸學員4人,內設總董。宣統(tǒng)十年(1910年),改總董為勸學長,民國元年(1912年)改勸學員長為勸學所長。民國五年春,勸學所撤銷,設縣視學辦公處,有縣視學員1人。民國十二年改縣視學為教育局,地點設在縣署西,設局長和縣視學各1人,各務學員4人。是年又設立教育董事會,有董事7人。民國十六年改董事會為教育行政委員會。民國二十一年改縣視學為督學,設局長、督學、總務課及學校教育課主任各1人,課員2人。”⑤
民國初年,靈寶縣新式學校發(fā)展迅速,不僅學校數量呈上升趨勢,而且出現(xiàn)了教會學校?!肮饩w三十一年(1905年)五月,廢科舉,興新學。翌年,將弘農書院改為靈寶縣立高等小學堂。1907年在王垛庵建靈寶縣公立高等小學堂”⑥。同年,在五帝村建縣立初等小學堂,翌年將紅亭書院改建為縣立初等小學堂。到民國四年,全縣初小發(fā)展到54所,民國五年二月,在縣城西街路南成立1所縣立高等女子小學。民國八年時,虢鎮(zhèn)西街原縣立初級小學擴充改建為縣立第二高等小學校。民國十二年,將高等小學校均改為縣立完全小學校。民國十八年,全縣共有公、私立初級小學230余所,民國十九年,共有高、初級小學21所,學生6955名;另有私塾14所,學生約200余人。民國二十年,在路井村創(chuàng)辦縣立第三完全小學。截止民國二十三年,縣立完全小學校發(fā)展到9所36班,學生1375人??h立初級小學兩所,兩校共6班,學生291人。區(qū)立初級小學174所,231班,學生4118名,私立初級小學134所,138班,學生2045名。全縣共計有小學319所,411班,學生7829人。此外,民國時期靈寶還有教會學校3所。⑦
科舉廢除,勸學所興起,鄉(xiāng)村教育處于新舊更替狀態(tài),到民國成立后,教育部官制進一步完善,形成了新的教育體系,有普通教育司、專門教育司和社會教育司。鄉(xiāng)村社會教育事業(yè)在官方教育政策的推動下開展起來??h級民眾教育館以報社、刊社、教育局為代表。全校由五個部門組成,分別是經濟財務委員會、總務科、教務科、訓育科和各種特別委員會組成,其中總務科設有文體股、會計股、庶務股、圖書股、商店股,教務科設有教務股、考試股、研究股、成績股、測繪統(tǒng)計股,訓育科設有訓道股、監(jiān)護股、衛(wèi)生股、體育股、童子軍股。以訓育科為例,其設立了“訓育分掌制”,下設訓道股、衛(wèi)生股、監(jiān)護股、體育股、童子軍股。訓道股負責對團體及個別訓話與學生啟智,使生活合理化;衛(wèi)生股負責檢查清潔及兒童體格,指導兒童養(yǎng)成良好生活習慣;監(jiān)護股負責課外及例假,檢察兒童活動以防發(fā)生意外;體育股組織體育音樂等會,使兒童身體情感全面發(fā)展;童子軍股組織及訓練童子軍。⑧
新式學堂在內部管理上也日益規(guī)范成熟,民國八年以后,學堂幾乎完全可以做到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如靈寶縣立第二小學校、靈寶縣立簡易鄉(xiāng)村師范學校、靈寶縣訓練所小學教員暑期講習班等學堂在關于教員、學生、教學、書籍、實驗、生活、訓練、后勤、財務等方面都有規(guī)章制度,如《全堂通行規(guī)則》、《學生守則》、《教員規(guī)則》、《請假規(guī)則》、《寢室規(guī)則》、《比賽規(guī)則》、《貯藏室規(guī)則》、《實驗室規(guī)則》、《圖書館規(guī)則》等等。另外,靈寶縣教育局還規(guī)定了一套考試制度,1910年規(guī)定各學堂歷期考試通用表式及其條例,“各學堂臨時考試每月一次,學期考試每半年一次,學年考試每年一次,最后有畢業(yè)考試,通過者授予文憑。另外,每學期曠課十小時者應減每學期考試平均分數半分,以此遞加。畢業(yè)考試則是綜合十學期或八學期內所上各課分科測驗,最后總計各科平均分數,80分以上為最優(yōu),70分以上為優(yōu),60分以上為中,不滿50分為最下等”⑨。由此可見,新式學校教育在管理上日趨規(guī)范化。
民國建立初年,新學制在行政村則幾乎沒有什么動靜。直到民國八年以后,才逐漸深入到行政村,但依然沒有專門的民眾教育設施,以祠堂或戲臺代替之。若村落面積大,則分為幾個區(qū),以名望高規(guī)模較大的家祠為宣講學習地點,或以戲臺為中心地點;若村落面積小,則以祠堂為中心。以西水頭村為例,該村屬單姓村,村面積不大,有建姓祖祠,是建姓族人聚會、祭祀、學習家規(guī)家訓的地點,在這一時期成為民眾學習新知的場所。⑩
三、新學在豫西推行進程的差序格局
(一)新學數量與經濟交通的變量關系
新式學校教育在豫西地區(qū)呈現(xiàn)出差序分布格局。1911年河南全省學堂達8100所,平均每個區(qū)60余所。學堂的分布在各地區(qū)是不平衡的,多者達百余所,少者僅有十余所甚至幾所。一般來講,經濟和交通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從縣城到市鎮(zhèn)到鄉(xiāng)村,教育發(fā)展程度也較高,反之亦然。為了從總體上把握豫西地區(qū)新學教育的發(fā)展狀況,試作表1進行抽樣分析。
從表1可以看出,在經濟中心區(qū)域,交通較發(fā)達地區(qū),學堂和學生的絕對數字較高,但人均數有時卻低于落后地區(qū)。如遠邊緣區(qū)的閿鄉(xiāng)縣,盡管學堂密度低于近邊緣區(qū)與次經濟中心,但學生人口入學比率卻高于這兩個地區(qū)。這種情形的出現(xiàn),多因為經濟發(fā)達地區(qū)的人口密度大,雖然從地區(qū)文化的角度看教育水平較別的地方高,但人均數卻顯得較低。豫西地區(qū)新式教育發(fā)展的整體水平,從學堂數量上看,1903年豫西地區(qū)學堂數量為2854所,到1907年達到3567所,比1903年增長了713所,比率達24%,1907年當年河南省共有學堂9867所,豫西地區(qū)學堂數量約3567所,占全省學堂數的36%;從學生數量上看,學生數量與學堂數量的增長是相對應的。1907年豫西地區(qū)學生總數量約在8萬左右,河南全省學堂學生數約24.5萬,豫西地區(qū)學生數量占全省的32.6%,與河南省學生占全國學生數的21%相比尚屬超前。但總體來講,豫西地區(qū)同全國各地類似,這個時期學堂的規(guī)模都很小,辦學條件較差,雖然豫西地區(qū)在河南省來講歷來是尊師重教的地方,這一時期新式教育發(fā)展速度也屬較快,但其發(fā)展水平仍不算高。
(二)新生入學率
以縣城學校為中心,根據學生距校里數與教員籍貫統(tǒng)計,可以看出清末民初靈寶縣學校教育的覆蓋范圍,住在學校方圓10里以內的學生入學率最高,20至40里以內的次之,60至80里之間的學員人數最少,但依然有學生入校就讀,但超過80里便無學生就讀??梢钥闯?,當時縣城學校教育覆蓋面在方圓80里以內。從對該校歷任教員的籍貫統(tǒng)計可以看出,靈寶學校教職工以靈寶本地區(qū)為最多,其次,遍及到洛陽、開封、華山、內鄉(xiāng)、唐河等地,可以看出,教員仍集中于豫西地區(qū),但還有來自豫東開封、陜西華山地區(qū)的,說明當時從事教育職業(yè)的人員流動已經開始,但規(guī)模不大,仍以當地人員為主。隨著新學制的深入推進,西水頭村先后成立了“縣立女校、縣立第一初級學校、縣立第二初級學校、第四區(qū)聯(lián)合鄉(xiāng)公立小學校、區(qū)立王埰初級學?!?。以入學人數而言,民國二十二年學生人數最多,有55人;民國十五年,次之,約53人;民國十九年人數最少,不足20人,其中人數變化似無規(guī)律可循。
(三)新學制中的婚姻與學齡
分析靈寶縣立二校學生婚姻統(tǒng)計表與學生年齡比較圖,可以看出,學生年齡以12歲最多,11-13歲居多,最大年齡為15歲,最小者5歲,年齡落差達10歲,落差較大。根據學生婚姻統(tǒng)計表,可以看出,當時小學群體中結婚人群數量最多,全校共216人,結婚者達90人,占全校人數的41.6%,已訂婚的達28人,占全校人數的12.9%,未訂婚的約82人,占全校人數的37.9%。這表明當時社會的平均結婚年齡是相當小的,13歲左右的孩子半數已經完婚。分析靈寶縣立第二小學學生數量統(tǒng)計表,可以看出,民國八年學生人數在1500人左右,到了民國二十二年,學生人數接近3500人,其間,從民國八年到民國十四年、民國二十一年,呈直線上升趨勢。再根據河南第十一區(qū)國民教育師資訓練班學員年齡統(tǒng)計圖,可以看出,當時教學人員年齡從18歲到40歲不等,人數多集中在21—27歲,25歲教員人數最多。
綜合以上信息可以看出,民國初年,新式學校教育發(fā)展速度較快,從入學數量上看,盡管在發(fā)展過程中學生數量有減少的現(xiàn)象,但總趨勢依然是穩(wěn)中上升的;從入學年齡上看,青少年學生占的比例最大,一方面符合接受教育的規(guī)律,一方面也說明青少年接受新生事物更為容易,同時在這一批人身上也打下了社會變革的時代烙印;從學生婚姻比例上看,青少年學生結婚與訂婚的比率較高,這與傳統(tǒng)村落社會中注重家庭、家族、宗族社會,以傳宗接代為人生首要大事的社會意識不無關系;從教育經費收支比例上來看,私立學堂在當時所占比例不大,公立學堂中,教育局與政府撥款占學堂經費來源的80%—90%,其中學生學費所占收入來源比例僅占10%左右。
在西水頭村,學校也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有私塾轉化而來的新學校,也有新建成的學校。“西水頭學校在東西村有三個點:西村祠堂、大寨子內高磕臺的馬房、東村的后窯洞,那時屬于‘私塾。校舍面積不足15㎡,教師僅創(chuàng)始人建頂勛、劉秀山二人。學生不足60人,不分年齡大小,同處一室學習。 1938年(民國廿七年)五月,建春旺、建緒方及建虎生,在他們的率領下,把大廟里的泥、木塑像全部搬走、拆除,騰出了房屋設立了村集中的一所大學校,并改大門朝南,成為新式學校。經修繕、整理有教室四座,教師住室六間。”
(四)豫西新學差序格局特征分析
綜合西水頭村、靈寶縣以及豫西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資料,可以看出民國初年學校教育總體呈現(xiàn)出下列特征:
第一,清末學制改革之初,村落中并未形成新式學校,教育仍在鄉(xiāng)村私塾的軌道運行。1905年科舉制廢除,新學制約在1906年推行,各地的勸學所、新式學校這時幾乎全在省城和少數縣城建立,鄉(xiāng)村此時并沒有形成新式學校。李景漢在民國十七年對定縣東亭鄉(xiāng)村62所小學的調查資料顯示,“民國以前小學創(chuàng)辦不到全縣的三分之一,大多數是在民國成立以后創(chuàng)辦的。民國元年至五年創(chuàng)辦的占48%,民國六年至十年占19%”。但民國九年之后,新式教育發(fā)展迅速,除了在省城與縣城建立之外,已延伸到鄉(xiāng)村,而且學校數量呈井噴式上升。
第二,從接受教育的比例來看。當時西水頭村全村共有約1200余人,學生不足60人,全村接受教育的百分比約為5%,這與同期附近鄉(xiāng)村受教育狀況相比,排名靠后。李景漢對定縣東亭鄉(xiāng)村62所小學的調查資料顯示,當時東亭鄉(xiāng)總人口數約為12096人,受教育人數為2016人,受教育比例為15.6%,西水頭村遠遠落后于這些地區(qū)。
第三,從教學條件來看。清末鄉(xiāng)村教學環(huán)境與城鎮(zhèn)相比,條件簡陋,師資貧乏。私塾面積不足15平方米,一村之中僅有教師2人。民國初年,條件有所改善,鄉(xiāng)村已成立新式學校,教學規(guī)模有所提升。
第四,從接受教育的對象來看。清朝末年,主要是男性,女性幾乎沒有。接受教育的年齡不分大小,均混在一起讀書。到民國初年,女性也開始入學,開始按年齡分班升級學習,開始接受新式學校教育,這反映出清末民初鄉(xiāng)村民眾教育觀念的進步。
四、城鄉(xiāng)新舊學制差序格局分布之成因
清末民初之際,豫西鄉(xiāng)民們普遍認為,新式學校學生集中到縣城不方便,學費也比在私塾就讀高。與新式學校相比,私塾有以下幾大優(yōu)勢:一是私塾教授的知識多能反饋出來,背字句,寫文章等等,是傳統(tǒng)社會大家公認的學習效果。新式學校小學幼兒園唱唱兒歌,什么貓啊狗啊,簡直不能叫學習;二是私塾學習網點在鄉(xiāng)村普遍,臨近村莊,易學又安全;三是私塾的學費較之新式學校要低,可以為家庭節(jié)省開支。
鄉(xiāng)村民眾除了看到私塾較之新式學校的優(yōu)勢外,對新式學校的弊端也毫不客氣地予以揭露,具體而言有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新學官員?!稗k理新學的官方代表——勸學員或鄉(xiāng)紳,常常倚仗官府勢力,恐嚇鄉(xiāng)民,強行查私塾,強迫民眾繳納學捐,遂使人民對學校心生憎恨?!?這樣使老百姓對其心生厭惡,更不必談什么信任。這樣造成草根與官方的隔膜和分離,反對推行新學的情緒持續(xù)蔓延,一時得不到緩解。
其二,新學校董。清末民初校董的誕生路徑復雜,在這里不多討論,值得一提的是,校董多是村中或地方的土豪劣紳,并不是老百姓自愿推選出來德高望眾的人,他們常常不務正業(yè),一上任就利用手中權力把持村中的廟產、祠堂、田產等,假公濟私,從中牟利。這部分人學識不高,品行一般,村中“學問稍大者不屑為此”。
其三,教學形式。私塾中學生少,可以便捷地做到因材施教,照顧到每個孩子的個性,是深深植根于民間符合鄉(xiāng)村教育特征和原理的一種教育模式。新式學校則是集體授課,統(tǒng)一規(guī)劃,共性大于個性,不能很好地滿足不同天性的孩子的需求。 “愚笨的學生往往趕不上其他同學,對學習產生厭倦之心;聰明的學生常常覺得功課容易,別人孜孜不倦地問答,他已經覺得很乏味,于是要么天天等人,課課遷就,要么索性學著‘龜兔賽跑中的兔子,要么就把力用在不正當的地方,不守課堂秩序或搗亂。這樣,學習好的學生和學習差的學生各有各的痛苦。這樣,在鄉(xiāng)間學生缺席是常有的事?!比绱艘詠恚l(xiāng)民仍然多傾向于選擇私塾。
五、結論
科舉制的廢除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時人指出,此舉“關系于社會者至深。社會行科舉之法千年有余,其他之事,無不與科舉相連。今日一舉而廢之,則社會必有大不便之緣”。 科舉制在中國社會中牽涉到政治、文化、教育、社會、人才流動和社會結構等方方面面,科舉制的廢除“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致使鄉(xiāng)村精英離鄉(xiāng)流向城市,鄉(xiāng)村中鄉(xiāng)紳統(tǒng)治開始變形,新舊教育勢力展開較量,鄉(xiāng)村求學家庭經濟負擔加重,鄉(xiāng)村社會出現(xiàn)全面危機,因而激化了一系列社會矛盾。
鄉(xiāng)村精英開始向城市集中,造成鄉(xiāng)村的衰落。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精英多分散于鄉(xiāng)村。清末民初,社會動蕩,城鄉(xiāng)發(fā)展不平衡加劇,隨著新式教育的推行,人才精英分散于地方并以鄉(xiāng)土社會為根的社會狀況發(fā)生了根本變化,農村中有才能有志向的人以居聚在城市為榮,農村精英紛紛向城鎮(zhèn)轉移。據統(tǒng)計,1931—1933年間,“全國22省全家離村的農戶1920746戶,占調查各縣農戶的4.8%,有青年男女離村的農家為3525349戶,占調查各縣農戶的8.9%。在22省離村農戶中,地主占19%。即被調查者每百戶中至少有8.9人離鄉(xiāng),離鄉(xiāng)人數每百人中有19人是地主”。
在新式教育興起之前,國家政權機構的統(tǒng)治一般延伸到縣一級,對于鄉(xiāng)村社會的統(tǒng)治,因為小農經濟的高度分散性與族權和政權相結合的社會結構,鄉(xiāng)村社會的政治事務的處理常依賴于鄉(xiāng)村士紳。士紳常憑借自身的知識、品德與威望,承擔著處理村落中基層社會各項事務的責任,諸如民事調節(jié)、水利的修建、宗祠廟宇的修建及其祭祀活動。清末科舉制改革前中國社會流動的機制大致可以概括為民——紳——官三層階進的流動模式,即民常借助科舉或直接為官或退而為紳,或因紳而官,科舉制的廢除則破壞了這種社會流動的源頭,傳統(tǒng)士紳階層逐漸淡出, “清代士大夫考上生員、舉人、進士時的平均年齡分別為24歲、31歲和34歲,而士紳的平均壽命為57歲”。也就是說,清末最后一代士紳經過一二十年的自然遞減,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已所剩無幾。
同時,科舉制的廢除,新舊學制交替,造成社會流動機制變化,更多的民眾尤其是鄉(xiāng)紳實現(xiàn)人生理想和上升的通道被切斷,常常因前途渺茫,權威與利益并不能得到保障而棲身引退。這樣鄉(xiāng)村士紳階層日漸退出權力中心。據筆者田野調查時一位村中高齡老人講:“在西水頭村,1925年以前,村中的大小事情多由族長、私塾先生和個別地主來管,后來,這些人說話幾乎不起作用了,相反,村中以前不被眾人抬舉的做糧食生意的人,因賺到錢后同本村有名望的地主聯(lián)合起來主持村中事務”。在以豫西為代表的內陸鄉(xiāng)村社會,對新生事物接受的遲滯性使得這種舊力量的退出和新力量的加入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而是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西水頭村在新學興起以前,鄉(xiāng)村核心力量是宗族的祠堂組織,宗族會議成員中,其構成有:族房長,這是血緣族群的領導和象征;帶學銜者如進士、舉人、貢生、監(jiān)生等來自“正途”和“異途”的紳士;還有退休官吏以及地主。“民國以后,雖有廢科舉、讀經以及紳士免賦的特權,然而宗族會議這時是新舊人物之混合體,即新舊學銜者、新舊官員以及由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后輩卷入新興實業(yè)的成功者,還有地主?!?/p>
精英是文化領袖,精英入城,造成村落人才的空虛,也切斷了鄉(xiāng)村文化傳承的鏈條,因而使農村社會出現(xiàn)較嚴重的人才危機。羅茲曼曾說:“城市和農村的結合程度,在整個中國歷史上曾經一直是不正常的。名流高士居鄉(xiāng)下,居住在中心城市之外無損身價。正像F·M·莫特所指出的,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建筑物及日常生活其他方面差別極小,從這一點上,中國可能是唯一的國家?!?亨廷頓也說過,“城市在傳統(tǒng)社會里只起著次要的、從屬的作用。政府所在地很可能在城市,但政府本身幾乎不需要什么專職官員,而是由農村里依仗對土地的控制,集財富與權力于一身的上層分子所把持。中國社會的凝聚力多來自農村的傳統(tǒng)文化”。清末民初隨著人才離鄉(xiāng),使村落整體文化水平下降,且隨著人才的流失,鄉(xiāng)村出現(xiàn)文化危機,“維我豫西地處偏僻,文風衰落已非一日愁心?!?/p>
盡管改革對鄉(xiāng)村帶來了一系列不利影響,但新式教育興辦的步伐卻并未因此而停止。相反,各級新式學堂如雨后春筍般紛紛涌現(xiàn)?!鹅`寶縣志》載,“靈邑自清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設立勸學所,其組成勸學總董兼縣視學一名、勸學員四名,地址在第一小學校之西邊?!?靈寶縣“縣立第一小學校,清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成立,其初地址系就舊時宏農書院建設,迨書院改為教育局,移校于舊日貢院,在東西大街路北?,F(xiàn)時共計六班,高級四班系單式,初級兩班系復式,男女學生共計三百一十二名,歷年畢業(yè)三十班,畢業(yè)過學生八百二十名,年支款項三千六百七十二元,由教育款產處領支……”除此之外,還有“縣立第二小學校,清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成立,系就虢略鎮(zhèn)舊時紅亭書院改設,原系初級,民國八年始成完全小學,現(xiàn)時共計六班,高級四班系單式,初級兩班系復式,學生共計二百一十七名,歷年畢業(yè)十四班,畢業(yè)過學生四百八十八名,年支款項二千二百零捌元,由教育款產處領支……” 在西水頭村,馬王廟被改為村中新式小學校。
正如羅志田先生指出的,科舉制的廢除,“在鄉(xiāng)村造成辦學主體由私向公的轉變,減弱了民間辦學和就學的積極性。新學制對貧寒而向學之家的子弟有所排斥,導致鄉(xiāng)村讀書人數量日益減少、平均識字率逐漸降低。而鄉(xiāng)民對新教育的‘知識卻不那么承認,使新學生在鄉(xiāng)村中不受重視,流向城市發(fā)展。鄉(xiāng)村讀書人心態(tài)也開始轉變,厭棄固有生活,甚至輕視農民。隨著城鄉(xiāng)的分離,在都市中游蕩的知識青年和失去讀書人的農村都成為受害者?!?諸多事實具體展演了中國現(xiàn)代國家轉型的困頓與艱難,也生動折射出國家力量在教育領域向基層滲透的差序格局與復雜動因。
注釋:
① 《臨時政府公報》第13號,1912年2月11日。
② 民國《靈寶縣志》卷6《教育》,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編印。
③ 《靈寶縣訓練所小學教員暑期講習班·同學錄》,1936年8月19日,靈寶縣檔案館,第07011號。
④ 《中華民國二十五年都昌歐陽珍序》。此為“河南第十一行政督察區(qū)農場附設農村實驗學校第四屆農林講習班畢業(yè)同學錄”,該資料見靈寶縣檔案館,第0707A號。
⑤⑦ 民國《靈寶縣志》,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編印。
⑥ 光緒《靈寶縣志》卷3《學校志》,光緒二年(1876年)刻本。
⑧ 《靈寶縣立第二小學校十五周年紀念特刊》,中華民國二十一年七月一日,靈寶縣檔案館,第07011號。
⑨ 《河南教育日報》1932年4月5日。
⑩ 該段材料是筆者進行田野調查時,根據當地村民趙群山(靈寶縣灣底村人)、建孟墩(靈寶縣西水頭村人)口述資料整理形成。
人口數見鄭發(fā)展:《民國時期河南人口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學堂、學生數見《中華民國第三次教育統(tǒng)計圖表》,1909年統(tǒng)計,出版社及年代不詳。
參見全國《中華民國第三次教育統(tǒng)計圖表》,1909年統(tǒng)計,出版社及年代不詳。
《靈寶縣立鄉(xiāng)村師范學校學生距校里數統(tǒng)計圖》,《靈寶縣立鄉(xiāng)村師范學校三周紀念特刊》,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靈寶縣檔案館,第06321號。
民國《靈寶縣志》卷6《教育》,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編印。關于各學校成立時間、地點、歷任校長縣志均有詳細說明。
《靈寶縣立二校同學錄》,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靈寶縣檔案館,第07221號。
李瑞安:《鄉(xiāng)村教育輔導之行政組織問題》,《鄉(xiāng)村教育》1935年第29期。
陳子褒:《教育遺議》,《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91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88頁。
鄉(xiāng)間學生缺課是常有的事。王丙辰在其文章《鄉(xiāng)村小學兒童缺席的原因》中認為鄉(xiāng)村學校兒童缺席的現(xiàn)象相當普遍。見《教育雜志》1937年第27卷第6號。
《東方雜志》1905年第11期。
彭澤益編:《中國近代手工業(yè)史資料(1840—1949)》第2卷,中華書局1962年版。
張仲禮:《中國紳士——關于其在19世紀中國社會中作用的研究》,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92—95、121—125頁。
建勝水(1915—),筆者曾在村民建孟墩的帶領下三次登門拜訪老先生,此為2009年春節(jié)時采訪所得材料。
劉建民:《中國的地方社會與文化變遷(1920—1990)》,河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0頁。
吉爾伯特·羅茲曼編:《中國的現(xiàn)代化》,江蘇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威廉·維爾莫特,華文名為云達忠,1932年生于中國四川成都。父母親為加拿大傳教士,曾在中國各地教書,曾著有《柬埔寨的華人》、《柬埔寨華人社會的政治結構》等書。
《靈寶縣第二小學校十五周年紀念大會》,民國二十三年鄧恩波祝詞,靈寶縣檔案館,第06172號。
羅志田:《科舉制廢除在鄉(xiāng)村中的社會后果》,《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
作者簡介:建紅英,西南民族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四川成都,61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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