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世明
那一晚,首觀易卜生的名劇《玩偶之家》。至最后一幕:
——海爾茂:你說下去!咱們倆得改變到什么樣子……?
——娜拉:改變到咱們在一塊兒過日子真正像夫妻。再見。(從門廳走出去)
——海爾茂: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來)屋子空了。她走了。
樓下“砰”的一響傳來關(guān)大門的聲音。
141年前(1879年),“世界現(xiàn)代戲劇之父”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代表作《玩偶之家》(又譯作《娜拉》)在哥本哈根皇家劇院首次公演。劇終,女主人公娜拉離家出走的一聲摔門之響驚動了整個歐洲,當(dāng)即掀起陣陣風(fēng)波,而余音繞梁,至今未絕。
一個被弄臟的玩偶,主人急切地把她丟棄,然而當(dāng)危險被和平解除,玩偶“洗干凈”了,他又重拾那副虛假柔情的面具,樂呵呵地叫道:“娜拉,我沒事了,我饒恕你了……”
甘于常被“饒恕”?“乖乖地做你的小鳥兒,做你的泥娃娃?”“像個傻孩子?”娜拉不“甘”!其毅然“逃離這座牢籠”的選擇,立即成為上個世紀(jì)初被封建包辦婚姻制度籠罩下的中國青年崇拜的偶像,“娜拉出走”亦成為當(dāng)時中國婦女解放亦人性解放的代名詞。
“娜拉”到中國很早。早在106年前的1914年,上海春柳社即首演此劇。1918年,《新青年》雜志出版“易卜生專號”,則言之剴切:“易卜生寫了一個全人類的問題,所以每個人看后都從中有自己的思考?!?/p>
俱往矣。而今,面對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華夏現(xiàn)時,封建主義的“大辮子”,從許多人特別是男人的心頭剪掉了么?女性應(yīng)有的社會地位與人格權(quán)益均得到保障了么?
這個問題忒大。不過,以劇中娜拉的“被愛稱”為鏡,看看現(xiàn)時中女性“被稱謂”的不合適甚至于蔑稱,清晰可見“娜拉現(xiàn)象”百年之后仍存矣。
什么“現(xiàn)象”?說說筆者的“頓悟”:《娜拉》在中國又譯作《傀儡家庭》。但,女性絕非是牽線的傀儡,孩子玩的“人形”(日語,即人形的玩具)。她是閃耀著世間最美麗光輝的母性,是奶奶、姥姥,是媽媽、妻子、女兒……
易劇中娜拉的“被愛稱”叫得“洋氣”:小寶貝、小鳥兒、小松鼠、小貓(怎么“洋”也是玩物)……
回到域內(nèi),今年三八婦女節(jié),有網(wǎng)友總結(jié)出三十八種女性的“被稱謂”,其中二十四種不怎么好聽,甚至太不好聽,整整占了三分之二,上眼吧:內(nèi)人、那口子、拙荊、對象、孩他媽、孩他娘、內(nèi)子、婆娘、糟糠、娃他娘、崽他娘、山妻、賤內(nèi)、賤荊、馬子、主婦、渾人、娘子、屋里的、另一半、渾家,其中之賢內(nèi)助、堂客、婆姨還算是好聽一點的。什么“拙荊”(當(dāng)時民間女子常用荊枝為釵)、“內(nèi)人”(常見稱呼。源自婦女終年累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內(nèi)子”(與子女同“價位”?)、“賤內(nèi)”(已經(jīng)“內(nèi)”了,還要“賤”?盡管此處之“賤”多謙稱自己,但仍屬蔑稱之一種嘛)、“渾家”(意思是不懂事,帶著性別歧視吧?)。
當(dāng)然,這些長期反映男尊女卑不平等關(guān)系的稱呼,已泯然矣。但在北方特別是東北,喊另一半仍嫌“土得掉渣兒”——俺家老娘們、俺那口子、孩子他媽、屋里頭的、做飯的,有工作的也叫“家屬”,更有“老 (kuǎi)”一稱, 是一種類似于撓的動作,老人們年邁走路不便,走起路來一 一 的,狀如腦血栓后遺癥了?
算不算“西風(fēng)東漸”之一種呢——域中更多的地區(qū)、更多的時段,一直稱愛人,似與時俱進(jìn),社會進(jìn)步一顯例。不過,時也勢也,不少稱呼已異化至變質(zhì)、變味兒,甚至令人聞之掩鼻,如:干爹、小姐,乃至于曾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的“愛人”,也早被“風(fēng)氣之先”給異化成了“畸形”。
愛人不宜輕松出口,“老公、老婆”到處喊得震天響。
年輕輕的叫老婆?先是不妥,實則不夠善良——老嗎?還婆?小鮮肉們介紹小鮮花妻子,“老婆”?尤其在一些稍正式場合,“老—婆”(重音在后),該是多么大煞風(fēng)景!
而“老公”的稱謂詬病已久,多文有指。作為封建流惡的太監(jiān),俗稱是老公,(“老公”是太監(jiān)的別稱之一。太監(jiān)有不少稱謂,有一個婦孺皆知的別稱“公公”,坊間又叫“老公”。史書也有記載。明末清初談遷所著《棗林雜俎》中,有李自成進(jìn)北京“打老公”一說。)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人,以如此“雅稱”丈夫,不討厭嗎?又不知怎么在網(wǎng)上成了“全天候”撒嬌或凸顯親密的“昵稱”,一些長相帥氣的男性公眾人物,甚至被稱為“國民老公”。讓“銀發(fā)”一族不能不生誤解:“國民老公?”我的女兒也首肯嗎?
于此,充分顯示了漢語言文字的粗鄙化傾向與社會交往的惡俗化現(xiàn)象。
作家汪曾祺有一言,筆者贊賞——夫妻關(guān)系,說到底,是伴。故此,年輕時稱夫妻,正式一點的場合稱先生、太太,入老境,老伴乃最適宜之稱謂。只有稱“老伴”,才是平等的。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以后,都是對方的“拐棍”。“年輕的時候需要墊腳石,中年的時候需要強心針,到老了需要一根拐棍”嘛。
由對夫妻稱謂的回溯與厘清,筆者油然到對某些成語的襲用,也似應(yīng)一改某些“惰性使用習(xí)慣”。
漢字五筆錄入“婦”字,總蹦出一個成語——“婦孺皆知”。拆字釋義,婦,指婦女;孺,指孩童。意思清淺:婦女、小孩都知道。這個說法,前身可追溯到《戰(zhàn)國策》:“今秦婦人、嬰兒皆言商君之法?!碧拼灿小皨D人、童子”這樣的并稱運用。至于“婦孺皆知”這四個字,最早見于乾隆時期官員戴璐的《藤陰雜記》。
回望其源流,這一認(rèn)知算不算“男權(quán)社會”的孑遺之一呢?其潛臺詞,不還是指向封建社會婦女“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形象?是故,凡涉一般,“大路貨”,眾所周知的常識性問題或某件事物時,是不是當(dāng)力避“婦孺皆知”的脫口而出?
話題來到抗“疫”之目下,“娜拉現(xiàn)象”有沒有?全國馳援湖北,甘肅某醫(yī)院女性醫(yī)護(hù)人員竟“剃發(fā)出征”!視頻中,刺目的是從那一雙雙秀目或臉龐滾落的淚水!發(fā)問自然而生:15位馳援者中14位女護(hù)士要光頭,而唯一男性 卻可以頂著頭發(fā)展示?這是男性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即平時以為尊重女性,遇有“關(guān)鍵時”,便視之為“另類”為“某種刺激”?女性和女性的身體,仍然是作秀的附屬品或煽情宣傳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