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君

陳寅恪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弊鳛橹袊鴤鹘y(tǒng)文化的代表，宋代文化一方面是先秦、漢、唐以來儒家傳統(tǒng)文化的總結(jié)，一方面又是近代中國文化的開端。如果說唐代之前是以戎馬天下的“武功”彪炳史冊，那么宋代便是以崇文抑武的“文治”安邦治世。宋時文人士大夫的心態(tài)，由唐人之外拓轉(zhuǎn)為內(nèi)省。

北宋文人尚雅，強調(diào)文才和德行，在崇尚理性的同時，追求閑適的生活，所謂“玩物適情”，便是追求藝術(shù)的生活化與生活的藝術(shù)化。宋代文人一改唐代天資縱逸的開拓張揚與高歌進取，從探索自然、人生轉(zhuǎn)入體味內(nèi)心。大漠孤煙、馬上相逢的壯闊與奔騰，被庭院深深、暗香疏影的清雅與閑適取代。

在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宋代藝術(shù)不再呈現(xiàn)輝煌燦爛的氣勢與激情，而是轉(zhuǎn)向含蓄寧靜、優(yōu)雅平淡的心境意趣。僅從文會雅集、文房紙墨、宴居聞香等幾個日常的方面，便可窺見宋人在生活中講究藝術(shù)格調(diào)，在藝術(shù)中融匯生活情趣的追求。

西園雅集圖（局部） 絹本淡設(shè)色 29.3×302.3cm 南宋 馬遠（傳） 美國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shù)博物館藏

文會雅集

自古以來，文人雅集總是依托于詩文書畫的閑適氛圍，無論是縱情山水之間，還是暢懷居室一隅，三五知交，十數(shù)友朋，或焚香，或吹彈，或飲酒，或品茗，人間清曠之樂莫過如此。文人集會的源頭可上溯到《詩經(jīng)》，《小雅》中即有“酒既和旨”“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等宴飲雅集的場景。宋代文人更將談文論畫、宴飲品茗的日常交誼定型為一種雅化的生活范式，文人群體的雅集則是這種生活范式的集中體現(xiàn)。

西園雅集圖（局部）絹本設(shè)色 34×191cm南宋 劉松年（傳）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西園雅集圖（局部） 南宋 劉松年（傳）

文會雅集需要一定的物質(zhì)基礎(chǔ)和社會地位，因而從先秦到六朝，集會主要以皇室和貴族為中心?！对娊?jīng)·小雅》描寫宴飲雅集者乃“顯允君子，莫不令德”，而且關(guān)系親近，“豈伊異人？兄弟甥舅”。唐五代以來，世家大族在戰(zhàn)亂中消失。同時，隨著詩賦取士的科舉制度的確立，人才選拔不再苛求出身，北宋名公巨卿多出身于庶族平民，范仲淹、歐陽修等皆是如此。因業(yè)緣關(guān)系，舉子文人群體雅集的風氣越來越盛，而且上行下效，且隨著書籍的傳播、教育的發(fā)展，文人群體逐漸擴大，其內(nèi)部的書畫交流、詩詞酬唱和娛樂活動也大大增加，規(guī)模和頻率都超過了前代。雅集成為宋代文人的一種重要活動方式和生活內(nèi)容。

文人雅集不外乎潑墨揮毫、談書論畫、吟詩品茗、聞香聽琴、談禪論道、品賞雅玩等文化氣息濃厚的活動。由于各藝術(shù)門類交融貫通，文人們往往多才多藝，于是產(chǎn)生了大量詩書畫珠聯(lián)璧合的優(yōu)秀作品。元祜時期，蘇門文人經(jīng)常雅集賞畫，常以不同時代的作品為題作畫題詩。如元祜元年（1086年）的一天，蘇軾、李公麟合作完成《憩寂圖》，用的是杜甫詩句之意，由蘇轍作題，蘇軾次韻，黃庭堅作跋?！俄艌D》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意象更在詩畫之外，堪稱宋代文人集體才藝的結(jié)晶。米芾的《西園雅集圖記》描繪了宋人雅集的閑適場景，“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

除詩文書畫外，還有各類古書畫、古物的鑒藏活動。北宋文人皆好讀書，故有博物之識。從士人們留下來的尺牘中，可以看到文物在其間的流通過程，甚至還有古物的價格與交易的情形。歐陽修即撰有《集古錄》，他廣泛搜求金石拓本，除了賞玩，亦認為它們是可以證史的實物資料。李公麟也是賞玩金石的高手，他曾經(jīng)研究古代青銅器上的裝飾紋樣，并把古樸的線條吸收到白描畫法中。王詵也喜好古董，其寶繪堂專門用來收藏書畫古玩，蘇軾特作《寶繪堂記》記之。

以賞石為例，宋代賞石之風興盛，亦得益于文人雅士們的推崇。當時著名文人如范成大、葉夢得、陸游、杜綰、趙希鵠等都是藏石賞石名家。值得一提的是蘇軾、米芾這兩位中國賞石史上個性昭彰、極富傳奇色彩的大藝術(shù)家。

聽阮圖絹本設(shè)色 177.5×104.5cm南宋 李嵩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東坡玩石隨性而投入，發(fā)生了頗多趣事。他在《前怪石供》中記述，元豐三年（1080年），他在黃州發(fā)現(xiàn)江邊多美石，溫潤如玉，“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愛”，“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隨后在揚州又獲得兩塊罕見的奇石，白色“玉白可鑒”，綠色“岡巒迤邐”，質(zhì)地、紋理、色澤均為上乘。他禁不住題詩贊頌，詡之為“稀世之寶”。蘇軾善于把手中玩物與自然山川相結(jié)合，所思甚遠。他還記錄下了朋友王詵的幾次奪石經(jīng)歷，表面上頗有微詞，其實描繪出友人之間充滿詼諧機趣的日常交往。

米芾更可謂“古今第一賞石名家”，他喜歡丑石。在安徽就任無為軍知州時，米芾初入官署，見署衙庭院中立一塊大石，“狀奇丑”，而“憨然無邪，有君子之氣”，便立命仆從為他更換長袍，整理帽冠，竟對著奇石下拜。米芾更提出“瘦、縐、漏、透”的賞石四要領(lǐng)，至今仍是人們玩賞太湖石的圭臬。

由于宋代文人的完美主義與精致作風，賞石的喜好在朝野上下迅速風靡。所謂“君子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貴在不執(zhí)意、不沉迷。文人在奇石上傾注自己的理想人格，抒發(fā)心志，一寄幽情。由于山水畫的全面發(fā)展，宋人在山石的具體畫法上亦趨于全面，勾皴點染兼?zhèn)?。奇石形象漸漸從人物畫和山水畫的背景中脫離出來，成為畫面主體或獨立構(gòu)成。蘇軾留下的唯一繪畫真跡就是關(guān)于石頭的，即《枯木怪石圖》。畫中木石不施丹青，脫略形似，平淡中含有清高沉郁的韻致。在崇尚寫實的宋代，蘇軾卻提出觀士人畫如同閱天下馬，取其意氣而已，個性化的旗幟已然得到張揚，其高逸簡率的筆墨形式亦直接開啟了元風。

枯木怪石圖 紙本水墨 26.5×50.56m 北宋 蘇軾

米芾的個性更加極致。他鄙視流行的程式，不屑于嚴謹刻板的繪畫技法，喜歡不可復(fù)制性的東西，行為亦出人意表?！懊装d拜石”的軼事一直被后世津津樂道，據(jù)說他自己也畫過《拜石圖》，真跡早已不傳，只留下倪瓚的題詩：“元章愛硯復(fù)愛石，探瑰抉奇久為癖。石兄足拜自寫圖，乃知癲名不虛得。”后世畫家感念其癡，繪制了大量的《米癲拜石圖》。甚至其軼事與形象已融入園林景點之中，像蘇州怡園的“拜石軒”、留園的“揖峰軒”、頤和園的“石丈亭”等，都來自米芾拜石的典故。

文房紙墨

宋代繪畫，無論山水、人物還是花鳥，都充滿了不俗的生活氣息與優(yōu)雅格調(diào)。宋代文人是中國歷史上很獨特的一個群體，他們天資超逸，博雅風流，憑借書畫藝術(shù)的平臺，發(fā)乎創(chuàng)作，潛乎思辨，營造出獨特的圖式系統(tǒng)及自成格局的人文氣象，對構(gòu)建中華民族藝術(shù)氣質(zhì)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作用。與書畫作品相對應(yīng)，心性優(yōu)雅細膩的文人，以非同尋常的審美參與到手工藝品的制作中，比如對文房用品的設(shè)計與改進等，從而大大提高了相關(guān)手工藝作品的格調(diào)與品位。他們在實踐及理論著述兩方面皆體現(xiàn)出文人化、精致化、個性化的極致追求，文人畫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迅速滋生且發(fā)展壯大起來。

僅以紙和墨為例，一窺宋人日常之精雅與用心。

澄心堂帖 紙本行楷 24.7×27.1cm 北宋 蔡襄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李白仙詩卷蠟箋 紙本行書 34.5×106cm 北宋 蘇軾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藏

經(jīng)過隋唐300多年的技術(shù)發(fā)展和經(jīng)驗積累，造紙術(shù)形成完整的體系。兩宋時期，畫法變革，水墨畫法逐步興盛，使得紙質(zhì)材料的優(yōu)越性越來越凸顯，紙本逐漸廣泛替代絹本。淳化三年（992年），宋太宗下令用澄心堂紙拓印《淳化閣帖》，從此歷代碑帖用紙大增。隨著造紙術(shù)與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甚至出現(xiàn)了紙印“交鈔”取代銅錢作為貨幣流通的情況。相對于之前用皮紙、麻紙作為主要原料，宋代則大量使用竹、稻麥稈和其他草木原料來造紙，原料來源大大豐富，紙張產(chǎn)量迅速增長，并進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擋風采光的窗紙、驅(qū)蚊避寒的紙帳和紙被，還有節(jié)慶喜喪用的紙燈與紙炮等，不一而足。

喜歡詩文雅集的宋代文人，對文房用品的要求日趨精致化和個性化。比如蘇軾用的一種麻紙，只有用成都浣花溪的水才能制成。他還試過海苔、竹或藤制作的書紙，皆緊薄好用。南唐李煜特制的澄心堂紙“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細落光潤，冠于一時”，至宋代依然風行。但蘇軾用過比澄心堂紙更加得心應(yīng)手的天臺玉板紙，此紙細薄光潤，堅潔如玉?？垂湃说墓{紙名稱就令人神馳，如碧云春樹箋、粉蠟箋、蘆雁箋、清江箋、水紋箋、魚子箋、砑花紙等。其中砑花紙還分杏紅露、桃紅、天水碧等，上面砑著隱隱的人物、翎毛、花竹。而今可見的米芾的傳世書紙上就隱有云中樓閣的圖案，令人追慕斯世與斯人。

隨著北宋各類加工方式如染色、砑花、印染、描繪、加料、泥金銀，以及金銀屑、金銀粉及其他色料、藥料的運用，名目繁多的箋紙大量出現(xiàn)。前代的加工紙在宋代繼續(xù)發(fā)展，還有新的制作精良的砑花紙、水紋箋、染黃紙、魚子箋等優(yōu)質(zhì)紙品出現(xiàn)。其時，謝景初制作的箋紙很有名，人稱“謝公箋”，亦稱“鸞箋”或“蠻箋”，光用色就分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黃、淺青、深綠、淺綠、銅綠等，聽來都如此賞心悅目。

墨竹圖紙本水墨 97.8×42.6cm北宋 蘇軾 美國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藏

致季常尺牘（一夜帖）紙本行書 30.3×48.6cm 北宋 蘇軾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與紙相應(yīng)，宋代崇文抑武，大興庠序，書院林立，制墨業(yè)發(fā)達。其時名家輩出，見諸史冊的墨工多達100余人。另外，油煙墨的創(chuàng)立開辟了中國制墨業(yè)的新領(lǐng)域。宋代之前，中國制墨基本采用松煙為主要原料，許多古松因而被砍伐殆盡。沈括《夢溪筆談》中記載：“今齊、魯間，松林盡矣，漸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大半皆童矣?！庇蜔熌某霈F(xiàn)，適時挽救了原材料匱乏的危機，是制墨技術(shù)的一次重大變革，并深深影響到周邊高麗、日本等國的制墨業(yè)。當時的徽州地區(qū)，油煙墨與松煙墨一度并舉，特別是用“桐油煙”工藝制成的墨“堅而有光，黝而能潤，舐筆不膠，入紙不暈”，為上等貢品。宋代以后油煙墨開始慢慢占據(jù)墨壇主導地位。宋畫的“致廣大，盡精微”與宋墨的盡善盡美相輔相成，文房四寶的精致化、個性化更是這種情況的寫照。

由于制墨工藝的發(fā)展，宋墨更加堅固耐久。匠人們又創(chuàng)制了各種墨模，使墨式多樣，增加了觀賞性，迎合了宋代文人好古獵奇之心。文人們在使用之外亦開始專門收藏墨。僧德洪有題跋說：“司馬君實無所嗜好，獨蓄墨數(shù)百兩，好之成癖?！?/p>

為了使墨更好地適應(yīng)自己的筆性，也為了附庸風雅之事，當時的士大夫也熱衷于親自制墨，且不拘成法，頗多創(chuàng)意。蘇軾在《書李承晏墨》中云：“近時士大夫多造墨，墨工亦盡其技，然皆不逮張李古劑，獨二谷亂真，蓋亦竊取其形制而已?！碧K軾、黃庭堅、秦少游、陸游等都有親自制墨的經(jīng)歷。雖然文人自制墨始于東魏韋誕（仲將），唐初李陽冰自制墨曾被譽為“堅澤如玉”，五代南唐畫家韓熙載也有制作“麝香月”墨的記載，但直到蘇軾、黃庭堅的年代，文人制墨的風雅之舉才被推向高潮。

蘇軾經(jīng)常得煙造墨，并題曰“東坡法墨”“南海松煤”等，他在海南也有多次制墨的經(jīng)歷。他的文集中還有很多關(guān)于其他文人與墨的文字，如他記載王詵的墨與他的畫一般講究，皆為上品?！队浲鯐x卿墨》云：“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庇命S金丹砂來造墨，真可謂不計成本，有種“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的氣概，這也是天性風雅的宋人才能達到的境界吧。蘇軾還記述了其他文人士夫之間互相贈墨的雅事，想來那份心境與情誼應(yīng)與佳墨一般，馨香長駐，傳之久遠。

秋窗讀書圖（局部） 紙本設(shè)色 25.8×26cm 南宋 劉松年 故宮博物院藏

竹澗焚香圖絹本設(shè)色 25.5×20.7cm 南宋 馬遠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宴居聞香

宋代士人亦好飲茶品香，茶飲內(nèi)容豐富，有點茶、分茶、斗茶等幾種基本形式。飲茶使火氣下降，而香有助陽之功，因此茶與香相互補充，茶席上往往有一爐暖香。香，若即若離，既非實有，又非虛無，最接近神明的境地，像一種天人接引的暗示。吞的煙火，一直在中華文化的歷史長河中綿延。遠古時期，先民在祭祀中燔木升煙，告祭天地諸神。馨香一炷，逐漸進入日常生活。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五月“蓄蘭為沐浴”的記載，佩戴香囊、插戴香草、沐浴香湯等已成普遍。當時常用的香料有蕙、椒、桂、蕭、芷、茅等，這些香草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楚辭》中，像隨風搖曳的千年往事。

斗轉(zhuǎn)星移，直至宋代，香事文化達到全盛，可謂“巷陌皆香”。宋徽宗曾在朝元宮殿前焚燒香藥，大宴賓客，香氛繚繞數(shù)里不絕。宴居焚香，在宋代已成為文人雅士的日常。蘇軾有詩云：“焚香引幽步，酌茗開凈筵。”他也留有名香，曰“蘇內(nèi)翰貧衙香”，是用白檀香、乳香、麝香等調(diào)和而成，還曾親制“印香”，作為壽禮贈予弟弟蘇轍。

“無吞何以為聚？”文人士子夜讀有紅袖添香，撫琴論道時以香為伴，鐘鳴鼎食之家常備香食，晨鐘暮鼓之地香氣氤氳，從風雅的《聽琴圖》《文會圖》《西園雅集圖》到家喻戶曉的《清明上河圖》，皆能窺見香具或香店的身影。人們還用花果百草加入香料制成香飲，如“沉香水”“薔薇露”“紫蘇飲”等。宋仁宗還專為“香飲”排過名次：“紫蘇為上，沉香次之，麥門冬又次之。”多少個日升月落，因為芳香伴隨，滋生出深深禪意。風雅謙恭的宋人，最能體悟個中風情，就像陳與義所云：“即將無限意，寓此一炷煙?！?p>

龍泉窯青釉鬲式爐 南宋 上海博物館藏

沉香畢竟有些奢侈，我們身邊即有簡單的植物香料，隨手可取。宋仁宗的張貴妃，便舍卻名貴的“沉檀龍麝”，而用常見的松子膜、荔枝皮、苦楝花之類，溫成皇后閣中香，真是不俗的女子。其實早有五代高僧知足，反對當時上層社會競相攀用名貴香料的做派，“但摘窗前柏子焚”。這種小清新的享受也影響到了蘇軾，他曾用銅爐燒柏子，聞香夜讀。

另外，擁有汝窯、官窯、哥窯、鈞窯、定窯的宋瓷，既提升了香具和茶具的格調(diào)和品位，也在很大程度上推動了香文化和茶文化的發(fā)展。宋人的風雅是自上而下的，皇家的品位亦會影響民間?！独顜煄熗鈧鳌分杏幸欢蚊枋鲱H為動人：“帝嘗于宮中集宮眷等宴坐。韋妃私問曰：‘何物李家兒，陛下悅之如此？帝曰：‘無他。但令爾等百人改艷妝，服玄素，令此娃雜處其中，迥然自別，其一種幽姿逸韻，要在色容之外耳?！被兆谄肺环欠?，他不會動心于尋常脂粉，獨鐘情于李師師由內(nèi)而外的“幽姿逸韻”，并非在于其容色和衣飾，而是“素以為絢”的大美。正如他偏愛單色釉，崇尚含蘊內(nèi)斂的青瓷，認為其最接近如玉的謙謙君子，那種素凈溫潤、閑散淡遠的自然美，有著內(nèi)在的豐厚與光芒。尤其汝窯的雨過天青色，更是徽宗夢中玄秘的顏色，實乃頌簡素之雅，順萬物之道。

變幻幽玄的鈞窯，能同時駕馭絢爛與沉靜兩種風格，在微妙的光線下呈現(xiàn)出黃中帶紅、紅中透紫、紫里藏青、青中寓白、白里泛紅等種種色澤。由于釉層里的氣泡對光線有攪動折射的效果，使釉中流紋意趣無窮。宋瓷深刻影響了日本的審美與文化。在《日本傳統(tǒng)色》一書中出現(xiàn)的天青、粉青、梅子青等所謂的日本色彩，其實都是來自中國汝窯、龍泉窯、鈞窯瓷器的顏色，堪比蔚藍落日之天，遠山晚翠，或湛碧平湖之水，淺草初春。而建窯瓷普遍表現(xiàn)出的黯淡與佗寂，如月華一般清蒼，如萬籟一般幽茫，如風雨一般無常，深深浸潤了東方審美的風骨，融入我們幽微而永恒的日常。

斯人與斯世，渺焉不可尋。在如今快節(jié)奏的俗世間，在單純的理想漸行漸遠的年代，作為一種風雅的生活范式與文化現(xiàn)象，形式多樣、意義純粹的宋人雅集乃至宋人的日常，值得后人一再地追慕、效仿和研究。

攆茶圖 絹本設(shè)色 44.2×61.9cm 南宋 劉松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