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洪永
曹禺的《雷雨》通過講述兩個家庭的八個主要成員的感情悲劇,集中反映了曹禺對人生的思考。雷雨交加的深夜,當侍萍的身份公之于眾時,其余的角色都對自己的身份有了更深刻的體認,這種“突轉”與“發(fā)現(xiàn)”形成了強烈的畫面感?!独子辍分v述的是關于家庭隱私的故事,私密的故事本應該發(fā)生在更為密閉的空間,曹禺卻偏偏將其安排在“客廳”這個公共性較強的空間中展開。周公館的客廳雖然名為“客廳”,但名不副實,它并不是周樸園經常會客的地點。在周公館內,就客廳、飯廳、臥室、書房四者而言,客廳的公共性又明顯高于其他,因此周公館的客廳應當視為私人宅邸的公共空間。但無論是改新房子的工程師,還是德國的克大夫,這些劇本中真正意義上的客人,卻從未在客廳中登場。在客廳登場的主要人物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客人,而是“主人”,這就加強了故事的張力。
曹禺借助兩個家庭核心人物的復雜關系,通過客廳的建構與闖入,集中展示了人類命運的悲劇性。在客廳中登場的人物,卻因倫理上的沖突說明了人類悲劇的不可避免。
一、蘩漪、周萍、四鳳:情感的構建與闖入
客廳是周樸園收藏自己與侍萍感情的私密空間。不僅四鳳等“底下人”不能隨意進入,就連周樸園的第一任正式妻子和現(xiàn)任妻子蘩漪也無法在精神上進入周樸園的感情世界。周樸園在礦上住了兩年,蘩漪在周樸園缺席的這兩年問擺放了幾件新家具,試圖彰顯自己的存在;然而她“兩禮拜沒下來,這屋子改了樣子了”。周樸園“前天晚上”才從礦上回來,還要忙著跟礦上的董事們開會,卻也要努力滌除蘩漪的痕跡。侍萍的舊照片在時刻提醒著大家,這是周樸園的私人情感禁地。這個客廳是周樸園紀念自己三十年前愛情的場地,具有排他性。
但是,周樸園短暫的缺席使其暫時喪失了對客廳的控制權,蘩漪、周萍、四鳳分別以戀人的身份闖入了這個空間。蘩漪與周萍維系著一種不倫的感情,后者為了減輕負罪感,轉而喜歡上了四鳳。
蘩漪是客廳的第一輪闖入者,四鳳是客廳的第二輪闖入者,二者在時間上有一定的交叉。蘩漪曾怒斥周萍:“你有權利說這種話么?你忘了就在這屋子里,三年前的你么?你忘了你自己才是罪人?!笨梢?,蘩漪與周萍的感情始于三年前,而周樸園離開公館才兩年??梢酝浦?,蘩漪與周萍的感情剛剛建立的第一年內,周樸園并沒有離開周公館。兩個人就在周樸園的眼皮子底下產生了感情,而感情的溫床自然就是客廳。四鳳說“我知道這半年多,他跟太太不常說話的”,此時四鳳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由此可知,半年之前周萍與四鳳的愛情已經發(fā)生。周樸園與侍萍雖然身份特殊,但兩人的愛情只有門第上的障礙,并沒有倫理上的悖論,客廳依然是周樸園切切實實的愛情圣地?,F(xiàn)在這個圣地先被自己的妻子與兒子闖入,然后又被兒子與前妻的女兒闖入。
蘩漪與四鳳之爭的核心問題是爭取周萍的愛情,也就是對客廳的掌控權。當蘩漪與周萍建立了感情之后,就變成了客廳的實際主人??蛷d雖有“鬼屋”之名,卻是蘩漪的重生之所。當周萍與四鳳在客廳中產生愛情之后,他們同樣要維護客廳的私密性,此時的蘩漪再一次充當了破壞者的角色。她喊來魯媽趕走四鳳這個情敵,夢想與周萍獨享客廳。當周萍明確拒絕蘩漪后,后者甚至提出了自己與四鳳兩人共享周萍的荒誕想法;當周萍執(zhí)意要離開的時候,蘩漪慫恿周沖去爭奪四鳳。蘩漪是最具“雷雨”性格的女性,她的大膽與無所顧忌促使她一步步走向瘋狂。
作為客廳的第二輪闖入者,四鳳也在極力維護自己對客廳的控制權。四鳳與蘩漪有一個共同的關心對象——周萍。由于四鳳與蘩漪的地位相差懸殊,前者尚不能正面對抗后者,但四鳳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四鳳與蘩漪在第一幕的對話中,屢屢出現(xiàn)的“他”字,蘩漪指的是周萍,四鳳回答的卻是周樸園。四鳳掌握了周萍的最新動向,這恰恰是蘩漪最想得到的消息。此時在四鳳與蘩漪的心理戰(zhàn)中,四鳳是稍占上風的。這也是四鳳想維護自己與周萍的關系,維系自己與周萍對客廳這個幽會場所所有權的一種抗爭。
二、魯貴:欲望的闖入與控制
蘩漪、周萍、四鳳因為感情而闖入了客廳,魯貴的闖入則帶著更為直接的功利性。“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來,和他眼下凹進去的黑圈,都表示著極端的肉欲放縱”,他是欲望的化身。被周家辭掉之后,他大發(fā)牢騷:“我是一輩子犯小人,不走運。剛在周家混了兩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連累下去了。”由此可知,周樸園離開公館的兩年,正是魯貴來當差的兩年。
兩年來,周樸園暫時放棄了對客廳的掌控,魯貴卻乘虛而入。魯貴窺探到了周萍與蘩漪的情感,有了恐嚇、要挾的本錢,所以才敢以極其卑劣的手段攫取不正當的物質利益。當他肆意要挾蘩漪、周萍甚至是自己的女兒四鳳時,儼然就是周公館客廳的主人。四鳳想為母親倒一杯冰鎮(zhèn)的涼水,魯貴卻說“鳳兒,你跟你媽拿一瓶汽水來”。涼水與汽水是有區(qū)別的:須知第一幕中,周沖打網球回來,蘩漪讓四鳳給周沖拿的才是汽水,現(xiàn)在魯貴卻如此要求四鳳,儼然自己就是這里的主人。被周家辭退之后,他宣稱要將事情講出來,“就連老頭這老王八蛋也得給我跪下磕頭”,周樸園也是他潛在的敲詐對象。他像幽靈一樣時時出現(xiàn)在周萍與蘩漪單獨會面的場合。第二幕中當周萍與蘩漪為感情而糾纏不清,周萍退場,蘩漪流淚之際,魯貴偷偷由中門走進來,告訴蘩漪魯媽已經來到周公館。蘩漪問:“你為什么不早點來告訴我?”魯貴(假笑):“我倒是想著,可是我(低聲)剛才瞧見太太跟大少爺說話,所以就沒有敢驚動您?!鞭冷舸蟪砸惑@:“啊,你,你剛才在——”蘩漪才發(fā)現(xiàn)魯貴在偷聽自己與周萍的談話。第四幕當周萍與蘩漪最終決裂,蘩漪絕望之際,“中門輕輕推開,蘩漪回頭,魯貴緩緩地走進來。他的狡黠的眼睛,望著她笑著”。在最后結局之前,周萍與蘩漪為感情而爭吵,一般都是在不為他人所知的情況下進行的。然而他們每一次幽會,都有魯貴的狡黠與貪婪的雙眼在窺探。魯貴想要將利益榨取發(fā)揮到極致。
魯貴還闖入了周萍與四鳳構建的私密空間,他試圖要挾女兒和周萍。即使四鳳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魯貴也毫不顧忌父親的身份大膽訛詐。他將周萍送給四鳳的零花錢拿到手,變成自己喝酒、賭錢的資本。侍萍要帶四鳳離開周公館,魯貴發(fā)現(xiàn)“搖錢樹”將要離開自己,于是他再次利用周萍與四鳳的關系,暗示四鳳不要離開。而此時的四鳳處于矛盾的漩渦中,一方面四鳳在心理上的確不愿離開周公館,另一方面又很難違背母親的意志。于是狡黠的魯貴又開始了旁敲側擊:“四鳳,人活著就是兩三年的好日子,好機會一錯過就完了。”并用下流的春曲春調暗示四鳳。魯貴的初衷是自己的“錢”程,他利用自己所謂的父親的身份和所謂的長者經驗積淀,將本該親密純真的父女親情演變成訛詐的資本。作為周萍與四鳳私密關系的闖入者,魯貴將其自私庸俗展露無遺。
魯貴的闖入是欲望的勝利,欲望綁架并操控了感情。他冷眼旁觀周公館內如雷雨般的感情轟轟烈烈地上演,然后利用自己近乎卑劣的窺探強勢闖了進來。戀愛中的蘩漪、周萍與四鳳不僅要接受各種道德、世俗、倫理的挑戰(zhàn),還要提防魯貴時不時地敲詐勒索。
三、侍萍:不期而遇的闖入者
侍萍本無意闖入客廳,她的到來是一種不期而遇,也最終暴露了更為復雜的身份。她是周樸園三十前年的情人,是周萍的親生母親,四鳳與周萍的感情又將其帶入了倫理上的糾纏。
從感情上講,侍萍的闖入又最為合理,因為這本來就屬于她與周樸園愛情的見證。周樸園刻意打造的客廳,讓其具備了無錫舊居的特征和權利,她與周樸園才是客廳最初的主人。熟悉的柜子、繡著花朵的衣服,都將她拉進了三十年前的場景中。當蘩漪、四鳳、周萍都想擁有客廳的控制權時,客廳的真正主人卻選擇了放棄。
四、魯大海:無意識的闖入者
《雷雨》中出現(xiàn)的真正的客人如警察廳長等,一般不在舞臺上出場,按照一般邏輯,作為罷工代表的魯大海本無資格出現(xiàn)在客廳里。當周樸園在得知魯大海的真實身份后,后者才有資格進入客廳。周樸園身兼董事長、父親雙重身份,魯大海卻只知道前一個身份,兩人就是在信息不對稱的狀態(tài)下完成了一次名義上是董事長與工人的較量,實際上卻是父與子的一次交流。當魯大海咒罵周樸園時,周樸園卻說“傻小子,沒有經驗只會胡喊是不成的”,字里行間透露著父親傳授兒子人生經驗的味道。當周萍打了魯大海,周樸園埋怨周萍“你太莽撞了”。若非魯大海有這一層身份,周樸園也許就是另外一番言語了。
《雷雨》是曹禺反思人類的命運和出路的作品。在《序幕》與《尾聲》中,周家已經被改造成教堂的附屬醫(yī)院,客廳里住著發(fā)瘋的蘩漪和侍萍。此時距離主體故事已有十年之隔了。十年前,周萍、周沖、四鳳都死在雷雨之夜。隨后,魯貴也因酗酒而亡。只有周樸園、侍萍、蘩漪還活在人間,而他們恰恰是客廳的真正主人。
總體而言,在客廳的掌控上有四個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周樸園構建了記憶中的三十年前的客廳;三年前周萍、蘩漪闖入了客廳;兩年前周樸園去了礦上,魯貴發(fā)現(xiàn)了周萍與蘩漪的秘密;半年前,周萍、四鳳也闖入了客廳??蛷d本身并不具有價值,但是將客廳放置在四個歷史節(jié)點上考察,就具備了張力。三十年、三年、兩年、半年四個時間的交錯重疊,使這個本屬于周樸園愛情回憶和見證的私人空間,成為各色人等粉墨登場的空間。對于戀愛中的雙方而言,客廳是秘密的所在;對于流水般上演的愛情悲劇而言,客廳又是公共的。當客廳的公共性撞上私密性之后,就演繹出了極具戲劇效果的人間困境。