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深夜，我打開杜甫詩選，看見一粒書蟲兒，小心地行走在書頁里，漫步在一首抑揚頓挫的七律里，細(xì)心地體會著杜甫的一段心事，它似乎踩著平平仄仄的步子，踩著唐朝的韻律，它踏著一只蟲兒的慢節(jié)奏，在時光的書卷里漫步，呼吸著歷史深處彌漫而來的頹敗氣息，呼吸著古老的書香。

我感到納悶：幾十年里，我從來沒有在一頁書里見過兩只以上的書蟲，我見過的都是孤單的獨個兒睡眠和行走的書蟲，哦，一只孤獨的書蟲，也在無邊的宇宙里穿越，也在無窮的厚厚的時光書卷里穿越。這孤寂的書蟲，穿越了萬卷史書的書蟲啊，也許只有它才真正領(lǐng)悟了時間的奧義，領(lǐng)悟了宇宙和生命的奧義：時光、世界或生命，也許會有片刻的喧嘩和繁華，但喧嘩過后，繁華過后，卻難掩廢墟的結(jié)局和寂寥的真相。而孤寂，這才是所有生命的根本處境，也是宇宙的根本處境，何嘗不是真正的讀書人、真正的思想者的根本處境？何嘗不是一本偉大的書的根本處境？我就想，除了這孤寂的書蟲，有誰真正讀懂了埋藏在一本偉大的書里的蒼茫意境和蒼涼心境呢？

若是讀不懂偉大書卷里深藏的那種孤寂和蒼涼的意味，若是不能在書的空白處讀出無言的啟示，你根本就沒有真正讀懂書，或者你根本就沒有讀過真正的書。

我對這孤寂的書蟲兒懷著十分的好奇、憐惜和尊敬。雖然，我們不經(jīng)意間的隨手翻閱，書頁的輕輕摩擦，都會置它于死地，然而，它們一茬茬默默去了，它們一茬茬又悄悄來了，它們，細(xì)小的腳步走過世世代代的書卷，走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愛恨情怨，嘗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血痕淚痕，見過書卷里無數(shù)的戰(zhàn)爭與和平、自由與奴役、柔情與暴力、睿智與愚蠢、高貴與無恥、莊嚴(yán)與荒誕、希望與絕望、黎明與黑夜，見過無數(shù)動人的情節(jié)和悲慘的故事，也見過許多無聊的敘述和荒唐的喧囂。它們默默地陪伴著人類的書，陪伴著人類的文字，陪伴著時光老人冗長的敘述和嘆息，陪伴著一代代孤寂的讀書人和思想者，以它們細(xì)小的身影和孤寂的步履，向我們提示著生命的奧義和書的奧義，提示著每一個生命都必須面對的孤寂處境。

每當(dāng)我看見一粒小小的書蟲，也在孤獨地穿越時光的寂寂書卷和宇宙的茫?；囊?，我的難免孤寂、蒼涼、悲憫的心，也得到了些許安慰和鎮(zhèn)定：看吧，如此渺小孤單的一粒書蟲，它已微小到只能用“一?！倍鵁o法用“一個”來形容了，卻能安靜坦然地走過自己作為一粒蟲兒的一生，那么，你呢？

面對宇宙的浩瀚大書、時光的浩瀚大書、生命的浩瀚大書，我們，不過是一粒小小書蟲，終生穿越，終生披覽，終生咀嚼，我們所得的感受和知識，不過是：除了知道自己必有一死，別的，竟一無所知。

看來，我還得老老實實做一粒書蟲，在時光和生命的無窮書卷里，繼續(xù)謙卑地鉆研、修行。

一粒卑微書蟲，在厚厚的書卷里跋涉自己命運的深溝巨壑和崇山峻嶺。它們走過贊美的文字，卻沒有一粒文字是贊美它們的;它們走過驚險的句子，卻沒有一個句子敘述它們的驚險。即使它們走在圣經(jīng)或佛經(jīng)那神圣的書頁里，也沒有一個字、一句話，對它們表示問候、祈禱和祝福，它們被人無視著，也被神遺忘了。它們沒有存在感，它們的存在幾乎就是不存在。然而，它們沉默地走過不為人知也不為神知的孤寂的一代又一代，至今仍然固執(zhí)地走在大英圖書館、巴黎圖書館、哈佛圖書館、莫斯科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北京圖書館……的億萬萬卷書頁里，古往今來的詩人、文學(xué)家、思想家、哲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科學(xué)家、美學(xué)家、神學(xué)家們，他們不知疲倦地嘔心瀝血著書立說，無疑，他們有著宏大的思路和美好旨趣，然而，他們卻都在無意中為這些卑微的蟲兒建造了生存的住宅、進餐的食堂、隱修的道場和生命的避難所，為它們在這個無處落腳的危險宇宙里，修筑了一條條隱藏于文字密林里的秘密小路，讓它們?yōu)閷ふ易约悍N族的秘境和圣地，去冒險、奔跑、穿越、尋覓……

我也寫過幾本不足掛齒的小書，將自己小小的溫?zé)嵝奶?，存放在幾頁文字里，使得那心跳不至隨體溫消失而很快消失，至少多保鮮數(shù)日，讓后人知道此人來過這里。讓我略覺欣慰的是，我通過那區(qū)區(qū)幾行文字和幾冊書頁，除了存放自己的溫?zé)嵝奶?，竟不小心也為書蟲兒提供了生活的住宅、進餐的食堂、睡眠的床榻、散步的庭院和修行的廟宇，而且是全免費，不收一文租金！感謝書蟲兒光臨，入住署著我名字的陋室和草堂，歡迎親愛的蟲兒入住我文字的寒舍！惟愿我那文字和書的氣息，還比較真誠、純正和干凈，還散發(fā)著自然和性靈的氣息。蟲兒們，請放心入住寒舍。愿你在這些文字里和書頁里，平安地度過這一生和下一生。當(dāng)我不在了，也許還有你們守護著和品嘗著這些安靜的文字和古舊的紙頁。親愛的書蟲兒，我要提前感謝你們……

書蟲，我是如此地尊敬你們，每一次打開書，當(dāng)我看到一粒孤單的書蟲，我都把這一刻視為一次神秘的機緣，視為我與時光使者見面的秘密儀式。我總是停止對書頁的翻動，讓自己靜下來，慢下來，停下來，停頓在時光的寂靜蒼茫里，停頓在寫滿暗示的書的空白處，我默默聆聽，默默凝視，凝視一粒孤獨的蟲兒，它孤獨的行走，它孤獨的鉆研，它孤獨的沉思，它孤獨的睡眠，它孤獨的靜修，它孤獨的死亡，以及它那渺小到幾乎根本不存在的存在，對我的無言暗示……

（本文略有刪節(jié)）

[怦然心動]

書蟲，顧名思義，即穿梭于書卷中的蟲子。它們體型微小，是極易被人忽視的?？蓪τ诒疚淖髡叨?，書蟲卻是他讀書時不可或缺的親密伙伴。作者與書蟲一次又一次不期而遇，他們一起穿越浩瀚的宇宙、浩瀚的光陰和浩瀚的生命。每次與書蟲見面，作者的心靈都受到震撼與洗禮。小小的一粒書蟲，日復(fù)一日地穿梭于浩瀚的書卷中，這是一場漫長的旅行，孤寂而蒼涼。每次邂逅一粒書蟲，作者都會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自己，他何嘗不是一粒書蟲呢？幾十年如一日的讀書生涯，讓他深深理解和領(lǐng)悟了讀書的真諦——孤寂。讀書是一個人獨自開啟的旅程，此去經(jīng)年，遍嘗書中的柔情與暴力、睿智與愚蠢、高貴與無恥、希望與絕望……這一程“山水”需要一個人浸潤其間，慢慢品味和體驗，“若是讀不懂偉大書卷中深藏的那種孤寂和蒼涼的意味”，你就沒有真正讀懂書。作者和書蟲有緣，除了彼此共同的“孤寂”，還因作者也是寫書人，他知道書蟲喜歡真誠、純正、干凈的文字，而這恰恰是作者對自己文字的期待。當(dāng)他捧出帶著自己“溫?zé)嵝奶钡奈淖郑罆x會前來翻閱，這個如約而至的見面儀式，令人感動和向往。

【文題延伸】真正的閱讀;讀書的價值;最美的遇見……（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