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命定的彼此傷害和相愛,錨定著這個荒涼詭譎的星球。
前幾天讀了一本美國短篇小說集叫《世界雜貨店》,里面收錄的大都是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科幻作品。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一些故事的情節(jié)、思路和整體架構顯得有些中規(guī)中矩,不夠驚喜;但是作者敘事時那種不疾不徐的穩(wěn)當勁兒,讀起來讓人格外舒坦。仿佛彈詞開篇,“窈窕風流杜十娘,自憐身落在平康”,歌者就那么和著琵琶唱起來,并不著急表達情緒,然而風流端正,落落大方。在這種時刻,敘述者呈現(xiàn)作品的能力甚至比作品本身還吸引人。
要說的是科幻劇《異星災變》,這個譯名太過直給,簡單粗暴,不夠含蓄不說,還有劇透的嫌疑。與譯名迥然不同,劇集整體風格堪稱沉著冷靜。科幻劇最不吸引我的往往就是表象——擁有先進科技力量的人造人在灰撲撲的大野地里刨山求生養(yǎng)孩子,放著霹靂閃電的力量不使,非要在廢土之上刀耕火種紡紗織布,這種情節(jié)無論什么時候都令我特別出戲。也知道這種表象的寓言意義,然而用力過猛的寓言總讓我起反諷和解構的心。
拋開我古怪的個人口味不談,《異星災變》在許多方面真正是“婉而多諷”的,沉穩(wěn)得足以令人滿足。比如人造人“母親”忠誠貫徹創(chuàng)造者的理念,不辭辛勞地向幼小的人類孩童宣講和平、友愛和無神;然而她講述這些觀念時虔誠迷醉的神情以及營造出的唯我獨尊的氛圍,完完全全是一場布道。劇集很高明地點到為止,沒有進行進一步的闡發(fā),由觀眾自己判斷,表面你死我活的有神與無神兩派背后究竟是什么。
又比如對家庭觀念的探討。劇集中有兩個家庭框架:人造人父母一家和頂替他人身份的方舟艦長一家。這兩個家庭之中的家長和子女之間都沒有血緣關系,但逐漸彼此血肉相連。
人造人家庭更特別,“母親”顯然是劇集著力塑造的核心人物。她沒有《西部世界》里人工智能的糾結,也不曾將自己和人類進行優(yōu)劣高低的比較?!澳赣H”的核心就是“母親”,她愛她的孩子,她的一切強大和失智,堅韌和犧牲,都源自她對孩子的愛意。“母氏劬勞”,就算到了遙遠未來的外星球也依然如是。故事中“父親”固然也一樣勞苦和深情,但是對孩子的眷戀并不會那樣深切地時刻左右他的情緒和判斷。在幼童胚胎顯示未成活之時,“父親”非常冷靜地指出應該按程序丟棄它;是“母親”的堅持才讓最孱弱的孩子得以生存。無法否認這里有一些圣母光的成分,然而同時也有相當程度的真實。對于母親來說,勞苦的首先是心神,然后才是身體,這一點好像也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的。
經(jīng)歷過天坑《迷失》慘無人道的磨練,我對于一切劇集中挖過于神神鬼鬼的坑的行為都格外提防。什么復生的亡者了,神明的諭示了,就你能聽見別人都聽不著的聲音了……凡此種種,我都更傾向于把它們當作渲染荒蕪奇異氣氛的佐料,不想花太多心思在上頭。還有劇情分析說大故事線也許是時空循環(huán)的穿越戲,外星與地球生命互為始祖。但是就像之前說到的,科幻劇的表象是最不吸引我的部分。撥開那些云霧、飛船、虛擬現(xiàn)實、妖魔鬼怪,我更真切看到的是養(yǎng)育者和被養(yǎng)育者的艱辛和頑強,以及命定的彼此傷害和相愛,錨定著這個荒涼詭譎的星球。相比之下,那些必須選邊站的大帽子,那些神廟里的膜拜和餐桌前的宣講,一切看似華麗和強大的東西,倒是最脆弱不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