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恒雷
摘要:徐懷中先生是我國軍事文學史上一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人物,革命戰(zhàn)爭年代是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和平年代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軍旅文學作家,并擔任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首任主任。多年來,徐先生培養(yǎng)了諸如莫言、朱向前、柳建偉、徐貴祥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作家、評論家。他所撰寫的《我們播種愛情》《西線軼事》《底色》《牽風記》等優(yōu)秀作品,獲得了包括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等諸多大獎。特別是于2019年8月16日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牽風記》,是徐懷中以90歲高齡贏得的我國最高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立了該獎項的獲獎作者最高年齡紀錄。該小說自問世以來,引起諸多關注,本文擬從該小說的寫作題旨、寫作特色、人物情感、審美意蘊等角度來展開論述,意圖挖掘該小說更多文本價值。
關鍵詞:徐懷中 《牽風記》 汪可逾 美學意蘊
《牽風記》最初發(fā)表于2018年12月《人民文學》,同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發(fā)行了單行本,兩家國家級出版機構同時大力推介這部軍事作品,一時間引起讀書界廣泛關注。該書隨即在2019年春天入選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候選名單,直至2019年8月16日眾望所歸地獲得了這一我國文學最高榮譽。《牽風記》是與梁曉聲先生的《人世間》以并列第一名的得票數問鼎該獎項桂冠的,獲得茅獎當然有給該書加冕與助推的東風效應,但徐懷中90歲高齡能夠以并不厚重的13萬字文本突出眾多候選作品的重圍,顯然有其引起廣泛關注的原因所在。
一.關于作者徐懷中、成書背景與本書題旨
評論者解析這一現象級文本,務必要先了解該書的作者。在我國長篇小說發(fā)展歷史進程中,以古典小說為例,公認的兩部最為偉大的長篇小說為《金瓶梅》與《紅樓夢》,為了對兩本書確切研究,學術界產生了“金學”“紅學”來對它們相關的所有情況進行解讀考證。所以,解讀《牽風記》,我們也很有必要先了解該書作者的相關情況,以期利于我們進一步解讀這本小說的相關思想。
徐懷中先生出生于河北邯鄲,1945年參加八路軍,任晉冀魯豫軍區(qū)政治部文工團團員、第二野戰(zhàn)軍政治部文工團美術組組長。也就是說,徐懷中先生是抗日戰(zhàn)爭末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親歷者,親身參加了劉鄧大軍千里挺進大別山的行動,而《牽風記》正是以這一時期為歷史大背景書寫出來的。1962年,徐懷中先生在北京西山八大處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之家寫成了《牽風記》的初稿,但當時由于電影劇本《無情的情人》遭遇批判,緊接著又爆發(fā)了“文革”,《牽風記》顯然是不適宜發(fā)表出來的。進入20世紀80年代,他寫作出了《西線軼事》,從創(chuàng)作大環(huán)境上來講,80年代是文學的黃金年代,改革開放使得中國作家們的視野更加開闊——大時代的變化促進了個人文學的認知更迭,再加上《西線軼事》取得了廣泛好評,促進了他的個人文學認知變化,相應地,徐懷中對《牽風記》的認知也有了全新的變化——他的文學思考是與新時期文學探索同步進行的,既有個人的摸索演變,又有強烈的時代影響。直至進入新時代,徐懷中經歷了多年的人世滄桑,對于人性的洞察也更加深邃,藝術的全面警醒帶來了文本的涅槃變化——對于多年前寫就的《牽風記》他早已不滿意了,于是推倒重來,歷時兩年有余,寫就了我們面前這一全新的文本??梢哉f,一部并不長的長篇小說,貫穿了作家徐懷中整個的文學心路歷程,又同頻共振著中國當代文學的整個歷史演變,真可謂是十分罕見的文學案例。
作者豐富的戰(zhàn)地生活經驗,全面滲透進了《牽風記》文本的多處細節(jié)里,后面筆者將會進行專門論述,在這里簡要談一下——《牽風記》有著多處令讀者震撼的文本細節(jié)描寫,比如女性的裸體之美這樣的細節(jié),在全書中居然有三次呈現,第一次發(fā)生在主人公汪可逾率領女民兵團渡船過黃河,因為害怕翻船方便營救,而只穿內衣,形同全裸;第二處是汪可逾大雨過后在宿營地只穿內褲躺在門板內,然后齊競對其進行人體拍攝;第三處是汪可逾犧牲前,曹水兒以敬畏偶像的姿態(tài)為其臨終擦洗。這樣的文本細節(jié)之美,和生理欲望無關,卻是極其震撼的人性之美的呈現?!稜匡L記》里的許多細節(jié)在其之前的文本中便已有端倪,他在這部長篇小說中做了一次集大成的綜述呈現,所以才書寫出汪可逾這一具有完滿人性美的女性形象。
1999年第1期《人民文學》,發(fā)表了徐懷中的短篇小說《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講的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漂流到連隊駐扎的小島,被部隊救起,隨后又投海自殺、神秘失蹤的故事。小說也是以一個又一個懸而不解的迷局,鋪陳了現代人無法索解的絕望。這部小說和一年后在《人民文學》發(fā)表的《或許你曾見到過日出》,因為奇崛詭異的新方式表達,令一眾他的部隊老同志提出了質疑,甚至認為因為他的文壇地位德高望重,編輯部才抹不開面子給他發(fā)表的。他聽后也不多做解釋,坦然一笑。但我們對照《牽風記》即可看出,兩篇短篇幾乎都可以看作是這部長篇的遠期練筆,一來情節(jié)都極為大膽、極盡想象之能事,二來就以細節(jié)而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和《牽風記》一樣寫到了裸女,《或許你曾見到過日出》里也是圍繞著“一抹極淡極淡”的微笑女孩展開,這個女孩與一名軍事學博士不期而遇,然后發(fā)展出一段詩性情感故事。而這種情節(jié)與人物設置,幾乎就是一個微型版的《牽風記》。而徐懷中先生也承認,“很明顯的,寫那兩個短篇,確實是為十多年以后才姍姍來遲的這部長篇小說打了一個前哨戰(zhàn)?!秮硪泊掖遥ヒ泊掖摇窐祟}下,引用了一段隱喻式的人生格言,在《牽風記》里又重復使用,成為引領全篇寓意的一個極具關鍵性的線索。《或許你曾見到過日出》中,那個小女孩的‘一抹極淡極淡的微笑,被原封原樣復制了下來,便是《牽風記》中北平女學生汪可逾臉上總帶出的那個‘標志性的微笑。人類的自然微笑,被現代科學研究證實屬于先天設定的。小說開篇,正是由這樣的一個匪夷所思的生活細節(jié)切入,無形中為情節(jié)的展開帶來了一層空幻的神秘感。”
由這幾個典型的案例,我們便可以得出結論,徐懷中先生對于《牽風記》的寫作,是多年來積淀的全新成果。關于《牽風記》這一書名的題旨內蘊,作者徐懷中在回答《中華讀書報》文學記者舒晉瑜女士的采訪時已經給予了明確回答:“《牽風記》的書名,可以理解為,在總體力量敵強我弱的形勢下,突破戰(zhàn)爭史局限,牽引戰(zhàn)略進攻之風;《牽風記》原稿與今作,在立意與創(chuàng)作方法上都有顯著差別,亦可理解為牽引個人寫作轉變之風;‘風為《詩經》六義之首,而《國風》部分的詩歌,大多是反映周代先人們生活的恬淡渾樸愉意跳脫,或表現青年男女浪漫愛情的,與小說意涵相契合,也不妨理解為牽引古老的‘國風之風;‘牽風二字,原本空幻,作其他意象聯(lián)想也未嘗不可?!?/p>
那么,接下來,筆者著重從《詩經》中“國風”與《牽風記》里的細節(jié)契合角度進行論述,闡釋當中帶給我們的遠古人性之美,歷經千年在當代文本中的時代回響。在《牽風記》中,展現國風的魅力最明顯的是曹水兒,這個勤務兵高大英俊、身手矯捷,但卻癡于男女之事,與眾多民女有染。乃至于在介紹曹水兒時運用了《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倍P于他的風流傳聞不勝枚舉,真的是令人驚詫,可又是極其符合青年男女的真性情的。
“夜老虎團”歷經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轉戰(zhàn)大別山、搶渡黃河,戰(zhàn)友們生死與共,只是歷經多年的戰(zhàn)斗,一些人早已陰陽兩隔。“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蓖艨捎忾L眠于大別山下銀杏樹中,灘棗神駒天葬于心靈主人汪可逾身旁,曹水兒因為自己的不堪獻出了生命,齊競在了卻多年心靈的愧疚后,也飄然而去。曾經在一個“山頭”戰(zhàn)斗過的幸存者們年年聚會,人們總是會念叨著那個綻放著蒙娜麗莎般神秘微笑的小汪。集體照片里,汪可逾留下的竟是遺照。而這幅集體照里,里面綻放著那么多曾經陽光燦爛的笑容,卻在戰(zhàn)火中一一隕滅了,特別是那最為令人想念的小汪。且引《國風·秦風·蒹葭》詩句:“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p>
齊競、曹水兒、汪可逾、灘棗,他們三人一馬都可謂是生死戰(zhàn)友,他們的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而其間他們演繹出來的愛與怨,又注定了他們的命運悲劇,這點《國風·秦風·無衣》可以印證:“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而灘棗神駒的故事恰好印證了《國風·秦風·車轔》:“有車轔轔,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盵1]特別是灘棗與汪可逾成為知音,甚至超越了齊競與汪可逾的知音程度,此馬有靈性,聽得懂古琴曲《關山月》,能在曹水兒的指揮下突破重圍得以存活,能把女主人公的遺體轉移到銀杏樹洞中,總能出現在關鍵的地方救主、護主,通靈智慧世所罕見,忠誠可靠無出其右,有馬如此,夫復何求?且引《國風·邶風·擊鼓》:“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這是小說極富魅力的地方??梢哉f,《牽風記》里的國風式寫作的確是一個顯著的特色,成為題旨里或顯著或隱晦的內蘊,我們都可以在閱讀的過程中感受到這一遠古靈動鮮活情感的時代回響。
二.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文本中的多重凸顯與審美意蘊
國風式寫作當然可以看做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牽風記》當中的體現,但筆者認為:作品中的幾個方面,以更加細化的形式展示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小說中的巨大魅力,它們依次為古琴、書法、墓志銘等。在眾多關注該小說的評述中,大家都注意到了徐懷中先生在該小說中對廣大指戰(zhàn)員全新形象的描寫樹立。因為,在戰(zhàn)爭小說中,無論是對比國外的《戰(zhàn)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鋼鐵是怎樣練成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永別了,武器》《太陽照常升起》等小說,還是國內的《林海雪原》《烈火金剛》《歷史的天空》等等,主人公被塑造得要么高大全令人感覺虛假,要么線條過粗難以留有深刻印象,特別是男女主人公多驍勇善戰(zhàn),卻缺乏儒雅睿智的一面,比如口碑較好的《林海雪原》中的少劍波,也是因為儒雅知識形象樹立得不夠,影響了他形象的進一步完滿。實際上,在“七七事變”前夕,已經有諸多優(yōu)秀的青年知識分子來到延安充實到了革命隊伍中,許多人成長為優(yōu)秀的指戰(zhàn)員。因而,他們在革命戰(zhàn)爭中的形象,不可能再是赳赳武夫的武斷模樣,必然是有勇有謀,甚至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的一面的呈現。徐懷中先生親歷了抗日戰(zhàn)爭后期與整個解放戰(zhàn)爭,他本身就是這些知識分子士兵中的一員,因而他的觀察體會是極其令人信服的,而他書寫出的如此豐沛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要素在《牽風記》里的多處呈現,不僅大大充實了小說的精英文化含量,也使得他塑造的汪可逾、齊競、曹水兒等指戰(zhàn)員的形象變得更加立體新穎——他們比起之前的軍旅文學作品有了全新的個性與定位,令人們久久難忘他們的形象與故事。
古琴。鐘子期與俞伯牙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在《牽風記》中得到了極其浪漫地新穎體現。在與日寇周旋的緊張戰(zhàn)爭間隙,“野政文工團”(晉冀魯豫野戰(zhàn)軍政治文工團)派出一個小分隊來到九團慰問演出,因為臺上全是男角而沒有“坤角兒”(女演員),而讓臺下看夠了乏味表演的戰(zhàn)士們一頓喧嚷,直至鬧到時任團長的齊競要出面來平息風波。齊競本想散場了事,但前面的所有鋪陳都是為了引出本書的主角汪可逾。此時汪可逾路過此地,她本要去太行二中求學——所謂無巧不成書,汪可逾看到上面這個場面,臨時決定要為這個戰(zhàn)功赫赫的“虎團”彈奏古琴。由此,關于古琴的相關文化便一一被書寫出來。古琴在本部書里起到的作用是多重的:首先,它的第一重象征意義,直接代表了汪可逾的高貴典雅形象,她出身于北平書香門第,受過良好家庭與學校教育,心無城府,熱情大方,彈奏出的琴音優(yōu)雅清澈,真可謂是人琴合一。其次,古琴見證了男女主角的相識相知相愛乃至最后的相傷別戀。最后,古琴的損毀,又象征了主人汪可逾的香消玉殞。在小說中,古琴的出場就是汪可逾的出場,男女主人公在演出現場幾乎先開了一個古琴學術研討會,齊競本身擁有良好的大學文化修養(yǎng),在日本留學過,因而對文學藝術用功甚勤,學養(yǎng)扎實深厚,諸如白居易的《廢琴》《高山流水》的創(chuàng)立與改編,古琴分為散音、泛音、按音等等非常專業(yè)的內容,他都能和專門學琴的汪可逾對答如流,令汪可逾驚奇——一位在深山里指揮作戰(zhàn)的指揮員居然了解國學如此精深,二人心里暗暗地都將對方引為知己。只是,齊競雖然有著諸多的優(yōu)點,卻是一個內心有著頑固處女情結的強迫癥患者,這一質疑癥結的存在,直接宣告了后來兩位主角的生死離別,琴音也隨著戰(zhàn)爭消失遠去。
無疑,古琴的彈奏與交流顯示出了作者扎實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白居易是一名懂音樂的著名詩人,他寫音樂的詩歌中最為出名的便是《琵琶行》,諸如“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边@些詞句真可謂是音樂詩句中的經典,而相對來說白居易撰寫的《廢琴》,的確知道的人就少多了,但用在吟詠汪可逾的宋朝古琴上是極其合適的:“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澹無味,不稱今人情?!边@足可見出齊競顯然不是普通的指戰(zhàn)員,十足一名儒將形象。而作者對于汪可逾彈琴的描寫也是細致入微的,比如她彈琴的動作:“姑娘席地坐在臺口,盤起雙腿,將古琴平平架在大腿上。自古便是這樣盤腿撫琴的,她取的是最為標準的一種彈奏姿勢?!盵2](因全文引述《牽風記》較多,不再一一列出,本文所引皆出自此版本)這種描寫顯然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不熟悉者難以精準寫出,而古琴表演并不是一上來就是緊鑼密鼓地演奏,需要先彈出一個散音——空弦音,這可看作是對琴的試音與調音。而汪可逾的古琴的確是寶琴——“她的這張宋琴共鳴極佳,洪亮一如銅鐘?!睂τ谖覀兤胀ù蟊娬邅碇v,古琴曲我們最熟悉的就是《高山流水》了,但如果深入推及《高山流水》的內里知識,確是《牽風記》告知我們的:“ 《高山流水》到了唐代被化為《高山》《流水》兩支樂曲,后經清人蜀派琴家張孔山改編,以大量滾、拂、綽、注等手法,作洋洋之水聲,人稱‘七十二滾拂。至今更一統(tǒng)天下,諸多名家?guī)缀鯚o一不是遵張氏傳譜《流水》來演奏的?!饼R競好奇到汪可逾會去彈《高山》還是《流水》呢?并且就這一問題二者還進行了探討,小說這樣的描寫,瞬間增強了文本的知識含量和厚重性,并且我們得知,汪可逾完全不拘泥于古法,而是深刻領悟到高山流水的真正本意:“不做過多緩急變化,任其一路流淌下去,讓人領略到‘不舍晝夜的意味,不是更有內在神韻嗎?”于是,二者的學術探討式交流,讓我們充分領略到了古琴這一極具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的樂器,在當代小說中發(fā)揮出來的巨大象征意味,使得男女主人公良好的知識分子形象得以樹立,也直接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向前發(fā)展。
通讀本書可知,汪可逾與古琴可以說是形影不離的,二者相互成就了對方,古琴是汪可逾母親的嫁妝,而汪母又將其作為女兒的嫁妝贈與她,古琴的確滋養(yǎng)了汪可逾的成長:“據說在彈撥樂器中,古琴的指法最美、最具觀賞性……在四個八度的開闊音域之間,以變幻多姿的五十幾個指法在彈撥跳蕩,在輕挑細抹,能不養(yǎng)人的手法嗎?” 對于汪可逾與她的古琴,如果說齊競是她的人類中的知音的話,神駒灘棗便是她另一個知音。由于灘棗在汪可逾的行軍路上立有大功,汪可逾無以為報,便想給灘棗彈琴聽。乍一看,這樣的描寫簡直是對牛彈琴!但恰恰是因為汪可逾“一點謝意”的彈琴,卻收獲了戰(zhàn)馬知音。“小汪選定了琴曲《關山月》,這首曲子是20世紀梅庵琴派著名代表曲目之一,音韻剛健而質樸,抒發(fā)征人報國思鄉(xiāng)的情懷,稱頌軍馬戰(zhàn)車在戰(zhàn)爭中不可阻擋的威武氣勢?!边@個知音從此相伴汪可逾一生,直至為汪可逾遺體在山洞中送終就是灘棗——它是聽到《關山月》的指法來到汪可逾面前,書寫了人與馬的極富傳奇色彩的故事。
談及汪可逾臨終時關于古琴的彈奏,不得不說又極富凄美浪漫的色彩。首先,作者在小說臨近結尾處談及了這張古琴的特點——在全書的前半部我們只是聽到琴音一樣,臨近尾聲它才顯露真容:“通體為一色,漆胎細膩,色澤溫潤,看上去單純而不簡陋,樸實又不見粗鄙。琴身長約三尺六寸五,寬約六寸,厚約二寸。琴弦長度約一百一十二厘米至一百一十八厘米,琴身弧度漸次扁平化,造型古樸工整,以簡約實用為美。”作者一定是對著看到過的古琴為模型進行了書寫,無疑這些精準的書寫都是符合古琴標準的,而接下來汪可逾關于唐琴“九霄環(huán)佩”的講述更是極具文化含量,在此就不再冗述,但唐琴琴足上關于蘇軾的楷書詩卻很值得分享:“靄靄春風細,瑯瑯環(huán)佩音。垂簾新燕語,滄海老龍吟?!笨梢哉f,小說當中關乎古琴的論述有多處,這并不是作者刻意地掉書袋,而是非常有力地印證了主人公汪可逾的家學淵源,如果不懂琴,那她不過是個彈琴的匠人,而正是人琴合一的效果,她才能以家中珍藏的宋琴戰(zhàn)勝唐朝皇家珍藏的“九霄環(huán)佩”琴。只是汪可逾在臨近生命終結時進行的這場琴會演出,觀眾只有一人一馬,可惜了她諸多的名曲《高山流水》《幽藍》《酒狂》《秋夜讀易》《平沙落雁》《漁樵問答》……但此時汪可逾彈奏的只是無弦的琴面——古琴已經在二人逃難時被深埋地下后,琴弦琴槽被壓折了。但即便是如此,作者憑借其強大的想象力還是聯(lián)想出汪可逾彈奏這一系列古琴時的巨大音樂震撼力,這段描寫真的堪比《琵琶行》的琵琶聲與李賀的《李憑箜篌引》:“隨著古琴三音交錯幻化,群山萬仞,江河縱橫,海天一色,薄霧流云,月落日出,烏啼蛙鳴。平平常常司空見慣,石破天驚聞所未聞。出自古史典籍諸子百家,或純屬玄思異想天馬行空。凡此悠悠不已物是人非,無不在呼應著七根琴弦的顫動蕩漾,無不涵蓋于樂曲旋律的起承轉合與曲折跌宕之中。”嗚呼,這綺麗多姿的想象描寫富于詩意又激情澎湃,深諳傳統(tǒng)文化的諸多要素,須知,這是汪可逾指法傳出的彈奏啊,竟可以帶出如此強烈的天地震撼——那是因為汪可逾在用最后的生命力量在演奏,她成熟的指法已無需琴音彈出,便可以有直沖天地的光芒迸現。也正是因為這種極強的穿透力,與她心靈契合的知音神駒灘棗,當聽到她最后用特有的指法蛇形鶴步彈出《關山月》的時候,灘棗拋開一切來到了汪可逾的身邊。這既可以理解為不可思議的人馬之間的心靈感應,又可以說這是作者運用的魔幻現實主義手法。同時,我們讀出的是一次次心靈的感動,感動于北方佳人生命的絕唱,感動于古琴曲千年后的知音,感動于人馬呵護生命的守候。《晉書》載,《廣陵散》失傳于嵇康手成絕響,《牽風記》載,諸多名曲絕唱于佳人汪可逾古琴,即便是小說筆法,卻同樣震撼人心。
書法。一般來說,作者對筆下的主人公是有各種偏愛的,甚至會用盡各種筆法集萬千寵愛于主人公一身,無論是給予他們的才華、情感、命運等等。在汪可逾身上,徐懷中顯然也沒有脫離這個窠臼,汪可逾不僅外形相貌清麗、身材曲線豐滿,內在又會彈古琴懂創(chuàng)新,這還不算完,作者又將其放置于書法家世家出身——父親就是京城書法名家,并將其培養(yǎng)得寫一手好字。而其乳名紙團兒的命名就很有傳奇性:“小汪上面有五位哥哥,送子娘娘一個女孩也不舍得給。書法家父親裁好了宣紙,正要寫一幅草書,醫(yī)院婦產科來電話了,恭喜您!夫人給您生了一位千金。父親將裁下的紙邊揉作一團,原本是要丟進廢紙簍里去的,因為大喜過望,一時不知所以,竟丟進了盛滿清水的玻璃杯。書法家仰天大笑,女兒的名字有了,就叫‘紙團兒!”這個小名的寓意當然可以進行多重解讀,但至少有一項寓意,那就是主人公必定是要跟紙張打交道的,而她打交道的方式就是書法。因為戰(zhàn)事緊張,汪可逾的文化教員身份常常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首長齊競便給她安排到了標語組,而這恰好發(fā)揮了她的書法才能。也正是由于她寫標語的這段經歷,軍隊的戰(zhàn)友們才得知她的書法功力已經相當深厚,在北平時便已經登廣告給人寫字了,并訂有潤格:“楹聯(lián)三尺四元,五尺八元、八尺十二元;手卷冊頁斗方每尺四元,逾尺加半;團折扇跨行每件四元,夾行加半;壽屏另議,黑面書金另議,先潤后墨隨封加一?!比绱饲逦鞔_的潤筆清單頗有專業(yè)書家的樣子了,京城小有名氣的書家,在戰(zhàn)斗歲月于人民解放軍中擁有了用武之地。
那么具體到寫標語,實際上也是個很有技術含量的活兒,在小說中我們看到,標語并不是簡簡單單往土墻上隨意寫寫了事,它有一系列具體的操作流程,就拿墻上的寫字背景的土為例,就必須選用“燒瓷器的上等陶土,富有黏性,不易脫落,寫出字來是橘紅色。稍稍添加一點鍋煙子進去,便成了第二種顏色——土紅?!边€有寫標語的刷子叫排筆,筆頭用碎布條扎成長短適當的筆頭,摻入幾根細細的竹篾棒棒,保持筆頭不打軟,寫出的字畫又很規(guī)整,不會毛毛糙糙的了。汪可逾迅速成長為標語組的主力軍,單獨執(zhí)行任務后,她立即舍棄了美術字,運用她打小訓練的柳體楷書,童子功優(yōu)勢立即顯示出來,得到了老鄉(xiāng)們的廣泛好評:“這位女八路寫出的字與別人不一樣,一眼就認得出,不用你大傷腦筋去猜?!钡鹊酵艨捎獠辉偎⒋笞謽苏Z,而是增加字數、容納更多方面內容的時候,她的書法才華得到了進一步發(fā)揮,因為對于大多數的書法作品來說,單字拿出來看尚可,如果要是寫一幅字,容易流于沒有整體美。汪可逾畢竟得到過專業(yè)書家指導,講究整體的謀篇布局,這和《文心雕龍》里講到的“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何其相似,書法要講究字與字、行與行之間,排列組合的彼此呼應。徐懷中在這里展現出對書法文化的深刻領悟,他這樣寫道:“不是撐得滿滿的,適當留出了一些空白,顯得全篇文字生動活潑、意境悠遠。同時又注意每一個單字的形狀點畫,以及上下幾個字的協(xié)調關系。小汪的三部長卷,找不出破壞整體風格的一處敗筆、一個呆字?!边@雖說是作者有意對汪可逾進行了美化,但小說筆法如此是可以理解的,汪可逾做事心無旁騖,彈琴與書法都是專心致志,而汪可逾在書寫墻壁的時候也有了明顯特點,全篇書寫連貫,一氣呵成。這也是因為,她對書寫的內容諳熟于心,因而筆走游龍,一順到底。實際上,在書法史上留下美名的那些名篇,無不是眾位書家一次激情下來的酣暢淋漓的力作,諸如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蘇東坡的《寒食帖》,那是連他們自己都無法復制的時代經典,文學藝術的創(chuàng)作正是這樣,一方面是作者多年來的藝術功力積累的不自覺地流露,另一方面是由于天時地利人和在那個點的集中燃爆,兩方面的因素交互作用,導致許多經典名作只有在那個時間點才能產生,比如王羲之《蘭亭集序》,里面多個“之”字的不同力度與形態(tài)的書寫,其時王羲之書法功力的臻于化境,文友雅集時的高興心態(tài)與微醺狀態(tài),曲水流觴等等,這些點的共同作用才產生了如此可謂空前絕后的作品。試想,顏真卿的書法《祭侄文稿》能夠再次出現嗎?痛失從侄顏季明如同愛子的心態(tài)怎么能復制呢?而且,顏真卿不久之后,就仙逝了,那些作品只能是絕品。蘇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謫黃州,固然是豪放多姿,可面對這種人生無常的變幻,他唯有寄情山水寄情無邊風月,才有了黃州赤壁的筆墨巔峰爆發(fā)。汪可逾的這些宣傳標語雖不是書法史名作,可在戰(zhàn)爭歲月,她能夠將其上升到書法作品的高度已經難能可貴,以至于齊競在觀摩了她的這些作品后給予她高度贊賞:“小汪!你是專業(yè)水平,我不敢多嘴多舌。如果一定要我從書法角度做出一個評價,我還真是有得可說。不過,我更加看重的是,你把刷大標語一變而為對于中國方塊字的美學追求,同時也把宣傳教化作用大大延伸了。你寫的不再是那些空洞口號,而是戰(zhàn)地生活所見所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太好了!”
墓志銘或祭文。比起古琴與書法在全書的多處體現,《牽風記》里真正能看作墓志銘或者祭文的作品,只有篇末的《銀杏碑》。但真正的佳作無需多,一篇足以壓卷?!躲y杏碑》是可以進行多重解讀的,它既是多年來齊競想為汪可逾奉上的悼文,更是一篇齊競多年來想對她訴說的心靈懺悔書。而從這篇悼文的內容來看,看做墓志銘又是極為合適的,所以一篇短短的《銀杏碑》,里面真的是齊競積攢多年的心靈絮語的精華萃取,也正是因為寫就了這樣一篇祭文,他才了無遺憾,可以安詳離去了。
翻開浩瀚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史,墓志銘與祭文佳作名篇無數,說幾個我們廣為熟知的,墓志銘中有韓愈寫的《柳子厚墓志銘》與歐陽修撰寫的《瀧岡阡表》,祭文中的名篇是韓愈的《祭十二郎文》與袁枚的《祭妹文》。那么墓志銘與祭文二者有何區(qū)別呢?我們通過二者的經典定義與名篇比對后發(fā)現,二者幾乎可以看做一回事。首先來看何為墓志銘,明代徐師曾在《文本明辨序說》中說:“按志者,記也;銘者,名也?!蹦怪俱懸话阌芍竞豌憙刹糠纸M成。志是散文的一種,敘述逝者的姓名、籍貫、生平等事情;銘則是用韻文來概括全篇,主要是對逝者一生的評價。但也有只有志或只有銘的。墓志銘既可以是作者生前自己寫的,也可以是別人撰寫的。繼續(xù)來看祭文,南朝梁朝劉勰《文心雕龍·祝盟》這樣對祭文進行了經典表述:“若乃禮之祭祀,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贊言行。祭而兼贊,蓋引神而作也。”可以看出,祭文是在進行祭祀或祭奠時表示哀悼或禱祝的文章。這種文章一般分韻文和散文兩種,內容主要為哀悼、禱祝、追念逝者生前主要經歷,頌揚他的品德業(yè)績,寄托哀思,激勵生者。祭文是為祭奠逝者而寫的哀悼文章,是供祭祀時誦讀的,它是由古時祝文演變而來,其辭有韻語、儷語。通過如此簡單的對比我們發(fā)現,墓志銘主要是在逝者去世后刻在石碑上的,而祭文是在逝者去世的現場宣讀。但是從內容和影響來看,二者是一致的,所以在漫長的中華文化史上,許多著名的墓志銘和祭文是可以一起來研究的。
回到齊競撰寫的這篇《銀杏碑》,它的確是可以作為墓志銘和祭文同時來看的,一則齊競早有想法,以原建制部隊的名義,為汪可逾舉辦一次正式的安葬儀式,在大別山主峰下那一棵銀杏樹旁,立一個石碑以供悼念,由他執(zhí)筆來起草悼文。但由于遲遲沒有思路而作罷,直至由于偶然讀到一則舊書的封面下的空白頁幾句話,聯(lián)想起汪可逾講述的他父親給她起名的軼事,才來了靈感。汪可逾早已去世多年,如果在大別山她的去世處為她宣讀,當然是無可爭議的祭文,但這個計劃沒有實施成功,索性,這篇《銀杏碑》除了不能以儀式感的形式在她墓前宣讀之外,其余悼文的要素是兼具了?!躲y杏碑》的篇幅并不長,我們全引在此,具體感受一下現代墓志銘或祭文的魅力,借以最簡短的文字來感受主人公短暫卻絢麗的一生,以及齊競內心的深刻懺悔與對曾經深愛姑娘的追思。
銀杏碑
汪可逾 于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生于北平市一個詩書之家,一九四五年初入伍,在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獨立第九旅司令部任參謀。一九四七年九月九日在一次戰(zhàn)斗中受重傷,次年初春逝世于大別山下一個水溶洞中,時年一十九歲。
人的一生,不外是沿著各自設計的一條直線向前延伸,步步為營,極力進取。而汪可逾卻是剛剛起步,便已經踏上歸途,直至回返零公里。從呱呱墜地,便如同一個揉皺的紙團兒,被丟進盛滿清水的玻璃杯。她用去整整十九個冬春,才在清水浸泡中漸漸展平開來,直至回復為本來的一張白紙。
與她相識的人,無不希望以她為藍本,重新來塑造自己。實則她一以貫之的人生姿態(tài),在她本人純屬無意識,莫知其然而然。因此不可復制,別人永遠學不會的。只要你著意仿效,便已經什么都不是了。
所好的是,她的那個標志性的微笑總是會隨著一縷春風浮現在我們面前。
祝愿汪紙團兒一路走好!
齊競泣血頓首敬書
這是一篇飽蘸著深情厚誼的悼文,文中關于汪可逾的生平與對她短暫卻精彩的一生作出了高度的評價,并且深具哲理。這是非常符合墓志銘或祭文寫作的要素的。其感人程度令人瞬間想起李商隱的《錦瑟》、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芳凹{蘭容若的《浪淘沙》,都可看作是懷念亡妻或隱晦或明顯的名作。徐懷中以扎實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以古琴、書法、墓志銘或祭文等要素的多重融入,令小說文本變得詩意盎然,令讀者們在濃郁的牧歌聲中,感知戰(zhàn)爭歲月里那段凄美而動人的戰(zhàn)地戀歌。那么齊競為什么會寫出這樣一篇融入極強懺悔性的悼文呢?我們在本文的第三段進行深刻闡釋。
三.戰(zhàn)爭美學視域下的詩意表達
《牽風記》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具有飽滿的情感、萬千氣象,之所以說其情感飽滿,是因為在13萬字的篇幅中,作者書寫出了汪可逾與齊競的相愛卻不能相守的悲劇戀情、汪可逾與曹水兒的并肩戰(zhàn)斗與守護彼此的戰(zhàn)友深情、汪可逾與戰(zhàn)馬灘棗心靈呼應先后犧牲的動人的愛與依賴之情、曹水兒與一眾婦女雖濫情卻真心托付的生死悲情等等多重情感。這些情感有愛情、戰(zhàn)友情、人與動物的自然情,情感多重復雜,交互綿密呈現,蔚為大觀,一部奇書,怎一個“情”字了得?并且,這些富于人性美的觀照都是以極富浪漫多姿的詩意表達予以呈現的。恰如評論家劉瓊所說:“這是什么樣的美學想象?自由、詩意、奇幻。美學建構的方式是對比、抒情和白描。關于對比,一是人物性格及發(fā)展的對比;二是與殘酷、危險和血腥的戰(zhàn)爭氛圍相對照,如可愛的容顏、動聽的音樂、美好的人性、浪漫的感情,等等。此外,詩一般的語言,大膽的想象,細膩的感觸,傳奇性的書寫,神性的寓意,都足以形成小說飽滿的詩意和浪漫氣息?!盵3]
而在筆者看來,這種詩意筆法的運用不光是文學手段的呈現,它更是作家戰(zhàn)爭觀的體現。如前所述,徐懷中具有長期的戰(zhàn)地經驗,加之其多年來對戰(zhàn)爭文學的觀察反思,形成全新的戰(zhàn)爭文學的寫作思路,不僅一脈相承其自己的《我們播種愛情》《西線無戰(zhàn)事》等創(chuàng)作思路,更有在晚年以多年積累實現完全爆發(fā)的全新書寫觀,他說:“到了晚年,我想我應該放開手腳來完成我最后的一記?,F在我所交出來的《牽風記》,不是正面去反映這場戰(zhàn)爭,而是充分運用我自己多年來的戰(zhàn)爭、戰(zhàn)地生活積累,像剝繭抽絲一樣,把它織成一番生命氣象。我只是寫了一個旅長、旅長的警衛(wèi)員、旅長的參謀和一匹馬的故事,可以說是把我多年來對戰(zhàn)爭的這些思考匯集起來,成為這么一篇浪漫的故事?!盵4]
首先我們來看關于主人公的塑造——主人公汪可逾青春靚麗的外形是大家可見的,而其內在品質又是出奇地好。首先,她天生毫無心計,對待任何人都沒有防備心理,更不必說人類所固有的那種無所不在的攻略防御意識。有幾則小事可以印證她的坦蕩,第一是因為齊競照顧她給她騎馬,引起了許多人的嫉妒,以至于流傳起不堪的話語,“身上穿了七八個洞,只能給人牽馬,身上只一個洞,不愁沒有馬騎。”這話流傳越來越廣,以至于讓汪可逾都聽見了,她直接找到曹水兒問是怎么回事。曹水兒最初緊張到要死,以至于不知怎樣解釋才能逃此一劫,直到他被逼不得已講出真相。本以為汪可逾會大發(fā)雷霆甚至怎樣對他都可以,可是經過曹水兒現場展示他掛花的傷口,和看到她很不自然的表現后,汪可逾才明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不過是一陣大笑了事。汪可逾的坦然表現,想必不僅令曹水兒大吃一驚,一定也會令所有讀者震驚的!因為這樣的話放在任何人身上簡直都構成了人格侮辱,至少是冷嘲熱諷,汪可逾的做法顯然是頗具廣闊胸懷的,以至于令曹水兒極為感佩,逐漸生出對她如同膜拜偶像的敬畏心——這是一處展現汪可逾坦蕩胸懷的典型例子。另一則就是部隊行軍打仗遭遇暴雨。雨夜,汪可逾把身上所有的被雨打濕的衣物全都撤下,只穿了一條短褲睡在門洞的一塊門板上。到這里,我們就明了了作者在前文設置的伏筆——汪可逾心胸坦蕩不拘小節(jié),齊競受過高等藝術教育,在東京學習過人體攝影,到了這里都派上了用場,二者的對手戲進一步升華,齊競拿起戰(zhàn)利品破舊相機,對著汪可逾的玉體拍攝起來??蓻]等他拍完,汪可逾醒了,齊競從相機取景框發(fā)現了她睜大的眼睛,對著他說:“首長,洗印出來,不要忘了送照片給我?!蓖艨捎馓故幍匾笃渌徒o她成片。而當齊競感覺極不好意思后,發(fā)現相機里根本沒裝膠卷,如得大赦的他如釋重負。而汪可逾的回應又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真的是對任何人都沒有戒備心與防衛(wèi)心。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有個很明顯的發(fā)現,那就是作者對她的塑造,比如對別人談吐大方、舉止得體、心無城府、毫無架子,其形象與語言動作特點與《紅樓夢》中的史湘云極其相似。而拍照事件帶來了風波,部隊采取了舍車保帥的方式,調離了無辜的汪可逾,但汪可逾仍然在曹水兒和灘棗的幫助下回歸了隊伍。此時,齊競也是極為不舍汪可逾的離開,等到得知她又回來的時候,頗有失而復得的快樂。他不僅面對面放肆地盯著汪可逾的領口看,還捧起了汪可逾的臉,打劫去了一個熾熱的吻。到這里,對于汪可逾和齊競情感的美好書寫可以說到了巔峰,而往后二者的情感是往下坡路走了。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二者的情感遭遇了毀滅性的打擊。汪可逾跟隨地方工作隊下鄉(xiāng)開展群眾工作,不想遭遇地方團練武裝的包圍,汪可逾等七位女兵跳崖舍身取義,只是她們都沒有摔死——汪可逾由于跳崖的地段比較陡峭,受傷嚴重。女兵們后來回到部隊,但六名未受傷的女子全被強暴,汪可逾昏迷多日,難以說清前因后果,但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齊競與汪可逾在部隊休整的時候做了一次關于汪可逾是否還是處女的談話——這直接導致了二者戀情乃至最基本的戰(zhàn)友情的完結。如前所述,齊競作為徐懷中筆下的優(yōu)秀指戰(zhàn)員,有著諸多優(yōu)點,可是他卻有著頑固的處女情結,文中在表達他這種觀點的時候把這種頑固度寫到了極致:“我自己也不理解,一旦接受了某種陳舊觀念,要從意識中去除很難??傔€是認為,所謂‘初夜落紅,是最潔凈最珍貴最神圣的一種紀念物。我設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應該用一整包藥棉保存下來,裝在一個鐵匣子里……”在他們談話時,汪可逾重傷未愈,身心很需要靜養(yǎng),無論汪可逾是否遭受強暴,他都不應該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以逼迫的口吻增加壓力。以至于在前文中我們感嘆敬佩的那個脾氣好到極點的汪可逾也被激怒了。通讀小說我們發(fā)現,齊競是個極其要強的人,受過高等教育,組織與演講能力超強,任職從來不擔任副職,提拔也是閃電般的速度,正是因為他成長的速度極快,他便也有了完美主義的思想存在——這種近乎強迫癥的心理直接葬送了他孜孜以求小心呵護的愛情,直接斷送了對其一往情深的汪可逾的癡心,導致汪可逾不僅身體受傷久病不愈,心靈也遭遇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乃至她和曹水兒單獨行動后,很快便香消玉殞了。這不光是紅顏薄命,也可以說是遇人不淑,托付非人。本來這是一對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卻因為相愛相傷的互不理解而走到了命運的悲途。當汪可逾犧牲后,齊競用一生來懺悔,他們的愛情是短暫的戀歌與長久悲劇的統(tǒng)一。
曹水兒在本書中的角色是極富性格的,自本書出版以來,凡是閱讀過的文友對曹水兒這個人物的印象都極其深刻——齊競的優(yōu)秀與瑕疵都非常明顯,雖是文武兼?zhèn)涞闹笓]員,卻令人有距離感而產生不了親近的想法,汪可逾多才多藝心無城府冰清玉潔,卻又近于完美如同仙女缺乏煙火氣,反而是曹水兒的塑造極其成功。曹水兒出身于農家子弟,大字不識幾個,但恰恰如此接地氣的身份鑄就了他是真正的工農子弟兵戰(zhàn)士的形象。恰如本書引用的諸多《詩經》段落的寓意,曹水兒的露水姻緣具有國風時代的開放性,以至于這么多的女子傾心托付,在那個年代并沒有一對一婚姻的束縛,曹水兒的確和她們有及時行樂的彼此意愿,但曹水兒和她們卻又都是因情而發(fā),當然我們用現在的眼光來看自然是批判的,可我們又不能苛求當時的人們做出現代的想法和舉動。
曹水兒之所以會引起讀者們的廣泛好評,自然不是因為他總是喜歡露水姻緣,而是身上強烈的革命性戰(zhàn)斗性忠誠性。第一,他對首長齊競的守護是全力以赴的。男人之間的戰(zhàn)友情是超乎兄弟的生死情義。在那個戰(zhàn)爭歲月,軍隊的高級指揮員往往少不了“四大件”:一匹好馬,最好是汗血馬;一塊好表,最好是炮兵表;一支袖珍小手槍,最好是比利時出品的勃朗寧;一名呱呱叫的貼身警衛(wèi)員。曹水兒無疑是警衛(wèi)員最好的模范:高大英俊威武,格斗擒拿翹楚,心細點子頻出,槍法精準獨步。如此優(yōu)秀的警衛(wèi)員當然引得一眾首長瘋搶,齊競自然有他的辦法,他用心愛的勃朗寧手槍換取了曹水兒,甚至齊競毫不掩飾地放言:“曹水兒不分配給我,跟了哪一位,都委屈了人家孩子?!边@種知遇之恩確實是極其難得的,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曹水兒在日后行軍路上的確對齊競做到了鞍前馬后的守護。那么令人稱奇的是,在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過程中,齊競和曹水兒都和主人公汪可逾有對手戲出現,常常,還有三人同時出現的場景,正是在這些場景里,我們通過對比閱讀發(fā)現,齊競對汪可逾的愛是霸道的強烈的甚至是自私的,而曹水兒對汪可逾的愛是敬畏的呵護的甚至是崇拜的?!稜匡L記》對比寫作的三者愛的關系,絕不是狗血的三角戀,而是在緊張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由三人共同演繹出的悲壯而細膩的戰(zhàn)地戀曲,他們都是參與者,只是扮演的角色與投入情感的分量與性質有差別。并且,讀者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對曹水兒的喜愛程度是越來越深的。他和汪可逾本身不在一個文化階層上,本來在他眼里,汪可逾如同小知識分子甚至小資的形象,他本來和她單純是最基本的戰(zhàn)友情,可汪可逾夜盲癥和平板腳的先天不足,導致曹水兒不得不對她多加照顧,這自然增加了二人親近的機會,甚至他們二人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了齊競和汪可逾的時間。而正是曹水兒這一面鏡子的出現,帶我們一起見證了汪可逾是多么的純潔無瑕與對革命和戰(zhàn)友們的赤誠之情。曹水兒通過和她的相處,逐漸升起了對她的敬愛之心,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從最初軍隊里部分人詆毀汪可逾說她功勞不大卻總騎著首長坐騎的污蔑語言,汪可逾一笑了之的大方態(tài)度,曹水兒便覺得眼前的這位女子非同小可,“對這位女八路的一片敬慕畏怯之情油然而生,心服口服,五體投地”。她甚至覺得汪可逾該是仙宿下凡,他以九十五度仰視對方,舉目萬里夜空觀測,看天上那些運行的小行星,該有一顆明亮的應該以汪可逾的名字命名才對。這種瑰麗神奇的筆法,把汪可逾的美譽度推向了極致。本來,汪可逾和曹水兒朝夕相逢,曹水兒俊美的形象和已經修煉成熟的御女之術,讓他和汪可逾在一起似乎也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的事兒,可是曹水兒已經把汪可逾視為神女在身邊了,對她的愛就是純潔的尊敬的戰(zhàn)友之愛,他甚至打定了主意,務必以自己的全部力量來守護身邊的女神,讓她不再受任何的傷害,更不必說會對她生出邪念。曹水兒這種呵護女性的例子是多次出現的,而且許多時候和齊競對比著出現,不能就此判斷二者的品行有高下之分,但明顯地印證了曹水兒是真正懂得女性愛護女性的男子。而在本書的后半段,由于汪可逾身受重傷,曹水兒主動承擔起照顧汪可逾的重任,二者成立了個單獨行動的小分隊。隨后的小說部分,曹水兒的篇幅與人物描寫更是上升到了不折不扣的男一號。
曹水兒帶領汪可逾在大別山區(qū)的行軍是全書的高潮階段,作者在全書當中沒有傳統(tǒng)軍事文學那些大場面恢弘巨制地書寫戰(zhàn)爭,而是運用各種側面描寫烘托展現戰(zhàn)爭的危險恐怖,二人單獨行軍這段尤為突出。這一部分作者將曹水兒的形象完全樹立起來,對他膽大心細的描寫處處都是,比如他知道如何照顧汪可逾的飲食起居乃至排便的隱蔽而防止敵人的追殺,如何在朦朦曙色中觀察周圍情況。最令人叫絕的,是他對敵人放火燒山預判的精準,那是他經過1942年太行山反掃蕩斗爭獲得的寶貴經驗,深知在茂密的原始山林里,馬尾松和荊條雜草最易點燃。顯然,這一切當然是徐懷中的戰(zhàn)地經驗所得,但他偏愛地都塑造在了曹水兒這個警衛(wèi)戰(zhàn)士身上。曹水兒簡直已經料事如神了,因為敵人真的很快來搜山,在燒光了山后,地洞是他們最好和最后的掩體。正是這次躲避敵人的燒山逃難,令汪可逾對曹水兒的精明強干大為感佩,她甚至贊許道:“現在我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假如這個世界沒有戰(zhàn)爭,你曹水兒本來是大可不必出生的。”戰(zhàn)爭的危險并沒有離開他們,他們依然處于敵人的封鎖區(qū),對曹水兒英雄氣概的書寫又綻放出了一段華彩——他智勇雙全般地格殺了敵軍四個巡邏兵高手。徐懷中在此運用以點帶面的手法寫出了當時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的艱險,當時仍然是敵強我弱的,恰如劉伯承元帥的那句名言:狹路相逢勇者勝。曹水兒正是這樣,面對格斗能力并不比自己差多少的四個巡邏兵,如果不運用計策將他們挨個分開各個擊破,曹水兒和汪可逾必將命喪當場。他們找到了一處曾經是紅四方面軍用過的融水洞,這里顯然是躲避敵人的天然藏身之處。這里面的筆法真的是極具想象力,徐懷中直接闡釋出這段寫作受《徐霞客游記》的影響,筆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也一次次閃現出《鬼吹燈》系列中尋找古墓進入山洞里各種探險的橋段,無疑這些描寫增加了小說扣人心弦的魅力。在這里,徐懷中運用了一些魔幻現實主義手法,首先,汪可逾來到這個洞中,說這里是她的故地:“汪參謀久久環(huán)顧高大的巖壁,凝思神往地對曹水兒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總覺得這巖洞似曾相識。不!又何止是似曾相識,就如同重歸故里,目光所及,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如果我記憶不錯,這個溶洞的面積,應該還要大得多?!碑敳芩畠簩嵉厝ヌ皆L后,果然是如此。而且曹水兒探訪的過程也是驚險迭出,大石門如同機關一樣的開合,很有些大俠落難時尋幽探勝找到奇境又有驚無險逃出生天的感覺。
汪可逾在溶洞中的生命進入了倒計時,如前所述,身心遭受巨大創(chuàng)傷的她沒有了生活下去的元氣與底氣,她對齊競是愛的,但最愛的人卻又傷她最深。在與齊競最后一次握別的時候,她當時沒有抬眼,手是不自覺地伸出去的,二者當時的體溫在書中被稱為“零度”,證明二人當時愛的熱度已經降至最低。而汪可逾因為沒有愛的能量的支撐,精神也大不如前,飲食雖然在曹水兒想盡一切辦法的情況下可以供上,但她的身體已經不想繼續(xù)活下去了。隨后,她接過曹水兒武裝化緣返回途中找回的古琴,古琴的“龍池”“鳳沼”已經損毀,琴已廢。但即便是彈著古琴的琴面,她也要進行她的臨終演出:先用山泉水凈手,然后依次彈出那些古琴名曲,直彈到手被磨出了血,直到彈到《關山月》時,灘棗馬從遠處陣地跑來。這顯然又是非常魔幻的,一點琴音沒有,不過是蛇形鶴步的手法,灘棗就能跑過來,灘棗不是神駒又是什么?
汪可逾臨近去世時的形象被塑造如同高僧坐化,因為她從停止進食開始就只喝山泉水,然后不斷地咳痰、漱口、排泄,幾乎可以說將身體的一切臟東西完全排凈。曹水兒極為細致地照顧她,汪可逾感佩道:“你照顧周到,讓我完全喪失自理能力,冷和熱都說不清楚,并不是什么大病纏身。”汪可逾要求身上什么都不帶走,包括受傷綁縛上的夾板,要求曹水兒用冷水給自己進行全身擦洗,一遍又一遍,直至把身體擦紅了。用竹簽,將每一個手指甲、腳趾甲也都挨個剔過了。汪可逾最后一句話是:“曹水兒,我的好兄弟!我困得要命,我要睡了。你也打個盹兒吧,好不好?”這是主人公留給世間的最后一句話。而魔幻現實主義手法依然在運用——汪可逾死后遺體不腐不爛,四肢原狀保持,自然安詳。“在昏暗光線下,他用手電筒照射腳掌,如玉雕一般泛出淺淡的血色光亮……每一個趾頭都像是一個點燃著的小燈籠?!弊盍钊梭@奇的是,在曹水兒因為遭受敵人誣告被我軍正法后,灘棗將汪可逾的遺體從山洞里挪到了銀杏樹中,汪可逾站在銀杏樹里,一條腿略作彎曲,取的是邁步前行的那么一種姿態(tài)。她顯然對自己的離去也是不甘心的,她還要以其它方式進行自己的征程。齊競在找到汪可逾時被震撼到了——震撼到不能自已,他一下下向汪可逾遺體處爬去,他驚奇地發(fā)現,各種小昆蟲諸如螞蟻、地鱉、黑蟲、蜣螂等繞行銀杏樹龐大的根部,不停地在轉圈圈,卻沒有一只蟲跨越無形的界限去打擾汪可逾。而灘棗在完成自己的歷史任務后,犧牲在了心靈主人汪可逾的身邊,它選擇的是天葬——被鷹鷲吃成了一堆白骨。
汪可逾的的形象當然是極為理想主義的,簡直是圣人化身:處處為人著想,事事善解人意,去世時又如此神奇,這樣一個神女的形象九旅老同志們不知道如何解釋,甚至要和其姓氏宗族掛鉤,把“汪”的釋義從《辭?!防锿诰颉吧顝V貌。汪然平靜,寂然澄清?!倍髡咦约旱淖⒔馐沁@樣的:“凡汪姓者,其內心空間自會深而廣之,如一汪池水,平靜息止不起漣漪;又當寂然不動,即如濁水澄清而明凈透徹?!?/p>
灘棗真正的主人自然還是汪可逾。汪可逾和灘棗的彼此熟悉過程非常簡單順利,曹水兒不過是簡單交代幾句,汪可逾便學會了兩隨身兒——乘騎者與馬匹兩位一體化了,彼此間如同不覺有對方存在。汪可逾為灘棗觸摸面頰、抓癢,乃至為了答謝灘棗接受自己而給它彈古琴曲《關山月》,灘棗居然不顧曹水兒的洗刷而飛奔了過來。汪可逾之所以會選擇《關山月》彈奏,是因為這首曲子是20世紀梅庵琴派著名代表曲目之一,音韻剛健而質樸,抒發(fā)征人報國思鄉(xiāng)的情懷,稱頌軍馬戰(zhàn)車在戰(zhàn)爭中不可阻擋的威武氣勢。顯然,灘棗對這首曲子極為喜愛,并從此認定了汪可逾為自己的真正主人。人民解放軍的一匹軍馬與女戰(zhàn)士成為了一對莫逆知音。從此以后,灘棗對汪可逾的守護絕不亞于曹水兒的細致周到照顧,包括最后,汪可逾臨終為灘棗彈奏無聲的只有指法的《關山月》,灘棗從溶洞中拖出汪可逾的遺體而后在她身邊天葬,這些故事的書寫無疑是軍旅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新鮮文本,別開生面的故事與寫法,令所有讀者感覺耳目一新。即便里面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令人覺得這似乎不像是真實存在的,但小說筆法完全允許天馬行空的想象和奇幻多姿的氛圍營造。我們在閱讀中,既感受到了槍林彈雨擦身而過的驚險刺激,又有人與人、人與馬并肩戰(zhàn)斗的可貴真情,這便是文本存在的價值和我們閱讀的快樂所在。在這里,筆者特別贊成《人民文學》雜志2018年第12期的《卷首語》對徐懷中《牽風記》作的清晰準確的分析評判:“《牽風記》,是一部具有深沉的現實主義質地和清朗的浪漫主義氣息的長篇小說,也是一部具有探索精神,人們閱讀之后注定會長久談論的別樣的藝術作品。戰(zhàn)爭時期軍隊生活的文化色彩、美好念想和復雜考驗,在艱苦的歲月之上泛出明麗的光澤,在特定的情境之中留下惋惜與痛悔,在自然的山河之間現出美好人性的溫度。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大都是此前的文學作品中未被充分塑造過的,他們的原型來自作家當年的親歷,于是這些人物又那么真切可感?!盵5]
結語
如前所述,徐懷中先生創(chuàng)作《牽風記》不是一蹴而就的,他為此準備了多年。關于汪可逾形象的命名與塑造,他早有準備,那實際上是他受一段創(chuàng)作箴言的影響,在早年接受《中華讀書報》記者舒晉瑜采訪時他表達了出來:“一個被揉皺的紙團兒,浸泡在清水中,漸漸平展開來,直到恢復為一張潔白的紙。人的一生一世,應作如是觀?,F在對我而言,時間很有限了,但我還是會在文學寫作這一泓清澈的泉水中浸泡下去,直至重新平復為一張白紙。”[6]無疑,這完全可以作為徐老對《牽風記》乃至他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的統(tǒng)領思想?!稜匡L記》是他多年的戰(zhàn)地經驗總結和多年生活思考的積累,這一“記”自然是畢其多年之功于一役,但他實現了多年的夙愿,本書反響巨大,收獲頗豐。讀者們也切實感受到了老一輩作家孜孜以求創(chuàng)新的不懈舉動,該書為新中國文學長廊貢獻了幾位富有鮮明個性的生動人物形象與唯美浪漫卻又凄美悲情的戰(zhàn)地戀歌,堪作是為共和國與人民的莊嚴獻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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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秀娟.徐懷中:放開手腳完成我最后一記[N].中國作家網,2019-8-16.
[5]《人民文學》編輯部:卷首語[J].人民文學,2018(12).
[6]舒晉瑜.以筆為旗:與軍旅作家對話[M].作家出版社,2017:6,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