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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父親（中）68歲生日留影

1998 年的春天，我回滬探親。那時，母親身體還算硬朗，父親卻因三次小中風落下了不少毛病。父親本就沉默寡言，現(xiàn)在話更少了，腿也落下了病疾。

我離家回寧時，父親不顧自己的腿疾，執(zhí)意要送我去車站。家離公交車站不算太遠。我手提著行李在前面走，他一拐一瘸地緊跟著我，走得很慢……我看著，內(nèi)心隱隱作痛。

剛到車站，公交車就開來了。我拎著背包一步踏上車，還沒有站穩(wěn)，父親不知哪來的勇氣快速踏上了車板，拉著扶手在投幣口投上兩元錢，又迅速地下了車。他是怕我騰不出手來投幣，才冒險上車。我還沒反應過來，車就啟動了。我向窗外望去，父親揮動著他那一雙爆滿青筋的枯藤般的大手向我示意再見。我看著他蒼老的身影，望著他站不穩(wěn)的樣子，淚水止不住地落了下來。邊上一位阿姨感嘆說：“可憐天下父母心??！”

如今，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19 年。但他那種深明大義、大善無言的形象時常涌現(xiàn)在我的腦海。

1946 年，父親在贛榆縣海頭鎮(zhèn)一家雜貨行當會計。店老板是中共地下黨員，為了支援上海的地下工作，讓忠厚老實的父親護送一艘裝有面粉、肉、大白菜等食品的船到上海。那時我們幾個還很幼小，母親滿腹擔憂，百般勸阻，但父親仍執(zhí)意遠航。

啟航那日，海上狂風驟雨，母親跪在地上不斷磕頭，祈求菩薩保佑。一路上，父親帶領船員們克服了糟糕的天氣以及兵荒馬亂種種困難，終于抵達上海吳淞口。次日凌晨，他們又遭到岸邊國民黨士兵的盤查，父親讓船員抬著好吃的東西送給士兵，同時機智地把一船貨送到了聯(lián)絡人員手里。然后，他們將上海地下黨安排的布匹、紗布、火柴、藥品等裝上船運回行里，支援當?shù)氐慕夥艖?zhàn)爭。父親很少提起這一段經(jīng)歷，認為做一些支前的事是應該的。

上世紀50 年代末，我們?nèi)疫w居到上海，當時家庭經(jīng)濟十分拮據(jù)。父親上過私塾，寫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完全可以找一個文職；但為了養(yǎng)活全家七口人，他推去輕松的工作，到碼頭上當了一名搬運工。當時搬運工的工資反而高一些。父親肩扛百斤重的貨物，踏著從船上鋪到岸邊上的小跳板行走，汗水濕透了衣衫。人走在跳板上，一抖一抖的，一不小心就會掉到黃浦江里，有的工友就這樣葬送了性命。如此危險勞苦的工作，讓母親十分擔憂。每到傍晚，一旦父親回家遲了，母親就會站在弄堂口守候。

夏天，父親的汗衫從來沒有干過。他的內(nèi)衣總有一股汗酸味，外衣也總是灰蒙蒙的。我聽他的工友說，他們的衣服有時一天能擠出幾斤水。父親從來沒和我們說辛苦，咬著牙把我們養(yǎng)大。

我七歲那年，母親說：“一個女孩子上什么學啊，讓她在家里幫我?guī)У艿茏黾覄瞻??！备赣H認為女孩子也要讀書，免得長大了跟不上社會。他知道供我讀書很困難，但還是堅持讓我上學，使我后來在社會上得到了更好的發(fā)展。想到這一些，我的內(nèi)心總是酸酸的想流淚。

自然災害那一年，一家人常常饑腸轆轆。一天，四弟和五弟實在餓得不行，看到小攤子上人家在賣小餅，抓了一個就跑。這件事讓父親知道后，父親狠狠地教訓了他們一頓。這是很少見的。父親說：“人窮志不能窮，再窮不能丟掉自己的尊嚴?！钡艿軅冊僖矝]有犯過類似的錯誤。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下，弟弟們在后來的人生道路上，都做出了卓越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