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印]蘇科圖·梅塔
多年前,印度的生產(chǎn)力在農(nóng)村。而今天印度的生產(chǎn)力在城市。孟買上繳的國家稅收占全國的38%。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除孟買以外農(nóng)村地區(qū)的赤貧。也正是農(nóng)村人口的不斷流失——心懷抱負的壯勞力削尖了腦袋進城打工,哪怕在孟買睡大街也要離開老家——導致孟買人口爆炸。假如能從根本上解決農(nóng)村的貧困問題,就能順帶解決城市人口過剩的憂患。
“孟買是只金翅鳥啊。”對于為何選擇來到孟買,為何不斷有人選擇來到孟買,一個住在貧民窟、家中沒有自來水、無法解決如廁問題的人這樣告訴我道。
在這座城市,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和他一樣,至今喝不到安全的飲用水。同樣在這座城市,在歐貝羅伊酒店俯瞰海灣美景的酒吧點一瓶唐培里儂香檳王的花費,幾乎相當于一個普通孟買人年收入的兩倍。
那為什么還要選擇來到孟買呢?另外一個人回答:“在孟買餓不死啊?!?/p>
在印度的其他地方,路有餓殍的景象仍然存在。孟買卻有幾百家瘦身診所。其中一家診所的負責人兼營養(yǎng)師告訴我說:孟買的模特為了保持體形,寧愿得厭食癥也不好好吃東西。這就是孟買領(lǐng)先全國的表現(xiàn)了。營養(yǎng)師補充說:“在其他地方的老百姓吃不上飽飯的時候,孟買人卻成天想著如何減肥。”
在搬進新公寓的那一個月里,我就像苦苦追求綠蒂的維特那樣追尋著水管工、電工、木匠……的蹤跡。
電工是個性格開朗的人,總在傍晚時分來我家,邊干活邊和我聊天。他熟悉這幢樓里的所有管線。每條線路他都反復維修過,每次只修好一段時間,以確保他下次、再下次能一直上門。你必須打電話給電信局,等著維修人員上門,再塞小費,說好話……如此循環(huán)往復。對電信局而言,糟糕的電信網(wǎng)才是最好的電信網(wǎng),有報修,才有源源不斷的賄賂。
至于水管工,這家伙長著一口沾滿檳榔汁的爛牙,是我生平所見最壞、最卑鄙的人。他的愛好就是挑撥住戶間的關(guān)系。他告訴我樓上樓下的鄰居,說我應(yīng)該付錢修理大大小小所有的管道問題,再告訴我:你要設(shè)法說服你那些鄰居,讓他們來出這筆錢。
在孟買,我也重新學習了如何排隊。孟買人永遠在排隊:投票、租房、求職、出國、訂車票、打電話、上廁所……如果你排在隊伍的第一個,那么排在你身后成百上千的人會用無形的壓力催促你:“快一點兒,好了沒有?”如果你排在隊伍當中,那你一定要站在前面那人的身邊而不是身后,就好像你倆是一起來的。這樣等他辦完事,你就能飛快地橫跨一步頂上空缺。
印度確實渴望現(xiàn)代化,渴望擁有電腦、信息技術(shù)、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視頻點播。但是這個國家的大部分地區(qū)甚至無法穩(wěn)定供電。我們對科技發(fā)展的進程盲目樂觀。就好像一旦登陸月球,這地上的一切困境就會自動消失一般。
印度有全球第三大的科技人才市場,但我們?nèi)种坏娜丝谶€是文盲。即便印度科學家能設(shè)計出超級計算機,底層的技術(shù)人員也不懂如何進行維護。印度盛產(chǎn)最聰明的工科畢業(yè)生,但我的水管工只顧修馬桶而不知怎樣徹底修好它。21世紀的印度仍使用18世紀的婆羅門式教學法:手藝人要學本領(lǐng),單靠口耳相傳。但這不是教育,真正的教育需要讀寫并用,需要抽象概念,需要更高等的思維能力。
因此在這個說不的國家,沒有東西是第一次就能修好的。你不會只打電話叫修理工來一趟,你要同他建立長期關(guān)系。你不能直接告訴他,他是無能的,只收錢不辦事,因為你需要他一次次地來,把上次被他修壞的東西收拾得稍微能用。
我們出產(chǎn)天才型的手藝人,但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和標準化操作在這里完全行不通。所有現(xiàn)代化的設(shè)施在孟買都時好時壞:下水道、電話線、公共交通,無不如此。孟買不是人們概念中的印度古城,而是西方城市的山寨版。和其他仿效西方應(yīng)運而生的產(chǎn)物一樣,不論是印度流行歌曲、印度現(xiàn)代家電、印度美式英語,還是印度富豪舉辦的狂歡派對……這種模仿本身,總是不倫不類的。
剛到孟買的那些日子,我在紐約出生的孩子不得不和這里的疾病作斗爭——他感染上了阿米巴痢疾,整整兩周的時間隨時隨地會腹瀉。我都不忍心看他瘦得皮包骨的小身體。
孟買作為印度最現(xiàn)代化的城市,其食品和水源都受到糞便的污染。阿米巴痢疾就是通過糞便傳染給人的。我們的孩子吃的、喝的,都是糞便污物。我們喂給他的芒果,或帶他去的泳池,或自家的水龍頭,無不充塞病毒。英國殖民時期安裝的排污管和與之并行的進水管如今串接在了一起,我們防不勝防。在這座城市,所有污染物都是循環(huán)再利用的,含有病毒的糞便污水正毒害我們的孩子,我們卻無能為力。
在別的地方,你要么得病,要么痊愈。在孟買,一種病好了,你接著得另一種病。我們家天天上演生病循環(huán)賽。妻子和我患上了顆粒性咽炎。如果不想得這種病,除非你不再呼吸。顆粒性咽炎是由污染造成的,而孟買的污染無處不在。不論在室內(nèi)、車廂里,或同別人交談時,我的毛孔呼吸這座城市的空氣,我的鼻腔過濾這座城市的顆粒??諝庵械奈廴疚飳е挛业难什拷Y(jié)締組織增生,因此我不停地流鼻涕、打噴嚏。每天早晨掃完地,掃帚上都結(jié)了厚厚一層臟東西:灰塵、纖維、羽毛。我的孩子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玩耍,呼吸鉛含量超標十倍、可致他們發(fā)育遲緩的骯臟空氣。
新來孟買的人交的另一筆學費是失竊。小偷甚是無恥,竟挑寺廟下手。虔誠的人們在那里為患病的家人求康復,或者盼望不景氣的生意有起色,或者祈求能順利通過考試。我去西德希維納雅克寺上香,出來時發(fā)現(xiàn)鞋子被偷走了。廟里的人們還在不住禱告,希望象頭神施行奇跡。但象頭神甚至不能保我的鞋子安然無恙。我穿著襪子,一腳踩在遍布灰土的街上。
我曾在一輛卡車的背面讀到這樣的標語:“最美是我的家園印度,哪怕無人把誠信維護?!?/p>
摘自《孟買:欲望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