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詩
父親一生做羊絨生意,幾十年走南闖北,結(jié)交了五湖四海的朋友。這些年,隨著父親慢慢衰老,退出“江湖”,許多生意場上的朋友漸漸淡去。父親的友誼長河歷經(jīng)大浪淘沙后,最終只留下幾個金子般珍貴的朋友,巴圖爾叔叔便是其中最特別的一個。
巴圖爾叔叔家住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是典型的蒙古漢子。而我家住在黃土高原北部,父親高大結(jié)實,粗獷豪放,是典型的陜北男子。幾十年前,他們第一次做生意,巴圖爾叔叔只會說簡單的漢語,父親幾乎只會說陜北方言,沒想到生意竟然做成了,兩人從此成為生意伙伴。后來,巴圖爾叔叔會說越來越多的日常漢語,父親會說越來越多的日常蒙語,彼此交流越來越順暢了,友情也越來越深了。
自從與巴圖爾叔叔合伙做生意后,父親的羊絨生意便由陜北周邊一帶擴展到內(nèi)蒙古了。幾十年前,陜北風(fēng)沙大,羊群生活在風(fēng)沙里,羊毛羊絨里總是含有大量沙土。含有沙土的羊絨跋山涉水運到鄂爾多斯羊絨廠,總會因為含沙量大而被壓低價格,父親因此常常賠了羊絨又賒賬,很是狼狽。
而內(nèi)蒙古則與陜北不同。無邊無際的、廣袤的蒙古草原,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吹過草原的風(fēng)干干凈凈,幾乎沒有沙土。吃草的羊群,絨毛干干凈凈,幾乎沒有沙土。羊群在春天時剪毛,剪下來的絨毛像天上的白色的云朵,柔軟干凈,幾乎沒有雜質(zhì)。這樣的優(yōu)質(zhì)絨毛,自然很受羊絨廠的青睞。
起初,在草原收購羊絨,只有父親和巴圖爾叔叔兩個人。巴圖爾叔叔是向?qū)В彩欠g。他負責(zé)帶領(lǐng)父親找到蒙古人家,向蒙人說明來意,并充當(dāng)父親與蒙人之間的翻譯。蒙人熱情好客,淳樸厚實,賣羊毛羊絨幾乎不怎么抬價,生意十有八九能做成。生意做成了,常常會被蒙人留下吃飯,皆大歡喜。生意要是做不成呢?做不成也會被留下吃飯,甚至留下過夜。而一旦留下吃了飯,過了夜,生意多半也又做成了,主客皆大歡喜。
蒙古草原羊絨好,生意好做,父親與巴圖爾叔叔合伙,曾經(jīng)一度將羊絨生意做得很大(相對父親以前的生意而言)。生意最好的時候,他們還雇傭了不少人剪羊毛羊絨,收購達到一定數(shù)量,便雇傭大貨車將羊絨運往鄂爾多斯羊絨廠。羊絨很快以高價售出,資金回轉(zhuǎn)后,新一輪的羊絨收購又開始了。
在蒙古做生意那些年,父親不但收獲了金錢,還收獲了難得的友誼。父親結(jié)交了不少的蒙古朋友,其中有安泰爾、巴特兒叔叔等,父親在蒙古草原做生意,常常在蒙古朋友家里歇腳、喝酒、吃飯。在巴圖爾叔叔家,不但經(jīng)常吃飯,偶爾還會過夜。有一次,他甚至還帶我和妹妹去巴圖爾叔叔家做過客。巴圖爾叔叔一家招待我們的是草原新鮮羊肉。黝黑能干的女主人在廚房一陣忙活,整個磚房(巴圖爾叔叔家不住蒙古包,他們早就像漢族人一樣蓋房定居了)充滿濃濃的燉煮羊肉的味道。晚餐端上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大盆煮羊肉,冒著騰騰的熱氣。巴圖爾叔叔忙著嘰里咕嚕勸飯,嬸嬸熱情地往我們碗里招呼大塊的羊肉。那一晚的草原晚餐情景,永遠留在我記憶深處。
友誼貴在常來常往,父親與蒙古朋友做生意那些年,他的蒙古朋友也常來我家,歇腳、吃飯、喝酒、過夜。我記得來過的有安泰爾叔叔、巴特兒叔叔、巴圖爾叔叔等。
巴圖爾叔叔來我家時,穿著和漢人一樣的服裝,他若不說話,很像一個黝黑結(jié)實的陜北漢子。事實上,他話語也不多,有時候說很多,但是除了父親,我們幾乎聽不懂。只聽父親興致勃勃詢問著什么,巴圖爾叔叔嘰里咕嚕說著,說著說著,兩人哈哈大笑,那笑聲是開心的笑,我們完全能聽懂。
除了笑聲,我和妹妹還能聽懂兩個詞,一個是“安達”!那是巴圖爾叔叔對父親的稱呼。父親說,安達是“朋友”的意思。父親最初不習(xí)慣稱呼巴圖爾叔叔“安達”,而按照陜北人的習(xí)慣,稱呼他“兄弟”。后來習(xí)慣了,便也能又是“兄弟”,又是“安達”了。
另一個能聽懂的詞是“奶疙瘩”。巴圖爾叔叔給我們帶來內(nèi)蒙古的酸奶疙瘩和炒米,看我們很喜歡吃,他后來便經(jīng)常帶奶疙瘩和炒米來。每次帶奶疙瘩來,他也不多說,一邊遞奶酪給我和妹妹,一邊直著舌頭說:“奶疙瘩!”我們抓過奶疙瘩,吃得眉開眼笑,巴圖爾叔叔看著,也眉開眼笑起來。父母親看我們眉開眼笑,也跟著眉開眼笑起來……
幾十年時光,轉(zhuǎn)瞬已成過往。父親年屆六十后已不再做羊絨生意。巴圖爾叔叔小父親幾歲,前幾年還繼續(xù)做著羊絨生意,偶爾來陜北做生意,還會像原來一樣,在我家歇腳、吃飯、喝酒、過夜。這兩年兩人都不做生意了,但兩個老朋友的友誼依然長存。
巴圖爾叔叔的女兒結(jié)婚,父親特意遠去內(nèi)蒙古參加了婚禮。弟弟結(jié)婚,巴圖爾叔叔有事沒能參加,幾天后,他特意從內(nèi)蒙古趕來,補了一份大禮。那次,他還帶了他的兒子來。他的兒子是90后,漢語說得幾乎跟蒙語一樣好。巴圖爾叔叔漢語遠不如他兒子的流利,但我們已經(jīng)完全能聽懂了。
“不忙,到我家吃羊肉!”臨走時,巴圖爾叔叔用他的蒙式漢語邀請我們。那天父親沒在家,我和母親替父親答應(yīng)了邀請,因為我們知道,父親一定會去的。這些年,他早已習(xí)慣常去草原看看,習(xí)慣生命里有個蒙古朋友了。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