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學可

圣誕節(jié)前夕的平安夜，一個溫馨的家庭里，丈夫韓爾茂剛剛升職為銀行經(jīng)理，妻子娜拉甜美可愛，圣誕樹、蘋果、圣誕帽……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玩偶之家》的舞臺上一派喜慶而溫馨的氛圍。然而，音樂、舞美、燈光都在提醒觀眾危險的存在。那些樹，枝節(jié)橫生，頭戴大樓模型的銀行職員柯洛泰，正在動搖著這個看似和諧的家庭的根基。

或許這個家根本沒有根基。一封信讓自負、講究體面的韓爾茂得知妻子娜拉多年前為自己治病療養(yǎng)借下大筆錢款，并偽造了簽名。沒有事出有因的考量，也不顧夫妻多年的感情，他居高臨下地指責、羞辱妻子。韓爾茂的同事柯洛泰最終良心發(fā)現(xiàn)，放棄要挾。面對瞬間轉變態(tài)度的丈夫，娜拉終于覺醒了——她意識到自己過去對父親、丈夫只是一味取悅，意識到自己的“玩偶”地位，她是小松鼠、小鳥兒、小孩子，卻不是該被理解和尊重的妻子。

娜拉的覺醒是必然的，長期的量變終會引發(fā)質變。在婚姻中，娜拉長期處于“因迷信權威而感到壓迫和困惑”的境地，矛盾積攢到一定程度，最終被生活消解。但這過程中產(chǎn)生的種種不公最終喚醒了娜拉，她出走了，走向了更為廣闊、自由的天地。

空間的變形與隱喻

盡管導演王歡抓住了易卜生作品的思辨性，強調自己對上話版《玩偶之家》的解讀側重于“婚姻中的成長和人對自我的審視”，然而，在實際演出中，上話版《玩偶之家》卻跳出對原著的解讀，整場演出風格灑脫、恣意，在保留了原作的精華之處的基礎上，也進行了大膽的嘗試，創(chuàng)造性地填充了一些導演所理解的二度創(chuàng)作的內容。

原作之所以經(jīng)典，大多表現(xiàn)在主題的深度和廣度上?！锻媾贾摇芬膊焕?，其討論的婚姻問題，正是人們所關注的命題。而探討和隱喻常被作為藝術剖析生活的重要表現(xiàn)手法，上話版《玩偶之家》顯然更看重隱喻。

上話版《玩偶之家》在盡可能保留原作的結構和敘事的同時，在劇場空間布局和表演方面，做了很多創(chuàng)新和嘗試。“這個戲的視覺空間可以是任何樣子，但一定不能只是一個客廳?！蔽枧_上，樹枝延伸至屋子，樹干從墻上生出，屋內與屋外的界限被打破?？蛷d為開放式布局，當觀眾需把注意力放在娜拉身上時，書房里的阮克醫(yī)生與韓爾茂會被做“消音”處理。舞臺的層次感很強，觀眾在時刻審視著每一位演員的表演，當戲劇矛盾集中在某個人或幾個人身上時，其他人物的行動線既要合乎邏輯，又得避免令人感到乏味，這對導演和演員都是不小的考驗。

坐在樹下的柯洛泰兩次把大樓模型套在自己的頭上，他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在這里，屋子的外部空間與內部空間發(fā)生置換，當矛盾激化，舞臺后區(qū)傾斜折疊，在立體空間內，除娜拉和韓爾茂以外的人物都成為冷眼旁觀者。情感世界賦予每個家庭特殊的意義，娜拉的“家園”已然成為廢墟，囿于其中的她有幸看到了頭頂上方光明的出路。

導演將空間隱喻發(fā)揮到極致?？臻g的變形設計也好，白色簡約風的客廳、紅綠元素交叉的視覺沖擊也罷，踏入劇場的第一時間，吸引我的，卻是舞臺底板下堆積的色澤飽滿的蘋果。

文本與表達的剝離與融合

“每個時代重新開放的《玩偶之家》應該是不同的。”導演王歡在上話版《玩偶之家》中踐行了這句話。

“回頭看看，我活得像個街頭賣藝的，我得使出渾身解數(shù)討好你才能活下去，你對此習以為常、樂此不疲?！眲”緦υ鞯姆g非常規(guī)整，臺詞精準、富有詩意，兼具文學性。與這些細節(jié)相比，更多的嘗試體現(xiàn)在二度創(chuàng)作時追求革新的表現(xiàn)手法上。

當韓爾茂對偽造簽字的人嗤之以鼻，認為撒謊的母親一定會荼毒孩子和家庭時，娜拉反觀自身，內心的起伏被外化成彌漫著的煙霧、明亮中透著詭譎的燈光、林丹太太重復撕拉著布條、毛線團滾落在地……

林丹太太在舞臺前區(qū)與柯洛泰重敘舊情時，舞臺后區(qū)正在舉辦一場熱辣的舞會，觀眾的視聽感受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這是舞臺手法綜合運作的效果。

知道真相后的韓爾茂像是一個審判者，客廳里逐漸下沉的頂燈像是一道酷刑，把娜拉壓在下面，她幾乎被韓爾茂的“譴責”擊垮。

當代舞臺技巧的運用、演員強烈風格的表達，使舞臺呈現(xiàn)比原作更加生動。文本與舞臺表達互相成就，也互相脫離。

“復排經(jīng)典和當代創(chuàng)新是不沖突的。”這是導演李六乙在復排北京人藝版《茶館》時的觀點，他認為戲劇工作者復排經(jīng)典時，表現(xiàn)方式往往帶有藝術家的個人理解及當代的審美表達。在上話版《玩偶之家》中，導演王歡顯然做到了這點。詭譎的燈光、緊張的音樂，危險在慢慢逼近，披著欲望、金錢、道德外衣的婚姻的真面目被一層層揭開、撕裂。王歡在劇中表達了自己獨到的藝術觀點、生命觀和價值觀。

易卜生說男人不該站在自己的立場去要求女人，我們顯然也不應該站在文本的立場去要求舞臺呈現(xiàn)。繁花有落，枝蔓可剪。固本培元或許才是重現(xiàn)經(jīng)典的正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