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安榮
1
果果一動不動了。
窗外路燈映進幾束昏黃的光。果果肉嘟嘟的紫唇微微翹起,看上去仍然性感幽幽。
郝運良不敢開燈,慌忙扯過空調(diào)被從頭到腳蓋住她,內(nèi)心徹底崩潰了。過了一會,他點燃一支煙卻久久不吸,直至煙蒂燙痛了手指。
他匆匆逃離了民眾大藥房。跨出門去,才發(fā)現(xiàn)天已薄明。大雨初停,天色灰白,他想到果果蒼白的臉,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心情和目光都像訣別。
正是江南梅雨季節(jié),連續(xù)一個星期的大雨。縣城進出公路被洪水堵斷,唯有通往高家圩鎮(zhèn)的公路兩旁用麻袋筑壩擋水,中間露出黑黝黝的路脊。抗洪救災的車輛在艱難爬行。
高家圩是重災區(qū)。高家圩鎮(zhèn)高姓稀缺,大都從外地遷徙而來。這里的地勢平洼,過去十年九淹,俗稱“鍋底圩”。幾輛大客車搖頭銜尾從長途車站內(nèi)緩緩爬出來,靠馬路右側(cè)梧桐樹下停住。車身外殼橫掛著一條紅綢寬帶,上書“情系災區(qū),心系百姓”等宣傳標語。
志愿者們前一腳后一腳上車。大都是年輕人,來自縣城各行各業(yè),成分雜亂,相識的人寥寥無幾。不過,大災面前人心齊,救人第一位!高家圩鎮(zhèn)多村被洪水圍困,上千名村民亟待救援。
一個組織者模樣的女青年給上車的人每人發(fā)一只“抗洪救災志愿者”紅袖套。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反正是一條死魚了。混在活魚群里,死魚可能被當作活魚!郝運良快步走向落在最后面的一輛大客車。他竭力保持自然放松的狀態(tài)。
女組織照例發(fā)給郝運良一只紅袖套,遞給他一個燦燦的微笑。
大客車搖搖晃晃駛離縣城,漸行漸遠。
車廂內(nèi)大都悶頭玩手機,看朋友圈動態(tài)看各色圖片,與網(wǎng)友海闊天空地胡侃瞎吹,或者嘻嘻哈哈地逗笑。
郝運良仍舊傻傻地望著窗外,好像與車廂里隔著一個遙遠的世界。
郝運良越看越覺得女組織的身腰和臉型像果果,兩瓣嘴唇像從果果臉上盤剝過來的。區(qū)別在女組織用的朱紅色唇釉。他聽果果說過,這唇釉液體的,黏黏稠稠的,色彩飽和,使用前先描唇線修飾一番?,F(xiàn)在,仿佛果果又野野地盯著他,只是那紫唇的色彩暗淡了些,陳舊了些,熱辣辣的新鮮氣息寡淡了……
郝運良朝后退著想,假如他不來金溪縣城,假如他那次不去“那時花開”酒吧,假如……茫茫人海中碰破頭也不會認識果果。認識了,結(jié)束了,是緣也是命,是緣繞不走,是命躲不開??!
2
郝運良在民眾大藥房當坐堂醫(yī)生。
初來乍到,郝運良十分賣力。他想,他無論走到哪里都是醫(yī)生,大藥房坐堂與醫(yī)院里坐診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巴剢柷小彼脑\步步到位,已成他的職業(yè)習慣。漸漸,郝運良摸準了丁老板的心思,讓他坐堂看病,實際是開設推銷藥品的另一方式。雖然藥房里的同事暗示他多開藥,開貴的藥,他只是笑笑,心里自有主張。
丁老板花心,喜歡玩,卻怕老婆。郝運良掩護他安全進出,不讓后院起火。每每臨晚,丁老板總是當著老婆的面呼喚郝運良,用極其嚴肅的語氣吩咐他,今晚陪同他去見一個重要的客戶或者談一筆生意。郝運良知道話中有話,他不說破,也不笑。老板娘唯錢是命,唯生意至上,但凡男人說出門談生意,她大大咧咧一路綠燈放行,卻不細辨男人出言的真?zhèn)巍?/p>
丁老板不喜歡泡酒吧,只愛好去KTV包房唱歌。他和郝運良剛跨進包房,媽咪跟屁蟲一樣尾隨而來,與丁老板親熱幾句,然后領來一群花枝亂顫的女孩。后來,民眾大藥房新來一個小伙計,取代了郝運良夜晚出陪作伴。同事小曹有意無意之間吐露,說他知道老板的秘密太多了。郝運良讓老板放心,他嘴緊,別人撬不開,搜不出來。為此,丁老板偷偷塞給他一個紅包,卻被郝運良婉言謝絕,這錢算什么錢呢?
與果果見面在“那時花開”酒吧。之前,他搜尋“附近的人”發(fā)現(xiàn)了她,常和她微信里聊天。
六月的夜風和郝運良的心情一樣燥熱。
“那時花開”酒吧臨水而筑,門前幾只彩燈螢火蟲一樣閃爍,映得水面鬼鬼祟祟的。
郝運良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推開玻璃門。躁動不安的音樂迎面撲來。郝運良沿著逼仄昏暗的通道緩緩前行。音樂聲越來越猛烈,震得胸腔一陣一陣的顫抖。音響傾斜而出的See You Again——時而舒緩時而激越的節(jié)拍使他漸入亢奮的狀態(tài)。
郝運良立在黑色大理石裝飾的吧臺前,拾起一張價格表看過來看過去。一個長相精致的女孩過來說:“那時花開”不是黑酒吧,消費低,先生盡管放心。郝運良笑而不語,目光投向吧臺里面——
吧臺邊坐著一個低頭玩手機的年輕人,小胡子左右兩撇,從他的架勢看,應該是這里的店長。他的背后立著棗紅色的酒柜。酒柜里有芝華士也有威士忌,還有郝運良沒見過的洋酒,也排列著琳瑯滿目的紅酒,只是他無法看清紅酒的名稱。吧臺旁邊還堆積了很多啤酒,有青島、喜力、長城,還有雪花和金溪牌啤酒。
郝運良繞過幾張鶴立雞群的高桌子,一個人埋在角落里,一邊品嘗著德國鮮啤,一邊漫無目的地環(huán)顧四周——左邊墻角頂上的筒燈,就像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舞廳天花板上吊的鐳射球形花燈一樣。不過這個筒燈是方形的,五顏六色的光速在每個角落里晃動,讓人眼花繚亂。郝運良仿佛走進了喧囂的夢幻之境。
夜?jié)u漸深沉,酒吧里的人多了一些。每個落座的男人都牽著一個女孩,或者領著幾個,沒有形單影只的。郝運良耐心等待果果的到來。終于靠吧臺那邊一桌有個女孩走過來。
郝運良抬頭瞟了她一眼。這是一個皮膚白得透明的女孩,頭發(fā)烏黑油亮。郝運良不敢搭訕。他發(fā)現(xiàn)那一桌有個男人朝她招手。酒吧里惹是生非不值得。
女孩笑語盈盈:大鮮肉哥哥,寶寶能坐這兒嗎?
我等人,還有一個美女來。郝運良好言拒絕。
女孩頭一歪,亮出舌苔,吐一個怪狀:你看本美女是不是果果?她把手機微信頭像彈開。
果果?!
果果表現(xiàn)得陽光爛漫,像個孩子春風得意。不知是光線的折射,還是本來的色澤——她的嘴唇紫色水亮,很個性的那種,他盯著她的紫唇研究了好久。他在心里嘀咕:上唇厚,主愛情,人情必厚;上下唇厚,以自我為中心者多。下唇厚的人,大都只會低調(diào),欲望多且強烈。果果上唇略厚,下層薄,與人交往不會心機森森……
是“老司機”啊,寶寶恐怖的!
大哥可是研究易理的。
啊,姐學醫(yī),專治吹牛。頭疼腦熱沒關系,小菜一碟不稀奇……
一口啤酒“噗”地噴出來,笑得連連咳嗽,郝運良好久沒聽到這么開心的段子了。
你喜歡喝啤酒嗎?郝運良問。
果果說她喜歡喝紅酒,溫和養(yǎng)顏,第一次見面,AA制,扭頭招呼服務生送來一瓶張裕干紅。
果果的網(wǎng)名叫紫唇。郝運良問她為什么用這個怪怪的網(wǎng)名?
喜歡紫顏色唄,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就像有的女孩專盯小鮮肉,有的女孩偏愛大叔,我呢喜歡你這一款,小鮮肉與大叔之間的一款——大鮮肉!
一瓶干紅見底,郝運良瞄瞄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欲起身離開。果果拽著他的手臂,硬讓他坐定,讓他再等一會兒,酒吧里馬上表演鋼管舞。郝運良注意到酒吧中央豎立的一根鋼管,燈光照射下閃爍著金屬質(zhì)感的光芒,冷嗖嗖的刺人。與果果同來的那兩個人早已人走位空。郝運良覺得過意不去。果果扭扭脖子,稱他倆不是她的菜。郝運良被逗得樂呵呵的:果果你醉了!果果問是嗎?
吧臺買單,果果歪到一邊,也沒提AA制。郝運良付款也沒想到AA制,好在價格不黑,他身上帶的錢夠。朝外走一截路,落在后面的果果忽然一聲驚呼,郝運良扭頭一看,壞了,果果已癱坐在地,腳崴了。果果捂著腳,哼哼唧唧的,顯著無限痛苦的狀態(tài)。郝運良幫她揉揉。果果一會兒這里一會兒那里,又說傷到大腿的筋了。
出租車終于睜著猩紅的醉眼搖擺而至。郝運良掏出20塊錢扔給司機,吩咐司機把果果送到湖風小區(qū),又帶著歉意地囑咐果果,他不方便送她了,出租車到小區(qū)時打個電話讓家里人出來接。
接什么接?。慷浟四?!果果猛地推他一把,蹦蹦跳跳轉(zhuǎn)一圈。
裝崴腳啊,你?
果果不等他張口說話,照著他的嘴巴,左一記右一記,“啵?!贝囗?,親下兩瓣紫唇的印記。
神經(jīng)病!郝運良心里罵一聲。
3
大客車晃得郝運良暈暈乎乎。他心里反復念叨著不能睡不能睡。果果的身影在他眼前疊顯。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熱辣辣的氣息。他似乎又看見她雙唇蠕動,桑葚一般的紫色,一股油膩濃濃的唇膏味道直沖鼻翼。他搓搓臉甩甩頭,把紛飛的思緒拉回車廂現(xiàn)場——果果無影無蹤。車廂里清一色的志愿者,眼前一切平安無事,何必疑神疑鬼,自尋折磨呢?他朝好處安慰自己,放松心情。
大客車離高家圩鎮(zhèn)不遠了。
女組織開始登記車上的志愿者。一張表格輪流填寫。姓名,性別,單位,聯(lián)系電話,簡簡單單。
表格傳遞給郝運良,他磨磨蹭蹭不動筆。
身旁的志愿者催促:畫幾筆得了,哪里繡花哪里做文章???
兄弟,你幫我填幾筆吧。
沒搞錯吧,我不是你的秘書。
手指疼得厲害,不能提筆。郝運良伸伸僵硬的手指,顯出想彎曲,而不能彎曲的痛苦表情。
只能兄弟代勞了,尊姓大名?
一陣莫名的恐懼與緊張襲來,郝運良感覺到自己失態(tài)了,轉(zhuǎn)而刻意放松表情,隨口報出所填的內(nèi)容——姓名:張洪立。職業(yè):自由職業(yè)者……
你頭上冒汗了。
身體不太舒服。車廂里空氣不流通,悶。人家說“蒸籠頭”容易上火……郝運良一串話零零散散的。
志愿者沒朝深處想,贊揚他抱病參加救災,精神感人。
大水無情人有情??!郝運良憋半天,揀來一句高大上的豪言壯語。
到目的地之前,女組織嚴肅交代:所有人必須聽從指揮部安排,會劃皮艇的去村莊救人,不會的在岸上幫著做安置服務工作。
客車穿過高家圩集鎮(zhèn),向南搖擺大概三公里停住。
志愿者們挨個兒下車,先前的歡快活躍讓雨水吞噬了,一個個陰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幾個警察在接應志愿者,女組織拿著登記表與一個高個子警察邊說邊打著手勢。
郝運良感覺女組織似乎在說他,感覺高個子警察的眼光似乎朝客車方向擦來擦去,穿透玻璃,落進車廂內(nèi)搜尋著什么。
轉(zhuǎn)眼之間,女組織不見了,同行的志愿者跑散了,眼前晃來晃去,一張張陌生的臉。郝運良心里終于風停雨歇,像行走在故鄉(xiāng)的集市里,自由自在的呼吸和觀望。
救災臨時指揮部設在高地的右側(cè),油氈毛竹搭建的簡易雨篷。雨水落在雨篷外面,沿著篷布的幾個角朝下流淌,像一眼細流,潺潺不息。雨篷里的人進進出出,一個個焦急不安,高音喇叭不停地傳輸指揮部發(fā)出的指令。
鎮(zhèn)派出所弄來幾十只皮劃艇,型號大小不一,歇人不歇皮劃艇,繞著被洪水圍困的村莊轉(zhuǎn),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查找,把受災的老百姓救上岸。半天時間倏忽而過,還有許多百姓被洪水圍困,指揮部下達了死命令:天黑前,必須轉(zhuǎn)移出全部受災群眾!據(jù)氣象消息,長江中下游一帶,今夜仍然有大雨,局部地區(qū)大暴雨。雨情危急,刻不容緩!
郝運良擠到皮劃艇下水的地方,一眼發(fā)現(xiàn)高個子警察在指揮皮劃艇上上下下?lián)Q人,嗓音嘶啞卻依然掙出高聲,聽著讓人揪心。郝運良不自覺地順應著他的呼喚,走幾步剎住腳步。
警察問:你會劃嗎?
郝運良笑笑:老師傅了。大學讀書時,他參加過皮劃艇比賽拿過銀獎呢!
警察把一艘小艇交給他,立馬和顏悅色:當心當心。
小菜一碟。郝運良信心滿滿。
警察拍拍他的肩:志愿者同志,剛才我急火燒心,態(tài)度不好……
沒什么沒什么,都是為了救人!
皮劃艇昂首前沖,眨眼間閃出一片寬闊的水面,回頭望,岸上已是人影簇簇,融成一團一團的,憑肉眼已分辨不出誰是誰了。
郝運良完全進入一個陌生的村莊。慢劃慢游,一家一戶門前過一遍,沒有呼救,沒有聲響——一座人走村空的孤村。劃著劃著,他發(fā)現(xiàn)最南面一幢小樓搶眼睛。小樓局部三層,再加一個蘑菇形狀的頂冠,造型有點滑稽。
皮劃艇與小樓之間的水面距離變窄變短,他仰臉看見三樓佇立著一個黑衣女人,似乎在等候他慢慢靠近。
郝運良邊揮手邊呼喚,催促黑衣女人趕快下樓。
黑衣女人泥塑木雕一尊,枯立著凝視天空。
再晚就走不了啦!今夜還有大暴雨,趕快逃吧!郝運良繼續(xù)勸說。
黑衣女人還是那副姿勢,那樣靜默無語。
聾子不愁驚雷響,死豬不怕開水燙。郝運良心里說。莫非這個女人是聾啞人,智障女子,還是重病纏身毫無知覺?他心里頓生憐憫之意,怨恨這場洪災禍害了不知多少人。郝運良劃著皮劃艇蹚進院落,抖抖繩索,系住探出水面的樹枝,然后輕跳落地,一步一步地拾階上樓。緊挨樓道口偎著兩只老羊和幾只小羊,它們不叫不鬧,癡癡地盯著郝運良看。
郝運良登上三樓。
黑衣女人依然固定著那個凝望的姿勢,她似乎沒有感覺到洪災的存在和危險。
看模樣應該稱她姐姐了。郝運良連喚幾聲姐,催她快走,快走??!
叫我黑姑吧……人家都這么叫,一樣當名字用。黑衣女人慢慢回過臉來,臉上幾道淚痕清晰可辨。一個陌生男人的突然出現(xiàn),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驚慌不安,只拿余光匆匆一掠。
姐,你別怕,我不是……我是志愿者。
姐,姐,趁天沒黑,快走吧,你恐怕是最后一個了。
姐,姐,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人活著就好啊!
姐……你聽見嗎?逃命要緊?。?/p>
黑姑邊流淚邊說:難得小兄弟你一片好心,你走吧,我不走,我不想逃命了。逃命和不逃命差不多……
她一番話迷迷糊糊。她歙動的嘴唇使郝運良的意識里立刻與果果的紫唇聯(lián)接。果果的豐唇加過人工的,那是修飾,裝扮,點綴,時尚女孩的臭美,與健康無關。而她的紫唇則是自然的,本色的,顯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由內(nèi)及外的病情滲透。
黑姑心中的堤壩倒塌,話語滔滔而來——她的幾十畝魚塘遭遇了滅頂之災,一個農(nóng)家女人三年的希望付水東流!
黑姑生活一路磕磕絆絆。她男人在京城做建筑,她在家邊種地,邊進城做點小生意。她知道男人的心思不在她身上了,她也想過逃離這個家。黑姑去京城拿了120萬離婚費回家承包魚塘,她想做點大事給男人看看,男人賺大錢女人也能賺大錢,沒男人山還在水還流,天不會掉下來地不會陷進去!她估計今年魚塘能收回成本,哪知道老天捉弄人,一場大水讓她血本無歸,想想眼睛都滴血啊!風向變了,村里的頭頭不敢直接收錢,收錢如收魚鉤,弄不好吞進去連五臟六腑一起牽出來。她請兩個表妹陪頭頭玩“詐金花”紙牌。一種賭博的方式。事前,她給表妹一人一萬,這意思很清楚了。偏偏兩個表妹耍壞,各自私藏5000塊,后來她知道了,把兩個表妹罵了個狗血噴頭!隔幾天再找堂弟來陪頭頭玩,先不給堂弟錢,只說輸一萬塊左右由她付。堂弟死心眼,賭著賭著,把堂姐的話忘光了,賭得十分認真,愿賭服輸呀!手氣好,連連摸好牌,不足一個時辰,面前贏了一堆錢!旁邊服務的“小臥底”趕緊發(fā)消息給黑姑。黑姑給堂弟連發(fā)三個同樣的信息:你豬腦子嗎?你沒看見過錢嗎?堂弟這才如夢初醒,慢慢地把錢輸回去,最終輸?shù)粢蝗f三千多,兩個頭頭很開心,笑說堂弟小時候胖不算胖。他們今晚手氣好,先輸后贏,財神菩薩保佑。堂弟佯作無窮后悔的樣子:唉,先贏后輸,拍拍屁股走路!
魚塘承包價格跌至底線,黑姑簽合同時對村頭頭說:以后魚塘賺錢,還請你們玩牌。
年齡稍小的一個頭頭望著黑姑壞笑,偷偷騰出右手捏她的屁股:玩大一點,玩得新鮮點。你可別賺了錢轉(zhuǎn)身逃跑!
黑姑細來細去,粗來粗擋,故把話語弄得浪蕩三丈:多大的事??!誰怕誰??!
不料一場天災降臨,她沒能逃脫。她只落得兩手空空,一切歸零。黑姑心如死灰,眼前一片灰暗,好像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4
郝運良仍舊好一句歹一句地勸說黑姑逃離被洪水圍困的小樓。
黑姑情緒松動些,似乎被他的熱心和真情所感動,轉(zhuǎn)身領他進屋喝杯水。她從塑料桶里舀起一杯冷水,見郝運良疑慮,連忙解釋說水已用明礬沉淀過。郝運良端著玻璃杯,只是不朝嘴邊湊。黑姑長嘆一聲,大水來得太猛,自來水停了,煤氣罐里的氣不多了,只能節(jié)省著用,鬼曉得大水哪天退!她讓他湊合著,否則燒壺開水泡茶喝,冰箱里放著上等茶葉呢!她這么說,郝運良反而不好意思了,一仰脖頸,“咕嚕咕?!睅卓诒壮臁?/p>
黑姑重舀一杯,叫他慢慢喝,彎彎腿歇歇腳,救你救他上岸很辛苦。她又順手遞給他幾本時裝雜志和電影畫報。她說她去二樓給豬給雞喂點吃的。她讓他等她回來再走,快慢也不在乎一二十分鐘,皮劃艇劃得快些可以把耽擱的時間補回來。郝運良說好,等你一起走,黑姑嘴角邊漾起一絲笑意:回頭再說吧。
黑姑在二樓換了套紫色連衣裙上三樓,她見郝運良留意她的服飾,忙解釋原因,她剛才去喂食,豬搶食時拱翻食盆,弄臟了她的衣裳……
姐,我們一起走吧,過了今夜明天再回來。
黑姑悶聲不響。
姐,魚逃掉明年再養(yǎng),魚不在人還在呀!
黑姑一番話憂傷而疼痛:兄弟,一個人一個苦,你不懂我的苦。我的命就是魚,魚就是命,魚塘淹了,魚跑光了,留著命也是空的、死的!
人活著就好,人能活著就留下翻身的本錢,姐!
兄弟你站著說話不腰疼。人啊,有好多坎逃不掉的。
我像你,像你一樣能活下去多好呀……
像我一樣活著?難道你比我慘嗎?黑姑不僅話語凌厲,目光里好像挾裹著懸疑的芒刺,一下子塞進他的內(nèi)心。
拿東比西,只是一個比喻而已。郝運良把話收住,不朝深處展開:姐,話已說盡,你不走我只能上岸到指揮部匯報……
黑姑突然手捂小腹部,說肚子隱隱疼,可能吃了不干凈的東西。郝運良問她家里有抗菌消炎類的腸胃藥嗎,黑姑說找找看。郝運良四處張望,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個竹匾里晾著馬齒莧。他告訴黑姑,馬齒莧是一味中藥,有清熱解毒,止痢之功效。適用于細菌性痢疾,瘡瘍熱毒等癥,可煮湯飲用。黑姑驚奇:你懂中藥?郝運良笑答:一點皮毛,不足為奇!
黑姑送他至二樓拐彎處駐足。
一眼掃去,皮劃艇不見了!郝運良問自己:是繩索沒扣牢漂走了,是別人悄悄劃走了,還是其他原因?qū)е缕澩й櫍?/p>
郝運良去而復返,滿臉懊喪之氣。
黑姑滿臉驚訝:見鬼了見鬼了,皮劃艇沒腳,沒翅膀,怎么會跑會飛的?她安慰他: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都是公家的皮劃艇,說不定哪個人眼皮薄,發(fā)現(xiàn)皮劃艇后順手牽走了……
郝運良急火攻心,沒皮劃艇,他怎么逃離這里?他如果上了岸,無法向調(diào)度向指揮部交代。
黑姑反而勸他:沒了就沒了,人還沒死呢,一只小小皮劃艇能值幾個毛毛錢!你活蹦亂跳的一個大活人,何必為雞毛蒜皮的事愁眉苦臉?
郝運良無語,他無法與她解釋,更不能把事情挑明。他用的皮劃艇一旦去向不明,追查起來會牽動荷葉帶動藕,一條線摸到底。他前面的路黑的,險的,生命連著皮劃艇,絕對不能用金錢計算。
暮色由淺入深,像從遙遠處慢慢聚來,又實實在在落到眼前。村莊昏昏沉沉,被灰褐色層層包裹,偌大的輪廓漸漸散失,只見隱隱約約的幾團大霧,看不見細雨濛濛。朝遠處遙望,幾簇光亮忽明忽暗的,估計轉(zhuǎn)移災民的掃尾行動仍在進行中,那光亮可能來自皮劃艇上的探照。
郝運良手足無措,連連說我得上岸,無論如何得想辦法上岸。
黑姑說我又不攔你,我也攔不住你。你鐵心離開,我也擋不住。
能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嗎?姐。
手機早沒電了,想充電,電斷了。
座機呢?姐,姐。
早銷號了,空有電話機趴在那兒。黑姑手指指:不信你自己去撥號試試。
你不會說謊,你不是說謊的人,姐。
你的手機呢?黑姑問。
郝運良遲疑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的樣子:救人時掉進水里了。
現(xiàn)在的人沒手機等于耳朵聾了,眼睛瞎了。
姐,你得想辦法讓我走。
兄弟,我能架橋,鋪路,扛一張登天梯?再說,姐不怕你怕什么?
屋里黑糊糊一片。
黑姑幾聲嘆息,然后習慣性地按下墻壁上的電源開關,“嗒嗒”聲清亮入耳,抬頭望燈,依然黑色濃濃。她像對郝運良說又像對自己說:其實早斷電了,只是不死心,習慣扳扳開關,總想著現(xiàn)在會突然來電。
幾記“嗒嗒”聲響重重落進郝運良的心里,他莫名其妙地問:姐,還會有人來嗎?屋里沒燈光,黑漆漆的一片安靜。
有人來沒人來你緊張什么?黑姑口氣里含著絲絲疑問。
我緊張什么?你說我能緊張什么?我為什么要緊張呢?
黑姑把疑問疊壓在心里,順著他的話說:昨晚好幾次巡查呢,都是派出所組織的,例行公事……假如今晚有人來巡查,正好把你帶到岸上去,省得你坐又坐不住,站又站不穩(wěn)!黑姑邊說邊在大柜小柜里翻找手電筒。她記得家里有一把手電筒,卻忘記放在哪兒了。
我不跟他們走,我也不要他們帶!憑什么讓我跟他們走?郝運良話語有點混亂。
姐又沒有說派出所的人肯定來巡查,你急什么急呢?黑姑又把他的話藏進心里,暗暗問了個為什么。她好不容易找到手電筒,推推開關,只射出一圈桔紅色的光。電漏得差不多了,黑姑自語著,晃晃手電四處照照。
郝運良緊跑幾步,一把奪過手電筒,熄滅了光線。
屋內(nèi)又墜入昏暗。
黑姑故意踢翻一張小凳子,大聲吼道:你慌什么慌?你究竟是什么人!
姐,長夜無電,省著點電池應急。郝運良不正面回答她的話:還有,巡查來了,壞了你的名聲……大洪水鋪天蓋地的,還有閑情男女一室玩浪漫呢!
你廢話,自家的房自家的床,愿意讓誰住就讓誰住,礙哪個閑人的眼睛鼻子?黑姑繼續(xù)尋找蠟燭,她記得上回修整電路時買回來兩小捆蠟燭,二十多支呢,放到哪兒去了呢?邊想邊找,終于在酒柜的底層翻到了蠟燭。
黑姑欲擦亮火柴點蠟燭,郝運良抓住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很有力量,能掐斷她的手腕。
兄弟,你究竟為什么呀?黑姑較之先前的語調(diào)有些柔軟,她是一個弱女子,身處孤村,與一個強悍的男人作對沒好果子給你吃。
姐,你放心,我不會吃你……
我正愁你不吃呢!黑姑的話很放開,似真似假。
郝運良跑過來跑過去,“唰唰”幾記,把前后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窗簾黑絨布夾里,雙層。
姐,我為你好。還是那句話,萬一巡查的來,一男一女在一起,說不清?。?/p>
說得清怎么啦?說不清又怎么啦?這世上說不清的事多著呢!
她發(fā)現(xiàn)他偷偷看她,她掩飾著,讓他感覺到她沒注意他在看她,她不抬頭,不側(cè)臉,隨意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判斷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有故事,說不定是背著大故事的人。
屋里注滿粥的香味兒。
黑姑盛兩碗端上桌子,又翻找到幾塊蘿卜干。她讓郝運良馬馬虎虎對付一頓。假如洪水不退,撐不到兩天,煤氣燒光了,只能吃生米喝醬油湯了。
燭光下的晚餐毫無浪漫溫馨的情調(diào),只是完成任務一樣,把一碗粥呼啦呼啦灌進肚里。
燭光下的黑姑雙唇抖顫,朦朧昏黃的光亮中已看不準唇的顏色是紫是黃是黑還是紅……
郝運良叫黑姑煮馬齒莧湯喝,小病不可拖,小痛不可忍……黑姑說現(xiàn)在肚子不疼了,信了醫(yī)生的話嚇死,信了菩薩的話餓死。你是醫(yī)生還是菩薩?
郝運良苦笑笑:我什么都不是。
郝運良不禁想起第二次與果果在“那時花開”酒吧相聚的情景。他和果果依然選擇坐在第一次見面的角落。酒吧里的光線妖冶迷離,幽幽暗暗。果果向服務生要了一支蠟燭點燃。他和果果也是這樣面對面坐著,彼此能看見對方的臉上呈現(xiàn)出來的種種表情,感受到對方傳過來的氣息。
墻壁上掛著一串黑色的舊唱片,充滿著懷舊的感傷情調(diào)。服務生端來紅酒時,果果問他這些唱片可以聽嗎?都唱的哪些歌?有黑鴨子組合,有薛之謙、鄧紫棋嗎?她稚氣的臉間堆滿認真的茫然。服務生竟無言以對,一笑了之。郝運良接過話題,老唱片,老歌,你不懂你也不會喜歡。果果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復便嗅嗅鼻子努努嘴,做出一些怪異的表情,沖著服務生離去的背影:你長點心,要點臉吧!
郝運良笑問這些詞兒從哪兒揀來的?
你別裝大尾巴狼!
我沒動壞心眼呀……
果果胸脯一挺,突突地朝郝運良面前運送。
現(xiàn)在的女孩逆天了,敢說敢做!
郝運良見果果生氣,伸出手逗逗她的嘴唇。果果抓住他的手,伸長脖頸勾過來,朝他亮出水光濕漉的舌苔慢慢畫圈……
記得那晚喝了好多紅酒,喝著喝著,果果趴在桌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推搡半天她沒反應。她喝醉了。郝運良背著她走到門外。她突然從他背上“吱”的一聲滑下,發(fā)出一串野豁豁的壞笑。他還沒緩過神來,他的口腔已被她的舌頭塞得滿滿。她又一次猛夸他長得帥氣,很男人,沒有一個女孩見他不動心的。
愛愛吧,大鮮肉。果果咬著他的耳朵嘀咕。
給一個情欲調(diào)動得暴漲的男人主動示愛,果果她真敢玩。
那晚在一起,他摸著她肚臍上長的一顆痣,告訴她這是桃花痣。果果嗔怪他別桃花梨花的,你插花技術(shù)不行,得多練。他說它總是擔心,怕玩出個人來。
果果笑得雙手撲床:我不怕,你怕什么怕?
郝運良連續(xù)幾天回味鮮美。這天果果與他微信聊天,叫他給她買一部“小毛驢”(電瓶車)。他問她“小毛驢”多少錢?果果說毛毛雨,三千過一點。他說我沒這么多錢,我打工仔不是土豪。果果急了:寶寶被你用了,好肉讓狗給吃了。他說果果你這話戳耳朵。果果說人家給美女買車買房呢!
5
猛地一道電光炸開,映得屋里雪白,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在翻滾,閃電一道接一道,雷聲綿綿不斷。郝運良的目光從窗簾的罅隙間竄出去,看見外面的天一陣黑一陣亮,亮時近處的物體看得真切,一眨眼又埋進黑暗。四周聽不到其他雜音,只有刺耳的雷響和大雨暴烈的噪音。
看夜景呀!黑姑與郝運良邊搭訕邊翻出幾件男式休閑內(nèi)衣遞給他,叫他趕緊去衛(wèi)生間沖個澡。她告訴他一共燒了兩瓶熱水,一人一瓶,只能馬馬虎虎對付一夜了。
夜宿大洪水中的野地孤村,小樓美少婦相伴,是電影里的艷遇情節(jié)還是大災之中的浪漫傳奇?郝運良開始懷疑眼前場景的真實性,恍惚如夢。
真的住這兒嗎?他像問黑姑又像問自己。
衛(wèi)生間沖洗出來,郝運良換一身絲綢碎花衣褲,走一步,飄飄柔柔,燭光下金色幽幽,閃著富貴之氣。黑姑不由得反復看幾眼,人與人不同啊,郝運良穿出了男人的味道。她想到先前男人穿這衣褲的模樣,怎么穿都像一只土鱉,縮頭縮腦的。都說人是衣裝馬是鞍,這話對也不對,得看什么人什么馬。
郝運良感覺到她的目光像鼠標一樣滑上滑下的游動。他竭力逃避她的視線。
床頭柜里取出一只袖珍收音機,黑姑說它是唯一能聽外面世界聲音的電器。聽聽金溪縣交通臺的音樂節(jié)目,消磨消磨時間吧。她邊說邊擰開,嗞嗞的電流聲中鎖定交通臺,然后把聲音調(diào)得很響。郝運良近乎搶奪似的迅捷,一把抓過收音機,把音量控制得低低的。黑姑眉頭緊蹙,到嘴邊的話又淋淋漓漓滑進肚里。
沖完澡后黑姑沒換衣裳,她說她下二樓時喂食弄臟的衣裳已經(jīng)換了。她端著棗紅色塑料腳盆走出來,腳盆里放著郝運良換下的衣裳。她問他的衣裳怎么會散發(fā)出濃濃的草藥味兒。
郝運良立馬擋回去:你可能受涼了,鼻子塞住了……
你又緊張什么?抽煙的不覺煙臭,賣魚的聞不見腥味。
姐你多心了你,我有什么可緊張的?
黑姑笑笑,不再分辯,腳盆里三搓兩揉,很快把郝運良的幾件衣裳洗好汰凈,擰一擰晾在陽臺過道里,見他站在一邊發(fā)呆看,便側(cè)臉說:七月里的天,風糙,一夜過后就能晾干。
剎那間心里淌過一股清泉,爽爽的滋潤,郝運良好久沒穿過女人洗過的衣裳。記得那次叫果果幫他洗一件襯衫,果果紫唇咧開,半是玩笑半是真:你幫寶寶洗還差不多。
屋內(nèi)的空氣顯得沉悶。
黑姑問郝運良怎么把收音機關了。郝運良回答她兩個字:怕吵!他喜歡極度安靜的滋味,不習慣用聽音樂的方式消磨時間、軟化情緒。他說得有些玄妙和孤獨。
拎來兩瓶紅酒,黑姑又翻找到兩小袋椒鹽花生米。她和郝運良相對而坐。桌面狹窄,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氣息和體味。郝運良鼻翼里注滿她身上飄散出來的花露水味兒,嗅著嗅著,似乎自己的衣裳也被浸染,分不清誰身上噴灑了花露水。
忽然間看燭光,它穩(wěn)固著不動,看久了才發(fā)現(xiàn)它在輕輕搖曳。此刻,兩個人想不到要說的話,仿佛詞窮語盡。就這樣枯坐著,有點靦腆和尷尬的狀態(tài),使人聯(lián)想到一次浪漫的邂逅。
喝吧,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無酒喝涼水。黑姑端起酒杯。
郝運良手很沉重,沒端酒杯。他說他滴酒不沾,硬喝一口,立馬滿臉通紅,再喝,非趴下不可,而且酒后品相不好,會鬧。
紅臉好,紅臉忠誠;酒后鬧好,鬧的真性情。
姐,我意思意思好么?象征性的。
硬逼的酒不香。隨你吧!黑姑一仰脖子,大半杯紅酒咕嚕咕嚕見底:姐今天豁出去了,不醉不休。
酒話已到此,郝運良沒有辦法再拒絕。喝,毒藥也喝!
你來我往,一杯又一杯,這紅酒入口甜柔,卻后勁十足,郝運良本來不勝酒力,偏遇悶酒快飲,喝著喝著,他頭暈乎乎的架不穩(wěn)脖子,朝兩邊歪。黑姑喉嚨拔高一節(jié):男人不喝酒,死了變黃狗!他吼道:女人不喝酒,天生一個丑!他堅挺著脖頸,保持著英雄氣概的姿態(tài),兩眼卻走神定珠,望著乳白色的天花板,覺得板壁像巨大的風扇一樣旋轉(zhuǎn),轉(zhuǎn)出果果的臉,轉(zhuǎn)出一支支蠟燭,光芒刺眼……
終于支撐不住,郝運良半邊臉貼著桌面,半邊臉朝天,嘴里不住地吐著唾液和酒氣。
真的醉了!黑姑絞把冷水毛巾替他擦擦臉,然后拿蒲扇為他驅(qū)趕蚊蟲。
郝運良嘴里嘰嘰咕咕地冒泡泡,好像傾訴內(nèi)心的不平和委屈,間或使勁搖頭,目光癡駭?shù)睾缸『诠玫哪?,伸手去摸她的臉頰:果果,“大鮮肉”對不住你這個寶寶……黑姑順勢把他拉進懷里,像哄孩子入睡。他半天不動,憋著憋著突然間爆發(fā)出一陣號啕大哭:果果,果果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黑姑猛地雙手一搡,怒問一聲:你究竟是什么人?你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大事?
果果,是果果嗎?你原諒我么?
我是你黑姑姐,哪有花花果果的?
姐啊,果果姐,志愿者,志愿者是我……
胡說,你是冒牌的志愿者,我看你是一個逃犯!黑姑目光異常兇狠地逼視著他:果果是誰?
逃犯,逃犯,我是逃犯?不,不不,我志愿者,我怎么可能是逃犯?郝運良受不住驚嚇,酒醒了一半,只是說話依然亂糟糟的:逃犯什么樣子?逃犯臉上寫逃犯兩個字么?你怎么知道逃犯?
黑姑很嚴肅地告訴他,她每天保持著收聽金溪交通電臺的習慣。剛才他去洗澡的時候,她悄悄打開收音機,聽到交通臺反復播送通緝一個逃犯的消息……她把這事兒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見他不吭聲,黑姑朝深處說,她沒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一切妖魔鬼怪都看得清;她沒有警察的本事,會抽絲剝繭,順藤摸瓜一樣的追查,但她懂得看人的臉色和眼睛,從他上樓的第一腳起,她察覺他一舉一動不像個正常人!狼行千里吃肉,馬行千里吃草,逃犯必定處處心驚肉跳,躲躲閃閃!
郝運良“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姐,你幫幫我吧,姐,好姐姐,我會報答你的!
兄弟,幫你可以,但是你必須跟姐說實話,不能編故事,你是政府的小官員,是企業(yè)單位管錢的,還是富二代的小老板?黑姑心里暗暗得意,這男人外表帥氣,卻是紙糊的燈籠,中看不中用。她隨意編造一個虛無的交通信息,竟然誘使他吐出一串實情。真相如魚浮出水面。
姐,我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逃犯!
兄弟,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清楚的,如今城里的眼睛多——處處有監(jiān)控,照妖鏡一樣收著你,一旦查你,你能朝天上爬,還是朝土里鉆?交通臺把你的長相描得活靈活現(xiàn)的!
完了,翻船了,出來混真的要還!
郝運良一聲長嘆,昨夜恐怖的一幕浮雕疊影般重現(xiàn)。
大雨減勢,漸漸萎縮,變成有一陣沒一陣的細雨飄灑。
丁老板站在門口觀望一刻,回頭與郝運良耳語,叫他今晚一起去KTV開開心,外面天天下雨人天天縮在店里,都悶出毛病來了。
依舊老花樣,臨了,丁老板帶著一個小姐去開房。
郝運良多喝了兩瓶啤酒,酒色迷迷的向丁老板提要求,他也想帶一個小姐走。
丁老板笑笑:隨便你,玩兩個三個也可以。
你借給我一千塊吧。
沒有錢,有,這錢也不能借,你懂的,這是規(guī)矩!丁老板拉著小姐鉆進出租車飛駛而去。
郝運良摸摸口袋,僅剩三張百元大鈔,只得掃興而歸。走著走著,袋里的手機急劇震動。打開看,是果果的微信:大鮮肉,在哪兒愉快地玩耍?
一個人孤獨地走在大街上。
寶寶問你到哪里去瘋了?
和你瘋和你啪啪???
含蓄一點好不好?
純潔的友誼放光彩。郝運良又發(fā)個壞笑的表情。
大鮮肉,明天我生日,我看中一件上裝,你買了當生日禮物送給寶寶好嗎?
多少錢?
不貴,六百塊吧。完了你得給。
還是大藥房后面的宿舍,果果卻沒有印象,驚訝地咋咋呼呼:狗窩狗窩,腿都伸不直,怎么陪你?
郝運良叫果果不要叫,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隔壁新住一戶人家,當心隔墻有耳。
姑奶奶愿意!果果天地不怕的樣兒,邊說邊利索“唰唰”幾記解開身上的拉鏈衫,三下兩下,掰出一個白米花花的胴體。
電話鈴聲驟響,郝運良示意果果別出聲,自個兒拐到一邊接電話。女朋友從老家打來的電話。郝運良告訴果果是他堂妹的電話。果果紫唇一噘,她不查也不問,三丈以外誰知道誰是誰?再說,男人的話靠得住,豬蹭蹭爬上樹呢!
郝運良的興趣頓時淡了。他耳朵里灌滿女朋友的聲音。他眼前幻化出女朋友的眼睛。她怔怔地望著他。
大鮮肉,從來貓戲魚,還沒見過魚逗貓呢!果果的身子左右扭動,臉紅耳赤。
郝運良似乎怯場,似乎乏力。也許在KTV多喝了酒,這刻兒酒性直沖頭顱,也許想起被丁老板蔑視的事而心塞生厭……他努力振作起來,卻始終處于疲軟狀態(tài)。他撫摸著她的紫唇,吮吸著她年輕的體味和氣息。一次一次,細細地走過,又不住地用手耕耘她的身體,一遍又一遍,刺激自己的欲望,可是依然不行。他遠遠地游離在外。
果果的目光里分明揉進了微微的鄙視。這目光燒烤著一個做男人的自尊和威嚴。
怎么不行的?他問自己。
男人不能說不行,看你長得行,該做男人的時候不行了……果果話里合著譏諷的滋味。
你少說幾句我不會拿你當啞巴!郝運良想:今天無論如何得讓果果叫他真男人,叫她心服口服。
你快一點吧!果果瞄瞄手機屏顯示的時間:我媽媽上夜班快回來了,她查崗!
郝運良默默抽完一支煙,再努力,不行,把燈關掉,依然不行。他拭拭額上的汗水,對果果說今天真的不行,你回去吧。
果果氣呼呼地說:我生日的禮物呢?你答應的。
我沒有動你……郝運良像個犯錯的孩子。
果果怒叫道:動不動是你的事,不是我不讓你動;你隨便怎么動,我沒有拒絕,你上上下下多少回你動不了,你怪我嗎?你不是男人!
媽的,丁老板不拿正眼看我,你也敢污蔑我不是男人……
郝運良騰起右手,狠狠扇了果果一記耳光,說:怎么不是男人?
果果嗚嗚地哭。
郝運良趕緊捂住她的嘴巴:果果,商量一下好嗎?我給你300,我身上只有300……今天沒做成,減半不行嗎?
果果態(tài)度強硬:600,你是男人你得說話當錢用,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不要!
你打我兩耳光吧。
果果說她從不打男人的耳光,一巴掌打出去就收不回來了。郝運良問她那怎么辦,他不可能變出錢來。要不寫個欠條?
求求你趕快把衣服穿好!郝運良想哭。
果果光著身子不動,一個展開的姿勢,還是那樣噘著紫唇。她說她不怕,警察來了也不怕,反正躺著也中槍,你怕證明你心中有鬼!她把他遞過來的300塊錢扔在地上。
他覺得她的聲音與酒吧里的噪音一樣直刺耳膜。
他試圖用空調(diào)被遮蓋她。她腳蹬手舞,把空調(diào)被胡亂地卷起,狠狠地擲向他。
果果任性的叫喊聲愈加尖厲狂躁。
聽不見窗外噼噼啪啪的雨聲,隱約傳來凌亂的腳步卻聲聲入耳,響在心里,郝運良判斷這并非瞬間的幻覺。于是他狠毒地制止她:再鬼哭狼嚎的,把你扔進大水里喂魚!果果挺挺胸脯:誰怕誰?。抗媚棠滩慌?!他好像聽見腳步聲已到門前,馬上破門而入,她再吼就會露餡兒而不可收拾。他慌忙用枕頭捂住她的嘴,順手熄滅電燈。他仿佛手握一條剛出水的鯰魚,使勁控制她跳動。雖然她搖頭擺尾拼命掙扎,他不松手,捂著捂著,突然感覺她身體軟軟綿綿地放直。他緩緩松開手。她不再鬧騰和呼叫。他推搡她:起來起來,你別裝神弄鬼的!果果毫無反應。
他殺人了!
大禍降臨了!郝運良撩開窗簾一角,借著路燈的亮光向窗外觀察好久,確信外面無人守候。他不敢開燈。他隱約看見果果蜷曲著身子,像熟睡了一樣微微翹著紫唇。他急慌慌伸出手指拭拭她的鼻翼和嘴唇,他覺得她停止呼吸了!他渾身哆嗦,雙手顫顫地展開空調(diào)被將她從頭到腳蓋住。
現(xiàn)在,郝運良反復揣摩著黑姑,這女人心深,看不見底,于是話到嘴邊留一截,只說他暴打果果一頓,致使她昏迷不醒。醫(yī)院要交錢,一千兩千擋不住,得幾萬,他窮得叮當響,沒錢啊!
黑姑認真地聽完郝運良的敘述,陰著臉半天才開口:恐怕不僅僅是打人吧?她責備他不該招惹90后的女孩!90后女孩的天性大多像地雷,不碰相安無事,碰她,說不定什么時候驚天大爆炸……
姐,你說我怎么辦啊?
該來的總會來,擋也擋不住。
姐,真的特別害怕。
怕能抵擋什么?姐一生心血讓大水卷走了,生不如死,求死不得;你怕死求生,生比死好……
姐,你無論如何救救我,我會報答你!
黑姑應付著他,她覺得眼前這男人像洪水渾濁,漂流不定,容留他無異于在身邊埋一顆定時炸彈。她忽然想到“窩藏罪”三個字。
她悄悄從挎包里摸出手機,轉(zhuǎn)身走向衛(wèi)生間。
她的神秘舉動被郝運良一眼洞穿,就在她闔攏衛(wèi)生間門的一剎那,他幾步躥過去,猛地推開門:姐,你想干什么?
方便呀,兄弟怎么啦?
你手里拿的什么?
黑姑手倒剪過去,郝運良把她的手腕扳正:手機!你不是說手機沒電嗎?
還有一格電,留著急用的。
又說故事。你想舉報我!郝運良朝她面前逼近一步,兩眼火火地瞪著她。
你想打我?
郝運良慢慢放松雙拳,語氣顯得軟軟的溫和:姐,我不會再傷害第二個女人!
被感動了,黑姑低低說:不是舉報,姐打電話叫我堂弟今夜把你接走……不是姐趕你走,推你走,是為你好,你想,萬一派出所今夜巡查到這兒,你就是簍子里的魚,難逃啊!
真的不舉報?
你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好姐姐,殺我的頭我也不會連累你,打死我也不承認在你這兒歇腳……
黑姑撥通在鎮(zhèn)上做生意的堂弟的手機。等著等著,堂弟終于撐條小船到了,黑姑叮囑他,把這個志愿者兄弟送到岸上。堂弟疑惑,想張口問什么最終沒聲音。黑姑看出他的心思,幾句話把他堵回去:該你問的你問,不該你管的事閉嘴。
已是后半夜時分,高家圩鎮(zhèn)上死一般寂靜,稀稀落落的路燈播下一層薄薄的光,浮在路面水光濕漉,冒失看似乎在搖晃,定神才發(fā)現(xiàn)水不晃路面也不搖。兩旁景物的顏色深一塊淺一塊,露一塊隱一塊,半露半掩又一塊。
一家“好運來”客棧的燈籠招牌探出巷口高高懸掛。客??s在巷子的尾部。郝運良推開虛掩的大門,輕喚一聲老板在嗎?里間走出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女人。女老板讓他出示身份證登記。郝運良說丟了。女老板“噢”了一聲。郝運良從口袋里掏出“抗洪志愿者”紅袖套。女老板“噢”了一聲,然后給他一把二樓201的鑰匙:你先上樓吧,找到身份證再來補登記。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接近中午。客棧里順手拿頂蘆帽戴著,對老板說上街找吃的。
雨止住,天繼續(xù)陰沉著,布下一片灰色茫茫,把小鎮(zhèn)罩在里面浸染,視覺中滿眼慘淡。
郝運良不緊不慢地走著,一副散淡輕松的姿態(tài)。路人相遇前,他早早把蘆帽朝下壓壓,然后擦肩而過,絕不回首。他兩眼絕不旁逸斜出,旁邊的店鋪不入眼簾。他只是有意無意間搜索墻壁、門窗及電線桿等物體上張貼的內(nèi)容。他想看又怕看到警方的通緝令。再往前走便是派出所,他遠遠看見門口的墻上貼著一張白色的布告。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從他前面走過,他叫住他,給他十塊錢,讓他去看看布告的內(nèi)容。他說他腳崴了,做出個疼痛難忍的表情。小男孩屁顛屁顛跑過去,一會兒屁顛屁顛跑回來,告訴郝運良布告上寫著催繳皮劃艇的事。凡過期不上繳的,一律按照偷竊抗洪物資處理。郝運良連聲夸獎小男孩閱讀速度快,記性好。一高興又掏出五塊錢獎勵他。小男孩問:叔叔,你的腳不疼啦?郝運良很開心:叔叔逗你玩玩的,叔叔的腳一點都不疼了。小男孩滿臉疑問。
回到客棧,女老板嘀嘀咕咕:警察前腳剛走,你后腳回到客棧。
檢查誰?。课矣惺裁纯刹榈?,我沒什么可查的……
女老板轉(zhuǎn)個彎安慰他:黑姑的事就是我的事,黑姑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
什么黑姑紅姑的?我不懂。
回到房間,郝運良打開電視機,正好是金溪電視臺新聞頻道的“中午時光”,他從頭到尾看完,盡是抗洪救災的新聞。想到女老板剛才提起黑姑,莫非她倆……郝運良覺得這里不是久留之地,走為上策!
走在通往客棧的巷弄里,郝運良抬眼張望兩邊的房屋,格局和風格與老家差別不大,一種親切和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他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憂郁期盼的眼光。他內(nèi)心如洪水涌動,翻滾著對母親的愧疚。
黑姑會報警嗎?
郝運良走進一家裝著公用電話的店鋪里,直接撥通民眾大藥房的電話,他聽得出同事小曹接聽的聲音。他瞄一眼營業(yè)員,背過身去,故意捏住鼻孔,傳出濁重的話語,問大藥房是不是出了人命?小曹動了粗口:神經(jīng)病啊你,你家才出了人命,死人失火呢!一陣鮮血淋淋的痛罵,卻罵得郝運良滿臉喜光流溢,還想再挑釁小曹幾句,讓他繼續(xù)惡狠狠地罵,那邊小曹“咔噠”一聲掛斷電話。
黑姑沒報警。他想再次證實一下。
郝運良換一家店鋪里的公用電話,給營業(yè)員10塊錢,讓她代他傳話。電話打給民眾大藥房隔壁的小百貨店,問大藥房這幾天有沒有出大事?小姑娘撲眨撲眨地直翻眼睛:你不聾不啞,為什么讓我傳話呢?郝運良解釋道:他欠小百貨店老板的錢,他的喉嚨對方聽得出,一搭話,他肯定會被對方罵得狗血噴頭!小姑娘沒朝深處想,收了10塊錢,替他詢問小百貨店的男主人。郝運良旁邊說一句,小姑娘原版?zhèn)鬟^去。男主人搭話慢條斯理的:大藥房除了賣藥還是賣藥。這幾天生意不好。那個姓郝的帥哥這幾天不曉得野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個美女找他幾回,他女人緣好,惹腥呢!男主人問小姑娘哪里人問這些為什么,郝運良示意小姑娘掛斷電話。
果果家里人也會報警的呀!再說,天悶熱,應該有氣味飄出來……郝運良邊想邊往公路邊走,他橫下一條心,準備搭順風車回縣城。投案自首也是一條路!
車站出口處左拐約30米,一條大理石甬道直通售票大廳,穿過售票大廳一晃出車站。他用公用電話與大藥房的小曹說話。小曹催促他趕快回大藥房坐診,天大的事可以與丁老板當面鼓對面鑼,攤在桌面上談。其實,丁老板這個人絕對不是賴皮。大概丁老板聽到他們通話,搶過小曹的手機,開口第一句就是責怪郝運良不辭而別,玩悶功。
郝運良跑到大藥房對面超市,攀上二樓仔細觀察,半天不見異常反應,進進出出的人和以往一樣的狀態(tài)。
一個清潔工打掃到這兒,郝運良叫聲師傅,然后神秘地問:前幾天對面民眾大藥房發(fā)生的命案知道么?可憐一個活蹦亂跳的花季女孩死了。清潔工一臉驚詫:謠言謠言,他天天在超市,沒聽到命案;他兒子在刑警大隊,真的發(fā)生兇殺案,屁股大的小縣城肯定炸了鍋!
郝運良聽著聽著,眼里窩滿了笑。
郝運良鼓足勇氣回到民眾大藥房。
迎上來主動與他一握,丁老板戲言老九不能走,耍小孩子脾氣不行不行的。小帥哥老中醫(yī)繼續(xù)坐堂。
郝運良急乎乎回到大藥房后面的宿舍,打開房門一看,奇了大怪了,床上床下整理得干干凈凈,那條空調(diào)被折疊得有棱有角……果果呢?曬干的魚會活嗎?人死會復生嗎?
郝運良重穿大白褂,胸前垂掛聽診器,端坐大堂右側(cè),一副斯文端莊的大醫(yī)姿態(tài)。
突然,有人照他背脊猛拍一巴掌。
天哪,是果果這個瘋子,小妖精,神經(jīng)病!他說不清因為她還活著而高興,還是因為她沒死突然出現(xiàn)而驚慌失色。他不知道她來的目的,他竭力穩(wěn)住情緒,臉上呈現(xiàn)淡定的神情。
還是那樣肆無忌憚的浪笑,果果驚呼:厲害了我的大鮮肉哥,你跑到美國還是俄羅斯去了?
丁老板插話進來:郝醫(yī)師郝醫(yī)師,你艷福不淺,肉藏在碗底吃,別人看不見。
郝運良示意果果到門外說話。
果果說,那天故意嚇嚇他的,裝裝死的!他捂她的嘴,她也怕他捂死她……他以為她真的斷氣了,那一刻燈滅了……其實她故意閉著眼,伸直腿,屏住氣……
郝運良長嘆一聲,仿佛又活了一回。
大鮮肉,你答應給寶寶的生日禮物呢?果果挺生氣的樣子,噘著紫唇逗他。
六千還是六萬?
你當姑奶奶賣呀!
郝運良翻翻口袋,湊足六百遞給果果。
遲來的生日禮物遲來的愛!果果手握票子,吹吹,嗅嗅,邊說邊笑:你別生寶寶的氣,寶寶也不生你的氣,就當一回愉快的玩耍好嗎?轉(zhuǎn)身溜出去幾步,回首搖動手臂:“那時花開”,老地方繼續(xù)嗨!
郝運良哭笑不得。他感到渾身酸軟,他被折騰得精疲力盡了,猶如在洪水里掙扎太久,現(xiàn)在安全上岸,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有驚無險,現(xiàn)實遠比一個故事荒誕!
回到大藥房坐堂,椅子還沒捂熱,一個電話飄進來,聽嗓音就知道是黑姑的。
郝運良問她在哪里?黑姑壓低聲音告訴他在南郊氣象站旁邊“盆盆鮮”小吃店。郝運良說他在外面。
郝運良跟丁老板打個招呼,丁老板表示理解,幾天與外斷絕聯(lián)系,一霎時找他的人肯定多。郝運良打的趕到氣象站,走進“盆盆鮮”小吃店。
黑姑朝外射一眼,低聲問安全嗎?
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你懂的。
黑姑說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你當心陰溝里翻船!
郝運良淺淺一笑。
小吃店偏僻,遠離了縣城的喧鬧和紛爭,顯得安靜,地方雖小,卻收拾得干干凈凈。朝南設兩個小包間,透過玻璃窗看見外面的紫藤樹,還有一排茂密的葡萄架走廊,藤蔓纏纏繞繞,看去綠色養(yǎng)眼。一股清氣透過窗戶的罅隙鉆進來,味兒濕漉漉的新鮮。
黑姑著長袖包臀豹紋連衣裙,顯瘦,顯氣質(zhì)高雅。藏青色與藍色豹紋拼接,看上去層次分明,設計精巧,釋放出成熟女性身體潛在的誘惑和魅力。郝運良不由得多看她幾眼——她的紫唇變成紅唇,顏色鮮艷泛亮。
姐七拐八彎才找到你,姐有一個好朋友在中醫(yī)院當辦公室主任……
我會記住姐,感恩姐的!
黑姑又警惕地朝外看看,忽然滿臉愁云:派出所找我了,姐咬緊牙關,說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姐不能眼睜睜地看你落難!
那是猴年馬月的事?時過境遷,只怕已是昨日黃花,不再煙雨江南,風吹雨皺,只怕已是昨天的一張舊船票……郝運良故意說些文縐縐的話,弄得黑姑似懂非懂,云山霧水。他調(diào)轉(zhuǎn)話題,叫她早點去看醫(yī)生,驗個大血,做做心電圖和核磁共振。那天他第一眼就發(fā)現(xiàn)她雙唇泛紫失光,需要排除心臟方面的疾病。現(xiàn)在,抹了紅色掩蓋紫色,但紫色蓋不住,紅色裝飾,紫色自然色,紫色傳輸出身體發(fā)生變化的一個重要信號,萬萬不可諱疾忌醫(yī),自己欺騙自己啊!
兄弟,姐真心拿你當兄弟。你知道姐的魚塘里的魚逃光,姐想預訂明年的魚苗,也想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可是……姐請你幫忙借8萬塊。8萬塊,不多吧?
借錢沒有,借命一條。郝運良近乎開玩笑卻挾帶著認真的意味。
你不會不借給我吧?我堂弟那人說話太絕,太狠毒,他讓我直接找你拿。我不喜歡他那樣的借錢方式,我也不忍心那樣對待兄弟你!
郝運良不順著她的話意延伸,像逃避,又像故意把話題繞得很遠。
黑姑說,為了你的事,姐好幾天睡不著吃不香。
胃不和,寢難安,內(nèi)有虛火,飲食不周。
黑姑滿臉愁容:兄弟你還在說故事……
過去的一個故事,一個顛顛倒倒、神神鬼鬼的故事,我們都在編故事,說故事,我們都是故事中的人!郝運良像醒悟,像訴說一段人生感言。
故事?!黑姑啼笑皆非,臉間涌現(xiàn)出復雜的表情。
責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