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吉同
寫下題目,魯迅《藥》中那眾多人物迅即蹦到了眼前,他們正是本文燕雀之本體。唉,這些人再給他十個腦袋,恐怕也難以懂得夏瑜的鴻鵠之念,因為之間的距離太遙遠了,而且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
認知。燕雀認為國家就是愛新覺羅的,自己只是他們的奴隸,而且天經(jīng)地義。因此,當聽到“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時,個個大驚失色,痛罵“這是人話嗎”?長期的皇權灌輸和打壓,已令他們只懂“獸話”而聽不懂人話了。
精神。這是一群麻木的人,思想長期貧血,精神極缺營養(yǎng)。他們不知道夏瑜為誰而死,也不關心他為誰而死。唯一關心的,是夏瑜被殺能給自己帶來治病的看熱鬧的機會。你看那場面,一堆人“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多么投入和專注,多么渴望“一睹為快”!與其說他們是人,不如說是一具具能行走的僵尸,或者說是沒有靈魂的“空殼人”。
燕雀沒有理想,沒有信仰,沒有情懷,沒有同情心,有的卻是冷漠。他們不尊重別人的生命,更不關心別人的痛癢。夏瑜遭殺后,沒有一個人痛心一個年輕生命的遽然消失,沒有一個人譴責滿清的殘暴行徑,沒有一個人同情夏四奶奶的悲慘遭遇??荡笫宓故呛芡锵?,但卻是為“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與這些人去談仁者愛人、天下為公,只能讓人一陣呵呵。
思維。燕雀的思維是直線型和封閉的,不會獨立思考,不會逆向思維,更缺少人性和公義,他們只相信大腦里那點“陳糠爛谷子”,排斥與之相悖的任何意見。夏瑜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眾人聽到后,沒有任何人去思考,有的卻是一起對他攻擊、漫罵和毆打??荡笫辶R他“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紅眼睛阿義則順手“便給他兩個嘴巴”,駝背五少爺贊:“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被ò缀託鈶嵉卣f:“這賤骨頭該打?!彼麄儧]有法治意識,更不懂寬容,認為凡是與自己思維相左的,都是壞人,都在可罵可打之列,且視之為天然正確。假如清廷將夏瑜放出,光這幫人也收拾得他“三佛出世,五佛升天”,何勞官府動手!
道德。道德對于燕雀來說,是極缺的奢侈品。比如紅眼睛阿義,自私到了令人惡心的程度,按“慣例”他能從夏瑜這個死囚身上發(fā)點財,“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最后從死者身上剝下衣服拿走才算解了一口惡氣。和紅眼睛阿義同時代的,某地還有一個紳士和瞎子,紳士領著瞎子找到了懂醫(yī)術的傳教士,老外診斷瞎子患的是白內障,便幫他治好了眼病。但是,麻煩來了,紳士對傳教士說:他就靠眼瞎乞討,如今眼被治好,他也失去了謀生手段,因此你必須作出補償,把他帶回去雇作看門人,把善事做到底(文津出版社、明恩溥《中國人的素質》P138)??梢娧嗳敢渤S凶约旱摹袄碚摗?,也滿嘴 “正義”“道德”,也會“義正詞嚴”,但目的卻是:為其卑鄙辯護,撕咬那些高尚的人,更為卑鄙和丑陋。
知識。燕雀大腦里的知識,原本就像珠峰上的氧氣一樣稀薄,更可憐的是,他們沒有機會和渠道獲得和補充外界新的先進知識,其信息來源主要靠華家茶館這個“發(fā)布臺”,一些“高端信息”,還得依賴滿臉橫肉者之類“消息靈通人士”來轉述。他們不讀梁啟超,更不知新的政治文明。這就注定了其知識十分貧乏和低劣。更不堪的是,思維嚴重固化,對外來文明油鹽不進。讓他們去解讀夏瑜們的鴻鵠之念,真是要命啊。
燕雀安知鴻鵠之念,夏蟲不可以語冰。
魯迅吶喊了一輩子,我想無非就是為了喚醒燕雀,讓之蛻變?yōu)轼欩],或者至少縮短之間的距離。其實也不是不可能,比如在全社會實施系統(tǒng)、深入、持久的吐故納新工程,便會慢慢“化腐朽為神奇”。然而,魯迅所處的時代,有可能嗎?唉,萬惡的舊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